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子钟的幽红数字在黑暗中无声更迭:03:47。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衰老躯体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浓重得几乎凝成实体。每隔四十五秒,墙角那台昼夜运转的生命体征监测仪会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嘀”,与床上那人拖沓、粘滞的呼吸间歇交错,构成这间囚牢般卧室里唯一的节奏。
镜胥躺在宽大的医疗床上,被一堆软管和线缆半埋着。他的身体是一具蒙着灰白薄皮的骨架,嶙峋支棱,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肋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瞬就要散架。皮肤上深褐色的寿斑如地图上的岛屿,连成一片。他的脸孔干缩得近乎骷髅,眼皮耷拉着,遮没了大半浑浊无光的眼球。
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狭长的光投在地毯上,旋即又被掐断。一个身影走近,脚步放得极轻。是镜煋,他的玄孙,今夜的值守者。镜煋看了眼监测屏幕,上面蜿蜒的曲线和数字平静得令人麻木。他走到窗边,将隔绝外界已久的厚重丝绒窗帘拉开一条细缝。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窗帘之后,窗户之外,是垂直劈落的悬崖,深渊万丈。
“老祖宗,安生点吧。”镜煋的声音不高,带着长期熬夜的沙哑和厌烦,“外面什么也没有。”
床上的人似乎动了动,或许只是肌肉无意识的抽搐。那点微弱的动静很快平息,只剩下依旧艰难、仿佛永无止境的呼吸声。
镜煋在床边的软椅上坐下,拿出随身光屏,幽蓝的光映亮他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他划动着屏幕,处理着永远处理不完的家族事务,偶尔抬眼瞥一下监测仪。监护镜胥,是家族里最磨人的差事,轮到他,往往意味着在权力核心的边缘又远了一步。
时间在“嘀”声与呼吸声中缓慢爬行。
突然,监测仪的规律被打断了,发出一次短促的异常鸣响。镜煋猛地抬头。
床上的镜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不再全然浑浊,一种奇异的光点在深处凝聚,尽管微弱,却锐利得惊人。他枯枝般的手指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异响。
镜煋皱眉,放下光屏起身:“怎么了?要水?”
镜胥的头颅极其缓慢地转向窗户的方向,他的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的“咔哒”声。他抬起一只不停颤抖的手,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叫……我……”
镜煋没听清,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镜胥的手固执地指着那扇被窗帘遮蔽的窗,眼中的光点剧烈闪烁,混合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与急切。“……埋……骨地……在叫……我……”
镜煋顺着那颤抖的手指看了一眼窗帘,脸上最后一点耐心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嘲讽和荒谬感。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压低了,却像刀子一样:
“埋骨地?外面是万丈悬崖。老祖宗,你老糊涂了,安分点躺着等死不行吗?别再给我们添乱了。”
话音未落,一只冰冷、干硬如铁钳的手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力量大得完全不像一个濒死之人。镜煋猝不及防,被掐得眼球外凸,窒息感瞬间冲上头顶,他徒劳地去掰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镜胥的头扭了过来,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他,那里面所有的迷茫、衰朽都被一种骇人的清明和暴戾取代。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磨出来:
“我……死过……十一次……”
手上的力量骤然加剧,镜煋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脸色开始发紫。
“……这次……要死得……其所!”
就在这时——
“当——”
一声钟鸣,毫无预兆地,穿透厚重的隔音玻璃,穿透墙壁,蛮横地撞入室内。低沉、苍凉、悠远,仿佛源自大地深处,又似从时间的另一端传来。
监测仪屏幕上的所有数据疯狂乱跳,然后“啪”地一声,彻底黑屏。镜煋手中滑落的光屏也瞬间熄灭,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和死寂。只有那钟声余韵,如同实质的波浪,在空气里、在人的骨髓里,一圈圈回荡。
扼在喉咙上的手,松开了。
二
镜煋猛地向后踉跄,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捂着喉咙剧烈咳嗽,大口吞咽着突然变得稀薄冰冷的空气。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耳边那诡异的钟声余韵嗡嗡作响,震得他心慌意乱。
“灯……启动备用电源!”他对着手腕上的通讯器低吼,声音嘶哑破裂。没有回应。通讯器屏幕一片死黑。
绝对的黑暗,连医疗设备那些微弱的指示灯都熄灭了。窗帘缝隙外,原本该有的远处城市的模糊光晕也消失了,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墨黑。那声钟响过后,万籁死寂,仿佛整个世界被连根拔起,扔进了虚无。
床上传来窸窣声。是镜胥。他似乎在摸索着什么,干枯的手掌摩擦着床单。然后,一声悠长、颤巍巍的呼气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
“来了……”镜胥的声音在黑暗里飘忽不定,像个幽灵,“……时辰……到了……”
镜煋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因为刚才的袭击和窒息,更因为这超乎理解的突变。他摸索着墙,试图找到电灯开关,手指却只触到冰冷光滑的墙面。备用电源应该立刻启动的,家族的安防系统是顶尖的,不可能全部失灵。
“怎么回事?你到底做了什么?”镜煋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惶,他朝着床的方向质问,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镜胥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缓慢而挣扎的响动。骨头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夹杂着压抑的喘息。老东西正在试图爬起来。
“你躺好!别动!”镜煋厉声警告,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强硬,尾音却泄露出颤抖。他怕了。怕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怕那声鬼一样的钟响,更怕这个一百六十七岁、刚刚爆发出恐怖力量、现在又试图在绝对黑暗中行动的老怪物。
黑暗中,镜胥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但移动的声音却没有停止。似乎他正用手臂艰难地支撑起那具干柴般的身体,一点点挪向床边。
镜煋终于摸到了开关,疯狂地按动。毫无反应。他想起身冲出去喊人,却又不敢轻易离开墙边,也不敢靠近那张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脚踝。
“省省……力气……”镜胥的声音突然近了一些,他好像已经坐起来了,正对着镜煋的方向,“……这里的‘电’……死了……”
那句话里的意味让镜煋头皮发麻。这里的“电”死了?什么意思?
“你……你刚才说的死过十一次……是什么意思?”镜煋强迫自己发问,他需要信息,需要搞清楚这诡异的状况。家族里关于镜胥的传闻很多,但都是些模糊的传说,真假难辨。长寿,是的。但死而复生?
镜胥在黑暗中发出一种极轻、极怪异的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喘不过气。“……次次……剥皮抽筋……次次……不肯收我……”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磨砺了百年的痛苦,“……这身子……是坟……也是……囚笼……”
窸窣声和摩擦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重物落地的闷响。镜胥似乎滚下了床!
镜煋下意识想上前,又硬生生止住。他听到老人在地上艰难爬行的声音,方向……是窗户!
“停下!外面是悬崖!你会摔死的!”镜煋大喊。
爬行声略一停顿。“……死?”镜胥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一种可怕的渴望,“……我盼它……一百年了……”
三
“砰”!
一声闷响,似乎是肉体撞上了家具。镜胥在黑暗中爬行得异常艰难,喘息声粗重得吓人,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最后的挣扎,但每一次呼气后,那爬行的声音却又固执地继续向前。
镜煋背贴着冰冷的墙壁,冷汗浸湿了后背。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极致的黑暗,勉强能勾勒出房间家具模糊的轮廓,以及地板上那个正在蠕动的、更浓黑的影子。
不能让他死。至少不能这样死在自己当值的时候。镜煋脑子里乱成一团。这老怪物要是真爬出窗户坠崖,整个家族都会震动,自己根本无法交代。更何况,刚才那声钟响,所有设备失灵……这背后透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邪门。
他咬咬牙,顺着墙根摸索,凭借记忆朝着窗户的方向挪去。他记得窗帘的拉绳在右边墙壁。
地板上,镜胥的爬行声停了停,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洞察力:“……小崽子……怕我死了……你没法交代?”
镜煋动作一僵。
“……放心……”镜胥继续喘着粗气往前爬,“……这次……不一样……‘祂’在叫了……听得真真切切……”
“谁在叫?哪来的钟声?”镜煋忍不住追问,手指终于触到了窗帘拉绳的流苏。他紧紧攥住。
“……钟?”镜胥似乎在思索,爬行声又开始了,“……是钟吗……忘了……只记得……该响了……我就该……走了……”
话语里的混乱和某种确凿交织在一起,让镜煋脊背发凉。他猛地一扯拉绳!
厚重的丝绒窗帘向两边滑开。
没有光。窗外并非他预想中的城市夜景或悬崖景象,而是浓得如同墨汁、密不透风的雾。这雾气紧贴着玻璃,缓慢地、粘稠地翻滚着,吞噬了所有光线,也隔绝了所有声音,使得房间内的死寂更加令人窒息。
镜胥的脸几乎贴在了玻璃上,他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窗边,正用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向外“望”着。那翻滚的浓雾在他浑浊的眼球上投下扭曲的倒影。
“……来了……”他喃喃自语,干裂的嘴唇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好……好……”
镜煋看着窗外诡异的浓雾,心脏沉了下去。这绝不正常。悬崖边虽然时有山雾,但绝不会浓重到这种地步,而且毫无征兆。
“看见了吗?”镜胥忽然问,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急切,“……下面……是不是……有光?”
镜煋死死盯着浓雾,除了令人绝望的漆黑,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雾!”
镜胥猛地转过头,那双在黑暗中隐约反光的眼睛死死盯住镜煋,带着一种被质疑的愤怒和固执:“……有!蓝汪汪的……像……像旧火……在跳!你看不见?!你怎么会看不见!”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指猛地抠刮着玻璃,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带我去!开门!带我去!”
四
“你疯了!”镜煋失声叫道,被老人眼中那狂乱的光和指甲刮擦玻璃的噪音逼得后退一步,“外面是悬崖!开门就是死路!哪来的光!”
“……有!就有!”镜胥低吼着,像一头被困的衰老野兽,拼命用肩膀去顶撞厚重的防弹玻璃,“……祂在等我!错过这次……又要等……等多久……”
撞击是徒劳的,只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力气在迅速消耗,喘息变得断断续续,几乎接不上气,但那股疯狂的执拗却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撞上去。
镜煋看着那状若疯魔的身影,最初的恐惧逐渐被一种极度的不耐和烦躁取代。这老不死的怪物,活得太久,连脑子都烂掉了,只会给人添无穷无尽的麻烦。他猛地上前,不是去搀扶,而是粗暴地抓住镜胥干瘦的胳膊,想将他从窗边拖开。
“回去躺着!别发疯了!没有光!什么都没有!”
镜胥的骨头硌得他手疼。老人猛地一挣,力量奇大,几乎将镜煋甩开。他回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
“……你……也想困住我?”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充满了冰冷的威胁,“……像他们一样……把我当个物件……看着……守着……等着我烂透……”
镜煋被那眼神慑住,一时不敢再动。
“……这屋子……这身子……都是笼子……”镜胥的声音又变得飘忽,他转回头,痴迷地看着窗外翻滚的浓雾,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上划动,“……外面才是……自在……才是……归根……”
他忽然停止了撞击和刮擦,侧耳倾听着什么,尽管外面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听……”他示意镜煋,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又在叫了……这次……是名字……”
镜煋屏住呼吸,全身紧绷。除了自己狂野的心跳和老人破风箱般的喘息,他什么也听不见。
镜胥却听得如痴如醉,干瘪的胸膛微微起伏,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轻轻重复:“……镜胥……归来……镜胥……归……”
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仿佛正随着召唤飘远。他的身体缓缓向前倾,额头重新抵住玻璃,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放弃所有抵抗、心甘情愿被吞噬的驯服感。
镜煋死死盯着他,又惊疑不定地望了一眼窗外那堵墨黑的雾墙。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寒意席卷了他。这老怪物……似乎真的听到了什么自己听不到的声音,看到了自己看不到的东西。
难道……外面真的有什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不可能!是幻觉!这老东西早就疯了!
但为什么所有设备都失灵了?为什么会有那声钟响?这雾又为何如此诡异?
就在他心神剧烈动摇之际,镜胥抵着玻璃的身体,极其轻微地、一下一下地、开始有节奏地震颤起来。
仿佛那无声的召唤,正与他残躯内部某种东西发生着共鸣。
五
那震颤细微却清晰,通过玻璃传导过来,像无声的叩击。镜胥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具陈旧的、正在被遥远力量拨动的音叉,从内而外地微微战栗着。他脸上那种狂乱和急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可以说是虔诚的迷醉。
镜煋看得汗毛倒竖。这超出了他理解的所有范畴。医学、生物学、物理学……都无法解释眼前这诡谲的一幕。一个活了一百六十七年、早就老糊涂了的人,在设备全部失灵、浓雾封窗的绝境里,因为某种不存在的声音和光影而激动,此刻更像是进入了某种……通灵的状态。
家族里那些被尘封的、被视为无稽之谈的传说碎片,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入他的脑海。关于镜胥的出生,关于他经历的多次战乱和浩劫却奇迹生还,关于他每隔几十年就会莫名消失一段时间……还有那些私下流传的、更加隐晦的猜测——他或许根本不是人,而是某种借用了人形的、更古老的东西。
镜煋一直以为那是愚昧的迷信,是家族为了给这个活得太久的老祖宗增添神秘色彩而编造的故事。可现在,他动摇了。
“……你……”镜煋的声音干涩无比,“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镜胥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震颤略微加剧了,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上敲击着某种古老的、不成调的节拍。他的嘴唇翕动,不再是模糊的呓语,而是一些极其古怪、音节拗口的词汇,破碎,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感,完全不同于现代语言。那不像是一个人在说话,倒像是一段磨损严重的古老录音,在借着他的喉咙播放。
镜煋完全听不懂,但那语言本身散发出一种苍凉、蛮荒的气息,让他从骨髓里感到冰冷。他不敢再靠近,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时候……到了……”镜胥忽然停止了呢喃,那些古怪的音节消失了。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镜煋。他的眼神不再是浑浊或狂乱,而是一种洞穿了无尽时光的、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笼子……快开了……”他说,声音平稳得可怕。
话音刚落——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从窗户的方向传来。
镜煋猛地扭头望去。只见那扇采用最高强度合金、能抵御重型狙击步枪射击的特种玻璃窗正中央,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
裂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蔓延。
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从外部,或者内部,耐心地、坚定地挤压着这最后的屏障。
镜胥看着那道裂纹,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心满意足的微笑。
六
“不……不可能……”镜煋失声喃喃,瞳孔因震惊而收缩。这玻璃连子弹都打不穿!
那“咔咔”的轻响持续着,每一声都像直接敲在镜煋的神经上。裂纹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蛛网,在玻璃上不紧不慢地扩张,蜿蜒扭动,越来越密。窗外墨汁般的浓雾依旧紧贴着,纹丝不动,更衬得这无声的崩裂过程诡异绝伦。
镜胥不再看那裂纹,他尝试着用手臂支撑起身体。他的动作依然艰难,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关节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剧烈的喘息,但某种内在的、新生的力量似乎正在这具枯朽的躯壳里苏醒,支撑着他摇摇晃晃地,竟然真的用手脚撑地,试图站起来。
镜煋被眼前的景象分裂了。一部分意识疯狂叫嚣着危险,催促他立刻冲上去阻止老人,阻止那扇正在碎裂的窗户;另一部分却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超现实的一幕发生。
家族的训诫、监控者的职责、对未知的恐惧……与眼前这正在发生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诡异事件激烈冲突。如果这老怪物说的都是真的呢?如果他真的死过十一次?如果外面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如果……他根本就不是人类?
那自己现在该做什么?阻止?还是……放任?
“……帮……我……”镜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混乱。老人半跪在地上,抬起头看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和威胁,也没有了深沉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急切和恳求,“……开门……让我……出去……”
他的身体仍在微微震颤,与玻璃上蔓延的裂纹保持着某种诡异的同步。那裂纹已经遍布整扇窗户,玻璃看起来像一件即将破碎的艺术品。
镜煋喉结滚动,嘴唇发干。他发现自己竟然在犹豫。对一个明显要去自杀的、精神错乱的老人的恳求,他居然在犹豫!
“外面是悬崖!你会死的!”镜煋的声音虚弱无力,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镜胥咧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那是一个怪异扭曲却灿烂无比的笑容:“……死?是回家……”
“咔——嚓——!”
更大的碎裂声响起。整面玻璃窗剧烈震动,中央部分向内凸起,形成一个危险的弧度,无数裂纹瞬间加深,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爆开。
镜胥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彩,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用手一撑墙壁,竟然颤巍巍地、真正地站了起来!他佝偻着,瘦骨嶙峋的身体摇摇欲坠,却像一面破败的旗帜,顽强地竖立在窗前,直面那即将崩溃的屏障和其外无尽的浓雾。
他向着窗户,伸出了颤抖的、皮包骨头的手。
仿佛在迎接。
镜煋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布满裂纹、即将洞开的窗户,看着窗外吞噬一切的浓墨。一个疯狂的、不计后果的念头猛地攫住了他。
他要知道真相。这老怪物到底是什么?外面到底是什么?
他猛地扑向床边,从暗格里摸出一个冰冷沉重的物件——一把老式的、需要手动激发的高斯手枪。家族配备给值守者,用以应对“最极端情况”。他从未想过真的会用上。
他双手握枪,枪口对准了窗前的镜胥,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变调:“站住!不许动!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外面到底是什么!”
镜胥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看到枪口,他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反而露出一丝极其古怪的、近乎嘲讽的神情。
“……那东西……”他嘶哑地说,“……杀不死我……”
七
“……杀不死……试过……”镜胥的声音飘忽,带着一种谈论天气般的漠然,“……火……水……刀兵……毒……都没用……”
他甚至微微扭动脖颈,露出那干瘦得只剩一层皮和凸起颈椎的脖子,上面隐约可见几道陈旧的、扭曲的疤痕。“……勒过……吊过……骨头断了……脏腑碎了……总是……活回来……”
镜煋握枪的手抖得厉害,枪口不断上下晃动。那些话语像冰锥,一下下凿击着他的认知。他无法判断这是疯子的呓语还是可怖的真实。但老人颈间的疤痕,在极致的黑暗中,借着窗外那毫无光源却自分明诡异的浓雾反光,显得异常刺目。
“……像个蛆虫……像个诅咒……”镜胥的目光从枪口移开,重新投向那布满蛛网纹的玻璃,眼神变得空洞而疲惫,“……活得太久……什么都忘了……爱过的脸……恨过的名……都成了灰……只剩下……这具臭皮囊……一遍遍……修补……苟延残喘……”
他的话语里,终于透出镜煋能够理解的、一种深植于岁月尽头的绝望和厌倦。那不是一个疯子的狂言,更像是一个被永久流放者的哀歌。
“……祂叫的不是‘镜胥’……”老人轻轻用指尖触碰一道最新的裂纹,那裂纹顺势又延长了一寸,“……是更老的……名字……我都快……忘了的……”
镜煋的呼吸窒住了。更老的……名字?
“……这次……不一样……”镜胥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钟响了……雾来了……笼子要破了……祂认得……真正的我……”
“祂是谁?”镜煋嘶声问,枪口不由自主地垂低了些许。
镜胥茫然地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迷雾。“……记不清……只知道……该跟祂走……去了……就能彻底睡了……或者……彻底醒……”
就在这时,窗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中央凸起部分的玻璃终于碎裂,但不是向外爆开,而是向内塌陷了一个仅容拳头通过的小洞!
没有气流涌入,没有声音变化。窗外那墨汁般的浓雾,如同拥有生命般,一丝丝、一缕缕,从那破口处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它们在室内缓慢地飘荡,所过之处,温度似乎骤然下降,带着一种非物质的、沁入骨髓的阴冷。
镜胥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嗅到了世间最甘美的芬芳,他佝偻的身体挺直了些,脸上焕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光彩。
镜煋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仿佛那些雾气是活物,正用冰冷的手指触摸他的皮肤,窥探他的灵魂。他惊恐地看着那些渗入的雾气,又看向一脸迷醉的镜胥。
阻止他?还是……
镜胥不再理会镜煋和那把枪。他伸出双手,如同拥抱久违的恋人,颤巍巍地、坚定地,走向那个正在滴淌着浓雾的破口。
八
冰冷的雾丝触碰到镜胥干枯的手指,竟如活物般缠绕而上,缓缓向上蔓延。他所经之处,那些渗入室内的雾气仿佛受到了吸引,纷纷汇聚过去,将他佝偻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黑之中。
镜煋眼睁睁看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枪在他手中沉重如山,他抬不起胳膊,扣不动扳机。眼前的景象已经彻底脱离现实的轨道,坠入某种荒诞离奇的噩梦。科学、理性、家族的职责……在这些蠕动的、冰冷的、超自然的雾气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镜胥的身影在雾气中变得模糊,但他向前挪动的步伐却异常坚定,甚至不再显得那么蹒跚。他直直地走向那扇遍布裂纹、破开一洞的窗户。
“……等等!”镜煋终于挤出一丝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你走了……家族怎么办?我们……我们怎么办?”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试图挽留的理由。一个活了一百六十七年的老祖宗莫名消失,尤其是以这种诡异的方式,会在家族内部、甚至外界引起何等滔天巨浪?他们这些直系后代,又该如何解释?
雾气中,镜胥的脚步顿住了。他微微侧过头,模糊的面容上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似乎透过雾气,落在镜煋身上。那目光没有了之前的狂热、恳求、嘲讽或平静,只剩下一种彻底的、近乎虚无的淡漠。
“……家族?”他轻轻重复,声音仿佛也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雾气般的冷意,“……镜煋……第一百零三代玄孙……你可知……你第十一代祖奶奶……小字叫什么?”
镜煋愣住了。他怎么可能知道?族谱浩如烟海,那些早已化作尘土的名字,除了专门的研究者,谁会在意?
镜胥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继续用那种飘忽的语调说:“……她右耳后……有颗红痣……最爱吃……霜糖糕……”
声音里没有怀念,没有悲伤,只是在陈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极其久远的记忆碎片。
“……我忘了……她葬在何处……也忘了……她离去时……我是否哭过……”
他转回头,面向破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砸在镜煋心上:
“……尘埃……都是尘埃……护不住……记不住……留不下……”
“……与我……无关了……”
说完,他抬起被雾气缠绕的手,按在了那布满裂纹的玻璃上。
九
镜胥的手掌贴上玻璃的刹那,那面早已不堪重负的窗户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不是爆裂,而是分解。整面特种玻璃瞬间化作无数细小的、失去光泽的颗粒,如同沙瀑般簌簌落下,在窗台内外堆起一个小小的灰白色沙丘。
最后的屏障,消失了。
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雾气,此刻毫无阻隔地直面卧室。它们并没有汹涌而入,只是如同沉默的、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停滞在窗口,缓慢地、压抑地翻滚着。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感觉不到冰冷的流动,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智冻结的死寂和空洞从那片浓墨中散发出来。
镜煋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冻住了。他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仿佛那雾气不仅吞噬了光,也吞噬了声音和氧气。他眼睁睁看着镜胥毫不犹豫地、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急切,抬脚跨过了窗台,迈向外那那片虚无的黑暗。
老人的身影瞬间被浓雾吞没了一半,只剩下腰部以上还隐约可见。他回过头,最后看了镜煋一眼。在那被雾气模糊的轮廓里,镜煋似乎看到老人脸上浮现出一个表情——不是恐惧,不是狂喜,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的安宁,仿佛漂泊了万年的旅人,终于望见了故乡的灯火。
然后,镜胥松开了扒着窗框的手。
身体自然而然地向下坠去,轻飘飘地,像一片枯叶,被墨色的潮水无声地吞没。
没有惊呼,没有落地的声响,什么也没有。他就那样消失了,彻底融入了窗外万丈悬崖之上的浓雾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镜煋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那个活了一个多世纪、折磨了家族几代人的老怪物,就这么……跳进了雾里?跳下了悬崖?
死寂。
令人发狂的死寂重新笼罩了房间,比之前更加彻底。监测仪是黑的,光屏是黑的,通讯器是黑的,窗外是黑的。只有地板上那堆玻璃化的沙粒,和依旧从窗口缓慢渗入的、丝缕般的冰冷雾气,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镜煋猛地喘过一口气,心脏后知后觉地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胸骨。他踉跄着扑到窗边,不顾一切地向外望去。
只有雾。浓重、黑暗、密不透风的雾,填满了整个悬崖下的空间,深不见底。看不到任何岩石、树木,更看不到想象中摔得粉身碎骨的尸体。
镜胥消失了。被这片诡异的雾彻底抹除。
就在他被无边的荒谬和恐惧淹没时——
“当——”
那声钟鸣,再次响起。
依旧低沉、苍凉、悠远,仿佛源自深渊之底,又似响自九天之外。它穿透浓雾,无视距离,直接敲击在人的心脏和灵魂之上。
随着这声钟响,窗外的浓雾开始剧烈地翻滚,如同沸腾一般!
紧接着,在那一片墨黑翻滚的雾气深处,一点幽蓝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十
那光点幽蓝,冰冷,不像世间任何一种火焰或光源。它起初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在翻涌的墨色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鬼火。
镜煋的视线死死钉在那光点上,心脏骤停了一拍。
光点开始移动,并非无规则的飘荡,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缓慢地、坚定地向上浮升。随着它的升高,那点幽蓝逐渐扩大、拉长,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
那不是单纯的光点。
那是一串古老而扭曲的符号,由幽蓝的光芒勾勒而成,结构繁复,充满了非人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几何感。它们彼此勾连,形成一个不断微微扭动、变化的整体,像某种活着的咒文,又像一只巨大怪物的冰冷独眼,正透过浓雾,漠然地凝视着这个世界,凝视着窗口僵立的镜煋。
镜煋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四肢冰冷麻痹,连移开视线都做不到。那幽蓝的符号仿佛具有魔力,将他的灵魂钉死在原地,强迫他观看。
符号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占满了他的整个视野。那幽蓝的光芒投在他惨白的脸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绝对的寒冷和死寂。
他终于明白了镜胥所说的“蓝汪汪的旧火”是什么。也终于相信,老人真的听到了某种召唤,看到了某种他无法理解、却真实存在的东西。
这不是死亡。
这是……回归?还是某种更可怕的、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交接?
那幽蓝的符号几乎要触碰到窗口,镜煋能感觉到那股非物质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古老到无法想象的气息。他的大脑在尖叫,在抗拒,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符号即将涌入窗口的刹那——
“嘀——”
生命体征监测仪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屏幕猛地亮起刺目的红色报警信号!几乎是同时,房间顶灯闪烁了几下,惨白的光线骤然倾泻而下,照亮了满地狼藉。手腕上的通讯器也震动起来,发出接收到信息的嗡嗡声。
电力恢复了。
所有的电子设备在这一刻同时重启,仿佛刚才那段时间被凭空偷走,现在又猛地还了回来。
强光刺得镜煋眼睛剧痛,他下意识地闭眼抬手遮挡。
就在他视线中断的这一瞬间,窗外那翻涌的浓雾如同退潮般急剧消散,那幽蓝的、令人窒息的光符号也像是被无形的手瞬间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秒之内,窗外恢复了悬崖该有的景象。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重新出现,夜风灌入,带着山林特有的清新寒意,吹散了室内残留的冰冷雾丝和那非人的气息。
只有空荡荡的窗洞,以及地板上那堆玻璃化的沙粒,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梦境。
镜煋缓缓放下手,踉跄着扑到窗边,死死抓住窗框,大半个身体探出窗外,疯狂地向下望去。
悬崖深深,夜色浓重,山风呼啸。借着远处微弱的光和刚刚恢复的月光,能看到陡峭的岩壁和深不见底的黑暗。
没有雾。没有蓝光。没有镜胥。
什么都没有。
仿佛那一百六十七年的生命,连同最后那诡谲的异象,都被那阵离去的雾彻底带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监测仪还在持续地、尖锐地鸣叫着,屏幕上代表着生命的那条线,已经拉成冰冷的直线。
镜煋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望着空荡荡的窗口和窗外正常的夜空,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没有机会击发的高斯手枪。
枪身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