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色四合,长安街华灯初上。巷尾一家名为“醴泉居”的酒馆亮起暖黄色的灯笼。门楣上悬着的木牌刻着三行小字:“古今同醉,天地一壶;诗酒相逢,不问来路。”
酒馆主人墨醴正用麂皮擦拭一只青玉酒盏。盏壁薄如蝉翼,对着灯光能看见其中流转的云纹。门扉处的铜铃忽然作响,裹着寒气的客人踏进店内。来人身穿靛青缂丝长衫,襟口绣着暗银竹纹,手中提的却不是行囊,而是个紫砂酒壶。
“温一壶桑落酒。”客人将酒壶搁在榆木台面,指节叩出轻响,“用隔水蒸的法子。”
墨醴抬眼:“桑落酒要烫到七十度,表面起蟹眼泡才正宗。”转身从陶瓮舀出琥珀色酒液时,状若无意地问,“阁下这壶里藏着什么乾坤?”
客人轻笑:“装满十二个朝代的酒香。可惜每样只得一滴,凑不成杯。”他旋开壶盖,异香霎时盈室。似梅香混着雪水,又似陈年檀木遇上新摘茶芽。
二楼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披着藕荷色罗衫的姑娘扶栏探头:“墨老板!东坡酒灶的火候到了...”她忽然噤声,盯着客人手中的壶。
客人倏然盖紧壶盖:“这位是?”
“郦昀,帮我照看酒窖的丫头。”墨醴将温好的酒斟入天青瓷杯,“她鼻子灵,隔着三层楼也能辨出酒曲种类。”
郦昀快步下楼,袖口还沾着酒糟:“那是建安十年的青梅酿?混着天宝元年的御楼红?”她距客人三步停住,“还有波斯进贡的三勒浆?”
铜铃再度作响。这次进来的青年穿着轧别丁西装,怀表金链在马甲前晃荡。他望着柜台边的奇特的组合怔了怔,随即从公文包取出牛皮信封:“墨先生?家父让我送《酒诰》拓本来换一坛新丰酒。”
墨醴尚未应答,窗外突然雷声炸响。暴雨倾盆而下,酒馆门窗自动阖拢。所有灯盏同时暗灭,唯剩柜台一支红烛摇曳。
黑暗中,紫砂壶突然发出莹莹青光。客人猛地按住壶盖,指缝间漏出缕缕碧色烟霞。
“原来如此。”墨醴擦亮火柴点燃煤气灯,“诸位都是被‘醴泉镜’召来的吧?”
二
灯光复明时,众人瞳孔皆是一缩。
柜台旁多出个被铁链锁住手脚的白衣文士。他腕间镣铐刻满铭文,稍一动弹便发出金石相击之声。潮湿的水汽缠绕在他衣袂间,分明是刚从某处水牢转移而来。
西装青年下意识摸向腰间:“什么人?”
“永和九年的囚徒。”墨醴将温酒推至文士面前,“嵇羽先生,幸会。”
嵇羽并不碰杯,只仰首嗅取酒气:“桑落酒。刘白堕亲手酿的那批?”他闭目沉吟,“车辚辚,马萧萧,三千杯盏尽折腰...”
提壶客人突然拍案:“‘醉卧沙场君莫笑’!你是嵇家那位因诗获罪的后人?”他解下腰间玉佩按在柜台,“琅琊王氏,王醪。祖上曾与你同饮曲水流觞。”
铜铃第三次作响。这次无人进门,只有张桃花笺穿门而入,飘飘荡荡落在酒壶旁。笺上墨迹淋漓:“闻有醴泉,可照古今。愿以《醉吟谱》换酒三升。”
郦昀拈起纸笺轻嗅:“扬州墨香,掺着琼花露酒气。”她突然转向西墙,“客人既到,何不现身?”
墙面《韩熙载夜宴图》摹本忽然漾起水纹。穿唐代半臂襦裙的女子从画中踏出,发间金步摇叮咚作响:“画中待了百余年,总算遇识货的知音。”她将羊皮卷掷向墨醴,“妾身白酃,曾为教坊酒纠。”
嵇羽的镣铐突然发出刺目白光。他闷哼一声拽过桑落酒一饮而尽,泼洒的酒液在柜台蚀出篆字:御前失仪,诗成谶语。金瓯缺,玉山倾。
王醪的紫砂壶应声腾空,壶嘴吐出七色酒雾。雾中浮现宫阙剪影,穿龙袍者掷下玉如意:“嵇羽以诗讪谤,锁入诗牢!”
“诗牢?”西装青年下意识后退,“我是燕京大学历史系助教辛醨。据记载诗牢只是传说...”
“传说?”嵇羽猛地扯动铁链,锁环碰撞出火星,“三百诗囚日夜吟诵,字句皆成镣铐!”他突然抓住辛醨手腕,“阁下衣袋里装着什么?”
辛醨怀中《酒诰》拓本突然自燃。灰烬中浮出青铜酒器虚影,器身铭文如蝌蚪游动。白酃惊呼:“这是周穆王的夔纹觞!”
夔纹觞突然射出一道金光,击中墙角的更漏。铜壶滴漏倒转,沙粒逆流而上。墨醴疾步上前拍灭金光:“醴泉镜尚未全开,莫要搅乱时序。”
郦昀却盯着窗外:“老板,雨停了。”
众人循声望去。院中暴雨确已止歇,但悬在空中的雨珠凝固定格,每颗水珠里都映出不同时代的月亮。
三
王醪率先推开雕花木门。凝定的雨珠触衣不湿,碰碎便迸出酒香。他接住颗桂圆大的水珠,其中弯月忽然变成满月:“这是开元年的望月?我尝过当时蟾酥酒。”
白酃用银簪刺破另一颗雨珠。簪尖立刻覆上白霜:“天宝十一载的霜。那夜我监酒芙蓉宴,李青莲醉题《清平调》。”
辛醨试图用怀表接近雨珠,表针开始疯转:“物理法则失效了。这些雨滴是时空碎片?”
“是诗牢裂痕。”嵇羽腕间镣铐发出蜂鸣。他踉跄踏入院中,铁链拖过青砖时带起串火花:“三百诗囚的怨气穿透时空,须以镇酒压服。”
墨醴捧出只黑陶坛。坛身未施釉彩,却泛着星辉般的光泽:“汉武年间埋下的柏梁酒。取云梦泽的莲子、会稽山的秫米,混太液池晨露酿成。”
郦昀突然按住坛口:“有人来了。”
街角转出个提灯人。羊皮灯罩上绘着八卦符,光影洒在地上却成星宿图。蓑衣斗篷遮住来人面容,唯见腰间缀着串青铜酒令筹。
“夜观天象,见醴泉星暗。”提灯人声音沙哑如磨砂,“原来诗牢破损,谶语泄入人间。”
王醪旋开紫砂壶:“阁下囊中酒令筹,可是东汉贾逵所制?”壶中酒气凝成箭形射向提灯人,却被灯罩反弹回来。
提灯人掀开斗篷,露出布满刺青的脸。靛青色图案从额角蔓延至颈项,细看竟是篇《酒诫》。“贫道李酎,掌守诗牢三百载。”他亮出酒令筹,每根筹签都刻着囚徒姓名,“嵇羽,你私逃诗牢,该当何罪?”
嵇羽大笑:“我不过写了‘朱门酒浊清门涩’,何罪之有?”铁链突然崩直,链环间浮现血色诗句。
李酎挥动提灯。灯光化作金网罩向嵇羽,网上每个结点都是篆体“禁”字。白酃甩出水袖卷住金网,袖口琼花露酒气与金光相激,迸出蓝紫色火焰。
辛醨从公文包抽出手稿:“《酒诰》记载,诗牢本该是藏诗阁!何时成了文字狱?”
王醪的紫砂壶自行飞旋,壶嘴喷出七道酒柱。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酒液在空中交织成虹桥,正好截住压下的金网。
墨醴拍开黑陶坛封泥。柏梁酒的香气如同实体,震得满院雨珠簌簌作响:“诗酒本同源,何苦相逼?”
李酎的刺青突然流血。血珠滴入提灯,火苗窜起三尺高:“尔等不知利害!嵇羽那句‘金瓯缺’已成谶语,若不及时镇压,山河都将倾覆!”
虹桥突然断裂。某颗雨珠中映出的月亮开始渗血。嵇羽猛地扯断铁链,链环化作飞镖射向李酎:“那便看看,是谁先倾覆!”
四
链环击碎提灯那刹,所有景象骤然坍缩。
众人如坠漩涡,再睁眼时已在舟中。乌篷船无桨自行,滑行在星河之上。星子倒映水中皆成酒沫,橹声搅起醇厚酒香。
“这是酩酊境。”墨醴扶住船篷,“诗酒之气太过浓烈时凝成的幻境。”
王醪掬起星河水品尝:“兰生酒?不对,有椒浆气息...是楚辞里写的瑶浆?”
白酃指向前方。雾霭中有座宫殿沉浮,匾额题着“糟丘台”三字。台基竟是酒糟堆砌,檐下悬的酒曲块随风鸣响,如奏编钟。
辛醨摸出钢笔记录:“《追赋画江潭苑》里提过糟丘台...但这是南梁宫苑的想象物!”
嵇羽腕间铁链已消失,白衣上的水渍却凝成新诗句。他望着台顶大笑:“梁武帝禁酒,却造糟丘台?妙极!”
糟丘台突然传来丝竹声。十二名仙娥捧酒飞出,云鬓步摇皆用酒器制成。为首者捧的玉杯大到需双手环抱:“奉杜康法旨,迎贵客品鉴万酒之母。”
王醪的紫砂壶突然剧烈震动。壶嘴自动吐出先前收集的酒滴,汇入巨杯后迸发七彩霞光。霞光中浮现酒液演变的千年历程:从猿猴采集的发酵果浆,到夏禹时代的仪狄造酒...
李酎的声音从霞光中传出:“嵇羽!你可知那句诗应在了何处?”光影突然展现边关烽火,胡马踏碎酒肆,血水混入酒坛:“‘朱门酒浊’引蛮兵入关,‘清门涩’使义军绝粮!”
嵇羽劈手夺过巨杯痛饮:“荒唐!诗是镜子,照见污浊岂是诗之罪?”酒液从他嘴角溢出,滴落星河成新星。
糟丘台深处响起钟声。仙娥们突然面容扭曲,化作缚着镣铐的诗囚。台基酒糟纷纷剥落,露出累累白骨。
白酃的水袖卷住名诗囚:“妾身认得你!开元年的琵琶圣手裴兴奴!怎成了诗囚?”
那诗囚哽咽:“我不过谱了支《醉卧沙场》,便被判动摇军心...”
李酎从白骨堆中升起,刺青已蔓延至全身:“见过了?诗谶如刀,不得不镇。”他抛出酒令筹,筹签变作铁栅栏困住众人。
辛醨突然发现钢笔在发热。拆开笔管,《酒诰》拓本的灰烬竟重组成微缩版夔纹觞。他将其对准铁栅:“周穆王曾言,酒以成礼,不以为祸!”
夔纹觞射出金光,栅栏熔出缺口。星河倒卷,将众人推往更深的迷雾。
五
迷雾散尽时,他们站在无际的麦田里。穗浪翻涌着翡翠光泽,风里混着甜腻的发酵味。远处有个身影正在收割麦穗,镰刀划过处溅起酒泉。
“曲生。”墨醴整理被吹乱的长衫,“酒之精魂。”
那身影回眸,竟是双瞳异色的少年。左眼碧如春醪,右眼赤如血酿。他掌中麦穗瞬间化成酒曲,指缝间滴落的浆液生出新麦苗。
“又是逃出诗牢的?”少年声音如酒液滴落玉杯,“李酎总给我添麻烦。”
王醪的紫砂壶自动飞向少年。少年屈指轻弹,壶身震出龙吟:“琅琊王氏的炼酒壶?王绩的后人?”
白酃忽然跪坐抚琴。虚空中响起琵琶声,她随着无形乐律摆动水袖:“可是酿出‘不死酒’的曲道长?”
少年笑出酒窝:“那是我俗家名号。现在只是曲孽,专收破碎的诗句下酒。”他摘取麦穗掷向嵇羽。穗粒粘在白衣上,立刻开出墨色诗句之花。
嵇羽扯下花朵嚼咽:“好苦!比诗牢的馊饭还涩!”
“当然苦。”曲孽眼中流转星光,“你的诗句被李酎泡在戒酒汤里三百年。”
辛醨笔记本自动翻页,钢笔刷刷记录:“《北山酒经》提过‘曲孽’,说是酒曲的化身...”
曲孽突然逼近辛醨:“那你可记下——酒曲能让粮食蜕变成酒,亦能让诗句腐化成毒?”他吹口气,笔记本上的字迹全部溶解,重组成嵇羽那首惹祸的诗。
李酎从麦浪中现身。提灯已修复,灯罩换成人皮纸,上面刺满禁诗:“曲孽!你要包庇罪徒?”
曲孽左眼淌出碧色酒液。酒滴落地成青蛇,右眼滴落的赤珠变作火狐。蛇狐交缠着扑向李酎:“诗牢的酒曲都是我供给的。你拿去酿酒还是炼狱?”
麦田突然沸腾。麦穗炸开成酒沫,空中浮现无数醉酒诗人的虚影。陶渊明倒提菊酒壶,李白掷杯捞月,阮籍醉卧酒垆旁...
嵇羽的白衣突然燃烧。灰烬中浮出他未写完的诗稿:“都看好了!我那首《酒诰》全文!”诗句迸发金光,竟与诗人虚影共鸣。
李酎的刺青开始剥落。每片刺青落地即成铁锁,试图缚住飞散的诗句。王醪的炼酒壶倒悬空中,壶嘴吸取着诗与酒交织的光芒。
曲孽双瞳合并成漩涡:“不好!诗酒交感要引发大崩解!”他撕开衣襟,心口处有个酒曲形状的洞,“都进来!”
众人被吸入洞中。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整个麦田宇宙的坍缩。
六
坠落持续了整整一炷香。
他们摔进某处战场遗迹。断戟斜插在焦土中,残旗裹着尸骸。月轮是诡异的猩红色,照得沙砾如同凝血。
“天宝十一载的桑落夜。”白酃抓把土嗅闻,“安禄山叛军破潼关那晚。”
空中飘来酒香。浓烈如实质,混着血腥气凝成粉红雾霭。雾中浮现行军帐篷,叛军正用头盔畅饮。酒液从嘴角溢出,冲淡甲胄上的血渍。
王醪的炼酒壶剧烈震颤:“这些酒...在哭。”
嵇羽突然冲向某顶帐篷。帐中将领正用匕首割开酒囊,灌醉捆绑的俘虏。案上摊着诗卷,赫然是嵇羽的笔迹。
“就是这首《酒诰》!”将领踹翻俘虏,“说什么‘朱门酒浊清门涩’?老子砍下清流脑袋当酒壶!”
俘虏突然抬头,竟是年轻时的嵇羽。他嘶声大笑:“饮我血罢!比你们的浊酒烈得多!”
帐帘掀动。穿官袍的李酎持圣旨入内:“圣谕!逆诗《酒诰》作者嵇羽,即日押送诗牢!”他忽然抽动鼻子,“哪来的柏梁酒香?”
现实中的李酎猛地按住太阳穴:“我想起来了...那晚我本要救你!”
场景突然扭曲。另一个李酎从帐外闯入,官袍下藏着匕首:“嵇先生快走!安禄山要用你的诗祭旗!”年轻李酎与官袍李酎打作一团。
曲孽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历史裂痕!两个时空的李酎相遇会引发湮灭!”
猩红月轮开始滴血。血雨落地成火,焚烧着交错的时间线。年轻嵇羽的镣铐突然崩断,诗句从伤口飞出:“原来李酎你...”
墨醴展开黑陶坛。柏梁酒如瀑布逆流向上,扑灭时空之火:“所有人闭眼!莫再看历史镜像!”
辛醨却睁大眼睛。他看见血火中浮现夔纹觞的铭文——那根本不是周穆王的酒器,而是诗牢的钥匙!钢笔自动书写:“《酒诰》是封印诗牢的咒文!”
白酃的水袖卷住两个李酎:“曲生!快分开他们!”
曲孽从月轮中降下。他双手插入自己心口的酒曲洞,扯出无数发光菌丝:“以曲为界,时空两隔!”
强光吞没一切。众人再睁眼时,坐在醴泉居的柜台旁。铜铃轻响,门外晨曦微露。
仿佛只是醉了整夜。
七
柜台上的紫砂壶出现裂纹。
王醪试图收集渗出的酒液,指尖却被灼伤:“炼酒壶坏了...千百年的酒魂在流失。”
嵇羽腕间重新浮现镣铐,但这次锁链由光线织成。他触碰链环,指尖沾上金色粉末:“诗牢正在崩溃。”
李酎的刺青淡去大半。他呆望着掌心:“那晚我确实想救你。但圣旨到得突然...”突然暴起掐住自己的喉咙,“不对!这些记忆是刚被植入的!”
墨醴斟出七杯柏梁酒。酒液在杯中自行旋转,形成微型漩涡:“我们跌进醍醐岸了——醉与醒的边界。”
郦昀忽然指向酒窖。门缝溢出蓝光,隐约传来浪潮声。辛醨推开门,惊见酒窖变成了海岸。琉璃般的海水拍击岸边,每朵浪花破碎时都迸发酒香。
“酒髓凝成的海。”墨醴踏上海岸,“饮一勺便能记起所有遗忘的事。”
白酃掬起海水轻尝:“这是...我喂李龟年喝的最后半盏松醪春!”
王醪的炼酒壶碎片飞向海面。酒液自动修复壶身,却镀上層幽蓝光泽:“大海在治疗它。”
嵇羽的镣铐忽然沉入海水。光链溶解成诗句,被浪涛送回他胸中:“我明白了...诗牢是用自己的诗筑成的。”
李酎踉跄追入海中。刺青遇水发光,显现出隐藏的文字:“‘诗谶如刀,不若以酒化之’...这才是《酒诫》全文?”
海岸线突然上升。酒海中央浮现孤岛,岛上长满水晶般的树木。每片叶子都是酒曲形状,果实则是各种酒器。
曲孽坐在树梢,双腿浸在海水里:“欢迎来到我的本源。”他摘下一只觥杯状果实,“嵇羽,你的诗本该是醒酒汤,却被炼成了毒鸩。”
辛醨的钢笔自动书写。笔记本浮出海面,字迹变成珊瑚质地:“《酒诰》是戒酒文?但现存版本是劝酒歌...”
“因为李酎篡改了它!”曲孽掷出果实。觥杯在空中变大,罩住李酎,“他抽走戒酒的部分,让你的诗看起来鼓吹醉生梦死!”
海水突然沸腾。某个沉睡的巨物正在苏醒,岛屿随之震动。墨醴的黑陶坛沉入海底:“是酒海的核心——万酒母要醒了!”
万道霞光破海而出。光柱中浮现无数酒神形象:仪狄捧醴泉,杜康牵秫驹,李白举杯邀月...
李酎在觥杯中嘶喊:“我不能失败!诗牢关系国运!”
嵇羽突然游向光柱。他心口飞出完整版《酒诰》,金字铭文如锁链沉入海底:“以我诗魂,镇酒海永宁!”
海水霎时平静。所有光芒收拢成珍珠,落入郦昀掌中。
八
郦昀合拢手掌。珍珠从指缝漏出细碎流光,映得她眉目如画。
“原来醴泉居是艘船。”她轻叩舱壁,木板褪去伪装,露出青铜底色,“航行在时间之海的舟。”
墨醴微笑:“你是第几任舟子?我接手时,上一任说舟子都是酒髓化身。”
“酒髓是万酒之精。”曲孽从水晶树跃下,岛屿随之缩小成酒坛,“历代舟子收集醉意,防其湮灭时空。”
辛醨的钢笔在笔记本划出火花:“《酒诰》记载,周穆王曾乘八骏饮于酒髓...”
王醪的炼酒壶已修复完毕。壶身蓝光流转,自动收取酒海样本:“所以诗牢是时空稳定装置?那嵇羽的诗...”
“是更好的稳定器。”李酎挣脱觥杯,刺青完全消失,“戒酒诗能中和过量醉意。但我误信谶语之说,反用其镇压诗魂。”
白酃的水袖浸入酒海,捞起片琉璃记忆:“我看见了!嵇羽写《酒诰》那夜,你在场!”
记忆幻境展开:年轻李酎与嵇羽对坐饮酒。嵇羽挥毫写下“朱门酒浊清门涩”,年轻李酎击节称赞:“此诗当刻入酒罍,警醒世人!”
但第三个人影从暗处走出。官袍李酎看着年轻自己:“原来是你篡改我的记忆...”
曲孽突然心口剧痛。酒曲洞中涌出黑雾:“不好!诗牢崩溃释放了醉魇!”
酒海开始蒸发。雾气凝成无数醉鬼形态,扑向众人。被触碰到处立刻浮现醉斑,记忆开始错乱。
王醪将炼酒壶倒转:“壶中收着历代名酒,或可一搏!”壶嘴喷出酒瀑,醉魇遇之即融。
嵇羽扯开衣襟。心口处浮现《酒诰》全文:“我以诗为牢,锁尽天下醉魇!”金字离体飞出,织成光网罩住黑雾。
李酎割破手腕。血滴入海成酒令筹:“诗牢守吏李酎,愿以魂飞魄散赎罪!”筹签变作枷锁缚住最大那只醉魇。
醉魇突然开口,声音竟是曲孽:“没用的...我就是你们压抑的醉欲本身。”黑雾吞没李酎,刺青重新浮现,但变成醉态图案。
郦昀将珍珠按入胸口。她周身迸发强光:“醴泉舟听令!启航归位!”
青铜船体破开酒海,撞碎无数时空碎片。
九
强光退去时,他们回到醴泉居。
但一切都在腐朽。柏木柜台爬满霉斑,青玉酒盏黯然失色。屋檐灯笼熄灭,门外长安街景如褪色画卷。
“醉魇在吸食现实之酒。”墨醴擦拭霉斑,指下木材迅速枯朽,“当最后滴酒意消失,时空将彻底凝固。”
王醪的炼酒壶出现渗漏。收集的酒魂化作青烟逸散:“必须尽快补充酒髓...”
嵇羽腕间光链重新实体化。他拽动铁链,虚空裂开缝隙:“诗牢里还关着三百诗囚!他们的醉意可解急!”
曲孽心口的黑洞不断扩大。黑雾从中涌出,凝成醉魇本体:“我就是诗囚醉意的聚合体...吞掉我啊?”
白酃突然击筑而歌。曲调是失传的《醉吟谱》,声波震得黑雾翻涌:“裴兴奴!还记得这支曲子?”
黑雾中浮出琵琶圣手的脸:“白酃姑娘?你当年喂我喝的松醪春...”更多诗囚面容浮现,醉魇形态开始不稳。
辛醨拆开钢笔。夔纹觞的微型投影放大:“《酒诰》拓本有周穆王亲批——诗酒相生,醉醒同源!”金光射向醉魇,黑雾中现出万千诗句。
李酎的刺青彻底脱落。皮肤上露出真正使命:“守吏非为镇诗,而为酿诗...”他抓住嵇羽的镣铐,“帮我重启诗牢的酿酒功能!”
二人镣铐与刺青相触,迸发耀眼光芒。光芒中浮现巨型酒甑,诗囚们的诗句如粮食投入其中。
曲孽惨叫:“不要让我变回酒曲...”黑雾被吸入酒甑,心口黑洞反转成发光漩涡。
郦昀将珍珠投入酒甑。醴泉居顿时酒香澎湃,腐朽迹象开始逆转。
墨醴拍开所有酒坛封泥:“诸位,该献酒了!”
王醪的炼酒壶倾尽历代名酒,白酃袖中琼花露汇入,辛醨的钢笔滴落墨酒,嵇羽与李酎掷入诗魂,曲孽跳进甑中化作酒曲。
酒甑轰然作响,甑口喷出银河般的酒髓。
十
黎明时分,醴泉居恢复原状。
屋檐灯笼重新亮起,门外长安街人声渐沸。柜台光洁如新,青玉酒盏盛着晨露。
王醪的紫砂壶完好如初,但不再收集酒液:“够了。世间酒魂当归天地。”
白酃的水袖沾满酒香,她正将《醉吟谱》刻在桃木上:“谱子该流传出去。”
辛醨的钢笔能正常书写了。他记录着昨夜一切,扉页题字《醺游录》。
嵇羽腕间再无镣铐。他提笔在墙上题诗,墨迹隐隐泛金:“今日方得真《酒诰》。”
李酎的官袍变成布衣。他擦拭着酒令筹,每根筹签都刻着诗囚姓名:“我会找回所有诗魂,酿成新酒。”
曲孽心口的洞已愈合。他正帮郦昀搬运酒糟,双瞳恢复常人模样:“其实当个酿酒师也不错。”
墨醴温好新丰酒:“诸位,临别饮一盏罢。”
七只酒盏相碰。酒液漾出的光华映在天花板,成星图流转。门外铜铃轻响,晨光中将散未散。
嵇羽忽道:“醴泉镜究竟是什么?”
墨醴指指众人心口:“是醉眼看人间的那点清明。”
长安街市声涌入门缝。众人相视一笑,举盏饮尽最后滴酒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