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帘拉得很严实,只留了一条缝隙,一道极细的光切进来,落在深色的地毯上,不再动弹。空气里是某种消毒水混合了檀香的味道,闻久了让人头晕。
我缩在沙发里,这沙发太软了,好像要把人吞进去。我的背脊绷得很紧,试图对抗这种下陷。
谌砚礼坐在我对面的一张高背单人沙发上,姿态放松。他今天系了一条暗蓝色的领带,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腕表和一小段皮肤。他的手指修长,握着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在一个深褐色的皮质笔记本上偶尔记录一下。他的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录音笔在他手边的茶几上亮着一点红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我们继续上次的话题,好吗?”他的声音温和,像浸过温水,听不出任何棱角,“尽量放松,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点了点头,目光垂落,盯着地毯上那道僵硬的光。
“告诉我,”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声音放得更缓,“你最后能清晰记起的,是什么?任何一个片段都可以。”
房间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在胸腔里,有点闷痛。我试图在混沌的脑海深处打捞一点什么。碎片。光影。嘈杂的噪音。然后是……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指甲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这刺痛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一座桥……”我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很老的石桥……栏杆上刻着什么东西,看不清……天很黑,但是……桥上面,挂着一轮月亮……”
我顿住了,呼吸有点急。
“什么样的月亮?”谌砚礼问,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引导。
我闭上眼,那画面猛地撞进来,带着一股腥气。
“红色的……”我吸了一口气,喉咙发紧,“很暗,很沉的红……像……像血泡透了似的。”
我说完了,睁开眼,期待地看着他。每次说完一些碎片,他都会给予一些解释,或者安抚。
谌砚礼没有立刻说话。他拿起旁边的玻璃水杯,慢慢喝了一口水,然后放下杯子。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又像是某种怜悯。过了一会儿,他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准备宣布某个既定事实的表情。
“描述得很清晰。”他先说,语气肯定,但随即话锋一转,“但是,你仔细回想一下,桥下……真的有水吗?”
我愣住了。
桥下?
我努力去回想,那座桥的下面。黑暗。空洞。还有……还有什么?水声?没有水声。什么都没有。只有……
“没有水。”谌砚礼的声音平稳地接上,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我,“桥下没有水。你再看清楚一点,桥下是什么?”
他的声音像是有某种魔力,或者说,某种不容抗拒的指令。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眼前的景物轻微晃动。我被迫再次闭上眼,看向那片记忆里的黑暗。
那座孤零零的石桥。血红色的月亮。桥下……
黑暗褪去了一些,露出了下方的景象。不是流淌的河水,不是干涸的河床。是……
一片平整的、幽暗的、微微反光的东西。
“是镜子。”谌砚礼的声音同时响起,斩钉截铁,为我脑海里的图像盖棺定论。
我猛地睁开眼,喘了一口气,背后渗出冷汗。
他靠回沙发背,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什么。笔尖的沙沙声再次响起。
“很好的进展。”他边说边写,没有抬头。
我看着他那双握笔的手,稳定,干燥,指节分明。那点红光依旧亮着,无声地旋转,记录下这一切。
二
再次走进这间咨询室,檀香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些。沙发依旧柔软得令人不安。窗缝透进的那道光线,比上次黯淡。
谌砚礼今天换了一条灰绿色的领带。他等我坐下,寒暄了几句天气,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专业。录音笔的红灯亮起,像上一次,上上一次一样。
他引导着我,重复着类似的问题,在我支离破碎的叙述里寻找着可能的线头。我的记忆依旧混乱不堪,像一间堆满杂物的阁楼,每次推开门的灰尘都令人窒息。偶尔有几个画面闪过,却无法串联成序。
他极有耐心,像是一个站在迷宫之外的人,温和地提示着可能的路径,尽管那些路径最终都通向他自己设定的终点。我跟着他的指引,在那些模糊的影像里艰难地跋涉。
时间在一种近乎凝滞的节奏中流逝。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
就在一次短暂的沉默间隙,谌砚礼刚要开口继续引导,我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了一点声音。那声音很干,很涩,像是生锈的齿轮被迫转动。
他停住了,看着我,等待着我自发地说出什么。这在治疗中是被鼓励的。
那声音不受控制地从我声带里振动出来,音调有些奇怪,吐字方式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滞涩和冷硬。完全不像我平时虚弱迟疑的语调。
“谌医生。”
我甚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适应这个发声的器官。
谌砚礼的目光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但很快被专业性的期待所覆盖。他微微颔首,示意我继续。
我用那种陌生的声音,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问出了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安静的空气里:
“你妻子失踪的那天晚上……”
我看见谌砚礼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天上的月亮,”我继续说着,眼睛看着他,却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东西,“也是那种……血红色的吗?”
问完了。
房间里死寂。
下一秒——
“啪嗒!”
一声脆响突兀地炸开。是那支一直亮着红灯、平稳工作的录音笔。它从谌砚礼的手边滑落,掉在了硬木地板上。红灯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三
录音笔躺在地板上,金属外壳磕碰出一个小小的凹痕。
那声脆响之后,房间里陷入一种更加深沉的寂静。窗缝透进的光线似乎又弱了几分。
谌砚礼没有立刻去捡那支录音笔。他的视线还落在我脸上,但里面的东西已经变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过后,留下的是一种极度专注的审视,甚至带着一丝冷意。那层温文尔雅的专业面具,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但他很快控制住了。非常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刚才的失态和此刻的冰冷都是错觉。
他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弯下腰,捡起了那支录音笔。他检查了一下,按了按按键,红灯没有再亮起。他把它放在茶几上,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只是稍微低沉了一些:“设备有些旧了,偶尔会出问题。”
他拿起笔记本和钢笔,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身上,那裂痕似乎已经完全弥合:“你刚才的问题……很有趣。是突然想到的吗?”
他没有回答关于他妻子的问题。一个字都没有。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那个陌生的声音消失了。我的喉咙恢复了原来的干涩和紧滞,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控只是我的幻觉。甚至那个问题本身,都变得模糊起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我……”我迟疑地开口,声音微弱,“我不太记得刚才说了什么……头很晕。”
这是真话。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伴随着隐隐的恶心。记忆的碎片又开始混乱地旋转,那座桥,血月,还有桥下……镜子?谌砚礼笃定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响,覆盖了我自己最初的印象。
谌砚礼观察着我,他的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下,但没有记录。他看上去像是在权衡什么。
“可能是治疗过程中的正常应激反应。”片刻后,他下了判断,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而具有安抚性,“有些被深层压抑的意象,会以这种突然的方式涌现,有时会伴随一些认知混淆。不必过于困扰。”
他站起身,去旁边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温水,递给我。
“今天先到这里吧。你看起来需要休息。”
我接过水杯,手指有些发颤。水温透过杯壁传来,但我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他没有再提起那个问题,也没有提起他失踪的妻子。就像从未发生过。
但我看见,在他转身放好钢笔和笔记本时,他无意识地、非常用力地捏了一下自己的指节,捏得泛白。
四
接下来的几次治疗,节奏依旧由谌砚礼牢牢掌控。他不再给我任何可能“跑题”的机会,引导得更紧,更密。他的问题像梳齿一样,细细地梳理着我那些贫瘠而混乱的记忆,将所有逸出他设定范围的枝杈,都温柔而坚定地修剪掉。
他反复强化着“桥”与“镜子”的意象。每次我出现迟疑或表述出不同细节时,他都会用那种不容置疑的、温和的语气纠正我。
“看,桥墩的左侧,是不是有一道裂痕?像闪电的形状。” “月光照在镜面上,反射的光是不是让你觉得刺眼?” “你再感受一下,站在桥上,是不是有一种轻微的眩晕感?因为镜面反射造成的空间错觉。”
他开始给我看一些图片。打印出来的,有些模糊的黑白或彩色的图片。石桥的各个角度,不同光线下的镜面反光,甚至还有几张血月的老照片——他解释说这是为了帮助我建立更准确的记忆关联。
我的记忆,或者说,我以为是记忆的那些东西,在他的持续塑造下,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那座桥,那轮血月,桥下无尽的镜子……这些画面日益生动,甚至开始有了细节,有了触感。有时我会“记起”指尖触摸桥栏上粗糙石砾的感觉,或者“感到”那血红色月光照在皮肤上的冰冷。
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分不清哪些是我真正经历的,哪些是他灌输给我的。我的大脑像一块被反复书写的石板,旧的痕迹被刮去,新的内容被刻上。
谌砚礼很满意这种“进展”。他在笔记本上记录得越来越频繁,眼神里那种科学工作者般的探究欲越来越浓。他偶尔会露出极淡的、近乎奖励式的微笑,当我准确地说出他暗示过的细节时。
但我内心的某个角落,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像一根细刺,扎在肉里,平时不明显,一动就隐隐作痛。
那个我用陌生声音提出的问题,关于他妻子的那个问题,他没有再提起,我也抓不住更多的线索。它成了一段被封存的插曲,一个诊疗室里的幽灵。
然而,谌砚礼偶尔的走神,他看着我时那种超出医生对病人身份的、一闪而过的复杂眼神,还有他无意识摩挲婚戒的动作——那枚戒指,我以前从未留意过——都让那根刺的存在感愈发清晰。
他似乎在构建着什么,同时也在隐瞒着什么。
而我,是他手中最重要的那块材料,也是最不安定的那个变量。
五
第七次治疗结束时,窗外下起了小雨。雨丝斜打在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谌砚礼合上笔记本,语气比平时轻快一些:“最近的进展非常显著。你的记忆正在逐步重建,虽然过程可能有些辛苦。”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每次离开这间咨询室,我都像从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上走下来,身心俱疲。那些被“重建”的记忆,沉甸甸地压在脑子里,既熟悉又陌生。
他站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送我出门,而是走向靠墙的一个小边柜。他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白色药盒,走过来递给我。
“这是营养神经的药物,辅助记忆修复的。”他的语气很自然,像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每天一次,睡前服用。会帮助你稳定情绪,改善睡眠,也能让下一次的治疗效果更好。”
我接过药盒。冰凉的塑料外壳。上面没有任何标签。
我迟疑了一下,抬头看他。
谌砚礼的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和与专业:“放心,副作用很小。只是为了帮助你更好地恢复。”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期待,“相信我,这对你很重要。”
他的眼神有一种魔力,或者说,一种压力。在这种压力下,质疑显得很多余,甚至有些冒犯。我捏紧了药盒,点了点头。
“谢谢谌医生。”
“好好休息。”他微笑着送我出门。
回到家,窗外雨声淅沥。我坐在床边,看着手里那盒没有标签的药。白色的药片,很小,没有任何标记。
谌砚礼的话在耳边回响。“帮助你。”“相信我。”“很重要。”
我倒了杯水,拧开药盒。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气味飘散出来,不像是通常的药物气味。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抠出一粒,和水吞了下去。
味道有些涩,舌根留下一点奇怪的麻木感。
那一晚,我睡得极其沉实。没有梦。像是昏迷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头有些昏沉。但关于那座桥和镜子的“记忆”,似乎真的又清晰了几分。桥栏上石头的纹路,镜面上映出的模糊人影的轮廓,都变得具体了。
我按时服药。每天一粒。
睡眠变得规律而深沉,毫无梦境。白天,我对那段“记忆”的细节回想得越来越顺畅,越来越“真实”。谌砚礼在治疗中显得愈发满意。
但与此同时,一种隐约的隔膜感开始出现。我觉得自己像隔着一层玻璃在看世界,声音有点远,触感有点钝。情绪也变得平淡,很少再感到一开始的那种恐惧和困惑。
那个关于红月和他妻子的问题,似乎彻底沉入了水底,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药片让我平静,让我顺从,让我更好地接纳他给予我的一切。
也让我,一点点地,离那个曾经感到不安的自己,越来越远。
六
又一次治疗。
我坐在沙发里,叙述着那座桥,血月,桥下的镜面。流利,顺畅,细节丰富。像背诵一篇熟悉的课文。
谌砚礼听着,不时点头,在他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他的表情是一种接近满意的平静。
直到我提到镜子里映出的影子。
“那个影子……有时候觉得,不像是我自己。”我顺着自己的叙述,无意识地滑出了他设定的轨道,“动作……好像慢半拍。有时候,会笑一下,但我明明没有笑……”
谌砚礼记录的笔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那种专注的、带着冷意的审视目光又出现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掩饰。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只有空调低沉运行的嗡鸣。
他慢慢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沙发背,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这是一个审视的姿态,而非倾听。
“认知偏差。”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但温度降了几分,“镜面反射,尤其是在光线异常的情况下,很容易造成视觉和认知上的扭曲。我们的记忆,尤其是创伤后的记忆,并不可靠,它会被情绪、暗示所修改。”
他顿了顿,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你看到的怪异现象,只是大脑在试图解释那些它无法理解的碎片信息时,产生的错误拼接。恐惧会放大这种扭曲。”
他并没有提高音量,但每一个字都带着绝对的权威性,砸下来,不容置疑。
“我们必须区分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什么是大脑虚构的。专注于我让你确认的那些细节,那才是重建记忆的可靠基石。其他的杂念,”他轻轻挥了一下手,像拂去灰尘,“需要排除。否则,治疗会走弯路,甚至前功尽弃。”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压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
“很好。”他重新拿起笔,语气缓和下来,“我们继续。你刚才说,桥面第三块石板有条裂缝,具体是什么样的?”
我顺着他的问题,回到了他划定的轨道上。
但刚才那一瞬间他眼神里的冷意和绝对的否定,像一根细小的冰刺,留在了心里。虽然很快被药物的平和感覆盖,但它没有融化。
他只是不允许。
他不允许他的“重建”出现任何计划外的偏差。
七
药物的作用下,日子过得有些模糊。治疗,服药,沉睡,再治疗。
谌砚礼开始引入新的“记忆片段”。不再是静止的画面,而是一些模糊的动态感觉。
“试着回想一下,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听到某种声音?”他引导着,声音像柔软的丝绸,“一种规律的、类似于……金属摩擦的声音?从桥的那头传过来?”
我努力地听着记忆里的寂静。寂静。然后,似乎真的,隐隐约约地,有什么声音开始渗透出来。吱嘎——吱嘎——缓慢,有节奏。
我的眉头皱了起来。
“好像……有……”我不太确定。
“很好。”他鼓励道,“仔细听。是不是还有脚步声?很轻,拖沓着……”
吱嘎——吱嘎——
是的。脚步声。混合着那种金属摩擦声。由远及近。
我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这些声音让我感到不适,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攥住了心脏。
“现在,”谌砚礼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耳语,“你是不是闻到了什么味道?桥的那边飘过来的……一种……铁锈的味道?混合着……水腥气?”
我的鼻腔似乎真的捕捉到了那种气味。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裹着潮湿的、腐败的水汽。强烈得几乎具象。
我猛地干呕了一下,捂住了嘴。胃里一阵翻搅。
谌砚礼立刻停止了引导。他递过来一张纸巾,声音恢复如常:“放松。深呼吸。这只是记忆重构过程中的正常联觉反应。说明你的感官记忆正在被激活。”
我接过纸巾,擦着嘴角,心脏怦怦直跳,那股难闻的气味似乎还萦绕不散。
他观察着我的反应,在笔记本上迅速记录着。他的眼神里没有担忧,只有一种热烈的、近乎兴奋的研究意味。像科学家观察着实验器皿里终于出现的预期反应。
“今天的进展非常大。”他合上笔记本,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你做得很好。下次我们可以尝试接触更核心的片段。”
我苍白着脸,点了点头。那些被强行注入的声音和气味,带来的生理性厌恶如此真实,让我无法怀疑它们的真实性。
它们正在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
谌砚礼微笑着,那笑容一如既往地专业而温和。但此刻,在我眼中,却隐隐透出一丝令人心悸的掌控力。他不仅能修改我的图像记忆,还能植入声音和气味。
他正在用他的方式,一砖一瓦地,建造着我的过去。
而我,在药物的辅助下,毫无反抗能力,甚至开始主动配合。
八
“最后一次治疗前的准备差不多了。”某次治疗结束时,谌砚礼一边整理笔记一边说,语气像是随口提起,“下次,我们需要换一个环境,进行最后的整合与巩固。那里的设备更齐全,能更好地帮助你突破最后的障碍。”
他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环境,什么设备。我也没有问。药物的顺从性已经深入骨髓。
只是心里那根被埋藏很深的冰刺,极轻微地悸动了一下。
下次治疗的时间到了。我按照他给出的一个新地址,来到城郊一个偏僻的街区。街道很安静,行人稀少。最终停在一栋老旧的独立建筑前。灰白色的墙皮有些剥落,窗户都关着,拉着百叶帘。
不像诊所,更像一个废弃的仓库或小型工作室。
我推开门。里面很暗,只有门口一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谌砚礼站在灯影里,等着我。他今天没有穿往常那身西装革履,而是一身深色的便装,看起来有些不同。
“进来吧。”他说,声音在空旷的前厅里显得有些回音。
我跟着他穿过一道走廊,来到一扇厚重的铁门前。他掏出钥匙打开门。
门后是一片黑暗。他伸手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
灯亮了。
白光。刺眼的白光。
然后我看清了。
房间。四面墙。天花板。地板。
全是镜子。
巨大的、无缝的、光洁的镜面,从各个角度映照出无数个我。无数个苍白的、惊愕的、不知所措的我。身影重叠,延伸,扭曲,消失在镜子的深处。光线被反复折射,整个房间亮得令人眩晕,像一个冰冷的水晶牢笼。
我倒退了一步,心脏猛地收缩。
“这是……”我的声音在镜屋里回荡,变成无数重叠的回声,吵得人头昏脑胀。
“帮助你直面最终真相的地方。”谌砚礼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意味,“记忆的迷宫,需要在这里找到唯一的出口。好好看看,感受一下。这里的一切,会引导你找到最后一块拼图。”
他退后一步,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落锁声。
我被独自留在了这个无尽的、令人窒息的镜像世界里。
九
门锁落下的声音像最终的审判,敲打在无数个镜像上,回荡不休。
我站在镜屋中央,被四面八方涌来的“自己”包围。每一个动作都被复制、拉伸、扭曲,投射到视野的每一个角落。光线在镜面之间疯狂弹射,亮得刺眼,没有一丝阴影可以躲藏。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弥漫着一种冰冷的、无机质的气息。
最初的惊愕和恐惧过后,是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我不得不闭上眼睛,但那被无限复制的感觉依旧透过眼皮压迫着视觉神经。我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被镜子反复折射,变成一群困兽的喘息。
谌砚礼想让我在这里找到什么?最后的拼图?什么样拼图需要在这样一个令人疯狂的地方寻找?
我强迫自己睁开眼,避开那些直视我的无数双眼睛,目光游移着,掠过镜中那些僵硬、苍白的脸孔。它们和我一样惊恐,一样迷茫。
不。
不对。
我的目光猛地定住,聚焦在斜前方一面镜子里映出的侧影。
那个侧影……它的嘴角……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我猛地转向那个方向,死死盯住那面镜子。
镜子里,我的影像也同步转动着。但是——它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诡异的、完全不属于我的弧度。那不是一个微笑,那是一种扭曲的、近乎嘲弄的狰狞表情。
寒意瞬间爬上脊背。
我颤抖着,缓缓抬起自己的手。
镜中的影像也同步抬手。
动作一致。毫无延迟。
我试着咧开嘴。
镜中的影像也咧开嘴。
可是……那感觉不对。那笑容在镜子里显得无比陌生,充满了恶意。
我猛地扭头看向另一面镜子!
那面镜子里的我,头颅转动的角度似乎慢了一刹那?眼神空洞,却好像……带着笑意?
恐慌如同冰水泼淋而下。我疯狂地转动身体,扫视着四周所有的镜子!
左边!右边!前面!后面!上面!
所有的镜子里都是我。成千上万个我。
但她们的动作开始出现极其细微的、令人难以察觉的不同步。有的抬手慢半拍,有的眼神流转方向相反,有的嘴角在我不笑的时候自行勾起,有的瞳孔深处似乎闪烁着完全陌生的、疯狂的光彩!
这不是简单的光线反射扭曲!不是!
她们……她们好像都是活的!都是独立的!有着自己的意图!
她们在看着我。用我的脸,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嘲笑,怜悯,冷漠,恶毒……
“啊——!”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捂住耳朵,但那声音被镜子放大、叠加,变成尖锐的噪音冲击着我自己。
我崩溃地蹲下身,把脸埋进膝盖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铁门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那么清晰,穿透了我自己的噪音。
谌砚礼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和……怜悯?
“现在……”
他的声音在镜屋里回荡,撞击着每一面镜子,传入我耳中。
“……你该明白了——”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无数个镜子里的我也同时抬头,脸上带着泪痕, yet 那些表情却千奇百怪。
他的声音继续传来,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像锤子砸碎玻璃:
“你不是我的病人。”
短暂的停顿。死寂。只有无数个我还在无声地演绎着各种癫狂。
然后,最后一句,彻底击碎了我所有的现实感:
“你是我失踪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