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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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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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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炮

胥兆龙的死讯是凌晨传来的。

电话铃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凌晨的寂静,也刺穿了陈星寒本就浅薄的睡眠。他握着手机,听着那头堂兄胥伟斌带着哭腔却又难掩一丝表演性质的宣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窗外,城市尚未苏醒,只有零星的车灯划破黑暗,像几道无声的叹息。

“三叔……走了。”胥伟斌的喘息很重,仿佛刚经历一场搏斗,“脑溢血,没抢救过来。爸的意思是,身后事必须风光大办,你是文化人,但规矩不能破,你得赶紧回来主持大局……”

“主持大局?”陈星寒重复了一句,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眼前浮现出胥兆龙那张总是带着些许嘲弄表情的脸,似乎正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看着他,看他如何被卷入这场他生前最不屑的闹剧。“伟斌,三叔他……他自己最烦这些。”

“人都没了,还能由着他的性子来?”胥伟斌的语气立刻强硬起来,那点哭腔消失得无影无踪,“二叔把话撂这儿了,胥家不是小门小户,这场面必须撑起来!吹鼓手、戏班子、流水席、法事道场,一样都不能少!坟地也看好了,青龙岗最好的位置,三穴并排,以后他们老兄弟三个还能作伴儿!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大家分摊!”

分摊。陈星寒胃里一阵翻搅。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场景:喧天的锣鼓,刺耳的唢呐,硝烟弥漫的鞭炮,披麻戴孝的亲属,流水似的宴席,以及乡亲们看似哀戚实则评判着排场的目光。一场用金钱和噪音堆砌起来的盛大告别,与逝者生前的意愿毫无关系,只与生者的面子紧密相连。

“我知道了。”陈星寒打断堂兄愈发激昂的规划,“我尽快回来。”

挂了电话,沉寂压了下来,比之前更沉重。妻子林静不知何时醒了,在黑暗中轻声问:“胥叔叔走了?”

“嗯。”陈星寒躺下,望着天花板,那里只有空调指示灯一个微弱的红点,“那边要大办。”

林静沉默了片刻。“胥叔叔上次来,不是说死后一把灰撒了最干净,最怕吵吵嚷嚷吗?”

“由不得他了。”陈星寒闭上眼。胥兆龙是他远房三叔,也是家族里的异类,终身未娶,做些小生意,言语犀利,常嘲笑老家婚丧嫁娶的繁文缛节是“活人演给活人看的折子戏,累死累活,死人还落不到好”。如今,这出折子戏要强行给他搭台了。

天蒙蒙亮时,陈星寒独自开车驶上返回胥家庄的高速公路。车载广播里,一个冷静的女声正在播报新闻,提及某地推行生态葬,鼓励骨灰自然降解,节约土地资源。他听着,手指轻轻敲击方向盘。现代社会的理性呼吁,与电话里胥伟斌那股不容置疑的传统蛮力,像两条永远不会交汇的轨道,而他正被高速抛回那条陈旧而喧嚣的轨道上去。

两个小时后,车驶下高速,转入县道,熟悉的田野气息混杂着汽车尾气扑面而来。越接近胥家庄,路两旁农舍院墙上那刺目的白色讣告就越多,一张叠着一张,像是某种死亡的竞赛。胥家庄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已经支起了巨大的充气拱门,白底黑字,写着“沉痛悼念胥公兆龙先生”。拱门下,几个穿着孝服、腰间却扎着红布条的男人正在抽烟,大声说笑,是胥伟斌和几个本家兄弟。旁边停着一辆小货车,车上堆着摞成山的纸扎——别墅、轿车、童男童女,甚至还有一台纸糊的笔记本电脑,做工粗糙,色彩艳俗,在清晨的微风中显得格外诡异。

胥伟斌眼尖,看见陈星寒的车,立刻掐灭烟头,换上悲容迎了上来。“星寒!你可算回来了!”他一把抓住陈星寒的胳膊,力道很大,“就等你了!灵堂设在老屋,棺木下午就到,是柏木的,厚实!戏班子谈好了,两拨,对台唱,唱三天!鞭炮买了五千响的,管够!”

陈星寒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堆纸扎上。“弄这些干什么?”

“哎呀,规矩嘛!底下也要过日子,不能让三叔缺了啥!”胥伟斌不以为意,旋即又压低声音,“星寒,有个事得先跟你说,二叔的意思,这场事办下来,估计得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每家先均摊五千,多退少补。你是公家人,手头宽裕,带个头。”

哀悼还未开始,账本已经摊开。陈星寒看着堂兄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里面没有多少悲痛,只有操办一场大型活动的兴奋和对于成本控制的焦虑。他想起胥兆龙有一次喝醉了,拍着他的肩膀说:“星寒,你看吧,等我死了,他们肯定可着劲儿折腾,把我最后那点老本榨干,还要说我风光大葬……真是,死了都不让人清静。”

“伟斌,”陈星寒抽回手臂,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这些事先不急。我先去看看三叔。”

胥伟斌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脸上的悲容僵了僵,随即又堆叠起来:“对对,先看三叔,先看三叔……在冰棺里躺着呢,就在老屋正堂。”

陈星寒不再理会他,径直朝村里那座老屋走去。身后,胥伟斌对另外几个兄弟使了个眼色,低声嘟囔:“读书读傻了?一点都不上心……”

老屋门口已经挂起了白灯笼,贴上了挽联。院子里搭着棚子,摆上了几张方桌,几个帮忙的村妇正在摘菜洗菜,准备流水席的食材,交谈声、水声、锅盆碰撞声混成一片,热闹得像是在筹备一场庆典。

正堂中央,一副透明冰棺散发着冰冷的白气。胥兆龙躺在里面,穿着不合身的寿衣,脸上被化了浓妆,两团夸张的腮红试图赋予他生机,却只显得怪异而陌生。他被精心打扮成了一个戏剧角色,即将登台,出演他自己缺席的葬礼。

陈星寒站在冰棺前,沉默地看着。这个一生不羁、嘲笑规矩的人,最终被规矩彻底吞没,装扮成他最讨厌的样子。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劣质化妆品混合的古怪气味。

他缓缓鞠了三个躬。直起身时,目光落在供桌一旁。那里放着一个崭新的骨灰盒,是质地很差的仿玉石材料,在烛光下闪着廉价的光泽。胥伟斌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等火化了,骨灰就装这里头,然后吹吹打打送上山,埋进坟里,碑都刻好了……”

陈星寒盯着那个骨灰盒,又看看冰棺里被涂脂抹粉的胥兆龙。一股极其强烈的荒谬感和愤怒感攫住了他。这不是哀悼,这是亵渎。是对逝者意愿的彻底背叛,是对生者财力的无情消耗,是一场所有人被迫参与、无人敢提出异议的荒诞戏剧。

他猛地转过身,走出正堂,走到院子里。胥伟斌正指挥着两个人抬进来一大盘鞭炮,红色的纸卷盘踞在地上,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伟斌。”陈星寒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院子里嘈杂的声响瞬间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都投向他。

胥伟斌回过头:“咋了星寒?缺啥了?”

陈星寒指着那盘鞭炮,又指向院外那些纸扎和充气拱门,他的声音清晰、冷静,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这些东西,全部退掉。”

胥伟斌愣住了,掏掏耳朵:“……你说啥?”

“我说,全部退掉。”陈星寒重复道,目光扫过院子里每一个愕然的面孔,“吹鼓手、戏班子、流水席、法事、纸扎、鞭炮,还有山上的坟地,全部取消。”

死寂。彻底的死寂。只有远处不知谁家的一只公鸡,不合时宜地打了一声鸣。

胥伟斌的脸先是涨红,然后慢慢变得铁青。他像是第一次认识陈星寒一样,上下打量着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陈星寒!你疯了吗?!这是三叔的丧事!胥家的脸面!你说退就退?!你不怕天打雷劈,不怕村里人戳断咱们胥家的脊梁骨吗?!”

胥伟斌的怒吼像一块巨石砸进水面,溅起死寂后的轩然大波。院子里摘菜的村妇停了手,抬东西的帮工杵在原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陈星寒身上,惊疑、不解、甚至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兴奋。

“脸面?”陈星寒迎胥伟斌喷火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层下的暗流,带着力量,“把活人累垮,让死人不得安宁,就是胥家的脸面?三叔生前最恨这一套,你们谁不知道?现在摆这个排场,是做给谁看?”

“给谁看?给老天爷看!给祖宗看!给胥家庄老老少少看!”胥伟斌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陈星寒脸上,“规矩!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死了人就得这么办!你读了几年书,就想把胥家的根都刨了?你问问二叔,问问这些长辈,哪个能答应!”他指向周围几个闻声围过来的族老。

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棍的老者清了清嗓子,他是胥伟斌口中的二叔,胥兆光,在族里辈分高。“星寒啊,”他语调缓慢,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知道你心里难过,也是为三叔好。可这丧葬婚嫁,是人伦大事,不是儿戏。胥家在这一带也是有名望的,兆龙走了,冷冷清清,像什么话?外人怎么看?还以为我们胥家败落了,连场白事都办不起。这事关一族的风水运道,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风水运道?”陈星寒几乎要冷笑出来,“二叔,三叔脑溢血走了,是因为胥家祖坟风水不好?还是因为他常年高血压又不肯按时吃药?把一家子的血汗钱砸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活着的日子过得紧巴巴,死了就能保佑子孙发达?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胥兆光的脸沉了下来,拐棍重重顿地:“放肆!你爹妈去得早,没人教你规矩了?长辈说话,有你顶嘴的份?”

“我不是顶嘴,我是讲理。”陈星寒寸步不让,“三叔的遗嘱,我看过。”

最后几个字,他加重了语气,像突然按下了静音键。胥伟斌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胥兆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消失了。

“遗……遗嘱?”胥伟斌的声音有点发虚,“三叔什么时候立过遗嘱?我怎么不知道?”

“他去年体检后,找我帮忙立的。”陈星寒从随身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有胥兆龙的亲笔签名和红指印,异常清晰,“上面写得很明白:死后遗体火化,不设灵堂,不搞仪式,不通知亲友,骨灰由我代为处理,或撒入江河,或埋于树下,不得占用坟地立碑。一切从简,若有人违反,他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他举起那份遗嘱,让周围的人都能看到那个鲜红的指印。“白纸黑字,还有指印。三叔的意思,你们谁想违背?”

胥兆光盯着那份遗嘱,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胥伟斌脸色变了几变,突然梗着脖子道:“谁知道是真是假!三叔糊涂了写的玩意儿,也能算数?人死为大,入土为安,老祖宗的规矩才是最大的遗嘱!”

“真假可以去做笔迹和指纹鉴定。”陈星寒冷冷道,“胥伟斌,你要打这个官司,我奉陪。到时候让法院来判,是遵照逝者白纸黑字的最终意愿,还是按你嘴里那套‘老祖宗的规矩’办。”

“你!”胥伟斌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憋成了猪肝色。他没想到陈星寒如此强硬,更没想到胥兆龙竟然真的留下了这么一份“大逆不道”的遗嘱。

院子里鸦雀无声。那盘巨大的鞭炮还躺在地上,像个尴尬的笑话。几个族老面面相觑,原先支持胥伟斌的气势泄了下去。官司两个字,对他们有着天然的威慑力。何况,死者有明确遗嘱,于情于理,他们都站不住脚。

陈星寒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那几个还在待命的纸扎店伙计和吹鼓手头领:“辛苦各位跑一趟,东西全部拉回去,工钱找胥伟斌结一半,算补偿你们的路费。事情取消了。”

那几人愣愣地看向胥伟斌和胥兆光。胥伟斌咬牙切齿,却不敢再强硬反对。胥兆光重重叹了口气,扭过脸去,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照办。充气拱门被嗤嗤地放气,萎顿在地。纸扎被一件件搬回货车。戏班子的人嘟囔着“晦气”,上了面包车走了。

喧闹的筹备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只剩下空荡荡的棚子、几张方桌,和一院子不知所措的人。

陈星寒走到胥伟斌面前。胥伟斌别开脸,不看他。

“冰棺里的电,留到火化车来。”陈星寒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没有商量余地,“联系殡仪馆,安排最快的火化。费用我来出。”

“骨灰呢?”胥伟斌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按遗嘱,我来处理。”陈星寒道,“三叔名下那张存折,里面还有四万三千块钱。办后事本来要花的钱,省下了。这钱,二叔你拿着。”他转向胥兆光,“三叔生前说过,村里那几个孤寡老人,日子难过。这钱,以三叔的名义分给他们,比扔在吹拉弹唱和鞭炮纸钱上,实在得多。也算他最后积点德。”

胥兆光猛地抬起头,看着陈星寒,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了那张存折,手有些颤抖。周围几个原本看热闹的老人,闻言也收敛了表情,露出复杂的神色。

陈星寒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停放冰棺的正堂。他需要单独和胥兆龙待一会儿。

院子里的人渐渐散了,胥伟斌铁青着脸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也骂骂咧咧地走了。胥兆光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存折,长长叹了口气,对剩下几个帮忙的挥挥手:“都散了吧,棚子……先留着。”

一场原本要轰轰烈烈上演三天的大戏,还没开锣,就仓促落幕。只剩下老屋的寂静,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香烛味。

陈星寒坐在冰棺旁的凳子上,看着胥兆龙平静却陌生的脸。

“三叔,”他轻声说,像是怕吵醒他,“闹剧散了。你清静了。”

冰棺压缩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唯一的回应。

胥兆龙的遗体在第二天上午被殡仪馆的车接走火化。没有送葬的队伍,没有哭声震天,只有陈星寒、胥伟斌和胥兆光等寥寥几人跟着车到了镇殡仪馆。胥伟斌一路黑着脸,胥兆光则沉默寡言,眼神复杂地看着陈星寒办理一切手续,支付费用,平静地接过那个轻飘飘的、尚有余温的木质骨灰盒。

返回胥家庄的路上,车内死寂。骨灰盒放在副驾驶座上,系着安全带,像一个沉默的乘客。胥伟斌几次想开口,目光触及那盒子,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车到村口,景象却让陈星寒微微一愣。老槐树下,聚集了不少村民,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驶来的汽车。没有指责,没有喧哗,只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审视的观望。他们都在看,这场被强行刹住的丧事,最终会如何收场。

胥伟斌像是被这些目光烫了一下,车刚停稳,就迫不及待地推门下车,头也不回地快步朝自己家走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晦气。

胥兆光拄着拐棍,慢吞吞地下车。他走到陈星寒车窗边,看了看那个骨灰盒,又看看陈星寒,半晌,才道:“……后面的事,你打算咋办?总得……总得有个交代。”

“二叔放心,我会处理。”陈星寒道,“三叔交代我的,我一定办到。”

胥兆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人群。几个老人围了上去,低声询问着。陈星寒听到胥兆光模糊的声音传来:“……兆龙自己的意思……留了话的……钱……给老周头他们分了……”

人群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惊讶、难以置信,继而是一种缓慢沉淀的沉默。那些投向汽车的目光,悄然发生了变化,少了几分看热闹的探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思。

陈星寒没有停留,发动汽车,驶向村后通往山脚的那条小路。胥兆光看着车尾消失,对围过来的众人叹了口气,扬了扬手里的存折:“兆龙仁义啊……人都走了,还想着咱们这些老骨头。伟斌他们折腾的那些,花里胡哨,一场空。这才是实在的。”

人群中,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喃喃道:“一把灰……就真这么撒了?连个碑都不留?以后清明……烧纸都没个地方……”

“魂灵在心,不在坟头。”胥兆光看着存折,忽然觉得分量很重,“比那虚的强。”

另一边,陈星寒的车停在山脚下一条清澈的河边。这是胥兆龙小时候常来钓鱼的地方,他提起过很多次。河水平缓,映着天空的流云。

陈星寒捧着骨灰盒走下河滩。他打开盒子,里面是灰白色的骨灰和一些未完全焚化的小块骨骼。他蹲下身,用手捧起一捧,触感细腻而陌生,这就是一个人在这世上最后的物理形态。

他没有说什么悼词,只是静静地将骨灰缓缓撒入流动的河水。灰烬落入水中,几乎没有激起涟漪,就被水流温柔地卷走,向下游漂去,融于自然,归于无形。

一捧,又一捧。阳光照在河面上,碎金一般。风吹过岸边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自然的低语。没有哭声,没有鞭炮,没有纸钱飞舞的灰烬。只有寂静的送别。

最后一点骨灰离手,陈星寒在河边静静站了很久,看着河水奔流不息。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完成了某种重要的承诺,对抗了某种强大的惯性之后获得的安宁。

然而,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看到不远处河堤上站着一个人。是胥伟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的,就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清是愤怒,是困惑,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隔空对视了片刻。胥伟斌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沿着河堤走了。

陈星寒知道,这件事,在胥伟斌那里,远没有结束。风平浪静之下,暗流仍在涌动。

回到老屋,院子里帮忙的村妇已经散了,棚子和桌椅还没拆,空落落地杵着,残留着昨日喧嚣的痕迹,此刻却更显冷清。正堂里,冰棺已经搬走,只剩下空荡荡的厅堂和尚未撤去的香烛供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事物突然中断后的茫然。

陈星寒开始收拾胥兆龙的遗物。老屋简陋,东西不多,几件旧衣服,一些生活用品,还有堆在墙角的一些书籍和杂物。胥伟斌和胥兆光没有再露面,仿佛刻意回避着这里。

下午,陈星寒正整理着旧书,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本县。

他接起来,对方是一个自称姓王的男子,声音热情得有些过头:“是陈星寒陈先生吗?您好您好!冒昧打扰。听说您家长辈刚刚过世,请节哀顺变啊。”

“谢谢。您是?”

“哦,鄙姓王,王德发,‘福寿永安’墓园的销售经理。”对方语气愈发殷勤,“听说您这边一切从简,真是开明,令人敬佩!不过呢,老人家的骨灰,总得有个安放的地方,入土为安嘛,这也是对逝者的尊重。我们园最近正好推出了几款特价家族墓穴,风水极佳,背山面水,永久产权,现在购买还有折扣,绝对是超值……”

陈星寒的眉头皱了起来。消息传得真快。他才刚把骨灰撒了不到半天。

“不需要。谢谢。”他冷淡地回绝,准备挂电话。

“哎哎,陈先生,别急着拒绝嘛!”王德发急忙道,“我知道您有新思想,但也要为后人考虑考虑不是?以后子孙后代祭扫,总得有个地方寄托哀思吧?我们还有树葬、花葬,新型环保,价格也更优惠……”

“我说了,不需要。”陈星寒加重了语气,“骨灰已经处理了。”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种情况,但立刻又调整过来:“处理了?啊……散了?散了也好,潇洒!不过呢,在我们园区的景观湖里也可以进行洒散仪式,我们提供专业小船和司仪,庄重肃穆,还有纪念铭牌可以刻字留念,让逝者……”

陈星寒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放下手机,看着窗外。胥家庄看似平静,但关于胥兆龙身后事的每一个细节,显然正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发酵,并吸引着嗅到气味的鬣狗。殡葬行业的触角,远比想象得更深、更灵敏。

几分钟后,手机又响了一下,是胥伟斌发来的短信,语气硬邦邦的:“镇上李道士刚找我,说算过了,三叔这么走法,魂灵不安,对家里小辈不好,得做个安魂法事,价格好说。你看怎么办?”

陈星寒看着短信,几乎能想象胥伟斌和李道士背后可能存在的某种默契。他回复了四个字:“无稽之谈。”

胥伟斌没再回复。

但骚扰并未停止。接下来的半天,陈星寒又接到了两个推销墓穴的电话和一个推销豪华骨灰盒的短信。他一律冷处理。这些唯利是图的纠缠,反而更坚定了他认为自己做对了的决心。

傍晚,胥兆光拄着拐棍又来了。他看了看收拾了一半的屋子,叹了口气,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

“伟斌下午去找我了。”胥兆光开口,声音有些疲惫,“一肚子火。说你不近人情,坏了规矩,连累他在村里抬不起头。还说……李道士的话,不能不信。”

陈星寒给他倒了杯水:“二叔,您信吗?”

胥兆光接过水杯,没喝,摩挲着杯壁:“老辈子都这么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星寒,我知道你是按兆龙的意思办,可这世上……有些事,说不清的。万一真有点什么,伟斌他家孩子还小……”

“如果真有魂魄,三叔最恨的就是这些道士法事。”陈星寒语气平静,“他若在天有灵,看到我们因为他又搞这套,才会真正不安。伟斌要是担心,让他给自己孩子多买点营养品,比什么法事都强。”

胥兆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是摇头。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道:“那个墓园销售,也打电话到我这来了。说现在政策紧,好墓地越来越少,催着买。”

“您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我说主家的事,我做不了主。”胥兆光看着他,“星寒,你这做法,是痛快,也省钱了。可往后……清明过年,别人家都上山烧纸,热热闹闹,兆龙这边冷冷清清,连个烧纸的地方都没有……我心里,不是滋味啊。”

这是最真实的困惑,来自一个传统老人的内心。不是胥伟斌那种掺杂着面子和利益的愤怒,而是一种基于长久以来习俗的情感依赖和茫然。

陈星寒沉默了片刻。他知道,简单地批判“封建迷信”无法真正回答这个问题。

“二叔,”他放缓了语气,“思念一个人,一定要对着一个土堆或者一块石头吗?三叔活着的时候,我们多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比死后烧多少纸钱都强。现在他不在了,我们记住他的样子,记住他说过的话,记住他这个人,比什么都重要。坟头修得再大,碑刻得再漂亮,心里忘了,又有什么用?”

胥兆光怔怔地听着,浑浊的眼睛里光影闪烁。这些话,对他而言太过新鲜,甚至有些叛逆,但似乎……又有点道理。他想起胥兆龙生前总是一个人坐在河边钓鱼的背影,想起他嘲讽丧事大操大办时撇嘴的样子。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胥兆光喃喃道,似懂非懂,但紧绷的神情缓和了些许。

这时,陈星寒的手机又响了。还是一个本地陌生号码。他皱了皱眉,想直接挂断。

胥兆光却道:“接吧,万一……是村里有事。”

陈星寒接起电话。对方是一个年轻许多的声音,带着些许紧张和试探:“您好,请问是陈星寒先生吗?”

“我是。您哪位?”

“陈先生您好!冒昧打扰。我叫赵致远,是县报的记者。”年轻人语速很快,“我了解到您刚刚为亲属办理了一场极其简朴的丧事,没有仪式,没有墓葬,最终选择了骨灰自然葬,是吗?我想就这个现象,采访一下您,探讨一下现代殡葬观念与传统习俗的碰撞,不知道您是否……”

陈星寒愣住了。记者?这事居然连记者都惊动了?

县报记者赵致远的采访请求,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胥家庄激起了不同于之前的涟漪。

陈星寒没有立刻答应,只说要考虑一下。挂了电话,胥兆光一脸惊疑:“记者?他们来干啥?这事还能上报纸?”

“可能觉得……这是个值得讨论的话题吧。”陈星寒道。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遵从逝者意愿的个人行为,竟会被赋予某种“现象”的意义。

胥兆光沉吟半晌,忽然压低声音:“星寒,这事……不会惹什么麻烦吧?会不会说我们胥家对老人不敬?”传统思维里,“上报”总带着一丝不可控的恐慌。

“我们没做错任何事,相反,我们遵守了遗嘱,节约了资源,没有搞封建迷信。”陈星寒安慰他,“说不定是好事,让更多人想想,是不是非得按老一套办。”

胥兆光将信将疑地走了。

陈星寒独自坐在老屋里,看着窗外沉落的夕阳。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妻子林静发来的短信:“爸刚打电话问我胥叔叔后事办得怎么样,我说从简办了。他听了没说什么,但好像叹了口气。你那边还顺利吗?胥伟斌没再闹吧?”

陈星寒回复:“基本顺利。骨灰已经按三叔意思撒入河里了。有些小风波,能应付。”

他放下手机,感到一丝疲惫。个人的坚持,对抗的是绵延千年的习俗和盘根错节的人情利益网络。胥伟斌的怨气,胥兆光的困惑,推销电话的无孔不入,道士的“预言”,甚至来自自己岳父那一声无声的叹息,都是这张网的反应。

但赵致远的采访请求,像一道微光,提示他这或许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战争。有更多的人在思考,在试图打破这种惯性。

他拨通了赵致远的电话。

第二天上午,赵致远骑着摩托车来到了胥家庄。他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书生气的年轻人,见到陈星寒时略显紧张,但眼神里有种真诚的好奇。

采访就在胥兆龙的老屋里进行。没有摄像机,只有录音笔和笔记本。赵致远的问题很细致,从胥兆龙生前的为人、立遗嘱的初衷,到丧事从简的具体过程、遇到的阻力、家族内部的反应,再到陈星寒自己对传统殡葬的看法。

“陈先生,您不觉得,完全取消仪式,是否会失去对逝者的一种情感寄托方式?毕竟,哀悼需要出口。”赵致远问。

“哀悼的出口有很多种,不一定是喧闹的仪式。”陈星寒回答,“安静的追思,真诚的回忆,实际行动上的纪念,比如我三叔,我们把省下的钱帮助了更需要的人,我觉得这比任何仪式都更能让他安心。仪式如果变成了负担和表演,就失去了本意。”

“关于墓葬占地问题,您怎么看?”

“死人与活人争地,是现实的荒诞。”陈星寒语气坚定,“城市周边墓园价格炒得比商品房还高,普通家庭不堪重负。青山绿水间碑石林立,破坏生态,浪费土地。一代又一代,不断叠加,这不是纪念,这是负担。为什么不能更自然地回归?骨灰撒海、植树、深埋,不留标记,把土地留给活着的人,留给未来。”

“但很多人觉得,没有墓穴,没有墓碑,后人就无法祭奠,家族血脉的延续感会断裂。”

“血脉和亲情在心里,在记忆里,在生者的相互扶持里,不在一个冰冷的石碑上。”陈星寒看着窗外,“如果后代忘了你,坟修得再大,每年清明不过是走过场。如果心里记得,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寄托哀思。我们需要改变的不是形式,而是观念。”

赵致远飞快地记录着,偶尔抬头看陈星寒一眼,眼神发亮。

采访进行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赵致远郑重地收好录音笔:“陈先生,谢谢您!您的想法和做法,给了我很大启发。这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推动大家反思现有的殡葬模式。文章写成后,我会先发给您过目。”

送走赵致远,陈星寒感到一种释放。把想法系统地表达出来,本身也是一种整理和坚定。

然而,变化比文章来得更快。

当天下午,村里几个平时和胥兆光关系不错的老人,陆续来到了老屋。他们不再只是好奇或看热闹,而是带着认真的疑问。

“星寒,听说记者都来采访你了?你说那个……骨灰撒了,真没事?”一个老人问。

“国家现在提倡这个,叫生态葬,有些地方还有补贴。”陈星寒解释,“集中墓葬浪费土地,以后子孙后代的土地会越来越紧张。”

“理是这么个理……可心里头,总觉得空落落的。”另一个老人叹气。

“老伯,您想啊,以后孩子们城里工作忙,年年清明赶回来上山烧纸,路途奔波,烟熏火燎。要是忘了,心里还愧疚。要是没了这个负担,他们想念了,就在心里想想,或者做点好事,不是更轻松?真孝顺,在世时多孝顺点。”

老人们听着,默默抽烟,不再说话。

胥兆光坐在一旁,忽然开口道:“兆龙那四万块钱,我昨天挨家给几个老伙计送去了。周老头摸着钱,手都抖了,说够他半年药钱了……比吹吹打打实在。”

这话比陈星寒的任何道理都更有分量。老人们面面相觑,最终都缓缓点了点头。

现实的温暖,一点点抵消着虚无的恐惧。

但胥伟斌的怨气并未消散。听说记者采访的事,他气得在家里摔了杯子,对老婆咆哮:“他陈星寒倒是出了风头!显得他能耐!坏了规矩还得表扬?胥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以后村里谁家办事不按规矩来,都得戳我们脊梁骨!”

他觉得自己被孤立了,被背叛了,被一个“读书读傻了”的堂弟彻底比了下去。这股邪火在他心里烧着,寻找着出口。

几天后,陈星寒处理完所有遗物,准备返城。他去向胥兆光告别。

胥兆光送他到村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星寒,你做得对……是对的。就是……慢慢来,慢慢来。”

陈星寒点点头。他知道,观念的转变,非一日之功。

车刚驶出胥家庄,手机又响。是一个固定电话,号码来自他所在的单位。

他接起来,是单位一位副职领导,语气带着一种官方式的关切:“星寒同志啊,节哀顺变。听说你回去处理丧事了?怎么样,还顺利吧?”

“谢谢领导关心,都处理好了。”

“哦,那就好。有个情况啊,我私下跟你通个气。”领导压低了声音,“刚才呢,这边民政局一位同志打电话到我这里,委婉地问了一下你家属丧事办理的情况。好像说……接到什么反映,说过程过于简单,不符合民俗,可能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当然,我是相信你处理得当的!就是跟你说一声,心里有个数。”

陈星寒的心猛地一沉。胥伟斌?还是那些被触动了利益的殡葬从业者?手竟然伸得这么长,捅到了他的单位?

“谢谢领导提醒,我明白了。”陈星寒语气平静,但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

风吹起路边的尘土,打着旋儿。看来,这场风波,远未到平息的时候。

单位领导的“通气”电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陈星寒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信心。车在返回城市的高速公路上飞驰,窗外的景色不断倒退,他的心情却沉重地滞留在胥家庄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土地上。

“不符合民俗”、“不好的影响”……这些冠冕堂皇的词汇背后,是胥伟斌的怨毒举报,还是殡葬利益链的反扑?或者兼而有之?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遗嘱和从简的做法,便用这种迂回的方式,试图从“影响”和“规矩”的角度施压,甚至不惜将事情捅到他的工作单位,其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车窗,让猛烈的风吹拂着脸庞。愤怒之后,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警觉。改革之难,不仅难在破旧立新,更难在要时刻提防旧势力从各个角落射来的冷箭。

回到城里家中,妻子林静看出他神色不对,追问之下,陈星寒将事情简单说了。林静顿时气愤不已:“胥伟斌怎么这样!自己亲叔叔的遗嘱不尊重,还有脸去举报?还有那些卖墓地的,关他们什么事!真是欺人太甚!”

“触动了他们的奶酪罢了。”陈星寒疲惫地揉着眉心,“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用这种手段。”

“单位那边会不会有麻烦?”林静担忧地问。

“清者自清。我按遗嘱办事,没有任何违规违纪。”陈星寒语气坚定,但心里并非全无顾虑。人言可畏,尤其是这种掺杂着“传统”、“民俗”帽子的非议,有时比真刀真枪更难应付。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县报记者赵致远。

“陈先生!抱歉打扰您。”赵致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文章我写好了,发您邮箱了,您看一下。另外……有个情况得告诉您。”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们主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内容是……指责您借丧事炒作,博取名声,不顾人伦乡情,行为偏激,可能……可能对当地社会稳定造成不良影响。”

陈星寒的心一凛。果然来了,而且动作更快,直接瞄准了媒体渠道。

“主编怎么说?”

“主编让我核实一下信里的内容。我说我全程采访,了解情况,完全不是信里说的那样。但主编说……话题有些敏感,让我再谨慎一点,平衡报道角度。”赵致远的声音带着歉意和 frustration(沮丧),“所以文章可能……发表时会做一些调整,或者暂缓。”

冷箭不仅射向他的工作,还要扼杀刚刚出现的声音。

“信里还说了什么?”陈星寒冷静地问。

“主要是攻击您个人,说您读书读傻了,不尊重传统,想标新立异什么的。还暗示您处理骨灰的方式……不符合卫生规定?”赵致远的声音里带着荒谬感,“明显是胡搅蛮缠。但我担心这会影响文章发表。”

“我知道了。谢谢你,赵记者。”陈星寒道,“文章我先看。至于发表与否,你们按规矩办。事实就是事实。”

挂了电话,陈星寒打开邮箱,仔细阅读了赵致远的文章。文章写得很客观,详细叙述了事件经过,大量引用了他的观点,也提到了家族内部的不同意见和村里的反应,最后延伸探讨了殡葬改革的意义与困境。是一篇有深度、有温度的报道。

如果这样的声音都被压制,那所谓的“反思”与“改革”又从何谈起?

他给赵致远回复邮件:“文章已阅,事实准确,同意发表。无需顾虑我个人。”

他知道,这或许不足以改变主编的决定。那股传统的、利益交织的力量,正在暗中发力,试图将这件事,连同其带来的思考,彻底捂死在萌芽状态。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单位领导没有再打电话,胥伟斌也没有动静。但陈星寒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仍在涌动。

他登录了本地的网络论坛,搜索了一下相关关键词。果然,在一个不太起眼的版块,发现了几个帖子。标题诸如《震惊!胥家庄某文化人竟对亲叔做出此事!》《孝道沦丧?现代礼仪与传统习俗的激烈冲突》。点进去,内容极其煽动,歪曲事实,将他描述成一个冷酷无情、沽名钓誉、践踏乡规民俗的“逆子”,却绝口不提胥兆龙的遗嘱和真实意愿。下面的评论寥寥,但大多是被煽动起来的指责和谩骂。

发帖人匿名,但措辞和匿名信如出一辙。

陈星寒没有回复,也没有争辩。他知道,在这种地方,理性的话语只会被情绪的浪潮吞没。他只是冷静地将网页截图保存。

第三天,胥兆光突然打来了电话。老人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愤怒:“星寒!不知道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在村里乱传话!说你那个记者采访,是要上报,说我们胥家庄丧事混乱,破坏风气,上面要下来整顿,以后都不准土葬不准吹打了!搞得人心惶惶!好些人跑来找我打听!是不是伟斌那个混账东西在外面胡说八道?”

谣言升级了。从对他个人的攻击,扩散到了对整个村庄的“威胁”。这是更毒辣的一招,试图煽动起整个社群的对立情绪,将他彻底孤立。

“二叔,您别急。”陈星寒镇定道,“记者采访是探讨问题,绝不是要整顿什么。这是有人故意造谣,搅混水。您帮我跟大家解释清楚。”

“我解释了!可有些人就信哪!还说你是不是拿了外面什么好处,要回来破坏祖宗规矩……”胥兆光又气又无奈,“伟斌这几天躲着不见人,我看八成就是他!”

正通着话,陈星寒有另一个电话插播进来,是赵致远。

他先安抚了胥兆光几句,挂断后接起了赵致远的电话。

“陈先生!”赵致远的声音这次带着一丝兴奋,“文章发了!虽然版面不大,还是发了!”

“哦?不是说……”

“主编最后还是坚持发了。可能是因为,匿名信的事,不知怎么被县里一位领导知道了,领导打了个电话过来,问了几句,说殡葬改革是国家提倡的方向,正常的讨论应该允许。”赵致远语速很快,“总之,算是发出去了!”

峰回路转。陈星寒没想到,在暗箭频发之时,竟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获得支持。

“太好了。谢谢你,赵记者。”

“应该我谢谢您!提供了这么好的新闻素材!”赵致远高兴地说,“报纸我今天会多寄几份到胥家庄村委会,相信能让那些谣言不攻自破!”

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然而,陈星寒并没有感到轻松。他知道,一篇报道或许能暂时澄清谣言,但无法轻易改变深植于人心的观念和利益格局。

当天晚上,胥伟斌竟然主动打来了电话。语气不再是之前的愤怒,而是带着一种古怪的、强装出来的平静。

“星寒啊,报纸我看到了。”他说,“你厉害,都能让县里领导给你说话了。”

陈星寒不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过去的事,就算了。我也不跟你争了。”胥伟斌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不过,三叔老屋那块宅基地,你看……你城里人也不会回来住。我是他亲侄子,我爸的意思,是不是该归我?你抽空回来办个手续?”

陈星寒瞬间明白了。所有的闹剧,举报、匿名信、造谣,或许最终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发泄不满,而是为了这块地。一场丧事,最终又绕回了最现实的利益。

胥伟斌终于图穷匕见,将目标直指胥兆龙留下的老屋宅基地。所有的愤怒、举报、煽风点火,似乎都找到了一个现实的落点。

陈星寒握着手机,没有立刻回答。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现代化的轮廓,而电话那头,连接着的却是乡土中国最根深蒂固的观念与利益争夺。

“伟斌,”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三叔刚走,骨灰还未冷透,你就开始算计他的房子了?”

胥伟斌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立刻拔高:“什么叫算计?!我是胥家长孙,三叔没儿没女,这房子按理就该归我!难道还留给外人不成?你一个外姓人,还想霸占我们胥家的产业?”他故意强调了“外姓”二字,带着一种宗族式的蛮横。

陈星寒的母亲姓胥,是胥兆龙的堂妹,他确实不姓胥。在胥伟斌的逻辑里,这似乎成了他缺乏继承权的原罪。

“三叔的遗嘱里,没有提到房产处理。”陈星寒冷静道,“根据法律,你没有优先继承权。需要合法定继承人协商处理或者由法院判决。”

“法律?少拿法律吓唬我!”胥伟斌恼羞成怒,“在胥家庄,就得讲胥家的规矩!我是他亲侄子,就是第一继承人!你赶紧回来签字过户,别逼我闹到法院,让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你可以去咨询律师,或者直接去法院起诉。”陈星寒不为所动,“法院怎么判,我怎么执行。”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胥伟斌,气得几乎将手机摔了。他没想到陈星寒如此强硬,丝毫不顾及乡亲情面和所谓的“规矩”。

林静担忧地看着丈夫:“又是胥伟斌?还想要房子?”

“嗯。”陈星寒揉了揉太阳穴,“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这么迫不及待。”

“那我们怎么办?真要打官司?”

“看情况。如果他讲理,可以协商。如果他不讲理,那只有法律能解决。”陈星寒目光沉静,“三叔生前没少接济他,他却只盯着这点东西。这房子,不能让他这么轻易拿去。”

几天后,赵致远寄来的报纸送到了胥家庄村委会。胥兆光戴着老花镜,仔细地、一字一句地读完了那篇篇幅不算长的报道。报道客观陈述了事件,强调了遗嘱的效力和逝者意愿的尊重,也引用了陈星寒关于殡葬改革的观点,并未提及任何“整顿”风声。

老人拿着报纸,在村里走了一圈,逢人便说:“看看!上报了!是表扬!说兆龙做得对,星寒做得对!省下钱帮衬老伙计,是积德!没谁说整顿!都是瞎传!”

报纸的权威性,加上胥兆光的解释,暂时压下了村里的风言风语。一些人拿着报纸传阅,虽然仍有嘀咕,但明目张胆的谣言少了。现实的利益帮助(胥兆龙留下的钱)和权威媒体的定性,比任何道理都更有说服力。

胥伟斌的气焰暂时被压了下去,但他并未死心。老屋的诱惑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又过了几天,陈星寒接到了胥兆光的电话。老人的语气有些复杂:“星寒啊,伟斌这两天没闹了。不过……他找了镇上的律师咨询了,回来蔫儿了。说法律上……他确实占不到便宜。”

陈星寒并不意外。“二叔,那您觉得,这房子该怎么处理?”

胥兆光叹了口气:“按老规矩,是该给伟斌他们这些亲支近派。可兆龙生前……和伟斌他爸(也就是胥兆光的大哥)关系也就那样,对伟斌也是恨铁不成钢。倒是跟你投缘……”他停顿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星寒,你是文化人,懂道理。这房子,你看着处理吧。是卖是留,你决定。别让它成了惹祸的根苗。”

得到了胥兆光的支持,陈星寒心里有了底。他再次返回胥家庄,这次是为了处理老屋。

他约了胥伟斌在老屋见面。胥伟斌脸色阴沉地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像是镇上的小干部模样的人,估计是来给他“撑腰”的。

陈星寒没理会那人,直接对胥伟斌说:“伟斌,这房子,三叔没留话。但按法律,你不是唯一继承人。二叔也同意由我主导处理。”

胥伟斌哼了一声,没说话。他身后的人开口道:“陈同志是吧?我是镇司法所的。这个事呢,原则上还是尊重民间习惯,协商解决比较好,闹上法庭,对双方影响都不好……”

陈星寒打断他:“您说得对,协商解决。我的方案是,这处老宅评估作价,所得钱款,一半由我捐赠给村里设立一个小额基金,专门帮扶像周老头那样的孤寡老人看病吃药。另一半,由包括胥伟斌在内的所有合法定继承人平分。”

胥伟斌愣住了,他身后那个司法所的人也愣住了。他们原以为陈星寒要么想独占,要么会设置障碍,没想到他提出的是这样一个方案——自己一分不留,全部用于公益和分配。

“你……你说真的?”胥伟斌怀疑地看着他。

“当然。”陈星寒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初步协议草案,“可以白纸黑字写明,请司法所的同志做个见证。以后基金由村委会和二叔共同监督。”

胥伟斌算计起来。虽然拿不到整个房子,但能分到一笔钱,而且陈星寒自己一分不要,面子上也说得过去,更重要的是,他闹事的理由彻底没有了。他憋了半天,梗着脖子道:“……行吧!就当是给三叔积德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解决。司法所的人松了口气,连忙表示愿意协助办理后续手续。

胥伟斌签了字,按了手印,拿着那份协议草案,脸色复杂地走了。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理解了“积德”的含义,还是只看到了眼前的那点利益。

陈星寒独自留在老屋里。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尘埃在光柱中飞舞。这里曾经承载过胥兆龙的童年、青年和晚年, soon(很快)将不再属于胥家。

他走到院中,看着那棵老枣树,胥兆龙曾说那是他小时候种的。他忽然想起赵致远文章里的一个问题:“彻底不留痕迹,是否会让人觉得虚无?”

也许,纪念的方式可以更积极。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赵致远的电话。

“赵记者,有没有兴趣再做一次后续报道?关于如何用逝者遗产,进行更有意义的纪念。”

陈星寒关于处理老屋所得的方案,像一块石头投入胥家庄已然渐趋平静的湖面,再次激起了涟漪,但这次的波纹,却带着不同于以往的色彩。

捐赠一半房款设立村内孤寡老人医疗帮扶基金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这一次,带来的不再是质疑和谣言,而是实实在在的惊叹和赞誉。

“星寒这孩子……真是做到头了!” “自己一分钱不要,全拿出来给大伙儿?这心胸!” “兆龙没白疼他,这是给兆龙积了大德啊!” “比吹打七天七夜都强!”

原先那些关于“冷清”、“不安”的议论,在真金白银的帮扶面前,彻底失去了市场。现实的温暖,彻底驱散了虚无的恐惧。胥兆光拿着那份正式协议,走在村里,腰杆都比以前挺直了许多,逢人便说:“看看!这才是正理!比什么都强!”

胥伟斌拿到属于他那份钱时,表情依旧复杂,但在周围一片对陈星寒的称赞声中,也只能讪讪地附和两句,再也说不出什么怪话。利益得到了部分满足,面子也因为基金的设立而勉强维持,他失去了继续闹事的动力和理由。

赵致远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后续,再次来到胥家庄进行了采访。这一次,他的报道视角更加深入,不再局限于殡葬方式本身的争议,而是延伸到了“如何纪念逝者”——是将财富消耗于铺张的仪式和冰冷的石碑,还是转化为惠及生者的、充满生命力的善意?

文章在市报的民生版刊发,篇幅比上一次更大,还配发了胥兆光老人和几位受助村民的照片。报道引发了不小的反响,读者来信和网络评论中,支持与思考的声音占据了主流。甚至有人打电话到报社,询问如何效仿这种做法。

陈星寒的单位领导也看到了报道,这次打来电话,语气充满了赞赏:“星寒同志啊,做得很好!很有社会责任感,也体现了我们单位职工的良好风貌!民政局那边后来还特意打电话来表扬了,说这是殡葬改革中涌现的正面典型!”

曾经的“不良影响”,转眼变成了“正面典型”。风向的转变,有时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而这层纸,被一种更强大、更符合时代潮流的理性力量捅破了。

陈星寒对此保持清醒。他知道,自己并非刻意要做什么“典型”,只是做了认为正确的事。个体的行为能掀起些许波澜,已属不易,真正的变革,仍需自上而下的设计和推动。

他登录市政府网站的“市长信箱”,整理了自己的思考,撰写了一封长信。信中,他结合胥兆龙的案例,详细阐述了当前传统殡葬模式带来的巨大浪费、土地占用、环境污染、民众负担等问题,及其背后的封建思维残余。他呼吁从市级层面出台政策,大力倡导和推广不占地的生态安葬(如骨灰撒散、深埋、植树等),建立集中的纪念场所(如电子纪念屏、集体纪念碑刻名)替代分散墓葬,严格限制墓穴面积和年限,甚至逐步取消经营性公墓的扩张,将殡葬改革的重点从“管制”转向“引导”和“服务”,切实减轻群众负担,保护生态环境,树立文明新风。

他郑重地点击了“发送”按钮。他知道这封信可能石沉大海,也可能被批转、阅读,甚至引发讨论。无论结果如何,他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个人的抗争或许微弱,但若无人发声,改变便永不会到来。

不久后,他接到胥兆光的电话。老人的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快:“星寒啊,基金的事,村委会很重视,专门开了会,定了章程,让我也当个监督哩!头一笔钱,已经给老周头他们几个把药费报了一些了!真是积德的好事啊!”

“那就好,二叔您多费心。”

“还有件事,”胥兆光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透着认真,“村里有几个老伙计,私下找我打听……问他们以后老了,能不能……也像兆龙这么办?简单点,省下的钱,看能不能也贴补点家里孩子,或者……像兆龙这样,帮帮别人?”

陈星寒握着手机,愣住了。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书桌上,一片明亮。

他没有立刻回答。窗外,城市的天空湛蓝,远处工地上新的楼宇正在拔地而起。土地是如此的宝贵,理应用来承载生者的希望与未来,而非无尽承载逝者的碑石。

旧枝摧折,新芽已在萌动。虽然微弱,但毕竟是开始了。

胥兆光电话里传来的信息,像一颗种子,落在陈星寒心中,悄然生发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感慨,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原来,破旧立新并非只有对抗与挣扎,当一种更理性、更温暖的方式展现出它的价值时,自然会吸引那些在传统重压下感到疲惫和困惑的人们。

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关于殡葬改革的资料。他了解到,在国内外许多城市,生态安葬已成趋势,海葬、树葬、花坛葬等形式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一些国家甚至立法规定墓葬年限,到期后须深埋或迁移,以节约土地;虚拟墓园、线上追思等新形式也在探索中。这些信息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选择和坚持,并非孤例,而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方向。

他将这些资料整理成通俗易懂的文章,通过邮件发给了赵致远,希望能为他的后续报道提供更多视角。赵致远如获至宝,回复邮件连连道谢,并表示正在策划一个系列报道,深入探讨殡葬改革的多元可能。

与此同时,他也收到了市政府“市长信箱”的系统回复,称来信已收悉并按规定流程转办处理。虽然只是程式化的回应,但至少表明声音已被听到。

生活的节奏似乎恢复了平静。工作日上班下班,周末陪伴家人。胥伟斌没有再找麻烦,胥家庄的老屋完成了评估和过户手续,卖房款的一半打入了新设立的村基金账户,另一半也按协议分配完毕。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但陈星寒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单位里偶尔有同事聊起家里老人后事安排,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一句:“星寒,像你家叔那样办,真没问题?”他会平静地解释几句,对方往往若有所思。

岳父来家里吃饭时,也不再避讳这个话题,甚至主动问起胥家庄那边基金的使用情况,最后叹了一句:“是比大操大办强……以后我们老了,你们压力也小点。”林静在桌下轻轻握了握陈星寒的手。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水波一样慢慢扩散。影响在潜移默化中发生。

一个月后,赵致远的系列报道第一篇见报了,题为《最后的回归:生态安葬何以从争议走向共识》。文章以胥兆龙的故事为引子,系统介绍了国内外生态安葬的发展现状、政策支持和实践案例,并采访了市民、学者、殡葬从业者等多方观点,理性客观,视野开阔,引发了良好的社会反响。

陈星寒仔细读了报纸,感到一种由衷的高兴。媒体的关注和引导,至关重要。

就在他以为事情将以此种方式逐渐沉淀、发酵时,一封意外的来信被送到了他的办公室。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落款是“市深化殡葬制度改革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

他的心猛地一跳,深吸一口气,才拆开信封。

里面是一份打印的公文函,措辞正式:

“陈星寒同志:您好。您致‘市长信箱’关于推进我市殡葬制度改革的建议信收悉。来信中反映的问题客观深刻,所提建议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体现了您对社会公共事务的深切关注和理性思考。目前,我市正在酝酿制定新一轮殡葬事业发展规划,拟大力倡导和推广节地生态安葬模式。诚邀您作为市民代表,参加将于X月X日召开的征求意见座谈会,届时请莅临发表高见。详情请联系……”

信纸在手中似乎有了温度。陈星寒反复读了好几遍,确认这不是幻觉。他的声音,竟然真的被听到了,而且即将从一个更广阔的层面,参与进去。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无数个体在这里生活、逝去。如何让生命的终点更具尊严、更少负担、更符合可持续发展的理念,这是一个宏大而沉重的课题。

他现在有机会,将胥兆龙个案带来的思考,将胥家庄那场风波引发的涟漪,推向一个更广阔的舞台。

他拿起手机,先给林静发了条短信:“晚上多做两个菜,有事庆祝。”

然后,他按照公文上的联系方式,拨通了电话。

“您好,市殡改办吗?我是陈星寒。关于座谈会,我会准时参加。”

市殡改办的座谈会在一间简洁明亮的会议室举行。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着十余人,有民政局的官员、殡葬协会的代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社区工作者,还有像陈星寒这样被特邀的市民代表。气氛庄重而务实。

主持人是民政局一位分管副局长,开场白直接切入主题:面对城镇化加速、土地资源日益紧缺、群众殡葬负担加重等现实问题,如何深化改革,破旧立新,找到一条既尊重传统情感又符合现代文明发展方向的出路。

轮到代表发言时,各种声音交织。殡葬协会代表强调行业规范和现有设施的利用;社区工作者谈到基层工作的难处,尤其是如何说服老人接受新观念;一位政协委员建议加大政府对生态葬的补贴力度;一位人大代表则提出应修订地方性法规,对墓葬面积和年限做出更严格的限制。

陈星寒认真听着,做着笔记。他的位置比较靠后。

当主持人点到他的名字时,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他没有带讲稿。

“各位领导,各位代表,我叫陈星寒。我是一位刚刚亲身经历了一场从简丧事的普通市民。”他平静地开口,声音清晰,“我的长辈胥兆龙先生去世,留下遗嘱要求身后事一切从简,骨灰自然处理。我们遵从了他的意愿,没有仪式,没有墓葬,没有墓碑。”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的开场白与众不同。

“在这个过程中,我遭遇了家族内部的强烈反对,经历了乡土人情的巨大压力,甚至接到了墓园销售无休止的电话推销,以及事后针对我个人的匿名举报和网络攻击。”他继续说道,语气没有控诉,只有陈述,“这一切,都源于我们打破了一项延续千年的传统惯例。”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与会者。“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一项符合逝者意愿、为国家节约土地、为家庭减轻经济负担、也避免环境污染的行为,会如此艰难?我们反抗的,究竟是什么?”

“是习俗?是面子?还是某种根深蒂固的、对死亡本身的恐惧,需要靠盛大的仪式和坚固的墓碑来安抚?”他抛出了问题,然后自答,“或许都是。但更深层的,或许是一种路径依赖,一种缺乏其他选择的惯性。当整个社会都默认丧事必须如此操办时,个体的、不同的选择就会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大逆不道。”

“因此,我认为,改革的关键,不在于仅仅批评传统的弊端,而在于如何构建一个新的、可行的、能被广泛接受的体系来替代它。”他的声音逐渐坚定,“我们需要的是系统性的顶层设计。”

他提出了几点具体建议:“第一,加强立法保障。是否可以考虑出台地方法规,明确倡导生态安葬为优先选择,甚至对选择传统墓葬的,征收较高的土地资源补偿费,用经济杠杆进行调节?”

“第二,强化公共服务。政府应主导建设一批公益性生态安葬纪念园,提供骨灰撒散、树葬、花葬、深埋等多种不占地或少占地的选项,并配套建设庄严肃穆的集体纪念设施(如纪念墙、电子屏等),满足民众祭奠需求,消除‘无处祭拜’的顾虑。”

“第三,彻底改革观念。宣传引导不能停留在口号上。能否将‘厚养薄葬’作为文明创建、社区评比的重要内容?能否鼓励党员干部带头签署生态安葬承诺书?能否将殡葬文明纳入中小学生命教育课程,从孩子抓起?”

“第四,严格行业监管。严厉打击殡葬领域的捆绑消费、天价收费、虚假宣传、迷信活动,净化市场环境,切实减轻群众负担。”

他的发言条理清晰,既有亲身经历的感性支撑,又有政策思考的理性高度。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不少人都在认真记录。

“最后,我想说,”陈星寒放缓了语速,“殡葬的本质,是对生命的尊重和告慰。这种尊重,可以体现在繁琐的仪式里,也可以体现在安静的追思中;可以物化为一块冰冷的石碑,也可以转化为一项温暖生者的善举。我们的政策,应该给民众提供更多元、更文明、更可持续的选择,而不是将所有人捆绑在一条陈旧而沉重的轨道上。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安宁,让土地永续,这才是改革的最终目的。”

他微微鞠了一躬:“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

短暂的寂静后,主持人带头鼓起了掌,随后掌声在会议室里响起,虽然不算热烈,但充满认可。几位官员交换着眼神,微微点头。

座谈会结束后,那位副局长特意走过来,和陈星寒握了握手:“陈星寒同志,你的发言很好,很有启发性,尤其是关于系统性构建替代方案的建议,我们会认真研究。”

“谢谢领导,我只是说了自己的想法。”陈星寒诚恳地说。

“个人的想法,往往是政策灵感的来源。”副局长笑了笑,“改革不易,需要你这样的市民积极参与和支持。”

走出市政府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陈星寒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口的块垒都吐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发言能产生多大的实际影响,但他确信,自己已经尽力发出了声音。

他拿出手机,看到一条林静发来的短信:“会开得怎么样?菜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开瓶酒了。”

他笑了笑,回复:“这就回。”

又一条新短信进来,是胥兆光发的,字不多:“星寒,周老头今早走了。他家里人刚来找我,说按老周自己的意思,后事从简,用基金的钱,再添点,也设个名目,帮衬更困难的人。”

陈星寒停下脚步,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长风吹过城市楼宇间的缝隙,带来远方模糊的喧嚣,也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本身的辽阔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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