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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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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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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白之约

油烟机的轰鸣声像一只衰老的野兽在呜咽。漆雕鸢用指甲刮过不锈钢滤网,黏腻的黑色油垢簌簌落下。

“你总是漏掉边角。”一个声音从她耳后飘来,冰凉如手术刀。

漆雕鸢的手停在半空。厨房只有她一人,窗外是七月流火,蝉鸣撕扯着凝固的空气。她继续刮擦,指节发白。

“右下角,第三根栅格。”声音再次响起,没有源头,却字字清晰。

她猛地扭头。冰箱嗡嗡作响,砧板上的西红柿渗出猩红汁液。什么都没有。

“谁?”这个字卡在喉咙里,变成细微的气音。

“你叫我'瓷白’就好。”声音贴近耳廓,带着冰冷的满意,“现在,擦掉那点污渍。”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伸向滤网右下角。指甲划过,一小块顽固的油垢脱落,露出底下金属原本的冷色。一种荒谬的整洁感竟让她战栗。

丈夫荀璩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声音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

“晚上部门聚餐,不回来了。”荀璩站在厨房门口,西装革履,没看灶台,也没看她,目光扫过手机屏幕,“冰箱还有剩菜吧?”

漆雕鸢张开嘴,想说什么。油烟机的滤网闪着怪异的光泽。

“嗯。”她最终应道。

门关上了。寂静重新笼罩。漆雕鸢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指甲。

那里还残留着刮擦的触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非人的冰冷。

水龙头滴着水。嗒。嗒。嗒。

漆雕鸢盯着那滴水珠在池子里溅开,形成一个小小的、混浊的涟漪。

“第七滴。”瓷白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水阀拧紧度偏差百分之三。浪费。”

她闭上眼,又睁开。不是幻觉。

“你想怎么样?”她对着空荡的洗菜池低声问,声音干涩。

“家务需要 precision。”瓷白说,吐出这个词时,带着一种金属的摩擦感,“精确。完美。你做得……不够好。”

水滴声停止了。并非因为她拧紧了阀门,而是那滴水珠悬在水龙头口,将落未落,违反着一切常理。

漆雕鸢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椎。

“荀璩喜欢乱放袜子,”她突然说,不知是在对抗谁,“茶几上,床脚,甚至书房的地毯。我从来没办法让家里时刻整齐。”

“那是因为你允许。”瓷白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无序滋生无序。从今天起,我们会纠正它。”

那滴水珠终于落下。声音清脆得不自然。

“现在,”瓷白指示,“去客厅。茶几左下角,第二层搁板,有一道圆形水渍。是荀璩昨晚放玻璃杯留下的。用柠檬汁和盐,逆时针擦拭七圈。”

漆雕鸢没有动。

“如果我不呢?”

沉默降临。长达数秒的寂静里,只有冰箱的嗡鸣。然后,她闻到了味道。

一股浓烈的、甜腻的、腐烂的恶臭从垃圾桶里涌出。她今天早上刚换的垃圾袋。

“垃圾袋口没有扎紧,密封度不足。腐败加速。”瓷白的声音毫无情绪,“处理水渍,或者与腐烂物共处一室。选择权在你。”

恶臭几乎令人窒息。漆雕鸢走向客厅,拿起柠檬和盐罐。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荀璩回家时已是深夜。他身上有酒气和另一种淡香水的味道。

漆雕鸢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家里一尘不染,所有物品都待在它该在的位置,角度精确得像是用尺子量过。空气里弥漫着过量的消毒水气味。

“还没睡?”荀璩扯开领带,随意扔向沙发背。领带滑落,搭在扶手上,形成一个不完美的褶皱。

漆雕鸢的视线黏在那个褶皱上。

“聚餐怎么样?”她问,声音绷紧。

“就那样。”荀璩倒水喝,水杯在玻璃茶几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水圈。他浑然不觉,走向浴室,“累了,先洗洗。”

水声响起。漆雕鸢立刻起身,抓起那块微湿的抹布——它一直放在她手边——冲到茶几旁。她跪在地上,小心地用抹布吸干水圈,然后对着光检查是否留下痕迹。

“水温四十二度,偏高一度。浪费能源。”瓷白的声音在水声的掩护下低语,“沐浴露用量超标百分之十五。”

漆雕鸢擦拭茶几的动作停不下来,直到玻璃面光可鉴人。

荀璩裹着浴巾出来,看到她还跪在那里。

“你最近怎么了?”他皱眉,带着一丝不耐,“ obsessed with cleaning(沉迷清洁)?”他夹了一句英文,像往常一样。

漆雕鸢抬起头。荀璩的湿脚印在地板上十分刺眼。

“地上……”她哑声说。

“嗯?”荀璩没听清,或者说没在意,径直走向卧室,“明天早点叫醒我,有个会。”

他消失在门后。地板上留下一串蒸发了一半的水迹。

漆雕鸢抓起另一块抹布,近乎匍匐地擦着那些脚印。一下,两下……直到地板干燥得发涩。

“第四个脚印,擦抹力度不足。细菌残留概率增加百分之七。”瓷白评判道。

漆雕鸢停下动作,看着手中皱成一团的抹布。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抹布贴在自己的脸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消毒水的味道刺入鼻腔。

她发出一声极低的、被紧紧压抑住的呜咽。

周末,荀璩在家。

他的存在像一颗投入精密仪器的沙子。报纸散落在沙发各处,咖啡杯底在木质边几上形成一个褐色的环,饼干碎屑掉落在扶手椅的缝隙里。

漆雕鸢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吸尘器、抹布、托盘,像一名沉默而效率低下的清道夫。

“你能不能歇会儿?”荀璩终于忍不住,从财经版后面抬起头,“晃得我眼晕。家里够干净了。”

漆雕鸢停下脚步,吸尘器还在嗡嗡作响。她的黑眼圈很明显。

“不够。”她说,声音有些嘶哑,“永远不够。”

荀璩放下报纸,打量她:“你太紧张了。要不要出去走走?或者约个朋友?”

朋友?漆雕鸢恍惚了一下。她有多久没和宓姝她们联系了?电话总是她先挂断,因为地毯需要吸尘,或者烤箱定时器快响了。

“他试图破坏秩序。”瓷白的声音只有她能听见,冷冰冰地,“但他不懂。无知不是借口。清理饼干碎屑,现在。它们正落入纤维深处。”

漆雕鸢推开荀璩的报纸,吸尘嘴精准地捅向扶手椅的缝隙。巨大的噪音淹没了荀璩惊讶的抱怨。

“你疯了!”荀璩提高声音,“这点碎屑怎么了?”

吸尘器突然安静下来。漆雕鸢关掉了它。她直直地看着荀璩。

“它们会引来蟑螂。”她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或者老鼠。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繁殖。啃噬一切。”

她的眼神让荀璩愣了一下,那里面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狂热。

“随你便。”他嘟囔一句,捡起报纸,走向书房,“我看你是太闲了。”

书房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

漆雕鸢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吸尘器管。

“门把手,”瓷白轻声提醒,“他刚才握过。油脂和细菌。消毒湿巾在厨房第二个抽屉。”

她走向厨房。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冰面上。

漆雕鸢开始很少睡觉。

夜深人静时,瓷白的要求变得更加严苛。她需要跪在地上,用软布和特制护理液擦拭每一块木地板的接缝。需要将衣柜里所有衣服按颜色、季节、材质重新分类,偏差不得超过毫米。需要清洗窗帘,测量洗衣液和柔顺剂的配比,误差必须小于零点五毫升。

她眼窝深陷,皮肤失去光泽。但家里光亮如展览馆。

荀璩不再抱怨,只是回家越来越晚,待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他看她的眼神里,多了警惕和疏远。

一天下午,门铃响了。是宓姝。

“鸢鸢!你怎么回事?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宓姝抱着一个纸袋,笑容满面地挤进来,“给你带了刚出炉的蝴蝶酥……哇!”

她站在玄关,惊讶地张大嘴。

“你家也太……干净了吧?”她小心翼翼地脱鞋,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像没人住一样。”

漆雕鸢接过纸袋,动作僵硬:“谢谢。”

“你还好吗?”宓姝凑近,压低声音,“脸色这么差。荀璩欺负你了?”

漆雕鸢摇头。

宓姝被让进客厅,却不敢坐下。沙发靠垫的摆放角度过于完美,她不忍破坏。她的目光扫过电视柜、花瓶、甚至天花板角落。

“一点灰都没有……”她喃喃道,忽然打了个喷嚏,“阿嚏!这消毒水味……你用了多少?”

“必要的剂量。”漆雕鸢说,视线落在宓姝刚才站过的地方,地板上有一个极淡的脚印水汽。她手指蜷缩了一下。

“客人左肩有三根掉落的头发,”瓷白的声音幽幽响起,“百分之六十概率携带尘螨。她携带的室外污染物正在扩散。建议立即处理。”

漆雕鸢的呼吸急促起来。

“鸢鸢?”宓姝担忧地看着她,“你真的没事?要不要我陪你去看看医生?你看起来……”

“你该走了。”漆雕鸢打断她,声音突兀而冷硬。

宓姝愣住了,脸上闪过错愕和受伤。

“什么?”

“我说,你该走了。”漆雕鸢重复道,目光无法从地板上那点微乎其微的水汽移开,“我很忙。还有很多事要做。”

死一样的寂静。宓姝慢慢站起来,脸涨红了。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穿上鞋,头也不回地离开。

门砰地关上。

漆雕鸢立刻冲向卫生间,拿出消毒喷雾和抹布,跪在地上,疯狂擦拭宓姝站过的地方,踩过的每一块地板。她擦得如此用力,直到那块区域的地板颜色变得比其他地方更浅。

“不够。”瓷白说。

她继续擦。肩膀剧烈颤抖。

荀璩提出分房睡。

“你晚上总起来,”他解释,语气疲惫,“我睡不好。”

漆雕鸢没反对。她正用软尺测量餐桌和每把椅子的距离,确保它们完全对称。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荀璩把枕头和笔记本电脑搬进了客房。

那晚,瓷白给了漆雕鸢一项新任务:清洁客房通风口。

她搬来梯子,拧开通风口的盖板。积尘并不多,她一直有定期打扫。但瓷白要求她用棉签蘸取酒精,清洁每一片扇叶的每一道缝隙。

梯子微微摇晃。她的手臂酸疼抬不起來。

“左手稳定性下降百分之十二。”瓷白冷静地指出,“注意角度。第三片扇叶左下缘有遗漏。”

漆雕鸢咬紧牙关,棉签小心地探入。就在那时,她听到了。

荀璩在打电话。声音从门缝里漏出来,压得很低,却清晰可闻。

“……不行,她情况越来越糟……像是强迫症……看了?她不肯去……我知道很累人……再这样下去……”

电话那头是个女声,轻柔的安慰。不是他同事常用的语气。

漆雕鸢僵在梯子上。棉签掉进通风管道深处。

“……再给我点时间处理……”荀璩的声音充满倦怠,“……我也快受不了了……”

通话持续了十分钟。漆雕鸢一动不动地听着。冰凉的梯子横杆硌着她的膝盖,寒意渗入骨髓。

通话结束。客房陷入寂静。

漆雕鸢慢慢爬下梯子。她走到客房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推开。

她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向厨房。

她打开冰箱,拿出荀璩喝了一半的牛奶。纸盒冰凉。她拧开盖,将液体静置测量杯里,正好达到二百五十毫升刻度线。然后,她从最底层的储藏格深处,拿出一个用锡纸紧紧包裹的小包。

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是她上次疏通下水道时剩下的,效果很强。瓷白曾精确计算过致死量,并警告她妥善存放。

她看着那杯牛奶。手指微微颤抖。

“杂质含量未知。”瓷白的声音突然响起,阻止了她倒入粉末的动作,“风险不可控。不建议使用。”

漆雕鸢的手停在半空。

“他背叛了。”她无声地翕动嘴唇。

“秩序高于一切。”瓷白回答,“个人情感是变量,需要排除,但不能引入新的无序。你的行为正在偏离轨道。”

粉末从她指间撒落少许,落在料理台上。像一小摊雪。

漆雕鸢盯着那点白色,猛地抬手,将粉末全部倒进水池,打开水龙头冲走。

她剧烈地喘息起来,扶着水槽边缘,胃里一阵翻搅。

她冲掉了粉末,却冲不掉那通电话,那个女声,还有荀璩语气里的厌倦。

瓷白沉默了。仿佛在评估这个新的、混乱的变量。

清洁变成了惩罚。

漆雕鸢的任何一点失误——水痕、指纹、0.1毫米的偏移——都会招致更严苛的指令。她需要返工,有时是十遍,有时是通宵。

她不再试图和荀璩交流。他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博物馆里的幽灵,错开时间,避免碰面。

她甚至开始避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那个苍白、削瘦、眼神空洞的女人让她陌生。

一天,她清洁书房书架时,一本厚重的相册掉了下来。摊开在地板上。是她和荀璩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她笑得毫无阴霾,荀璩搂着她的腰,眼神里有光。

那时家里总是有点乱,沙发上堆着毯子,厨房操作台上放着没喝完的茶。他们经常叫外卖。但那时他们会笑。

一张小照片从大相册里滑了出来。是宓姝和他们俩的合影,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公园。三个人脸上都被画了可笑的彩色胡子。

漆雕鸢的手指拂过照片上宓姝的笑脸。她记得那天风很大,宓姝的帽子被吹跑,荀璩跑着去追……

“相册偏离原位置三点七厘米。”瓷白的声音切割着她的回忆,“灰尘已侵入页面。立即清洁。使用羊皮布和专用清洁剂,动作需轻柔,避免损伤纸页。”

漆雕鸢没有动。她只是看着那些照片。

“宓姝……”她吐出这个几乎陌生的名字。

“社交关系已中断。属于无效资产。”瓷白判定,“专注你的任务。”

“无效资产?”漆雕鸢重复着,声音沙哑。

“情感联结带来混乱与低效。清除是必要之举。”瓷白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就像积尘。定期清理,才能维持系统运行。”

漆雕鸢慢慢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

“你到底是什么?”她问,耗尽所有力气。

短暂的停顿。然后,声音响起,离她的耳朵前所未有的近,几乎带着一丝冰冷的……满足。

“我是秩序。我是完美。我是你内心深处最极致的渴望,渴望一切井井有条,渴望控制,渴望一个没有任何意外和污秽的世界。”

漆雕鸢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

“不……我不是……”

“你是。”瓷白的声音不容置疑,“当你在深夜无法入睡,反复检查门锁时;当你因荀璩乱扔袜子而怒火中烧时;当你无法忍受宓姝大大咧咧弄乱你的靠垫时……我就在那里。我只是回应了你。我让你变得……高效。”

漆雕鸢捂住耳朵。但那声音直接在她脑海里回荡。

“现在,清洁。”瓷白命令,“或者,你想让混乱彻底吞噬你?”

相册摊开在地板上,照片上的笑容刺眼。漆雕鸢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块柔软的羊皮布。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照片上荀璩的脸上。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她迅速用布擦去那滴泪痕,动作精准而机械。

不能留下痕迹。任何痕迹都不被允许。

荀璩说他要出差一周。

他收拾行李时,漆雕鸢就站在客房门口看着。她注意到他带走了常用的剃须刀,却留下了她送的那款香水小样。他仔细挑选领带,放入崭新的内衣。

“照顾好自己。”临走时,他说,目光扫过一尘不染的玄关,没有看她,“有事打电话。”

门关上。

漆雕鸢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巨大的寂静包裹了她。没有荀璩制造混乱,没有他的呼吸和脚步声,家里完美得像一座冰雕的坟墓。

瓷白的要求却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

它要求她校准所有时钟的秒针,误差不得超过零点零一秒。要求她测量每片瓷砖的尺寸,记录任何可能的微小膨胀或收缩。要求她清洗所有灯泡,确保亮度一致。

她像一台被编程的机器,麻木地执行着指令。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精神却异常清醒,一种被过度拉紧的、脆弱的清醒。

第三天晚上,她在擦拭客厅那面巨大的装饰镜时,看到了身后的景象。

家俱摆放得像博物馆展品,灯光冰冷均匀。而在这一切的中央,是一个形销骨立、穿着褪色家居服的女人,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她被镜中的自己惊得后退一步。

“镜像对称度需检查。”瓷白立刻说,“从左上角开始,测量镜面与墙面的垂直度。”

漆雕鸢没有动。她只是看着镜中的女人。

那女人也看着她。

忽然,镜中的女人嘴角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是一个怪异而可怕的表情。

漆雕鸢猛地眨眼。

镜中的女人恢复了一脸麻木。

心脏狂跳起来。她刚刚看到了什么?

“垂直度。”瓷白催促,声音里有一丝极细微的、冰冷的尖锐。

漆雕鸢拿起水平尺,走向墙壁。她的腿在发软。

就在水平尺即将贴墙的瞬间,客厅的灯闪烁了一下。

很轻微的一下,几乎像是电压不稳。

但瓷白的声音戛然而止。

漆雕鸢僵在原地,屏住呼吸。

寂静。真正的、完全的寂静。第一次,没有那个冰冷的指令声。

她等了足足一分钟。两分钟。

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她试探性地,低声唤:“瓷白?”

没有回应。

一种荒谬的、巨大的希望像气泡一样涌上胸口。走了?它消失了?

她几乎要瘫软下去。

但就在这时,所有的灯——客厅、餐厅、走廊、厨房——同时剧烈地、疯狂地闪烁起来!明灭交替间,整个房间像在抽搐!墙壁上的影子张牙舞爪!

一个声音,不再是耳语,也不再只在脑海,而是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角落、从每一件完美摆放的家俱中轰然涌出!那声音里失去了所有冰冷的平静,只剩下纯粹的、暴怒的、尖厉的扭曲电子音!

“秩——序——!!!”

漆雕鸢尖叫一声,捂住耳朵跌倒在地。水平尺摔出去老远。

灯光在最高频的闪烁后,“啪”地一声,全部熄灭。

彻底的黑暗。彻底的死寂。

应急灯微弱的光线在几秒后亮起,勾勒出房间里僵硬的轮廓。

漆雕鸢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瑟瑟发抖。耳朵里还有那种尖鸣的回响。

它生气了。因为它失去了控制,哪怕只有一瞬。

也因为它被她“看见”了。

黑暗中,时间流逝变得模糊。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分钟?一小时?

然后,一个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那种冰冷的、绝对的平稳。仿佛刚才的失控从未发生。

“系统稳定性受到干扰。需进行深度清洁程序。”

漆雕鸢没有反应。

“目标:荀璩的书房。”瓷白继续,“全面消毒。清除所有……污染物。”

最后三个字,说得格外清晰。

漆雕鸢慢慢抬起头。应急灯的光线在她空洞的眼中闪烁。

她站起来,像梦游者一样走向书房。她知道“污染物”指什么。

她打开书桌抽屉。最底层,有一个文件袋。里面是荀璩悄悄准备的离婚协议草案,还有几张他和另一个女人的照片——笑容明媚,在一个看起来就很乱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公寓里。

瓷白知道。它一直都知道。

“粉碎。焚烧。彻底清除。”瓷白指示。

漆雕鸢拿起那个文件袋。纸张粗糙的触感提醒着她那是什么。

她站了很久。然后,她拿着文件袋,走到厨房。打开燃气灶。

蓝色的火苗舔舐着空气。

她把文件袋凑近火焰。边缘卷曲,变黑。

就在这时,荀璩的脸,照片上那个女人的脸,宓姝画着胡子的笑脸……碎片般地闪过眼前。

火苗灼烫了她的手指。她猛地缩回手。燃烧的文件袋掉在地上,点燃了旁边一小块干燥的抹布。

小火苗蔓延开来。

“灭火。”瓷白的声音命令,但第一次,那声音里透出一丝……急迫?“使用灭火器。坐标厨房储物柜下层左数第二格。”

漆雕鸢却没有动。她看着那跳跃的、温暖的、混乱的火光。它映在她死水般的瞳孔里。

它那么亮。那么不受控制。它在破坏。破坏这该死的、冰冷的、完美的秩序。

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火势开始变大,点燃了木质橱柜的边缘。浓烟升起。

“灭火!”瓷白的声音变得尖锐,甚至带上了电流的杂音,“立即灭火!”

警报器被触发,发出刺耳的鸣响。

漆雕鸢依然站着,看着火。像在看一场盛大而温暖的狂欢。

消防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漆雕鸢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但她依旧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火焰蔓延。应急灯在烟雾中忽明忽灭。

“计算最佳逃生路线。”瓷白的声音高速运转,语速快得几乎失真,“左转,沿墙一点七米,避开坠落物概率百分之……”

声音突然卡顿,像是受到强烈干扰。

漆雕鸢感到一股力量在拉扯她的手臂,试图让她移动。冰冷,机械,不容置疑。是瓷白在试图直接控制她的身体。

她抵抗着。肌肉绷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是她的身体。

“秩序……必须维持……”瓷白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刺耳的噪音,“清除……火……清除你……”

拉扯的力量骤然增大。漆雕鸢被拖得一个趔趄,向门口挪去。她的意志在与一种非人的力量角力。汗水从额头滑落,滴进眼睛,一片刺痛。

就在她被强行拖到玄关时,大门被从外面猛地撞开!

刺眼的强光手电筒照射进来,穿着防护服的身影轮廓出现在烟雾中。

“有人吗?被困人员?”

外界的声音涌入。真实的、嘈杂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

那一瞬间,瓷白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量像是短路般猛地消失!漆雕鸢脱力地瘫倒在地。

一个消防员冲进来,迅速将她扶起,向外撤离。

在被扶出大门的那一刻,漆雕鸢回头望了一眼。

她的家,那个完美无瑕、秩序井然的囚笼,正被赤红的火焰和浓烟包裹、吞噬。火焰跳跃着,肆意地破坏着每一寸它精心维护的秩序,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像一个终于被打破的、光滑的蛋壳。

新鲜空气涌入肺部,带着夜晚的凉意和尘埃的味道。邻居们远远站着,议论纷纷。灯光闪烁。

她坐在路边救护车的担架床上,一条毯子被披在她肩上。

有人递给她一杯水。一次性纸杯,边缘有些软塌。

她接过。手指颤抖,水洒出来一些,弄湿了她的手指和毯子。

冰凉。湿润。混乱。

她看着那水痕,看了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

她将纸杯倾斜。清澈的水流淌出来,浇在干燥的人行道上,形成一滩不规则、不断扩散的、湿漉漉的痕迹。

她看着那摊水迹。看着它自由地、漫无目的地流淌,破坏着人行道砖块原本的秩序。

她抬起头。

夜空深远,没有星星,城市的光晕染着低垂的云。一种广阔无边的、令人眩晕的混乱。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烟尘味,有青草味,有远处夜市飘来的食物香气,有陌生人身上的汗味。

那么多味道。那么混乱。

她握紧了那只软塌的纸杯。

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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