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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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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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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皮呓语

“醉话嘛,都是反着来的。”

邵洺砚说这话时,正用那柄银签子慢条斯理地剔着蟹壳里的嫩肉。灯色昏暖,映得他侧脸线条温润,唇角噙着一丝惯有的、懒洋洋的笑意。窗外是墨沉沉的夜,雨声淅沥,衬得这间暖阁越发像个与世隔绝的茧。

坐在他对面的邝世寂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白瓷酒盅上冰裂的纹路。酒是烫好的黄酒,醇厚的香气混着水汽氤氲开来,扑在脸上,带起微醺的潮意。

“是么?”她应了一声,声音不高,散在暖湿的空气里,听不出情绪。

“自然。”邵洺砚将剔好的蟹肉推到她面前的小碟里,动作流畅好看,“老祖宗传下来的话,总有些道理。人醉了,神智不清,口不对心。说的越是狠绝,心里头……指不定怎么想。”

他抬眼瞧她,眸色在灯下显得深了些,像含了两丸浸在水银里的黑玉。“所以啊,往后我若是醉了,说了什么混账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反过来听,就对了。”

邝世寂没动那碟蟹肉。她抬起脸,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意极浅,未及眼底,便散了。

“巧了。”她执起手边的执壶,又给自己满上一盅,仰头饮尽。热辣的酒液滚过喉咙,烧起一团火。她搁下酒盅,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我醉了说的话,也是反的。”

邵洺砚眉梢微挑,似是觉得有趣,等着她的下文。

邝世寂却不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雨打湿的浓黑,声音轻得像是梦呓:“所以……若我哪天醉了,对你说‘我从未爱过你’……”

她停顿了一下,空气仿佛凝滞,只余雨声敲窗。

“……那你可得好好想想,”她转回头,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醉态,可那语气却又飘忽得厉害,“我真正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邵洺砚怔了一瞬,随即失笑,摇头叹道:“诡辩。你这脑子,醉了都比旁人清醒时转得快。”他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又为她布了一箸菜,语气轻松,“快吃吧,凉了腥气。”

邝世寂从善如流地拿起银箸,夹起那块雪白的蟹肉,蘸了姜醋,送入口中。鲜甜味在舌尖漫开,她却尝不出太多滋味。

那句话,她后来真的说了许多次。

总是在醉得恰到好处的时候。眼帘半垂,脚步虚浮,倚在他怀里,嗅着他衣襟上清冽又熟悉的沉水香,然后,用那种被酒精浸得沙哑慵懒的调子,贴着他耳廓,呵气般低语:

“邵洺砚……我从未爱过你。”

每一次,邵洺砚都会低低地笑。胸腔震动,透过相贴的衣料传递过来。他会收拢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些,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声音里满是纵容和笃定:“知道知道,反话。我们世寂最爱我了。”

她于是便不再说话,蜷在他怀中,像是得了某种确认,安心地睡去。

这几乎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游戏。用最决绝的否定,去兑换一句温柔的肯定。在虚妄的醉语里,藏匿真心,或者试探真心。

她以为这游戏的规则会一直延续下去。

直到那个秋夜。

涵露轩临水,今夜却被邵家的人包了下来,不待外客。说是邵家三爷做东,宴请几位北边来的贵客,谈一笔大生意。

邝世寂是邵洺砚亲自去接的。他今日穿了件墨青色长衫,外罩同色系如意云纹的杭绸马褂,比平日少了几分闲散,多了几分不易接近的清贵气。车上,他握着她的手,指腹有些凉,语气却温和:“只是应酬,你露个面,若觉得无趣,我便寻个由头,咱们早些走。”

她点头,没说什么。

轩内灯火通明,丝竹声隔着水音传来,飘飘荡荡。邵洺砚携她进去时,席间已坐了五六人。主位空着,显然是留给邵洺砚的。他自然地将她引至主位旁的位置,方才向在座诸位颔首致意。

“诸位久等,邵某来迟。”

一番寒暄推让,觥筹交错。席间除了两位明显是江湖气极重的中年男子,另有一位穿着洋派西装、自称是做矿产生意的赵先生,还有一位始终沉默寡言、只偶尔与邵洺砚交换一个眼神的枯瘦老者。

邝世寂安静地坐在邵洺砚身侧,扮演一个得体的女伴。她并不多话,只在他与人交谈间隙,为他布菜、斟茶,动作娴雅。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那姓赵的商人显然酒量浅,已是面红耳赤,话也多了起来,拉着邵洺砚大谈南北矿产分布,时而夹杂几句生硬的洋文。

邵洺砚含笑听着,偶尔应和几句,指尖在桌面轻轻点着,看不出丝毫不耐。

就在这时,轩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女子清脆的笑语传来。珠帘被侍女打起,一阵香风卷入,一道窈窕身影翩然而至。

“三爷,诸位老板,恕小女子来迟了。”

声音娇柔,带着点儿恰到好处的甜腻。

席间众人目光皆被吸引过去。邝世寂也抬了眼。

进来的女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身樱子红缂丝旗袍,领口袖边镶着茸茸的白狐毛,衬得一张脸莹润小巧,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她梳着时下最流行的爱司髻,鬓边斜插一支珍珠步摇,随着她的走动,珠穗轻颤,光晕流转。

她很美,是一种鲜活的、带着侵略性的美。

邵洺砚闻声转头,看到来人,脸上笑容未变,只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东西,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朝那女子微微颔首:“苏姑娘到了,请坐。”

那被称作苏姑娘的女子,目光在席间一转,掠过邝世寂时,并无停留,仿佛她只是一件摆设。她径直走向邵洺砚另一侧空着的位子,姿态优雅地落座,一股更浓郁的栀子花香弥漫开来。

“这位是苏挽尘苏姑娘,”邵洺砚向席间众人介绍,语气平淡,“对古玩鉴赏颇有心得,今日特地请来,一同鉴赏那件‘小玩意’。”

北边来的两位中年男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哈哈一笑,说着“幸会”。赵先生看得眼睛发直,连声道:“苏小姐真是貌若天仙。”枯瘦老者则眼皮都未抬一下。

苏挽尘掩口轻笑:“诸位老板过奖了。是三爷抬爱,我不过是略懂皮毛,今日来开开眼界罢了。”她说话时,身体不自觉地向邵洺砚那边微倾,旗袍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邵洺砚并未避开,反而侧头与她低语了一句什么。苏挽尘听后,笑得更甜,眼风似有似无地扫过邝世寂,带着一丝隐秘的挑衅。

邝世寂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茶已温凉,涩味重于回甘。

接下来的时间,苏挽尘很快成了席间的焦点。她言辞风趣,善于调节气氛,又能恰到好处地捧场,哄得那几位客人极为开心。她与邵洺砚之间的互动也愈发频繁自然,斟酒布菜,言笑晏晏,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邵洺砚虽依旧保持着分寸,但那种无形中流露出的熟稔与默契,刺得邝世寂眼角发涩。

她看着苏挽尘用那双染了蔻丹的纤纤玉手,为邵洺砚剥了一盏晶莹的虾仁,几乎要递到他唇边。邵洺砚微微偏头避过,笑了笑,自己用筷子夹起吃了。

苏挽尘也不恼,娇嗔了一句:“三爷还跟我见外。”

邝世寂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她放下茶盏,指尖冰凉。

“不舒服?”邵洺砚立刻察觉到,侧过头低声问,眉头微蹙。

“有些闷,我出去透透气。”她起身,声音平静。

“我陪你。”

“不必。”她按住他的手臂,力道有些重,“客人都在,你走不开。我就在外面廊上站一站。”

邵洺砚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沉,终究点了点头:“别走远,很快散席。”

邝世寂颔首,离席而出,将身后的喧嚣与那缕栀子花香隔绝开来。

水廊幽深,夜风带着水汽吹拂在脸上,冰凉刺骨,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远处市街的灯火模糊成一片晕黄的光海,映着黑黢黢的水面,晃动着破碎的光影。

她倚着冰凉的廊柱,望着那些光影,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破了一个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方才席间那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回放。苏挽尘娇艳的笑脸,邵洺砚与她低语时微侧的头颅,那种旁若无人的亲昵氛围……像细密的针,扎在心口,不见血,却密密麻麻地疼。

她不是不信他。这些年,他身边不是没有过扑上来的莺莺燕燕,他处理得一向干净利落,从未让她真正忧心过。可这一次,感觉不同。那个苏挽尘,漂亮,活色生香,更重要的是,她出现在邵洺砚颇为重视的生意宴席上,被他以“鉴赏古玩”的理由请来,他们之间有一种她无法介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联系。

而他,似乎也并不刻意避嫌。

冷风一吹,酒意彻底散了,只剩下清醒的钝痛。

身后有极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不是邵洺砚。他的步子她听得出来。

邝世寂没有回头。

来人停在她身侧稍远的地方,同样倚着栏杆,望着水面。片刻沉默后,是那把略带沙哑的磁性嗓音,属于席间那位枯瘦老者。

“秋夜寒凉,夫人当心身子。”他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邝世寂微微偏头:“多谢关心,不妨事。”

老者不再说话,只从怀中摸出一只扁平的锡制酒壶,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瞬间散开,与她平日闻惯的黄酒、白酒皆不相同。

“好酒。”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老者嘿然一笑,声音干涩:“自家酿的粗劣东西,驱驱寒气罢了。”他顿了顿,像是随口问道,“夫人似乎不甚饮酒?”

“酒量浅,易醉。”邝世寂答得简单。

“醉了好啊。”老者又灌了一口,眯着眼看远处模糊的灯火,“醉了,说的才是真心话。”

邝世寂心头莫名一跳,想起邵洺砚那句“醉话都是反的”,不由蹙眉:“老先生也信这个?”

“老夫只信自己酿的东西。”老者晃了晃酒壶,壶中液体轻响,“这酒,叫‘醉话’。有意思得很,人喝了它,说出口的话,句句都与本心相反。越想哭,越会笑;越是在意,越要推开。邪门得很,也……痛快得很。”

邝世寂怔住了。醉话……反着来?

世间真有这种酒?还是这老者信口胡诌?

她转头,仔细打量他。老者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清亮,在夜色中闪着某种近乎诡异的光。他穿着普通,像个落魄的老学究,但那份沉静与洞察,又绝非寻常人。

“老先生此言,未免太过玄奇。”她按捺住心头的波澜,语气尽量平淡。

“玄奇?”老者嗤笑一声,将那酒壶递到她面前,“夫人若不信,大可尝一口。看看老夫是诓你,还是……”他话未说尽,意有所指。

浓烈的、奇异的酒香钻入鼻腔,带着某种诱惑的气息。邝世寂看着那黝黑的壶口,心跳莫名加速。她几乎要伸出手去。

就在这时,涵露轩内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是宴席将散。老者的手迅速收回,将酒壶揣回怀中,动作快得惊人。

“是非之地,不久留了。”他朝邝世寂略一颔首,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邝世寂独自站在原地,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奇异的酒香,耳边回荡着老者那番古怪的话语。

“醉话液……句句与本心相反……”

邵洺砚的话,和这陌生老者的话,在她脑中交织碰撞,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

珠帘响动,脚步声近。

邵洺砚寻了出来,见她独自立在风口,脱下身上的马褂便要披在她肩上:“怎么站在这儿吹风?手这样凉。”他的触碰依旧自然亲昵,带着关切。

邝世寂却下意识地避了一下。

邵洺砚的手顿在半空。

她立刻察觉自己的失态,勉强笑了笑,主动接过马褂裹紧:“里面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好多了。散席了?”

“嗯。”邵洺砚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找出什么,最终只是揽过她的肩,“走吧,我们回家。”

他的手臂有力而温暖,隔着衣料传来稳定的热度。若是平日,她早已安心依靠。可此刻,那老者的言语,那名为“醉话”的酒香,还有席间苏挽尘依偎在他身旁的画面,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裹住了她,让她在他怀中,僵硬得如同一段枯木。

邵洺砚感觉到了,却没有问。只将手臂收得更紧些,拥着她往外走。

马车早已候在轩外。上车后,邵洺砚吩咐了车夫一句,便靠回厢壁,闭目养神。车内光线昏暗,只有偶尔掠过的街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眉心微蹙,似乎藏着心事。

邝世寂坐在他对面,沉默地看着他。她想问,那个苏挽尘到底是什么人?想问他,为何独独对她不同?想问他,是否还记得他说过的,醉话都是反的?

可话到嘴边,又悉数咽了回去。她怕听到答案。怕他笑着说她多想,更怕他给出一个她无法承受的解释。

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还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这段回府的路,似乎格外漫长。

直到马车缓缓停稳,邵洺砚才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一贯的清明。他先下车,然后伸手扶她。

府门前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石阶上。

就在她即将迈入大门的那一刻,邵洺砚却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世寂。”他唤她,声音在寂静的夜显得格外低沉。

她回头。

他却迟疑了,目光掠过她,望向深不见底的夜色尽头,仿佛在权衡什么。最终,他似是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凝重:“这几日……若没什么要紧事,尽量少出门。若实在要出去,多带几个人。”

邝世寂心中一凛:“出了什么事?”

“生意上的些许麻烦,不妨事。”邵洺砚避重就轻,抬手将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温柔,眼神却带着她看不懂的复杂,“只是怕有些不相干的人扰了你清净。听话。”

他越是轻描淡写,她心中的不安越是扩大。他从未如此明确地限制她的行动。

她猛地想起席间那两位北地来的客人,身上那股遮掩不住的悍匪气息,还有那位神秘的枯瘦老者,以及他口中那诡异的“醉话”酒。

邵洺砚做的生意,从来不只是明面上的绸缎茶叶。她知道水很深,却从未细问过。他也总是将她护得很好,不让她沾染半分阴暗。

此刻,他却主动露出了冰山一角。

是因为那个苏挽尘吗?因为她涉足了他的另一个世界,所以需要提醒她避开风险?

一种冰冷的、被排除在外的感觉,细细密密地啃噬着她的心。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应答,“我知道了。”

邵洺砚似乎松了口气,唇角重新弯起温柔的弧度,揽着她进门:“累了一天,早些歇息。”

这一夜,邝世寂躺在邵洺砚身侧,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睁眼到天明。

他睡着了,手臂却仍占有性地环着她的腰,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可她只觉得冷。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邵洺砚似乎更忙了,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即便回来,也常带着一身疲惫,或是若有似无的、不同于沉水香的、极淡的栀子花气。

邝世寂依言没有出门,待在府中。看书,绣花,喂池里的锦鲤。日子过得如同绷紧的琴弦,看似平静,却一触即断。

那份不安,像藤蔓般在心中疯狂滋长,缠绕得她几乎窒息。

她试图从邵洺砚口中探听一二,他却总是用轻吻或别的话题带过,只反复叮嘱她安心待在府里。

直到第三日午后,她小憩醒来,口渴得厉害。侍女云釉不知去了何处,她便自己起身去倒茶。经过书房时,却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是邵洺砚和他最得力的手下,靳朋。

书房的门虚掩着,并未关严。

“……三爷,此举太过冒险!那裴玄微狡诈如狐,心狠手辣,您亲自去赴约,万一……”

“不必多说。‘那东西’我必须亲自拿到手。裴玄微指明要当面交易,躲不过。”邵洺砚的声音冷硬,不容置疑。

“可是夫人那边……”靳朋的声音透着焦急,“若是调虎离山……”

“府里已加派人手。她这几日不会出门。”邵洺砚打断他,语气略显烦躁,“只要她安稳待在府中,便是安全。”

“但裴玄微诡计多端,难保不会有其他手段!苏姑娘那边传来的消息也未必全然可信,她毕竟……”

“靳朋!”邵洺砚的声音陡然一沉,带着警告意味,“做好你分内的事。其余的我自有分寸。”

苏姑娘……

邝世寂扶着冰凉的墙壁,指尖用力到发白。又是她。那个苏挽尘。她不仅出现在他的宴席上,还参与了他的“生意”,甚至能传递消息?

而邵洺砚,如此信任她。为了她传来的消息,不惜亲身涉险?

那她自己呢?她被蒙在鼓里,被当成需要严密保护、却也轻易被瞒骗的金丝雀?她的“安全”,就是被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对他的危险一无所知?

一种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她。

里面传来脚步声,似是靳朋要出来。

邝世寂猛地回神,踉跄着退开,闪身躲进了旁边的耳房。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裴玄微……冒险……苏姑娘……交易……

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指向一个模糊却危险的轮廓。

邵洺砚要去一个危险的地方,见一个危险的人,为了拿到一件重要的东西。而这一切,都与那个苏挽尘有关。

他信任她,依赖她,却将她邝世寂隔绝在外,只用一句“安心待着”来打发。

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一种被背叛的冰冷,瞬间淹没了她。

她不能就这样等着。她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

靳朋的脚步声远去了。书房里安静下来。

邝世寂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脸上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转身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夜色再次笼罩涵露轩。

依旧是临水的雅间,只是这次更加僻静,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邵家的护卫看似松散地站在远处廊下,实则目光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任何风吹草动。

邝世寂藏身在一艘系在轩后柳荫下的乌篷小船里。船篷破旧,散发着鱼腥和水汽混杂的味道。她蜷缩在黑暗中,透过篷隙,死死盯着不远处那扇透出灯光的菱格窗。

她买通了府里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厮,又许以重金,才辗转打听到邵洺砚今夜会在此处与那位“裴玄微”交易。她换了粗布衣裳,混在送酒水的仆役中溜进了涵露轩的后院,又趁人不备,躲进了这条早已废弃的小船。

水波轻轻晃动着船身,冰冷潮湿的气息包裹着她。她咬紧牙关,抑制住身体的颤抖,眼睛一眨不眨。

时间过得极慢,每一息都像是煎熬。

终于,窗内人影晃动。

她屏住呼吸,凑近缝隙。

菱格窗内,酒宴似乎已近尾声。席间只有三人。主位上是邵洺砚,他穿着深色长衫,面沉如水。他对面,坐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想必就是裴玄微。那人面容阴柔苍白,手指细长,正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只酒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而邵洺砚的身侧,坐着的人,果然是苏挽尘。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月白旗袍,卸去了浓艳的妆容,反而更显楚楚动人。她微微垂着头,姿态温顺,偶尔抬眼看向邵洺砚,目光里满是依赖与担忧。

邝世寂的心狠狠一抽。

然后,她看见裴玄微拍了拍手。身后一名随从捧上一只紫檀木长盒,置于桌上。

裴玄微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明黄锦缎,躺着一株形态奇特的枯草,通体漆黑,却隐隐泛着一种诡异的幽蓝光泽。

“邵三爷,你要的‘幽冥引’,货真价实。”裴玄微的声音隔着水面传来,带着一丝慵懒的残忍,“我要的东西呢?”

邵洺砚目光扫过那株枯草,眼神微凝。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侧过头,看向身边的苏挽尘。

他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放在桌下的手,是一个安抚的动作。

苏挽尘抬眼望他,眼圈微微泛红,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又因他这小小的举动而获得了莫大的勇气。

邵洺砚对她极轻地笑了一下,温柔得不可思议。

然后,他转回头,面对裴玄微,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谈论货物般的漠然:

“她?”

邵洺砚的下颌朝苏挽尘的方向微微一点,语气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她只是我的工具。”

“裴先生不会真以为,我会为了一件工具,拿出真正的‘底账’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乌篷船里,邝世寂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阻止那几乎冲口而出的惊呼。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百骸冰冷彻骨。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窗内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工具……

他说,苏挽尘只是他的工具?

那之前的所有亲密、所有特殊对待、所有默许的挑衅……算什么?

那她自己呢?她这个被严密保护、隔绝在危险之外的“夫人”,又算什么?

一种灭顶的荒谬和绝望,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她吞没。

窗内,苏挽尘的脸色在灯光下骤然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看向邵洺砚的眼神,充满了破碎的震惊和痛苦。

裴玄微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低沉的笑声:“有趣!邵三爷果然名不虚传,够冷血,够无情!佩服!”

邵洺砚面无表情,只淡淡道:“裴先生想要‘底账’,就用真东西来换。这株‘幽冥引’是赝品,骗不了我。”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裴玄微,“看来裴先生并无诚意,今日之事,作罢。”

说罢,他竟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身旁摇摇欲坠的苏挽尘,转身拂袖而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护卫迅速跟上,簇拥着他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雅间内,只剩下面沉如水的裴玄微和呆立原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苏挽尘。

裴玄微盯着邵洺砚离去的方向,眼神阴鸷,半晌,才冷笑一声,收起木盒,也带着人走了。自始至终,未曾再看苏挽尘一眼。

方才还暗流涌动的雅间,顷刻间人去楼空,只剩下满桌狼藉和一盏孤灯,映着苏挽尘惨白失神的脸。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的、精美的瓷器。

邝世寂死死抠着船篷的朽木,木刺扎进指甲缝里,渗出细小的血珠,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工具……

两个字,反复在她脑中轰鸣,碾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原来,在他眼里,她们都不过是工具。可以利用,可以舍弃,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只是工具”。

那往日的温情蜜意,那些醉酒后的“反话”游戏,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确认……此刻回想起来,简直可笑又可怜!

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淌过脸颊,带来一阵战栗的寒意。

她看着苏挽尘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显然在无声地痛哭。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可她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一颗心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洞。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划着小船离开涵露轩的后巷,又是怎样浑浑噩噩地走回邵府。

夜极深了,府门早已落锁。她没有惊动任何人,从一处偏僻的角门悄悄潜入。守门的婆子早已被她用一点碎银打点过,此刻正打着盹,并未察觉。

府内静悄悄的,巡夜的家丁脚步声远去。

她像一抹游魂,飘荡在熟悉的回廊庭院间。

经过邵洺砚的书房时,里面竟还亮着灯。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

书房门未关严,泄出一线光亮。她透过门缝,看到邵洺砚站在书案前,背对着门口。靳朋垂手立在下方,气氛凝重。

“……苏姑娘已被裴玄微的人带走,我们的人暗中跟着,暂时无恙。只是‘幽冥引’……”靳朋的声音透着迟疑。

邵洺砚摆了摆手,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无妨。裴玄微既肯拿出赝品试探,说明真品还在他手中。苏挽尘这颗棋子,还没废。”

棋子……

邝世寂闭了闭眼,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

她听到邵洺砚继续吩咐,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算计:“加派人手,盯紧裴玄微的所有落脚点。还有,府里戒备再提升一级,尤其看好夫人,绝不能让裴玄微的人有可乘之机……”

后面的话,她已经听不清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步退开,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光亮和声音。

看好夫人……

原来,所谓的保护,不过是将她这颗“棋子”,牢牢看守在棋盘之外,以免扰了他的大局。

回到卧房,合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房间里还残留着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只觉得恶心反胃。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个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的女人。这就是她。邝世寂。邵三爷明媒正娶的夫人。一个被圈养、被蒙蔽、被当作需要“看好”的物件的……工具。

镜中的女人忽然扯开嘴角,笑了起来。无声地,疯狂地,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原来醉酒说的才是反话。

那他不醉的时候呢?那些冷静的、权衡的、算计的话呢?

“她只是我的工具。”

“看好夫人。”

字字清晰,句句诛心。

她抬手,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枯寂,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她打开妆奁底层一个隐秘的抽屉。里面没有珠宝首饰,只放着一只小巧的白玉瓶。瓶身冰凉,触手生寒。

这是去年她生辰时,一个游方道人模怪样的人送到府上的,指名赠予她。邵洺砚查验过,说是某种罕见的毒液,见血封喉,让她务必妥善藏好,以备不时之需,防身之用。

防身?

她拔开玉瓶的塞子,一股极其清淡、近乎无味的气息逸出。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她拿着玉瓶,走到桌前。桌上放着一套他平日用的青玉酒具,旁边还有小半壶未喝完的、据说是宫中流出的御酒。

她将那无色无味的液体,尽数倾入酒壶中。轻轻摇晃,酒液依旧清澈,看不出任何异样。

然后,她坐下,对着镜子,开始慢慢地梳理自己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动作舒缓而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她在等。

等一个结局。或者,等一个答案。

脚步声在廊外响起,沉稳,熟悉。

门被推开,邵洺砚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淡淡的酒气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眉心拧着结,但在看到坐在镜前的她时,那疲惫化为了讶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世寂?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他快步走近,语气带着关切,下意识地想去碰她的肩膀。

邝世寂没有回头,透过镜子看着他走近的身影,声音平静得可怕:“在等你。”

邵洺砚的手顿在半空,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她的太平静了,平静得诡异。

“等我?”他绕到她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她的脸,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些什么,“出了什么事?是不是……”

“没什么。”邝世寂打断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浮在表面,未达眼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只是忽然想喝酒了。想你陪我喝一杯。”

她说着,伸手取过桌上那只青玉酒壶,又拿过两只酒杯。动作缓慢,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邵洺砚的眉头蹙得更紧,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酒壶上,又扫过她异常平静的脸,眼底闪过一丝疑虑。他记得这壶酒,是前几日宫中赏赐下来的,他并未喝完。

“夜深了,喝酒伤身。”他试图阻止,声音放得更柔,“你若想喝,明日我陪你喝可好?”

“就现在。”邝世寂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她抬起眼,终于看向他,眼神空洞洞的,“就一杯。不行么?”

邵洺砚看着她,沉默了片刻。他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赌气、悲伤或者任何情绪的蛛丝马迹,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心底的不安逐渐扩大。他想起靳朋之前的担忧,想起裴玄微的狡诈,莫非……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沉了下去:“世寂,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还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告诉我。”

他的力道有些大,握得她腕骨生疼。

邝世寂却笑了,笑容扩大,显得更加诡异空洞:“听到什么?你说……苏姑娘只是你的工具?”她偏着头,眼神纯然得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这话,是醉话,还是真话?”

邵洺砚瞳孔骤缩,脸色瞬间变了:“你去了涵露轩?!”他猛地站起身,语气又急又怒,“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裴玄微的人可能就在附近!你……”

“所以,”邝世寂打断他的斥责,声音依旧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冰针,一根根扎进他心里,“那句是真话,对么?”

邵洺砚呼吸一窒,看着她的眼睛,所有解释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那一刻的沉默,等同于默认。

邝世寂眼中的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了。

她低下头,轻轻掰开他攥紧的手指,然后执起酒壶,缓缓将那只较大的青玉酒杯斟满。酒液澄澈,映着跳动的烛光,漾开细碎的涟漪。

“我好像……总是学不乖。”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总把你醉后说的反话,当了真。”

她抬起头,看着他,笑容惨淡而美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你说醉话是反的。那我呢?我若醉了,说从未爱过你……你可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邵洺砚心头猛地一撞,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要去夺那酒杯:“世寂!别喝!这酒……”

邝世寂却避开了他的手,端起那杯酒,目光迷离地望着杯中晃动的液体。

“邵洺砚,”她轻声唤他,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情人间的低语,“我从未爱过你。”

说完,在他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她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混合着那无色无味的毒液,滚过喉咙,烧起一片灼痛。

“不——!”邵洺砚的嘶吼声撕裂了夜的宁静。

酒杯从她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脆响,在地上摔得粉碎。

青玉酒杯碎裂的声音,清脆又刺耳,像某种终结的讯号。

邝世寂的身体晃了一下,脸上那抹诡异空洞的笑容尚未褪去,一丝暗红的血却已先从唇角溢了出来,蜿蜒而下,滴落在她月白色的衣襟上,迅速泅开一小团触目惊心的红晕。

剧痛瞬间攫住了五脏六腑,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拧碎。她支撑不住,向前软倒。

“世寂!”

邵洺砚肝胆俱裂,猛地扑上前,在她倒地之前将人紧紧捞进怀里。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又冷得吓人,在他臂弯中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你喝了什么?!那酒里有什么?!”他失控地低吼,声音嘶哑变形,手指颤抖地去擦她唇边不断涌出的鲜血,那血色浓暗,带着不祥的气息,“吐出来!快吐出来!”

他想撬开她的牙关,她却死死咬着,只是看着他,眼神开始涣散,却又奇异地凝聚着最后一点清醒的光。

“酒……酒里……”她艰难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翻涌的细微声响,更多的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他的手,他的衣襟,“……是‘醉话’啊……”

邵洺砚浑身猛地一僵,如遭雷击:“醉话……液?”他想起那个只在古老传闻中听过的名字,一种极邪门的东西!

“不……不可能!那是传说!世上根本没有……”他语无伦次,试图否定这可怕的猜测,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恐惧铺天盖地地涌来。

邝世寂却极轻地笑了一下,笑容破碎,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凉。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指甲几乎抠进衣料里。

“你说……醉话……是反的……”她断断续续地,气息越来越弱,每一个字都混着血沫,烫得他肌肤生疼,“那我……现在……很清醒……”

她涣散的目光死死锁住他惊恐失措的脸,用气声,一字一字,清晰地、缓慢地,将那句他早已听惯的“醉话”,再次送入他耳中:

“邵洺砚……我……从未……爱过你。”

话音落下,她抓着他衣襟的手猛地一松,垂落下去。眼睛缓缓闭上,最后一滴泪混着血痕,滑过苍白如纸的脸颊。

怀中的身体彻底软了下去,不再有任何声息。

“世寂?世寂!”邵洺砚疯狂地摇晃她,拍打她的脸颊,触手却只有一片迅速蔓延开来的冰冷和死寂,“醒醒!你看着我!我不准!我不准你死!”

他嘶吼着,声音里是无法形容的惊惶和绝望,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外面的护卫被惊动,脚步声纷沓而至,却在门口被他野兽般的咆哮喝止:“滚!都给我滚!叫大夫!把全城的大夫都给我叫来!!”

他抱着她逐渐冷去的身体,徒劳地试图将内力输入她体内,却发现她的经脉早已被那霸道的毒性侵蚀断裂。他手忙脚乱地翻找身上所有可能解毒的丹药,不管不顾地塞进她嘴里,却都被涌出的鲜血冲了出来。

无济于事。

那毒烈得超乎想象。

“醉话液……醉话液……”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眼神狂乱,“对!反的!她说的都是反的!她爱我!她是爱我的!”

巨大的悲恸和荒谬的希冀交织着,几乎将他撕裂。他死死抱着怀里的人,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体温却无法温暖她分毫。

“你是在骗我,对不对?你气我瞒着你,气我利用苏挽尘……你说反话气我的,是不是?”他语无伦次地对着她低语,声音哽咽,“我错了,世寂,我错了……我不该瞒你,我不该让你涉险……你醒过来,我什么都告诉你,我再也不骗你了……”

回应他的,只有无声无息的沉默,和怀中越来越冰冷的躯体。

血泊蔓延,浸湿了他的衣袍,那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酒气,弥漫在整个房间,构成一幅绝望的图景。

一场惊天动地的抢救,持续了整整一夜。

邵府灯火通明,所有能用上的珍贵药材、所有被连夜绑来的名医圣手,最终都摇着头,在一片低气压中颓然退下。

回天乏术。

那毒太过诡异猛烈,侵入心脉,断尽生机。

邵洺砚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像一头彻底失去幼崽的困兽,守在那张冰冷的卧榻前,握着邝世寂早已僵硬的手,眼底是一片猩红的死寂。

他不信。

他不信她就这么走了。不信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是真的。

“醉话液……一定是醉话液……”他反复喃喃,偏执地抓住这唯一的念头。如果那是醉话液,她清醒时饮下,临终之言……是否可破?是否才是真心?

他需要确认!他必须找到关于那邪门东西的记载!

“靳朋!”他猛地抬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去找!把府里所有医书、毒经、孤本古籍,所有记载奇闻异事、偏方诡术的书,全都给我搬来!立刻!马上!”

靳朋看着他主子那近乎疯魔的状态,不敢多言,立刻带人将邵府藏书楼乃至密室中所有相关书籍,一箱箱、一摞摞地搬进弥漫着血腥和药味的卧房。

书籍堆积如山,几乎淹没了房间。

邵洺砚如同疯魔了一般,扑进那书山里,赤红着双眼,不顾一切地翻找。手指被粗糙的书页划破,渗出血迹,他也浑然不觉。他一本一本地快速翻阅,寻找着那个虚无缥缈的名字,那个能给他最后救赎或彻底毁灭的答案。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只有哗啦啦的翻书声和他粗重的喘息声交错。

窗外的天色由暗转明,又渐渐西斜,晚霞如同泼天的鲜血,染红了窗棂。

他几乎翻遍了所有书籍,一无所获。希望一点点湮灭,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快要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他几乎要崩溃放弃之时,他的目光落在最后几本残破不堪、显然年代极为久远的羊皮册子上。这是从密室最深处找出来的,据说是邵家祖上一位亦正亦邪的先人所留,记录的多是些匪夷所思的旁门左道。

他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那一本。册子皮质脆硬,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他快速地、机械地翻看着。上面多是些诡异的符号和难以辨认的古老文字,看得他头晕目眩。

直到册子快要翻到底,一角极其不起眼的、像是后来添补上去的泛黄纸页,映入眼帘。

那纸页上的字迹,与他之前看到的古老文字不同,是一种略显潦草却依旧清晰的中文墨笔字!

他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呼吸窒住。

只见那泛黄的纸页顶端,赫然写着三个古体字——

【醉话液】

邵洺砚瞳孔急剧收缩,几乎是扑了上去,手指死死按着那行字,贪婪又恐惧地往下读:

【醉话液】:传以南疆惑心草辅以幽冥引汁液秘炼,其气清冽异香,状若清水,入酒无痕。饮者神智虽清,然出口之言,皆与心念相悖。愈痛愈笑,愈爱愈憎,言不由衷,状若癫狂。

他的目光死死粘在那几行字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底,他的心里!

真的是它!世间竟真有此物!

那老者……那夜涵露轩外廊下的神秘老者!

剧烈的悔恨和恐慌瞬间将他吞没!他为什么没有警惕!为什么没有深究!

他颤抖着,目光急切地向下搜索,寻找破解之法,寻找关于“临终之言”的记载!

下面还有数行小字,记述着更为邪异的特性:

【此液极烈,伤及根本,多伴剧毒。饮者往往……】

后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他急切地用手指抹开上面沾染的一点灰尘,凑近去看,心跳如擂鼓。

【……往往于吐露终极违心之言后,心神激荡,毒发攻心,顷刻毙命。】

邵洺砚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终极违心之言……毙命……

他强撑着,目光死死钉在最后一行,也是最小的一行注释上!

那行字墨色略淡,仿佛书写之人带着某种诡异的嘲弄,静静地躺在纸页最下方:

【然,万物相生相克。惟饮者濒死之际,灵台刹那清明,挣脱樊笼,或可吐露一二真心。此乃……】

看到了!看到了!邵洺砚心中猛地爆开一丝极度扭曲的希望之光!他就知道!就知道她最后说的是反话!她是爱他的!

他激动得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纸页,迫不及待地往下读,想要看到“反话破解”“临终之言为真”的字样!

他的目光,贪婪而疯狂地捕捉住了最后那几个决定着终极真相的字——

【……此乃,该液唯一无解之处。】

唯一无解之处。

无解。

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裹挟着纸页上最后那句冰冷彻骨、毫无转圜余地的判词,狠狠地、彻底地刺入他疯狂跳动的猩红眼眸深处。

【惟临终之言可破——破虚妄,现真心,然,亦绝生机,无药可救。】

【句句皆反,惟死方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邵洺砚保持着那个俯身阅读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瞬间化为一尊僵硬的石雕。

窗外,最后一丝残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屋内彻底暗了下来。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那页薄薄的、泛黄的纸,在他僵直的手指间,发出极其轻微的、窸窣的抖动声。

像一声叹息。

也像一场迟来的、无声的、歇斯底里的——

癫狂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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