一
京都的秋,总是来得早一些。枫叶还未彻底染红,萧索的雨气已浸透古都的每一道飞檐斗拱。墨云归撑着一把素黑的雨伞,站在龙安寺参道尽头,目光越过低矮的苔庭石垣,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积起小小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云和寺塔孤寂的剪影。空气里是湿土、腐叶和线香混合的冷香,但他吸入肺腑的,只有一种铁锈般的滞重。
他怀里揣着一封辗转数月才到他手中的信,信纸薄而脆,边缘已磨损发黄。寄信人署名“青木绫”,是他祖父墨贞观战前在帝国大学留学时一位同窗的孙女。信很短,措辞谨慎,只提及在整理祖父遗物时,发现一些可能与墨贞观先生有关的旧稿残片,夹在一本厚重的和装书册中,望他能抽空来日一见。
“墨贞观”三个字,像一枚烧红的针,刺入他心底最沉痛隐秘的角落。祖父,那位家族记忆中才华横溢、满腔热忱远渡东瀛求学的年轻语言学者,一九三七年后再无音讯,只留下一柜子未曾出版的汉语音韵学手稿和一张凝固在旧相片里的、温和而模糊的笑容。官方说法是死于一场意外的实验室火灾,尸骨无存。祖母至死不信,却也只能抱着遗憾离去。
雨丝细密,沾湿了他的肩头。墨云归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寺旁一家僻静的茶寮。木质移门拉开,暖湿气流裹挟着煎茶微苦的香气涌来。店内光线昏朦,只有最里间的角落坐着一位身着淡青色和服的老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望着窗外雨打庭石出神。
“请问,是青木绫女士吗?”墨云归用日语轻声询问。
老妇人回过神,眼神有一瞬的恍惚,随即变得清明而锐利。她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墨云归君?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她的日语带着旧时京都贵族的口音,优雅却疏离,“令祖父的事,请节哀。虽然,已是七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感谢您保管这些资料。”墨云归克制着情绪,声音平稳。
青木绫从身旁取出一个用紫色风吕敷仔细包裹的扁平方形物事,放在桌几上,缓缓推开。里面是一本硬壳烫金的学术巨著,书名赫然是《东亚汉语源流考:本邦核心论》,作者——九鬼义隆。墨云归瞳孔微缩,这本书他再熟悉不过,近年来东亚语言学界最炙手可热的“名著”,其核心论点“汉字日本起源说”虽在国际主流学界备受质疑,却在日本国内右翼势力追捧下风头无两,九鬼义隆也因此声名鹊起,成为学术新贵。
“这本书,”青木绫干枯的手指轻轻抚过烫金的作者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九鬼教授三个月前出版时,号称是他耗时十余年、独立研究的结晶,震动学界。”
她翻开厚重的封面,露出扉页后的环衬。那里,原本该是空白的地方,却整整齐齐地裱贴着数页泛黄脆薄的纸片,纸上的字迹是竖排繁体中文,毛笔书写,清峻挺拔,墨云归一眼认出——那是他祖父墨贞观的笔迹!
他的呼吸骤然屏住。
那些残稿的内容,是关于几个上古汉语音韵演变的推断,其思路之奇崛、论证之精妙,与他自幼研读的祖父遗稿一脉相承,而其中两个关键例证,竟与《东亚汉语源流考》中九鬼义隆自称“独创”的核心章节几乎一字不差!
只是,祖父的推导指向汉语自身的流变,而九鬼的书里,却将其扭曲篡改,强行嫁接为支持“日语为汉字母源”的荒谬“证据”。
“这……这是盗窃!是篡改!”墨云归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他猛地抬头,看向青木绫。
老妇人神色平静,眼神却深得像古井。“九鬼义隆的祖父,九鬼蛟三郎,战前是帝国大学'国语研究室’的负责人,也是……令祖父的指导教授。那场火灾后,蛟三郎教授接管了墨先生所有的研究资料。”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祖父生前常酒后唏嘘,说墨君之才,百年罕见,其志本在融通中日文化,可惜……所托非人,遇上了九鬼家。他还说……那场火,烧得太干净了。”
墨云归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所托非人?火灾?窃取研究成果,甚至可能谋害性命?七十年的时光尘埃之下,竟隐藏着如此丑陋的真相?而九鬼义隆,这个窃贼的子孙,不仅毫无愧意,竟还将偷来的东西粉饰成自己的荣耀,用以鼓吹那套数典忘祖、毒化人心的历史虚无主义!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您不怕九鬼家……”
青木绫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我祖父欠墨君一个公道。我也……老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九鬼家的势力,盘根错节,远非你能想象。他们追求的,早已不只是学术名声。那本书,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幌子。”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墨云归:“年轻人,知道真相有时意味着危险。你待如何?”
墨云归的手指死死捏着那几张残稿,指尖冰凉,胸膛里却有一团火在烧。祖父模糊的笑容、未竟的研究、祖母临终前的泪眼、九鬼义隆在电视访谈中道貌岸然的嘴脸、那本窃据而来的煌煌巨著……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翻腾冲撞。
他缓缓站起身,将那本沉重的书连同里面的残稿重新用风吕敷包好,紧紧抱在怀里。
“青木女士,感谢您。”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底下却涌动着决绝的暗流,“墨家的公道,我自己去取。”
说完,他躬身一礼,转身走入门外连绵的秋雨之中。背影挺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孤剑。
茶寮内,青木绫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窗外,雨更大了,敲打着庭石,声声冷寂。她缓缓抬手,饮尽杯中已凉的残茶,低声自语,仿佛说给早已逝去的人听:
“墨君,你的后人,和你一样执拗。只是那九鬼家的'实验室’……那里面的东西,恐怕比窃稿焚身,还要可怕千倍万倍啊……”
雨幕笼罩京都,也笼罩着远郊山间一座极具现代感的巨大玻璃幕墙建筑。那里,是九鬼家族旗下的“东亚语言文化研究中心”,外人称之为“九鬼塔”。最高层的办公室内,一个穿着考究和服、面容精悍的中年男子,正负手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轮廓。
桌面的内线电话响起蜂鸣。
“说。”男子开口,声音冷硬。
“先生,龙安寺那边的眼线汇报,青木绫见了那个中国留学生,墨云归。东西,似乎已经给他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恭敬而谨慎。
九鬼义隆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知道了。继续监视,不必阻拦。”他顿了顿,补充道,“'净化工程’第二阶段准备得如何了?”
“一切就绪,只等'核心字库’稳定率提升至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很好。”九鬼义隆转过身,目光扫过办公室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汉字书法,写的是一个巨大的“竜”(龙)字,笔触狰狞,透着一股霸戾之气。
“鱼饵既已吞下,那就让我们欢迎这位墨家后人……”他轻声笑着,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显得格外阴森。
“……亲自来见证,汉语是如何在我大和魂的熔炉中,脱胎换骨,重获新生的。”
“当然,还有他那位……成了'活字典’的祖父。”
窗外,一道闪电撕裂灰暗的天幕,短暂地照亮了他眼中疯狂而炽热的野心。
二
“九鬼塔”并非真正的塔,它匍匐在京都远郊的山峦褶皱里,是一座由钢铁、玻璃和冷灰色混凝土构成的庞大建筑群,极具现代主义的冷硬线条,与周遭柔和的自然景观格格不入。它更像一个巨大的、蛰伏的机械造物,沉默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高耸的围墙上电网密布,摄像头如同冰冷的复眼,无死角地监控着每一个角落。
墨云归站在远处一棵巨大的榉树阴影下,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梢滴落。他穿着偷来的、略显宽大的维修工制服,胸前别着伪造的ID卡,图像是他,名字却是“山口弘”。冰冷的雨水让他保持清醒,但胸膛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青木绫的警告言犹在耳,但祖父残稿上那熟悉的笔迹,以及九鬼义隆窃据成果的卑劣,像两根鞭子,不断抽打着他,让他无法退缩。
几天来的暗中调查,他只得到一些零碎的信息:九鬼塔的核心区域守卫极其森严,尤其是地下部分,传闻有一个被称为“实验室”或“净化中心”的地方,连大部分内部员工都无权进入。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那里。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帽檐,拎起脚边沉重的工具箱——里面除了必要的工具,还藏有高精度的微型扫描仪和录音设备——朝着员工通道入口走去。
心跳如擂鼓,但表情必须镇定。
入口处的保安核对ID卡,又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墨云归感到喉咙发干,下意识地握紧了工具箱的提手。
“山口?今天不是该杉本值班吗?”保安的声音带着怀疑。
“杉本前辈突发腹痛,让我来顶替。说是B2区的通风系统例行检查。”墨云归用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尽量让语调听起来自然,甚至带点新人被临时抓差的不情愿。他模仿着关西口音,这是他从打工的餐馆里学来的。
保安皱了皱眉,似乎在内部通讯器上确认着什么。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雨水顺着墨云归的脖颈流进衣领,一片冰凉。
终于,保安挥了挥手:“进去吧。动作快点,别乱跑。”
闸机打开。墨云归微微颔首,拎着工具箱,步入了九鬼塔内部。
门在身后合上,瞬间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内部是另一种世界:空调温度打得极低,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机油混合的气味。光洁如镜的金属墙壁反射着苍白冰冷的灯光,走廊漫长而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偶尔有穿着白色研究服或深色制服的人员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无人对他投以多余的一瞥。这种高度的纪律性和冷漠感,反而让他更容易隐匿。
按照记忆中的偷来的简易布局图,他走向通往地下的货运电梯。B2层,地图上标注的是“设备层”。
电梯下行,数字不断跳动。负一,负二。
“叮”的一声,电梯门滑开。眼前是一条更为幽深狭窄的通道,灯光昏暗,管道纵横交错,巨大的通风管道发出低沉的嗡鸣。这里的气氛明显更加压抑。
他需要找到通往所谓“实验室”的路径。地图上没有标记,但他知道,这种核心区域必然有独立的通风和管线系统。他假装检查着管道上的阀门和仪表,实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环境。
一扇厚重的、需要权限卡才能开启的金属门出现在通道尽头。门旁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盏小小的红色指示灯亮着。
就是这里了。直觉告诉他。
他无法强行突破。正思索间,通道另一头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墨云归迅速闪身躲进一处管道交错的阴影里。
是两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人,边走边交谈,语气带着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今天的'洗涤’强度又提升了,三号受试者的语言中枢波动值差点爆表。”
“没办法,九鬼先生要求加快进度。'和言’必须在年底前完成初步定型。”
“可这种强行剥离汉语元素的方式……太粗暴了。语言是活的,不是机器零件!你看看那些数据反馈,潜意识层面的抗拒反应越来越强,甚至开始影响生理指标……”
“嘘!小声点!你想被送去'字库’做养料吗?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就行了。别忘了,我们签署了保密协议。”
“但……那真的是正确的方向吗?纯化日语,剥离汉字……这等于抽掉了语言的脊梁啊!”
“正确与否,不是你我能判断的。这是'伟大的事业’。”另一个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和无奈。
两人走到那扇金属门前,刷卡,门滑开一条缝,露出后面更加明亮的空间,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草药和臭氧的味道飘散出来。门迅速合拢,将他们的话语和身影吞噬。
墨云归的心脏狂跳起来。“洗涤”?“剥离汉语元素”?“和言”?“字库”?“养料”?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构成一幅极其诡异而不祥的图景。九鬼义隆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他等待片刻,确定周围无人后,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门。门禁是高级的感应式,强行破坏绝无可能。他的目光落在门上方巨大的通风管道入口处。过滤网由四颗螺丝固定。
工具箱里有螺丝刀。
几乎没有犹豫,他迅速行动,拧开螺丝,轻轻取下过滤网。通风管道内部黑暗、狭窄,弥漫着灰尘和那股奇异味道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将工具箱推进去,然后自己也费力地钻了进去。
管道内壁冰冷粗糙。他只能匍匐前进,凭借前方微弱的光线和气流判断方向。嗡鸣声在管道里被放大,震耳欲聋。他不知道爬了多久,手掌和膝盖都被磨得生疼。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道栅格出口,明亮的光线和清晰的说话声从下面传来。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透过栅格的缝隙向下望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下面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大厅,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更像一个未来主义的刑场或是宗教祭坛。大厅中央,数十个穿着白色拘束衣的人被固定在冰冷的金属椅上,头上连接着布满线路和电极的复杂头盔,头盔上的指示灯疯狂闪烁。他们的面前是巨大的屏幕,屏幕上快速流动着各种扭曲、变形的日语字符,许多常见的汉字被刻意拆解、涂抹、替换成片假名或某种从未见过的诡异符号。
受试者们表情痛苦扭曲,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在挣扎着说话,却又被某种力量扼住咽喉。周围,穿着白色研究服的技术人员面无表情地记录着数据,调整着设备参数。大厅里回荡着一种低频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是某种邪恶的诵经。
“……不行!排斥反应过强!快注入镇静剂!”一个技术员突然喊道。
只见一个受试者猛地剧烈抽搐,眼球暴突,嘴里发出非人的嚎叫。他疯狂地挣扎着,试图摆脱头盔的束缚,嘴角流出白沫。
“语言中枢崩溃临界!强制剥离程序中断!”另一个声音惊呼。
突然,那个受试者停止了嚎叫。他的头猛地一歪,眼神变得空洞而狂热,紧接着,他张开嘴,用一种极其怪异、掺杂着嘶吼和模糊音节的语调,疯狂地重复喊出一个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的词组——那原本是一个常见的汉语词,此刻却像是一把碎裂的刀片,从他喉咙里喷溅出来。
更恐怖的是,他猛地咬向自己的舌头!
鲜血瞬间从他口中涌出,溅洒在白色的拘束衣和冰冷的金属椅上。但他仿佛毫无痛觉,依旧用那种狂热的、破碎的语调嘶吼着,眼中闪烁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彻底非理性的光芒。
周围的技术人员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只是迅速上前注射镇静剂,将昏迷的受试者连人带椅移走,地面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墨云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和恐惧攫住了他。这不是学术研究!这是酷刑!是对语言和人类心智的残忍摧残!他们所谓的“纯化日语”、“剥离汉语”,根本就是在制造一种能让人发疯、自残的怪物!
他的目光惊恐地扫过大厅,最终定格在大厅正前方一块巨大的玻璃幕墙后。那里是一个控制室,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冷漠地俯瞰着大厅里发生的一切。
九鬼义隆。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下面发生的不是惨剧,而只是一组需要优化的冰冷数据。他甚至微微侧头,对旁边的一个研究员吩咐了什么,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满意的弧度。
就在这时,九鬼义隆仿佛心有所感,突然抬起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猛地射向墨云归藏身的通风口!
三
四目相对,隔着通风栅格,隔着喧嚣的机械嗡鸣与受试者压抑的嘶吼。
墨云归的心脏骤然停跳一拍,血液逆流般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寒。他被发现了!
九鬼义隆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反而浮现出一种早有预料、甚至带着几分玩味的残酷笑容。他没有立刻呼喊警卫,只是抬起手,轻轻指了指上方——指向墨云归藏身的位置——然后对着领口的微型麦克风,低语了一句什么。
完了!
墨云归脑中警铃大作,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向后缩身,不顾一切地在狭窄的通风管道内向后爬去。手掌和膝盖摩擦着粗糙的金属内壁,火辣辣地疼,但他全然不顾。
身后,下方实验室里,短暂的寂静后,骤然响起了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红色的警示灯疯狂旋转,将管道内壁映照得一片血红。
“侵入者!通风系统!抓住他!”扩音器里传来冰冷的、经过电子处理的吼声。
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从管道下方和远处迅速逼近。通风管道开始剧烈震动,显然是有人在下方试图拦截或破坏管道。
墨云归拼命向前爬,大脑飞速运转。来路肯定被封死了,必须另找出路!他记得布局图上,这片区域的通风系统似乎连接着一个小型的设备维修通道。
前方出现一个岔口。一条管道继续向前,另一条则向上延伸。向上的管道更窄,但似乎通往建筑更核心的区域。赌一把!
他奋力钻入向上的管道,身体被挤压得几乎变形。工具箱卡住了,他狠心用力一拽,工具哐当作响,但他顾不上了,只能拖着它艰难攀爬。
下方的追捕声似乎被暂时甩开了一段距离,但警报声依旧无处不在,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笼罩着他。
向上爬了大约十几米,管道似乎到了尽头,连接着一个更大的竖向管道井。井壁上有供维修人员使用的金属爬梯。他小心翼翼地推开栅格,探出头去。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中枢竖井,四周是各种粗细不一的电缆、光缆和管道,如同巨树的根须般向上向下延伸,没入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烈的臭氧和一种奇异的、类似旧纸张和金属锈混合的味道。竖井底部隐约传来大型设备运行的低沉轰鸣。
向上看,井口似乎通往更高的楼层,但看不到顶。向下,深不见底。
他必须离开通风管道,这里太容易被瓮中捉鳖了。他看向对面井壁,大约三四米外,似乎有一个检修平台,平台后是一扇密闭的金属门。
距离太远,跳不过去。他看向手中的工具箱。里面有绳索和飞虎爪吗?没有。只有一些常规维修工具。
情急之下,他目光扫过身旁粗大的电缆束。绝缘外皮看起来很厚实。赌一把!
他用螺丝刀和钳子,费力地割下一段长约两米的粗电缆,将一端紧紧捆在自己腰间,另一端试图甩向对面的金属爬梯。试了几次,电缆太软,无法抛掷固定。
下面的追捕声越来越近,手电光柱已经开始在竖井下方晃动。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身旁一束较细的光缆,似乎通向对面平台。他用力拉了拉,还算牢固。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将电缆另一端绕过那束光缆,打了个死结,然后深吸一口气,向对面平台纵身一跃!
身体荡在空中,电缆和光缆瞬间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像钟摆一样撞向对面井壁,发出沉闷的巨响。肩膀一阵剧痛,但他死死抓住爬梯,稳住了身体。
快速解开腰间的电缆,他扑到那扇金属门前。门没有门禁卡槽,只有一个数字密码键盘和一个虹膜扫描器。
该死!
他试图用工具撬锁,但门异常坚固,纹丝不动。
下面的灯光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警卫的喊叫声:“在竖井上面!平台那里!”
绝望开始蔓延。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喘着粗气,目光扫视着周围,寻找最后一线生机。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密码键盘旁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标签上。标签是手写的,日文,字迹有些模糊:“备用电力接口检测口,密码:7109”(注:7109在日文发音里与“汉字”Na-I-Mo-Ji 类似,但此处是数字,墨云归是猜测其隐喻)。
7109?这个数字组合……墨云归脑中灵光一闪!7109,用日语的音读来念……“na-i-mo-ji”?“无-い-文字”?不!更像是“名-も-字”?也不对……等等!如果是谐音……“7”可念“なな”(nana)或“しち”(shichi),“1”是“いち”(ichi),“0”是“れい”(rei)或“ゼロ”(zero),“9”是“きゅう”(kyuu)或“く”(ku)……组合起来毫无意义。
不对!不是音读!是形!是汉字的形状!7像“刀”,1像“丨”,0像“口”,9像“勹”……也不对!
时间一秒秒流逝,警卫已经开始攀爬对面的爬梯。
墨云归额头上冷汗涔涔。祖父的研究!祖父常玩的一种文字游戏!将数字对应到一种古老的汉语音韵编码!7是“清”,1是“影”,0是“灵”,9是“幽”……不对!不是这种!
另一个念头猛地窜起!九鬼家窃取了祖父的研究,他们会不会沿用祖父的某种习惯?祖父喜欢用日期做密码!他最重要的那篇关于汉语流变的论文完成日是什么?墨云归拼命回忆……昭和十二年……公历1937年……几月几日?好像是……秋天?十月?具体哪一天?!
爬梯上的警卫已经爬了一半!
“10月29日!”墨云归几乎脱口而出!这是祖母反复提及的、祖父最后一封家书寄出的日子!
他手指颤抖着,在密码键盘上按下“1”“0”“2”“9”!
“滴”的一声轻响,绿灯亮了!门锁传来轻微的电机转动声!
老天!他猜对了!
与此同时,“砰!”一声枪响,子弹打在他头顶的金属门上,溅起火星!警卫已经爬上平台,举枪瞄准!
墨云归猛地拉开门,闪身挤了进去,然后用力将门关上!
“砰!砰!砰!”子弹打在厚重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但门显然经过了加固,没有被射穿。
他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门外传来愤怒的吼叫和砸门声,但门异常坚固。
安全了……暂时。
他抬起头,打量眼前的环境。然后,他整个人僵住了,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无法理解的景象而骤然收缩。
这里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空间。
仿佛一个巨大的、阴暗的图书馆和生物实验室的结合体。无数根半透明的、微微搏动着的软管从天花板垂落,如同怪异的藤蔓,里面流淌着幽蓝色的、类似光纤数据的微光。软管连接着的,不是书架,而是一个个如同蚕蛹般的透明营养舱,整齐地排列开去,望不到尽头。
每一个营养舱里,都浸泡着一个……人。
他们形容枯槁,瘦得脱形,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紧闭着双眼,口鼻覆盖着呼吸器,如同沉睡,又如同标本。更令人骇然的是,他们的身体上,从头到脚,插满了无数细小的、连接着那些流淌幽蓝光流软管的探针,像是在进行某种持续不断的……信息抽取。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气味,但底下,却隐隐透着一股衰败的、属于活物的微弱气息。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是什么人?!
墨云归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强烈的恶心感再次涌上。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强迫自己冷静,一步步向前走去。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营养舱。忽然,他在最近的一个舱体上,看到了一行小小的电子标签,上面滚动显示着一些信息:
“样本编号:JH-073 | 姓名:小林政男 | 摄取词根: '忠’、'诚’、'奉’、'献’… | 稳定率:87% | 贡献时长:34年11月08天”
摄取词根?贡献时长?墨云归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些人……是被用来“提取”汉语词根的“活体样本”?!
他疯狂地沿着舱体之间的过道向前跑,目光飞快地扫过一个个标签。
“样本编号:JH-102 | 姓名:田中茂 | 摄取词根: '义’、'理’、'道’、'德’… | 稳定率:79% | 贡献时长:41年02月17天”
“样本编号:JH-155 | 姓名:鈴木清 | 摄取词根: '美’、'寂’、'哀’、'幽’… | 稳定率:92% | 贡献时长:28年05月23天”
年份!这些人被关在这里至少二三十年甚至更久!他们是谁?!战争的俘虏?失踪的人口?九鬼家到底做了什么?!
过道的尽头,空间变得开阔。那里的软管更加粗大,幽蓝的光流更加明亮汹涌,如同汇聚的河流,流向中央一个巨大得多的、被更多仪器和管线包围的银色圆柱形营养舱。
那个舱体如同众星拱月的核心。
墨云归一步步走向那个中央舱体,脚步踉跄,心跳得如同失控的鼓点。一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终于走到了舱体前。
透明的舱壁后,是一个更加瘦削、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人。他的头发稀疏苍白,脸上布满深壑般的皱纹和老人斑,无数探针插入他的头皮、太阳穴、脸颊甚至眼皮之下。他同样紧闭着眼,呼吸微弱。
舱体上的电子标签显示着:
“核心字库:一号 | 姓名:??? | 摄取词根: ALL | 稳定率:96.7% | 贡献时长:77年06月14天”
七十七年?!墨云归浑身血液几乎冻结!从一九三七年算起,正好是七十七年多!
他的目光颤抖着,缓缓上移,落在老人那张被探针和岁月扭曲、但仍能依稀辨认出轮廓的脸上。
旧相片里那张温和的、模糊的、属于祖父墨贞观的笑容,穿过七十多年的时光尘埃,与眼前这张毫无生气的、如同干尸般的脸,缓缓重叠。
轰——!!!
大脑一片空白。世界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感知,在这一刻被绝对的空无和毁灭性的冲击所碾碎。
他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无法思考。
只是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舱体内那个老人。
祖父。
墨贞观。
没有死于火灾。
被制成了……“核心字库”。
活了七十七年。
被囚禁在这个活地狱里,抽取了一生。
“呵……”
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叹息,飘入墨云归的耳中。
营养舱内,那个枯槁的老人,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四
那声叹息,微弱得如同蛛丝,却像一道惊雷劈入墨云归混沌的脑海。
祖父……还活着?
这个念头带着剧毒的希望,瞬间刺穿了他冻结的感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 horror 与撕心裂肺的痛楚。活着?以这种形式?!被浸泡在冰冷的液体里,插满探针,像一株被无限榨取的作物,活了七十七年?!
“爷……?”他喉咙哽咽,几乎发不出声音,手指颤抖着,想要触摸那冰冷的舱壁,却又像被烫到般缩回。
舱内的老人,墨贞观,眼皮又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那双眼眸浑浊不堪,蒙着一层灰白的翳,几乎看不到瞳孔,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然而,在那片空洞的深处,似乎又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摇曳的光,如同风中残烛,证明着某种意识的存在。
他看到了墨云归吗?他能认出吗?
墨云归扑到舱壁前,泪水模糊了视线。“祖父!是我!云归!墨云归!”他压抑着嘶吼,声音破碎不堪。
那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对准了墨云归的方向。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嚅动着,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只发出极其细微的、气流通过缝隙的嘶声。
紧接着,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连接在墨贞观太阳穴和头皮上的几根探针突然剧烈地闪烁起红光,发出急促的“嘀嘀”警报声。老人原本微弱的气息瞬间变得急促,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脸上浮现出极度痛苦的神色。那浑浊的眼中,那点微光剧烈地闪烁,像是挣扎,又像是警告。
“不!不要!祖父!”墨云归惊慌失措,他意识到自己的出现,自己的声音,可能刺激到了祖父,或者触发了某种可怕的保护或惩罚机制!
他猛地抬头,看向舱体旁边的监控屏幕。上面原本平稳波动的数据曲线突然变得狂乱起来,几个指标瞬间飙红,刺眼的警告弹窗不断跳出:
“核心字库情绪波动异常!稳定率下降!”
“潜意识抗拒增强!信息流紊乱!”
“警告!有崩溃风险!建议注入强效镇静剂!”
“不!不行!”墨云归对着空无一人的空间绝望地嘶喊,徒劳地想要阻止那看不见的机器对祖父的进一步摧残。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而充满戏谑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打破了这绝望的寂静。
“真是令人感动的祖孙重逢啊,墨君。”
墨云归猛地转身。
九鬼义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荷枪实弹的警卫。他脸上带着那种掌控一切的、残忍的笑容,慢条斯理地鼓着掌。
“可惜,打扰了'一号字库’的工作。他可是我们整个'净化工程’的基石,宝贵得很。”九鬼义隆走上前,目光扫过屏幕上仍在报警的数据,啧啧两声,“你看,情绪波动这么大。是因为看到了血脉后人,想起了自己是个中国人,而不是我大日本帝国最伟大的'活体字典’吗?”
“畜生!你这个畜生!”墨云归双眼赤红,所有的恐惧都被滔天的怒火烧尽,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朝着九鬼义隆猛扑过去!
旁边的警卫轻而易举地将他制服,反剪双手,死死按在地上。他的脸贴着冰冷的地板,目光却死死剜着九鬼义隆。
九鬼义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轻蔑,如同看着一只蝼蚁。
“畜生?墨君,你太狭隘了。”他缓缓踱步,走到墨贞观的营养舱前,像是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你应该感到荣幸。你的祖父,墨贞观,他是真正的天才。他当年那些关于汉语音韵流变的研究,远远超出了那个时代。可惜,他固执地要将这一切归于中华文化的博大,甚至天真地想要用它来促进什么'中日亲善’。”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但他根本不懂,强大的文化需要纯粹的血液!日语要想成为世界上最优越、最纯净的语言,就必须剔除所有外来的、尤其是支那的污秽杂质!汉字,就是最深的毒瘤!它们承载着支那的腐朽思维和软弱道德,必须被彻底清除、净化!”
“所以你们就窃取他的研究!把他变成这样?!你们所谓的净化,就是制造那种让人发疯咬舌的怪物语言?!”墨云归嘶吼着,奋力挣扎。
“窃取?不,是优化,是升华。”九鬼义隆转过身,脸上洋溢着一种狂热的、近乎虔诚的光彩,“墨贞观的研究,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汉语词根的力量所在。但我们走得更远。我们不是简单地抛弃汉字,而是要抽取它们的力量,剥离它们的精神内核,然后用大和魂将其重塑,创造出全新的、纯粹属于帝国的'和言’!”
他张开手臂,仿佛在拥抱这个恐怖的空间:“而这些'样本’,这些自愿或不自愿的奉献者,特别是你的祖父,这座最伟大的'核心字库’,他们就是滤网,是熔炉!七十七年来,无数汉语词根的精华通过他们被抽取、分解、重组!他们的意识、他们的生命能量,就是维持这一切运转的燃料!”
“你看,”他指向周围那些密密麻麻的营养舱,语气变得激昂,“'忠’不再是效忠君父的迂腐,'诚’不再是待人接物的准则,'义’不再是虚无缥缈的道义!在'和言’里,它们将被赋予全新的、更强大的意义!绝对的服从!无畏的牺牲!对帝国和天皇陛下至死不渝的奉献!这才是语言应有的力量!”
“至于那些失败品……咬舌自尽?”九鬼义隆嗤笑一声,“那不过是低级思维无法承受语言升华时的必然排异反应,是净化过程中微不足道的损耗。他们的牺牲,将为'和言’的最终诞生奠定基石!”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墨云归听着这番荒谬绝伦又令人胆寒的言论,感到彻骨的冰冷。军国主义的幽魂,不仅没有消散,反而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寄生在语言之中,试图制造出一种彻底奴化、兽化人心的工具!
“你们……不会得逞的……”墨云归咬着牙,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颤抖,“汉语的精神,中华文化的根,不是你们这些跳梁小丑能够抽空的!”
“哦?”九鬼义隆挑眉,饶有兴致地蹲下身,看着被按在地上的墨云归,“说到根,墨君,你知道为什么你祖父能成为'核心字库’,支撑这么久吗?”
他凑近一些,声音压低,如同恶魔的低语:“因为恨啊。”
墨云归一怔。
“巨大的、不甘的、凝聚了所有学者尊严被践踏、祖国被侵略、理想被玷污的恨意!”九鬼义隆的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光,“这种强烈的情绪能量,是维持'字库’运转最高效的燃料!比任何药物和电流都管用!”
“我祖父……恨你们……”墨云归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当然恨我们,但他更恨的是他自己!”九鬼义隆哈哈大笑起来,“恨自己识人不明,恨自己引狼入室,恨自己毕生所学反而成了助纣为虐的工具!这种自我憎恨带来的痛苦,才是最美妙的能量源!我们甚至不需要刻意折磨他,只需要让他保持着清醒,让他能'感知’到外界,感知到他的研究如何被篡改,他的语言如何被肢解,他的国家如何被诋毁……这就足够了!”
“你看,”九鬼义隆指着舱体内似乎因他们的对话而再次痛苦痉挛的墨贞观,语气充满了欣赏,“他现在一定又能'听’到我们的对话了。他是不是……更痛苦了?数据波动是不是更剧烈了?多完美的反馈!”
“啊啊啊啊——!!”墨云归发出了绝望而愤怒的咆哮,疯狂地挣扎着,泪水混合着地上的灰尘,糊满了他的脸。他从未想象过,世间竟有如此恶毒酷刑!
九鬼义隆满意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和服。
“带他去'观察室’。”他冷冷地对警卫吩咐道,“让他好好看看,'和言’的洗礼仪式。让他明白,抗拒历史的洪流,是多么可笑。”
“至于这里,”他最后看了一眼墨贞观,“加大镇静剂剂量,确保'核心字库’稳定。庆典之前,不能出任何差错。”
警卫粗暴地将墨云归拖了起来。在被拖离这个可怕空间的那一刻,墨云归最后回头望去。
只见一支机械臂探出,将一枚冰冷的针头刺入墨贞观干枯的脖颈。
祖父那双刚刚睁开一丝的眼眸,在那瞬间猛地睁大,瞳孔中那点微光爆发出最后一丝极致痛苦与绝望的色彩,随即迅速黯淡下去,彻底归于一片死寂的浑浊。
舱体上的数据曲线,缓缓回落至平稳。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五
墨云归被粗暴地拖拽着,穿过一条条冰冷的走廊。他没有再挣扎,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有眼中燃烧着近乎凝固的火焰,死死盯着九鬼义隆的背影。祖父最后那个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灼烧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们进入了一个悬挑于巨大主实验室上方的观察室。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墙将下面大厅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这里隔音极好,下面的嘶吼和嗡鸣被过滤成一种沉闷的背景噪音,反而更添压抑。
大厅内,场景比之前透过通风口窥视时更加令人心悸。受试者的数量增加了,他们被束缚在如同刑具般的金属椅上,表情扭曲得近乎非人。屏幕上的字符流动速度更快,更加扭曲,汉字被拆解、涂抹、替换的过程变得更加粗暴和直观,仿佛一场对语言本身的公开处刑。
一群穿着考究、看似社会名流或学者模样的人,正站在观察室前方,聆听九鬼义隆的副手——一个表情狂热、语速极快的年轻研究员——进行讲解。那些人脸上带着好奇、敬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诸君此刻所见,正是'和言’净化工程的关键阶段——意识层面的词汇置换与精神重塑。”研究员的声音通过隐藏的扬声器清晰地传过来,充满自豪,“我们通过精确的神经语言学干预,靶向性地弱化乃至清除大脑语言中枢内与汉语词根关联的神经网络,同时强化由纯粹假名和全新语素构成的'和言’体系。”
他指向下方一个正在剧烈抽搐的受试者:“看,这位受试者正在尝试说出'爱情’这个词。在古旧迂腐的汉语思维里,这个词承载了太多不必要的、软弱的情感负担和道德隐喻。而现在……”
屏幕上的“愛情”两个字被疯狂打上红色的叉,然后碎裂,重组为一片片假名“アイジョウ”(a i j o u),但这些假名扭曲蠕动着,散发出一种冰冷、物化的气息。
那受试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脸憋得通红,眼中充满混乱与痛苦,最终猛地喷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含糊不清地嘶吼出一个扭曲的音节:“ア…ツク…!”(a…tsuku…! 与“熱く”/atsuku/“炽热”类似,但发音怪异,更像野兽的嚎叫)
“成功了!”研究员激动地一拍手,“虽然发音还不稳定,但他已经初步摆脱了'爱情’这个汉语词的枷锁,开始拥抱'和言’中对两性吸引更直接、更本质的表述方式!这是精神的进化!”
观察团中发出几声惊叹和附和。
墨云归感到一阵反胃。这根本不是进化,这是退化!是将丰富、深邃的情感粗暴地简化为原始的兽性!
九鬼义隆走到观察团前方,微笑着接过话头:“正如各位所见,剥离汉语的杂质过程虽然伴有短暂的……不适,但结果是革命性的。'和言’将更高效,更直接,更有利于培养帝国所需的纯粹意志和绝对服从。它将彻底消除因汉字的多义性、模糊性带来的思想混乱和道德困境。”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充满诱惑:“想象一下,当我们的军队、我们的国民,使用的是一种无法表达'妥协’、'仁慈’、'反思’这些软弱概念,却能精准传达'奉献’、'玉碎’、'歼灭’等崇高精神的语言时,帝国将会何等强大!”
观察团的人们眼中开始闪烁起兴奋和贪婪的光芒。
就在这时,下方实验室突然爆发出更大的骚动。
一个受试者猛地挣脱了部分束缚!那是个中年男人,他双眼赤红,嘴角流着涎水和血丝,用一种完全破碎、夹杂着嘶吼和零星日语音节的怪异语言疯狂地咆哮着。那声音刺耳难听,充满了原始的暴力和混乱。
“……ケツ…ボウ…シメ…テ…イケ…!”(ke tsu… bo u… shi me… te… i ke…! 支离破碎,像是“結末をしめて行け”/结束掉/的破碎变异)
他一边咆哮,一边疯狂地用头撞击着椅子的金属扶手,发出咚咚的闷响,额头上瞬间鲜血淋漓。
警卫们迅速冲上前试图制服他。
“不必紧张。”九鬼义隆的声音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欣赏,“这只是进化过程中的阵痛。看,他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出'杀死’这个指令,但他的意志,他那摒弃了所有虚伪道德枷锁的纯粹杀意,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才是'和言’的力量所在!”
然而,接下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个疯狂的受试者突然停止了撞击和咆哮。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上方的观察室——尽管他不可能看到后面的人——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表情,混合着极致的痛苦、狂热和一种……模仿性的谄媚?
他用一种磕磕绊绊、却异常清晰的语调,嘶吼出几个字:
“天…皇…陛…下…万…岁!”
字正腔圆!是汉语!
吼出这句话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脑袋一歪,昏死过去。大厅内一片死寂。
观察团的人面面相觑,神色惊疑不定。
九鬼义隆的脸色第一次变得有些难看,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有趣的回溯现象。”他干笑一声,“证明汉语的毒素根深蒂固,更需要彻底净化……”
“不是回溯!”
一个清晰、冰冷、充满恨意的声音突然在观察室内响起。
是墨云归。他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挣脱了短暂的麻木,目光如刀,直视着九鬼义隆和那些观察员。
“他说的是'天皇陛下万岁’。”墨云归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膜,“这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汉语!你们的'和言’,你们费尽心机想要净化的语言,在最极端、最本能的时刻,用来表达所谓'最高忠诚’的,依然是被你们视为毒瘤的汉语!”
他猛地向前一步,尽管被警卫死死按住,但他的脊梁挺得笔直:“你们剥离不了!汉语早已深入你们文化的骨髓,浸透你们历史的每一页!你们试图砍断自己的根,结果只能是让自己变成怪物,变成连表达忠诚都只能依靠对方语言的可悲怪物!”
“闭嘴!”九鬼义隆厉声喝道,脸色铁青。
“你们军国主义的疯狂,不仅篡改历史,还想阉割语言!但你们忘了,语言是活的,是有灵魂的!每一个被你们强行抹去的汉字,都在泣血!每一个被你们扭曲的词义,都在哀嚎!你们听到吗?!下面那些人的疯狂,就是汉语的冤魂在索债!”
墨云归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泣血般的控诉:“看看你们自己!靠着窃取我祖父的研究,靠着把他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字库’,靠着这种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来维系你们荒谬绝伦的妄想!你们的文化自信,可怜到需要靠谋杀和盗窃来维持吗?!”
观察团中一阵骚动,有些人脸上露出不安和羞愧的神色。
“把他带下去!”九鬼义隆彻底失去了风度,咆哮着。
警卫用力拖拽墨云归。
墨云归死死盯着九鬼义隆,仿佛要将他的形象刻入地狱的壁画:“九鬼!你不会得逞的!汉语的精神,中华的文明,你们抽不空,剜不掉!它们就在那里,在每一个流淌着炎黄血脉的人身上,在每一个正视历史的灵魂里!你和你那个罪恶家族的所作所为,总有一天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观察室的门关上,隔绝了他后面的怒吼。
九鬼义隆脸色阴沉得可怕,观察室内气氛尴尬而凝固。下面实验室的混乱已被控制,但那种诡异的寂静仍在蔓延。
“诸位,”九鬼义隆强行压下怒火,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一点小意外,正好证明了我们工作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和言’的伟大,不会因蝼蚁的嘶鸣而改变。”
但有些人目光闪烁,已经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六
观察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墨云归的怒吼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走廊里更加死寂的冰冷。警卫的钳制像铁箍,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拖拽着他向前,脚步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敲打出空洞的回响。
愤怒的潮水缓缓退去,留下的是冰冷的绝望和钻心的痛楚。祖父那双重归死寂的眼睛,如同梦魇,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核心字库……七十七年的折磨……每一个汉字都被强行抽取、扭曲……这一切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小的囚室。四壁是冰冷的白色软包材料,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盏惨白得不带一丝暖意的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门关上,落锁,世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不是害怕,而是那种目睹至亲受尽非人折磨却无能为力的巨大悲恸,以及面对一个庞大、邪恶、根深蒂固的体系时的深深无力感。
九鬼家的野心,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疯狂、更加恐怖。他们不仅要篡改历史,更要从根本上改造人的思维,制造出一种绝对服从、充满兽性的战争工具语言。而祖父,却成了这罪恶工程的基石……
时间在寂静中黏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囚室的门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墨云归猛地抬头,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关上。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研究助理常见的白色制服,身材娇小,容貌清秀,但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紧张、恐惧,还有一种决绝的光芒。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类似U盘的设备。
墨云归警惕地盯着她,没有开口。这里是九鬼塔,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
女子似乎被他眼中的敌意和绝望刺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呼吸急促。她飞快地看了一眼角落并不存在的摄像头位置——显然那里目前是盲区或者被她暂时屏蔽了——然后压低了声音,用带着轻微关西口音的日语急促地说:
“墨云归君?我是雾岛瞳……我、我没有多少时间!”
墨云归依旧沉默,目光冰冷地审视着她。
雾岛瞳咽了口唾沫,语速更快了:“我听到你在观察室里说的话……你说的是对的!他们做的……是错的!是魔鬼的行径!”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我负责'字库’区的部分数据记录……我见过……见过你祖父的状态……还有那些受试者……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她的眼眶瞬间红了,似乎强忍着泪水。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墨云归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你是九鬼的人。”
“我……我不是自愿的!”雾岛瞳激动地反驳,但又立刻害怕地捂住嘴,警惕地听了听门外的动静,才继续用更小的声音说,“我父亲……他以前也是这里的研究员,很多年前……他因为质疑'净化工程’的伦理问题,被……被'贡献’给字库了……我留在这里,只是为了找到他……或者……至少弄清楚真相……”
她的话如同重锤,击打在墨云归心上。他看到女孩眼中深切的痛苦和挣扎,那不像是伪装。
“你想做什么?”他问,语气稍稍缓和。
雾岛瞳似乎因为他态度的细微转变而鼓起了一点勇气,她将手中那个小小的U盘递过来:“这是……这是我偷偷拷贝的部分'字库’原始数据流和受试者生理指标监控记录,特别是……特别是情绪波动与语言剥离强度的关联数据……还有……还有'核心字库’最近三年的异常波动日志……也许……也许能证明他们是在进行非法人体实验和精神控制……”
墨云归的心脏猛地一跳!证据!如果这些东西能带出去……
但他立刻冷静下来:“就算有这些,又能怎样?九鬼家势力庞大,他们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
“不止这些!”雾岛瞳急切地说,“我还听到九鬼教授和几个军方人物的谈话……他们……他们计划在即将到来的'京都东亚文化峰会’上进行公开演示!不是那种小规模的观察,是大型的'和言洗礼’!他们要挑选一批'优秀’的受试者,在峰会现场,当着各国媒体和学者的面,展示'和言’的'优越性’和'可控性’!他们想借此推动'和言’纳入国民教育体系!”
墨云归倒吸一口凉气!疯子!他们竟然敢如此疯狂!在国际场合公开演示这种反人类的罪行?!
“那是……一场灾难……”雾岛瞳的声音充满恐惧,“那种强度的'洗涤’,受试者根本承受不住!他们会当场崩溃!会变成真正的怪物!会死很多人!但九鬼教授说……必要的牺牲……可以震慑那些质疑者……”
她猛地抓住墨云归的手臂,手指冰凉:“必须阻止他们!必须在那之前把真相揭露出去!你是墨贞观先生的孙子,你是最合适的揭露者!这些数据……也许能帮你!”
墨云归看着手中那个小小的U盘,感觉它重逾千斤。这里面不仅承载着证据,更承载着无数受害者的血泪和眼前这个女孩孤注一掷的勇气。
“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帮我?”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你会没命的。”
雾岛瞳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但随即被一种坚定的光芒取代。“我父亲……他曾经说,研究语言,是为了沟通和理解,是为了消除隔阂,而不是为了制造仇恨和工具……他们玷污了语言,也玷污了我父亲的理想……”她深吸一口气,“而且……我也……无法再眼睁睁看着更多人变成我父亲那样……或者更糟……”
就在这时,门外远处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雾岛瞳脸色骤变:“我得走了!巡逻队要过来了!这个囚室的监控屏蔽只能维持十分钟!”她慌忙转身,手搭上门把,又突然回头,飞快地塞给墨云归另一个更小的、像是无线耳机的东西。
“紧急频道……单线联系……小心九鬼……他……”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来不及说完,最后看了墨云归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恐惧,有祈求,有一丝微弱的希望,然后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溜了出去,门轻轻合上,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囚室内重新恢复死寂,只有头顶灯光烦人的嗡鸣。
墨云归紧紧攥着那个犹带少女体温的U盘和微型耳机,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星火苗,微弱,却真实存在。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沉重的压力和责任。峰会在即,他身陷囹圄,如何将证据送出去?如何阻止那场注定血流成河的公开演示?
九鬼义隆的疯狂计划,雾岛瞳提供的珍贵证据,外界即将到来的文化峰会……无数信息在他脑中交织碰撞。
他必须逃出去。
必须在那场疯狂的“庆典”之前,揭开这地狱的真相。
他闭上眼,祖父空洞的眼神、受试者疯狂的嘶吼、雾岛瞳绝望而决绝的面容……交替浮现。
再睁开时,眼中的绝望已被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他仔细地将U盘和耳机藏入衣服最隐蔽的夹层。
然后,他开始无比仔细地观察这间囚室的每一个细节。墙壁的材质,灯光的来源,通风口的构造,门锁可能的结构……
大脑飞速运转,如同精密机器。祖父的研究手稿里,似乎提到过某种基于声波共振的原理……或许……能利用这该死的灯光电流声?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钥匙插入锁孔。
墨云归立刻恢复之前瘫坐的姿态,眼神重新变得涣散而绝望,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起来。
七
囚室的门被打开,一名面色冷硬的警卫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简单的食物和水。
“吃饭。”警卫的声音毫无感情,像机器。
墨云归蜷缩在角落,眼神呆滞地看了托盘一眼,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彻底失去了生机。
警卫皱了皱眉,似乎对这种死气沉沉的状态习以为常。他将托盘放在门边的地上,不耐烦地呵斥道:“快点!别浪费我的时间!”
墨云归依旧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警卫骂骂咧咧地走进来,似乎想强行把他拉起来。就在他弯腰伸手的瞬间——
墨云归动了!
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他猛地从地上一弹而起,全身的力量凝聚于手臂,一记精准狠辣的手刀,劈在警卫毫无防护的颈侧!
警卫闷哼一声,眼睛猛地凸出,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墨云归迅速扶住他瘫软的身体,避免发出过大响声,同时敏捷地夺过他腰间的电击棍和门禁卡。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的声音冲击着耳膜。机会只有一次!
他将昏迷的警卫拖到角落,用撕下的布条捆紧,塞住嘴巴。快速换上警卫的制服——幸好身材相差不大。压低帽檐,拿起托盘和电击棍,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变得冷漠平静,然后走出了囚室。
门在身后自动锁上。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头顶灯光洒下冰冷的光晕。他回忆着被押送过来的路线,朝着记忆中货运电梯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必须符合一个普通巡逻警卫的姿态。
手心里的汗浸湿了电击棍的握柄。每一个转角,都可能遇到真正的守卫;每一个摄像头,都可能是窥破他伪装的眼睛。
“山口?”一个声音突然从侧面通道传来。
墨云归身体一僵,肌肉瞬间绷紧,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电击棍。他缓缓转过头,看到一个同样穿着警卫制服的人正疑惑地看着他。
“你不是负责B2西区的巡逻吗?怎么到这边来了?”那个警卫走近几步,目光扫过他胸口的ID牌——当然是那个被他打昏的警卫的。
墨云归喉咙发干,脑中飞速旋转。他压低声音,模仿着之前听到的关西腔,含糊道:“呃……临时调派,送点东西。”他晃了晃手里的空托盘。
“调派?没接到通知啊。”那个警卫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里的怀疑加深了,手似乎无意识地按上了腰间的对讲机。
气氛瞬间紧绷到极点!
就在墨云归几乎要抢先发动攻击的刹那——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火灾警报毫无预兆地响彻整个走廊!红色的警示灯疯狂闪烁!
“怎么回事?!”对面的警卫脸色一变,注意力立刻被警报吸引,按着对讲机的手也松开了。
“不清楚!快去指定位置!”墨云归立刻顺势吼道,语气带着焦急和命令,同时用手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
火灾警报打乱了所有人的节奏。那个警卫愣了一下,似乎被墨云归突然强硬的态度唬住,又或许是警报带来的紧急状况让他无暇细想,他骂了一句,转身朝着墨云归指的方向快步跑开。
墨云归重重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火灾警报?是意外?还是……雾岛瞳?
没有时间深思!这是天赐的良机!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他立刻朝着货运电梯的方向狂奔。走廊里已经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人们都在按照应急程序移动,无人过多关注他。
赶到货运电梯,他用门禁卡刷开电梯门。里面空无一人。他迅速按下通往一层的按钮。
电梯缓缓上升。每一秒都如同煎熬。他紧紧握着电击棍,警惕地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
负二,负一,一层!
“叮!”
电梯门滑开。外面是大厅,同样警报声大作,人员奔跑匆忙,但出口的守卫显然增加了,正在严格检查每一个试图离开的人的身份。
硬闯绝无可能。
墨云归目光锐利地扫视大厅,猛地看到侧后方一条标着“废弃物处理”的通道。那里似乎相对混乱,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正推着大型的密封垃圾桶准备离开。
机会!
他立刻低下头,快步走向那条通道,混入工作人员之中,顺势扶住一个垃圾桶的推手,假装帮忙。防护服和口罩在一定程度上遮掩了他的面容。
没有人注意到多了一个人。队伍沿着通道走向一个货运出口。出口处也有守卫,但似乎对出去的处理垃圾的人员检查较为宽松,只是粗略看了一眼证件就放行了。
冷冽的新鲜空气涌入肺腑!外面是停车场和后巷!逃出来了!
他强忍着立刻飞奔的冲动,跟着队伍将垃圾桶推到指定的集中点,然后趁着其他人忙碌交接的间隙,迅速闪身躲入一排大型货箱的阴影之后。
脱离队伍了!
他飞快地脱掉身上的警卫制服,露出里面的便装,将电击棍和门禁卡丢弃在货箱缝隙里。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因为火灾警报而匆忙离开建筑的员工。
他需要立刻离开九鬼塔的范围!距离文化峰会没有多少天了!
他沿着后巷快步行走,尽量避开主干道和人流。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联系外界,将雾岛瞳给的数据送出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后巷,汇入外面街道人流的前一刻——
一辆黑色的厢式货车毫无征兆地从前方的路口拐入巷口,稳稳地停在了巷子中央,恰好堵住了他的去路。
车厢门哗啦一声拉开。
四个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气息精悍的男人跳下车,呈扇形向他逼近。他们的动作协调而迅捷,眼神冷漠,一看就是专业的护卫或者打手,绝非普通的保安。
中计了!
墨云归的心瞬间沉入谷底。火灾警报……或许根本就不是救援,而是驱赶!是把他逼出相对难以完全掌控的地下区域,赶到这个更容易抓捕的地面陷阱!
他缓缓后退,但身后是冰冷的墙壁,已无路可退。
为首的黑色西装男拿出一个仪器,屏幕上的红点正与墨云归的位置重合。——他们在他身上放了追踪器!什么时候?囚室?还是那件警卫制服?
“墨云归君,”为首的男人开口,声音平板无波,“九鬼先生想请你回去'做客’。”
墨云归背靠着墙,手指摸到藏在腰间的那枚微型U盘。绝不能被他们抓回去!否则一切努力都将白费,证据也会落入九鬼手中!
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狠厉,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时——
“呜——!!”
又一阵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但不是火灾警报,而是真正的警车声音!
几辆警车闪烁着红蓝灯光,猛地冲入了巷口,正好堵在那辆黑色货车后面!车门打开,数名警察冲了下来!
“干什么的!举起手来!”警察的呵斥声响起。
黑色西装男们显然没料到警察会突然出现,动作一滞,脸上露出措手不及的神色。
机会!
墨云归趁着这瞬间的混乱,猛地向旁边一扑,撞开一个垃圾桶,试图从侧面的缝隙中冲出去!
“站住!”黑色西装男反应过来,厉声喝道,伸手抓向他!
“砰!”
一声枪响!是警察鸣枪示警!
巷子里的局势瞬间爆炸!黑色西装男们和警察发生了对峙和推搡!
墨云归什么也顾不上了,拼命向前奔跑!身后传来怒吼声、打斗声和更多的警笛声!
他像一颗子弹般冲出后巷,混入外面大街上因警笛而骚动的人群之中。他不敢回头,拼命奔跑,拐过一个又一个街角,直到彻底听不到身后的混乱声,才敢扶着一面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几乎要炸开。
是谁报了警?是巧合吗?还是……
他下意识地摸向耳朵,那里戴着雾岛瞳给的微型耳机。
耳机里,传来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清晰无比的一个女声,充满了焦急和恐惧:
“……快跑……墨君……他们发现我了……报警是我……唯一能……小心……九鬼……他……无处不在……”
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嘶嘶的电流杂音。
墨云归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雾岛瞳……
八
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瞬间冻结了墨云归的四肢百骸。耳机里只剩下令人不安的电流嘶声,像一条断裂的生命线。雾岛瞳最后那句未说完的警告,如同淬毒的冰锥,刺入他的心脏。
“他们发现我了……”
她暴露了。为了给他制造逃离的机会,她触发了火灾警报,或许还做了别的什么,最终引来了警察,也暴露了她自己。此刻,她在九鬼塔里正经历着什么?墨云归不敢想象。那个苍白瘦弱、眼中却有着决绝光芒的女孩……
“无处不在……”
这个词让墨云归感到一种深切的寒意。九鬼家的势力,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庞大和无孔不入。他即使暂时逃出了九鬼塔,也依然还在对方的狩猎范围内。警察的出现能暂时逼退那些黑衣护卫,但绝不可能真正阻止九鬼义隆。
他必须立刻消失。
强压下对雾岛瞳的担忧和负罪感,墨云归拉低帽檐,迅速融入街头熙攘的人流。他专挑小巷窄弄穿行,不断改变方向和速度,警惕地留意着四周。每一个看似普通的行人,每一辆缓慢行驶的汽车,都可能暗藏杀机。
京都的街道依旧繁华,游客如织,古寺的飞檐在夕阳下勾勒出宁静的剪影。但这份宁静之下,在墨云归眼中,却弥漫着无形的硝烟。他怀揣着的那个小小U盘,重得像一座山,里面是血淋淋的真相和无数人的命运。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一台无法被追踪的电脑,一个能信任的、并且有能力将真相公之于众的人。青木绫?不,她已经提供了最初的线索,不能再将她卷入更深的风险。中国大使馆?距离太远,目标太大,恐怕未到门前就会被拦截。媒体?普通的媒体恐怕根本不敢触碰九鬼家这样的庞然大物。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所有可能的人脉。忽然,一个名字跳了出来——杉本贤人。一位年近七十、性情耿直、在学界以敢于直言批评右翼历史观而闻名的退休语言学教授。祖父墨贞观当年留学时,似乎与这位杉本教授有过书信往来,家中还保存着几封对方寄来的、观点犀利的学术信件。他是少数公开质疑过九鬼义隆“汉字日本起源论”的日本学者之一,因此备受排挤。
或许……他可以冒险一试?
杉本教授的住所地址并不难查,就在左京区一个传统的町屋里。墨云归不敢乘坐任何需要身份登记的交通工具,他凭借记忆和路牌,徒步穿越大半个城市。天色渐渐暗沉,华灯初上,夜色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当他终于站在那间挂着“杉本”门牌的古老町屋前时,已是夜深人静。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轻轻叩响了门扉。
脚步声传来,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位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人出现在门后,戴着老花镜,目光透过镜片锐利地打量着门外不速之客。
“请问您是?”老人声音沉稳,带着学者的严谨。
“杉本教授,冒昧打扰。我是墨云归,墨贞观的孙子。”墨云归用中文说道,同时微微躬身。
“墨贞观……”杉本贤人愣了一下,眼中闪过震惊和追忆,他上下仔细打量着墨云归,脸上的警惕稍减,“你……进来再说。”
屋内陈设古朴,堆满了书籍和卷轴,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墨锭的清香。杉本教授给墨云归倒了一杯热茶,听完他急促却尽可能清晰的叙述,老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颤抖。
“……九鬼义隆!那个学术窃贼!国贼!”听完墨云归的讲述,尤其是听到墨贞观被制成“活字库”煎熬七十七年时,杉本贤人猛地一拍桌子,怒发冲冠,眼中喷薄出愤怒的火焰,“我就知道!他那套荒谬理论背后必然有不可告人的勾当!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疯狂残忍至此!罔顾人伦!亵渎学术!践踏生命!”
老人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咳嗽起来,墨云归连忙上前替他抚背。
“教授,请您冷静。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阻止他们,如何将真相揭露出去。”墨云归取出那个珍贵的U盘,“这是 inside someone risked her life to get out 的证据。”
杉本贤人喘着气,努力平复情绪,他接过U盘,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你放心!我就算拼上这把老骨头,也绝不能让九鬼家的阴谋得逞!京都峰会……他们竟然还想公开演示那种邪术?!痴心妄想!”
他走到书桌后,打开一台老式但看起来相当安全的电脑:“我有一个学生,现在在NHK做调查记者,一直想挖九鬼家的黑料却苦无实证。我立刻联系他!还有几个国际语言学界的同仁,他们明天就会抵达京都参加峰会前的研讨会,我们必须……”
话音未落——
“哐当!!!”
町屋临院的玻璃窗猛然炸裂!一个黑色的、罐状物体冒着刺鼻的浓烟被扔了进来!
“催泪瓦斯!”杉本贤人脸色大变,猛地将墨云归扑倒在地!
浓烟瞬间弥漫开来,刺得人眼睛剧痛,呼吸困难!
“咳咳咳!他们……他们竟然敢……”杉本教授又惊又怒,话都说不完整。
紧接着,前门和后门同时传来巨大的撞门声!木门不堪重击,发出碎裂的呻吟!
墨云归的心沉到了谷底。无处不在……九鬼家的人,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是跟踪了他,还是监控了杉本教授?
“从……从后面走!”杉本贤人挣扎着拉起墨云归,指着书房另一侧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那是通往邻居家的旧通道……快!”
他奋力将U盘塞回墨云归手里,用力把他推向那扇小门:“保护好证据!去找我学生……名片在桌上……走啊!”
就在这时,前门被猛地撞开!几个戴着防毒面具、手持棍棒的黑影冲了进来!
“老东西!找死!”为首一人看到杉本教授和正要逃走的墨云归,狞笑着挥棍砸来!
杉本贤人猛地转身,用自己苍老的身躯死死挡在墨云归和那扇小门之前,他怒视着冲进来的暴徒,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休想得逞!你们这群文化的刽子手!”
棍棒重重落在老人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教授!”墨云归目眦欲裂!
“走——!!!”杉本贤人口中溢出血沫,却依旧死死抵着门,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那些暴徒,为他们争取着哪怕一秒的时间。
墨云归牙齿几乎咬碎,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知道此刻任何犹豫都会让老人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他猛地拉开那扇小门,闪身钻了进去,在合上门板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老人踉跄却绝不倒下的背影,以及暴徒们凶狠砸下的又一根棍棒……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前面的打斗声和怒骂声。
墨云归在黑暗狭窄的通道里拼命奔跑,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手中那张写着记者姓名和电话的名片,被他死死攥紧,几乎嵌进肉里。
夜更深了。京都的街巷依旧安静,但这份安静之下,血腥味和暴力的气息正在弥漫。
锋镝已张,无声却致命。
九
冰冷的夜风灌入狭窄的通道,带着邻居家庭院草木的湿气,也吹不散墨云归鼻腔里残留的催泪瓦斯的刺鼻和那淡淡的、幻听般的血腥味。杉本教授最后那声嘶吼和棍棒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在他耳边反复回荡,每一次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脏上。
他不能停。甚至不能悲伤。
从通道另一头钻出,是另一间町屋的储藏室。他小心翼翼地探听,主屋似乎无人,一片寂静。他不敢久留,迅速溜出这户人家,再次潜入京都迷宫般的夜巷之中。
九鬼家的追捕之网,比他想象的更加迅捷、更加严密、更加肆无忌惮。他们竟然敢直接冲击一位知名学者的住宅,动用暴力!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彻底撕下了伪装,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在他将证据公开前将他灭口。
无处不在。雾岛瞳的警告如同跗骨之蛆。
他必须立刻联系上杉本教授的学生,那个NHK的记者。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迫切的希望。他躲在一个漆黑的自动电话亭里(不敢使用任何可能被定位的手机),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看清了那张沾染了汗水和尘土的名片: NHK调查报道部, 岸本崇。
电话拨通,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一个带着睡意和警惕的男性声音:“莫西莫西?”
“岸本先生吗?我是墨云归。杉本贤人教授让我联系您。”墨云归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教授刚刚遭遇袭击,九鬼家的人干的!我这里有九鬼义隆进行非法人体实验、窃取学术成果并且策划在文化峰会上进行危险演示的铁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睡意似乎瞬间消散,声音变得凝重而急促:“杉本老师?!他怎么样了?!你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我不知道教授现在情况如何,但我逃出来了。我不安全,他们正在全力追捕我。证据在我手上,我必须尽快交给您!”
“听着,墨先生,你现在非常危险!”岸本的声音极其严肃,“九鬼家的势力远超你的想象,他们在警方和媒体内部都有眼线!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一些看似安全的公共场所!”
墨云归的心一沉。
“我们不能常规见面。”岸本快速说道,“明天上午,京都峰会的前置研讨会将在国立京都国际会馆举行,九鬼义隆也会出席并做主题演讲。那是国际场合,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乱来。你想办法混进去!我会在会场内部接应你!记住我的特征:身高大约一米七五,戴黑框眼镜,会拿着一份《朝日新闻》和一本卷起来的《言语研究》期刊。我们在主会场第三排最右侧的座位碰头!时间是上午十点,研讨会开始前!”
国际会馆?混入研讨会?这听起来像是一个陷阱,但又似乎是目前唯一一个可能利用规则暂时遏制九鬼家疯狂行为的场合。
“我怎么混进去?他们肯定严防死守……”
“邀请函和身份识别是最大的问题……”岸本沉吟了一下,“或许……你可以尝试从媒体通道入手?我记得这次峰会NHK有转播车和技术人员入口,管理相对宽松,有时候凭证件和设备就能进去……但我无法给你提供证件,太危险了,容易暴露。”
媒体通道?设备?墨云归脑中飞快思索。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上午十点,第三排最右侧。”墨云归重复了一遍。
“务必小心!如果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放弃,保全自己!”岸本郑重叮嘱,“记住,证据很重要,但活着更重要!”
电话挂断。墨云归靠在冰冷的电话亭玻璃上,感到一阵精疲力竭,但神经却高度紧绷。混入国际会馆……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没有退路。
他需要一件“道具”。
后半夜,墨云归像幽灵一样在京都的街头游荡,躲避着巡逻的警察和可能存在的眼线。他找到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二手电器店,用身上最后一点现金买了一个看起来最专业、带有NHK标志的旧手持摄影机和一个看起来能装下它的黑色器材包。又在一家早早开门的二手服装店,买了一件看起来像媒体工作人员常穿的摄影背心。
天光微亮时,他躲在公园的公共厕所里,简单改装了一下自己,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疲惫不堪、赶早班的电视台临时工。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面色苍白,但眼神却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火焰。
上午九点,国立京都国际会馆周围已经戒备森严。警察、保安随处可见,各国学者、媒体记者络绎不绝,各种车辆将入口堵得水泄不通。气氛隆重而紧张。
墨云归背着器材包,混在人群中,朝着媒体入口方向移动。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他看到了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眼神锐利的人分散在人群周围,如同蛰伏的猎犬,正在仔细搜寻着什么。
是九鬼家的人!他们果然料到了他可能会尝试从这里进入!
他压低帽檐,将摄影机扛在肩上,假装调整着镜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忙碌而自然。媒体入口处,工作人员正在核对证件和检查设备。
排队的人群缓缓向前移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前面一个记者似乎证件有些问题,正在和工作人员交涉,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拥堵。
就是现在!
墨云归趁着一个保安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瞬间,猛地从队伍侧面快步向前,同时用中文大声对着肩头并不存在的对讲耳机喊道:“喂?导播?听到了吗?信号测试!我已经到媒体入口了,这边有点堵,马上进去!机位没问题!”
他表现得极其焦急和不耐烦,仿佛一个正在直播连线中遇到麻烦的记者,脚步不停,就要硬往里闯。
“喂!你的证件!”一个工作人员反应过来,伸手想要拦住他。
墨云归假装被绊了一下,肩膀上的摄影机“不小心”撞到了前面那个正在交涉的记者,那人哎呦一声,场面更加混乱。
“对不起对不起!赶时间!直播!”墨云归头也不回地道歉,脚步更快,趁着混乱直接挤过了查验岗!
“站住!”工作人员和保安的呵斥声在身后响起。
但就在他们想要追上来时,另一辆媒体的直播车正好要求入场,堵住了通道入口,引发了新的混乱。
墨云归什么也顾不上了,扛着摄影机在人流中发足狂奔!他按照指示牌的指引,冲向主会场的方向!
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但他已经冲进了会场内部宽阔的走廊!
主会场的大门就在前方!门口同样有保安,但似乎还没接到具体指令,只是疑惑地看着这个狂奔而来的“记者”。
墨云归一眼就看到了第三排最右侧的那个座位!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手里拿着《朝日新闻》和卷起的《言语研究》期刊的男人正焦急地不断看向入口方向!
是岸本崇!
墨云归用尽最后力气冲了过去!
岸本也看到了他,立刻站起身!
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五米!三米!
墨云归甚至已经伸出手,准备将那个藏在手心里的U盘递出去!
就在这一刹那——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猛然打破了会场前厅原本相对嘈杂但有序的氛围!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墨云归身旁的一个装饰花瓶应声而碎!碎片飞溅!
不是射向他,而是警告!
整个前厅瞬间死寂,紧接着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和混乱!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寻找掩体!
墨云归僵在原地,岸本崇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人群像受惊的兽群般涌动推搡,瞬间隔开了他们两人!
墨云归看到,在对面二楼的回廊上,一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手中的枪口还冒着缕缕青烟。
九鬼家的人!他们竟然敢在国际会场内部直接开枪?!虽然只是警告,但这疯狂的举动彻底震慑住了所有人!
保安们如临大敌,纷纷拔出警棍和喷雾,大声呼喝着试图控制局面,却更加剧了混乱。
“抓住他!那个假冒的记者!”入口处追赶墨云归的保安也冲了进来,指着他大声喊道。
更多的目光和压力瞬间聚焦在墨云归身上!
岸本崇在人群那边焦急地对他做着“快走”的口型,却根本无法靠近。
计划彻底失败!不仅无法交接证据,他自己也彻底暴露在了聚光灯下!
墨云归感到一阵绝望的冰冷。完了……
就在他几乎要被扑上来的保安按住的千钧一发之际——
整个会场的灯光,突然毫无预兆地、全部熄灭了!
不仅仅是灯光,包括大屏幕、指示牌、甚至部分紧急出口的指示灯,都在一瞬间陷入黑暗!
真正的黑暗降临,只有少数窗户透入微弱的天光,勾勒出混乱人群的模糊轮廓。
停电了?!
突如其来的绝对黑暗引发了更大的恐慌和尖叫,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彻底失去了秩序。
“怎么回事?!”
“停电了!”
“保护嘉宾!”
保安们的呼喊声被淹没在巨大的混乱噪音中。
墨云归愣了一下,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机会!唯一的机会!
他猛地蹲下身子,凭借记忆朝着一个侧门的方向摸索过去!黑暗中,不断有人撞到他,踩到他,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拼命地向前爬、向前挤!
他好像撞开了一扇门,跌入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远处传来备用发电机启动的嗡嗡声,以及应急灯即将亮起的预兆性闪烁。
不能停!
他爬起来,继续沿着黑暗的走廊狂奔,根本分辨不清方向,只求远离主会场。
终于,应急灯惨白的光芒亮起,勉强照亮了走廊。
他发现自己似乎跑进了会馆的后台区域,到处都是设备和杂物。他躲进一个堆放清洁工具的隔间,拉上门,蜷缩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失败了……彻底失败了……岸本没有接到证据,他自己也成了瓮中之鳖,只是暂时侥幸逃脱。九鬼家的疯狂和能量,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预计。
那突如其来的停电……是意外吗?还是……
他不敢深思。
就在这时,他背后的墙壁,突然传来极其轻微、却有规律的敲击声。
咚……咚咚……咚……
不是无意识的碰撞,而是某种……摩尔斯电码的节奏?!
墨云归浑身一凛,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那节奏重复着。
翻译过来是……
“安……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