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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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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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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渍残骸

“你相信诗能杀人吗?”濯缨的指尖划过泛黄纸页,声音像浸了冰的丝绸。

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将她的侧脸剪成忽明忽暗的碎片。她对面坐着苍洇,一位以修复古籍闻名的匠人,此刻正戴着一副白棉手套,小心翼翼地摊开一本脆弱不堪的诗集。

“诗只杀诗人。”苍洇头也没抬,镊子轻巧地夹起一页边缘卷曲的纸张,“死于自噬的激情,或者……无人阅读的寂静。”他的工作室堆满了垂死的书籍,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霉斑和植物浆糊混合的复杂气味。

濯缨带来的这本诗集没有名字。封面是某种暗沉的皮革,没有任何烫金或压印花纹,触手冰凉滑腻,不像动物皮革,倒更像某种经过处理的皮肤。书脊处有着难以察觉的、细微的缝合痕迹。

“这本不一样。”濯缨的声音压低了些,“它杀的不是作者。是读者。”

苍洉终于停下动作,抬眼看向她。他的眼睛是那种极淡的褐色,在烛光下近乎透明。“读者?”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波澜,只有一丝极淡的探究。

“三个月内,四个拥有过它的人。死因各异。心脏骤停、意外坠楼、自溺……还有一位,在睡梦中用修眉剪割断了自己的喉管。”濯缨的叙述平静得像在朗读一份枯燥的清单,“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死前都在疯狂地抄写、诵读这本书里的诗。并且,这本书都曾在他们死亡现场附近出现。”

“听起来像是警方该处理的连环案件。”苍洉低下头,继续检查诗集的内页。纸张极其脆弱,字迹是一种近乎干涸的暗红色墨迹,笔画扭曲,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律动感,不像书写,更像某种凝固的痉挛。

“警方结案了。巧合。精神失常。意外。”濯缨的唇角弯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但我知道不是。这本书在挑选读者,然后……吞噬他们。我需要你修复它,更重要的是,读懂它。告诉我它真正的秘密。”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是最好的。也因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工作室里那些沉默的故纸堆,“你足够冷漠,对文字没有那种要命的狂热。它可能无法轻易诱惑你。”

苍洉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抚过一页诗。那上面的字迹突然变得有些灼手。“代价不菲。”

濯缨将一个沉甸甸的锦袋放在工作台上,推开。里面是金条,古老而可靠。“这是定金。修复完成,告诉我它的内容,还有你的发现。十倍于此。”

苍洉没有看那袋金子,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诗集。“一周。”他说,“一周后,给你答案。”

濯缨站起身,黑色旗袍的下摆拂过积着微尘的地面。“小心点,苍洉先生。别太深入。它……渴望读者。”她像一道幽影,悄无声息地滑出门外,融入外面的夜色。

工作室里只剩下苍洉一人。烛火噼啪了一声。他凝视着那本无声的诗集,皮革封面在光线下泛着一种湿漉漉的光泽。他拿起镊子,极轻地翻过一页。

那一页上,只有一行诗:

“第一夜,沉默的墨汁注入眼窝。”

字迹的红色,深得发黑。

第二天清晨,苍洉是被一种细微的窸窣声惊醒的。他伏在工作台上睡着了,颈项僵硬酸痛。那本诗集摊开在他面前。

声音来自书页之间。

他猛地清醒,屏息凝神。工作室里只有从高窗透下的、灰蒙蒙的晨光。寂静无声。

是错觉?熬夜工作的后遗症。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肢体,准备开始例行工作。调配修复用的浆糊,处理需要补强的纸张。但他的目光总是无法控制地飘向那本诗集。

它的存在感太强了。即使放在那一堆破损的古籍里,它也像一块黑色的磁石,牢牢吸住人的视线。那暗红的字迹,看久了似乎会在视野里留下蠕动的残影。

他戴好手套,决定从最基础的清洁开始。用软毛刷极其轻柔地扫去纸张表面的浮尘。动作必须轻,再轻,这些纸张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刷尖掠过那一行“第一夜,沉默的墨汁注入眼窝”时,他清晰地感觉到,指尖隔着手套,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冰凉的刺痛。

像是被静电打了一下,却又更阴冷。

他停下动作,蹙眉审视。字迹毫无变化。但那行诗的含义,却像一滴冰水,渗入他的皮肤。

一整天,苍洉都有些心神不宁。他强迫自己处理其他几本等待修复的佛经和账本,但效率低下。那本诗集就安静地躺在工作台一角,像一个沉默的诅咒。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着瓦片和窗棂,淅淅沥沥,整个世界变得潮湿而密闭。

苍洉点亮更多的蜡烛,工作室里充满了晃动的光影。他终于还是坐回了那本诗集面前。

他决定尝试解读。那些扭曲的字迹辨认起来极为困难,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了多种古老笔迹特点的变体。有些字像甲骨文般象形,有些又带着小篆的韵味,更多的是完全无法理解的、狂乱的符号。

他拿出纸笔,准备逐字记录、比对。

翻到第二页。上面是更多的暗红字迹,依旧扭曲得厉害。他辨认了很久,勉强解读出几行:

“……舌尖品尝到铁锈的甜腥……”

“……耳膜鼓胀,回荡着非人的韵律……”

“……皮肤之下,文字在迁徙……”

这些破碎的意象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画面感。这不是诗,这更像是……某种体验的记录。痛苦的体验。

当他试图去辨认下一页的一个复杂符号时,眼睛突然一阵剧烈的酸涩,仿佛被强光刺痛,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扎了一下。他不得不闭上眼,泪水无法控制地涌出。

就在他闭眼的刹那,那窸窣声又响起来了!

极其清晰,就在耳边。像是无数只极小的脚在纸张上快速爬行,又像是笔尖在疯狂地刮擦纸面。

他猛地睁开眼!

声音戛然而止。

诗集安然无恙地摊开着,烛光稳定,只有雨声持续。但那页他刚刚试图解读的诗稿上,一个原本模糊的、墨水晕染开的红点,似乎……扩大了一圈。像一滴刚刚滴落、尚未干涸的血。

苍洉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第一次对一本需要修复的书,产生了强烈的、想要立刻将它锁进柜子最深处的冲动。

但他没有。濯缨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它渴望读者”。

还有她留下的那袋金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不适。他是修复师,他的工作是理解并拯救文字,而不是被它们吓倒。他重新拿起工具,但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夜渐深。雨没有停歇的意思。

苍洉终于决定暂时放弃。他需要休息,需要让过度疲劳的眼睛和神经放松一下。他找来一块干净的黑绸,小心地将诗集覆盖起来。

就在绸布即将完全盖住诗集的瞬间,他似乎看到,那一行“第一夜,沉默的墨汁注入眼窝”的墨迹,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像一条苏醒的赤练蛇。

他猛地掀开黑绸。

字迹凝固如初,暗红,死寂。

苍洉盯着它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他慢慢地、坚决地用黑绸盖好了它。他吹灭了大部分蜡烛,只留下一盏小小的油灯,放在远离工作台的墙角。

他躺在工作室里间的小床上,试图入睡。但一闭上眼,那些扭曲的暗红字迹就在黑暗中浮现,排列组合,拆解又重构。

“……墨汁注入眼窝……”

“……铁锈的甜腥……”

“……文字在迁徙……”

它们在低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半梦半醒的模糊地带,苍洉似乎听到一种声音。不是窸窣声,而是更轻柔的、仿佛叹息般的声音。它来自工作台的方向。

那声音重复着两个模糊的音节,听不真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诱惑力。

苍洉的意识挣扎着,想要听清。

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像附在耳边的呢喃:

“读……我……”

苍洉骤然惊醒,冷汗浸湿了额发。

工作室里一片死寂。油灯的光芒微弱,只能照亮一小片地面。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窗外是沉沉的、无声的黑暗。

那声“读我”仿佛还残留在他耳廓,冰凉滑腻。

他坐起身,目光投向被黑绸覆盖的工作台。那下面,如同沉睡着一头黑色的野兽。

他再也没有丝毫睡意。心跳得又快又重,在过于安静的房间里擂鼓一般。他第一次感到这间堆满了故纸的工作室是如此令人窒息,每一本沉默的书都像是潜在的共谋者。

他起身,没有走向工作台,而是倒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点莫名的燥惧。

他必须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他点亮更多的灯烛,让光亮驱散角落的阴影。然后,他走到一排书架前,开始整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拓片,动作刻意放得很大声,试图打破这黏稠的寂静。

然而,那本诗集的存在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它像一个黑洞,无声地吞噬着周围的光线和声音,散发出冰冷的吸引力。

苍洉的抵抗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

他放下拓片,深吸一口气,像是走向刑场般,一步步挪到工作台前。他盯着那方黑绸,犹豫了片刻,猛地伸手将它掀开。

诗集安静地躺在那里。封面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它看起来无害极了。只是一本破旧、安静、等待修复的古书。

苍洉几乎要以为夜间的种种只是自己疲劳过度产生的幻觉。但他指尖那残留的冰冷刺痛感,和耳边依稀回荡的呢喃,又在清晰地反驳这一点。

他坐下来,戴上手套。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解读那些天书般的诗句,而是决定先进行一项更基础的工作——判断墨迹和纸张的成分。了解它们的物理属性,或许能剥去它们身上那层诡异的神秘外衣。

他取来一套细小的银质工具,包括刮刀、探针和小巧的琉璃碟。他需要从书页边缘或空白处,刮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墨迹和纸纤维样本。

动作必须极其精细。他的手很稳,这是多年工作练就的。银质刮刀小心翼翼地靠近诗集的扉页边缘,那里有一小片明显的空白。

刀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瞬间,苍洉停住了。

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毫无来由的心悸。仿佛他正要做的,不是一次科学的取样,而是一种亵渎,一种会惊醒某种沉睡之物的冒犯。

他的手心渗出冷汗。

踌躇良久,求知欲和专业素养最终压过了那莫名的恐惧。银质刮刀轻轻落下,极其轻微地刮擦了一下纸缘。

几乎就在同时,一声尖锐的、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嘶叫,猛地刺入他的脑海!

那声音极高极细,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和怨毒,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直接捅进他的耳道,贯穿他的大脑!

苍洉惨叫一声,手中的刮刀当啷掉落在工作台上,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踉跄着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震落几本薄册。

嘶叫声持续着,在他的颅腔内疯狂震荡。

几秒之后,声音突兀地消失了。

死寂重新降临。只剩下苍洉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和太阳穴血管突突狂跳的声音。

他惊魂未定地瞪着那本诗集,瞳孔收缩。

工作台上,银质刮刀掉落的地方,那一小片刚刚被刮擦过的纸缘,渗出了一滴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液体。

粘稠,缓慢凝聚,如同血液。

苍洉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他扶着书架,几乎要呕吐出来。

那不是墨迹!

那本书……在流血?

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慢慢挪回工作台边,不敢再用手直接触碰任何东西。他拿起一把长柄镊子,颤抖着,轻轻蘸了一点那暗红色的液体。

粘稠,带着一股极其淡的、无法形容的腥气。不是铁锈味,更像是一种……陈旧的、腐败的异样气味。

他将那点液体抹在一片干净的琉璃片上,凑到灯下仔细观察。颜色暗红近黑,里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无法分辨的颗粒物在缓慢蠕动。

这不是他已知的任何一种墨水。

苍洉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濯缨没有骗他。这本书……是活的。或者说,它承载着某种活着的、充满恶意的的东西。

他猛地想起那四个死者。疯狂抄写、诵读……

他们接触的,不是文字。是毒药?是诅咒?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以人的精神和生命为食粮的存在?

就在这时,那本诗集的封面,似乎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

像一次呼吸。

苍洉头皮发麻,连退数步。

他再也无法忍受与之共处一室。他仓促地将琉璃片样本收好,然后找来一个厚实的铁皮匣子——原本是用来存放某些易遭虫蛀的珍贵文件的。他几乎是闭着眼,用黑绸裹着诗集,迅速将其塞进铁匣,啪地一声合上盖子,扣紧搭扣。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他将铁匣放在房间最远的角落,然后搬来几本厚重的大部头词典,压在上面。仿佛这样就能封印住里面的东西。

窗外,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灰白。

黎明将至。

但苍洉知道,有些黑暗,是阳光无法驱散的。

接下来的两天,苍洉刻意避开那个角落的铁皮匣子。他强迫自己接见了一位带来宋版残卷的书商,处理了一些积压的琐碎工作,甚至花了半天时间清扫工作室,把每一本书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他试图用日常的忙碌来麻痹自己,将那个夜晚的经历归咎于疲劳产生的幻觉和臆想。

但他知道不是。

那暗红的、蠕动的“墨迹”,那尖锐的嘶叫,那冰冷的呢喃……它们太真实了。尤其是那片沾着诡异液体的琉璃片,被他用蜡封存在一个小盒子里,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

他不敢再看它第二眼。

第三天下午,工作室的门被敲响了。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苍洉的心猛地一跳。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打开门,果然是濯缨。她换了一身墨绿色的旗袍,外面罩着薄纱披肩,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她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苍洉先生。”她微微颔首,“进展如何?”

苍洉侧身让她进来,没有立刻回答。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街道的嘈杂。

“你给我的东西,”苍洉的声音有些干涩,“它到底是什么?”

濯缨将食盒放在一张空闲的茶几上,打开盖子,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小壶茶。她自顾自地倒了两杯茶,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眉眼。

“我说过了,一本会杀人的诗集。”她将一杯茶推给苍洉,语气平淡无波,“你似乎遇到了点麻烦?”她的目光扫过工作室,最后落在那个被词典压着的铁皮匣子上。

苍洉没有碰那杯茶。“它的墨迹……不是普通的墨水。我尝试取样时,它……发出了声音。而且,有液体渗出来。”

濯缨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不是惊讶,更像是……确认。“你触碰它了?用工具?”

“刮取了一点样本。”

“然后呢?”她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然后我就把它锁起来了。”苍洉避开了那声嘶叫和脑海中的呢喃,“濯缨小姐,如果你希望我继续这项工作,我必须知道更多。这本书的来历。你从哪里得到的它?那四个死者,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濯缨沉默地呷了一口茶。氤氲的热气中,她的面容显得有些不真实。

“它最早属于我的曾祖,”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了些,“一位……痴迷于寻找'终极之诗’的疯子。他一生都在追寻一种传说中能够直抵世界本源、撼动灵魂根基的诗句。他遍访古迹,搜罗各种禁忌文本,进行危险的实验。最终,他得到了这个。”

她的目光飘向那个铁匣,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混合着憎畏、仇恨,还有一丝……贪婪?

“这不是写出来的,苍洉先生。据家族隐秘的记录记载,它是'降灵’的产物,用某种……混合了活人精血和特殊矿物质的媒介,'接收’并记录下来的。曾祖得到它后不久就彻底疯了,他用盲杖戳烂了自己的双眼,因为他说'看到的都是蠕动的内脏和扭曲的真理’,最后死于自燃。”

苍洉感到一股寒意。

“曾祖死后,这本诗集就被封存了。家族视其为不祥诅咒,严令后代不得触碰。但它……似乎不愿意永远沉默。”濯缨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茶杯边缘,“它会偶尔消失,然后又出现在某个对文字有着病态渴望的人身边。就像散发着香气的毒饵。”

“那四个人……”

“他们是最近的受害者。一位过度狂热的诗歌收藏家,一位追求极致灵感的落魄小说家,一位试图破译古籍密码的语言学学生,还有一位……”她顿了顿,“我的未婚夫。他对神秘学有着不切实际的好奇。”

她的语气在提到“未婚夫”时,没有丝毫波澜,冷静得可怕。

“你目睹了他们的死亡?”苍洉问。

“我追踪它。”濯缨纠正道,“我知道它的危害,我想在悲剧发生前阻止,但总是晚一步。它吞噬他们,速度很快。通过阅读,通过书写,通过那种……共鸣。它似乎能放大使用者内心最偏执的欲望和恐惧,直到他们彻底崩溃,或者以某种方式……献祭自己。”

她放下茶杯,看向苍洉:“直到你。你是唯一一个接触了它,却没有立刻沉迷其中,反而试图用理性去分析它、甚至……'伤害’它的人。它对你产生了反应,强烈的反应。这很不同寻常。”

苍洉想起那声痛苦的嘶叫和渗出的液体。“所以,我是什么?你的新实验品?用来测试这本书的反应?”

“你是希望。”濯缨的目光锐利起来,“苍洉先生,我不只是想修复它。我想彻底毁灭它。但普通的火焰、撕扯,甚至强酸,都无法损伤它分毫。它需要特定的方式才能被摧毁。我需要有人能真正'读懂’它,找到它的核心,它的弱点。你冷漠,理性,对文字本身没有狂热,只有技术性的好奇。你可能是唯一能抵抗它诱惑、并解开它秘密的人。”

她站起身,走到那个铁皮匣子前,轻轻拂开上面压着的词典。

“它害怕你。”她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或者说,它开始'注意’到你了。这是危险,也是机会。”

苍洉看着她的背影,心中警铃大作。这个女人,她知道远比他想象的多。她冷静地叙述着家族的疯狂和死亡,将这本邪恶的书带到他的面前,她本身或许比这本书更危险。

“如果我拒绝呢?”苍洉说,“你现在就把它带走。”

濯缨的手搭在铁匣的搭扣上,没有回头。

“太晚了,苍洉先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叹息,“它已经尝到你的味道了。你以为锁起来就有用吗?那些诗句……它们已经开始在你脑子里回响了,不是吗?”

苍洉的心脏骤然收缩。

“……墨汁注入眼窝……”

“……文字在迁徙……”

那些碎片化的句子,的确在他独处时,不受控制地浮现过。

“它会找上你。”濯缨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它找上其他人一样。区别在于,你现在有我提供的线索,还有一线生机。或者,你可以选择像他们一样,在无人理解的疯狂和恐惧中独自死去。”

她走到门口,打开门。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食物没有毒,你可以放心吃。我需要你保持清醒和体力。”她说完,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铁匣,“耐心点,苍洉先生。也……勇敢点。我们三天后再见。”

门轻轻合上。

工作室里,只剩下苍洉,和那个角落里沉默的铁匣。

还有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的、冰冷的低语。

濯缨离开后,工作室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苍洉没有动她带来的点心,那壶茶也已经冷透。他坐在椅子上,目光无法从那个铁皮匣子上移开。

“它已经尝到你的味道了。”

“它会找上你。”

濯缨的话像冰锥,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冷静外壳。他确实能感觉到变化。不仅仅是那些偶尔浮现的破碎诗句,还有一种更细微的、渗透性的影响。

他的听觉似乎变得过于敏锐。能听到纸张干燥收缩的细微噼啪声,烛芯燃烧的嘶嘶声,甚至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微弱声响。这些声音被放大,扭曲,交织成令人不安的背景音。

而且,他开始对红色异常敏感。工作台上有一方朱砂印泥,那鲜艳的红色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甚至让他有些头晕目眩。视线偶尔扫过,那红色仿佛会流动,会蔓延。

他知道,这不是错觉。那本诗集的力量,或者说诅咒,正在渗透进来。即使它被锁在铁匣里。

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在工作室里烦躁地踱步。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毁灭它?濯缨说普通方法无效。但他必须试一试。

他走到角落,深吸一口气,搬开词典,打开了铁匣。黑绸包裹的诗集安静地躺在里面。这一次,他没有感受到明显的起伏或呼吸,但它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更重了。

他用黑绸裹着手,将诗集取出,放在地上。然后,他找来一小桶火油,毫不犹豫地泼了上去!

粘稠的液体浸透了黑绸和皮革封面。苍洉退后几步,划着一根火柴,扔了过去。

轰!

火焰猛地窜起,包裹住诗集,剧烈燃烧起来。橘红色的火舌跳跃扭动,散发出火油和皮革燃烧的刺鼻气味。

苍洉屏息看着。

火焰燃烧了足足一刻钟。火油烧尽了,火焰逐渐变小,最终熄灭。

地面上,留下一滩焦黑的痕迹和灰烬。但焦痕中央,那本诗集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覆盖它的黑绸早已化为飞灰,但那暗沉的皮革封面甚至没有变得焦黑,那些暗红色的字迹在火光褪去后,反而显得更加鲜艳欲滴,像刚刚用鲜血书写而成。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苍洉。

他不信邪,又找来最锋利的裁纸刀,用尽全力向书脊的缝合处刺去!

刀尖如同刺中了坚韧无比的橡胶,猛地滑向一边,差点割伤他自己的手。书脊上连一点划痕都没有留下。

他又尝试撕扯。纸张看似脆弱,却纹丝不动。

苍洉喘着粗气,徒劳地尝试了所有他能想到的物理破坏方法,甚至用了酸液腐蚀。无一奏效。这本书仿佛存在于另一个维度,根本无法被这个世界的寻常力量所触及。

他筋疲力尽地停下来,看着地上那本毫无损伤的邪书,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件事。

或许是因为火烤,或许是因为其他原因,诗集的封面似乎……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强烈的、无法形容的诱惑力从那条缝隙里散发出来。混合着极致的危险和一种黑暗的、 promise of knowledge (知识的承诺)——仿佛只要打开它,就能窥见世间最深的秘密,那些被隐藏的真理,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关于一切。

苍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知道这诱惑极其危险,那四个死者的下场就是明证。但他的理性在一次次无效的抵抗和逐渐加深的恐惧侵蚀下,开始动摇。

更何况,濯缨的话也在他脑中回响。要毁灭它,必须先读懂它,找到它的核心。

也许……也许他可以只读一行?只尝试解读一个符号?保持警惕,一旦有异样就立刻停止?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理智。

他的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缓缓伸向那本诗集。

指尖触碰到冰凉滑腻的封面。

那诱惑的低语声陡然放大,不再是模糊的音节,而是变成了清晰的、富有韵律的句子,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窥视者得见真理……”

“怯懦者永坠蒙昧……”

“吾即汝渴求之答案……”

苍洉的手指颤抖着,搭上了书页的边缘。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呼吸彻底乱了。

理性发出的最后警告,被汹涌的好奇和那种黑暗的诱惑彻底淹没。

他猛地翻开了诗集!

书页翻开的瞬间,并没有想象中的异象发生。

没有光芒大作,没有恶臭扑鼻,也没有怪物跃出。

只有纸张。写满暗红色扭曲字迹的纸张。

但苍洉的视线一接触到那些字迹,就再也无法移开。它们不再是毫无意义的混乱符号。在他眼中,那些扭曲的笔画开始自动重组,变形,演化成他能够理解的文字和意象!不是通过学习和解读,而是一种直接的、暴力的、注入式的理解!

巨大的、混乱的、恐怖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入他的大脑!

他看到了:

无数扭曲的、无法名状的形体在黏稠的黑暗中蠕动、交合、吞噬……

星辰不是冰冷的球体,而是一个个巨大的、跳动着的、布满血丝的眼球……

浩瀚的虚空本身在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吞噬无数灵魂,每一次呼气都喷吐出腐败的星尘……

时间和空间像腐烂的肠子一样缠绕、打结、流淌着脓液……

耳畔是亿万个疯狂的嘶吼、呻吟、尖笑和祈祷,混合成一种足以令任何心智崩溃的交响……

这不是诗!这是……地狱的景象!是宇宙背面最疯狂、最污秽、最不可名状的真相!

苍洉感到自己的大脑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熨烫,每一个脑细胞都在尖叫着燃烧。他的眼球剧烈胀痛,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胃里翻江倒海,他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想闭上眼,想移开视线,但眼皮像被钉住了,根本无法合拢。那些图像、那些声音强行灌入他的感官,刻进他的灵魂!

书页上的字迹疯狂地舞动起来,像无数条细小的血虫,争先恐后地要钻出纸面,钻进他的眼睛!

“不——!”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诗集合上,狠狠摔了出去!

诗集撞在书架边缘,掉落在地, silent once more (再次沉默)。

苍洉瘫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剧烈地喘息,涕泪横流,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大脑里如同经历了一场爆炸,残留下嗡嗡的回响和破碎的、灼烧般的痛苦影像。

他趴在地上,干呕了许久,才勉强缓过一口气。

世界似乎恢复了正常。烛光摇曳,书架投下安静的阴影。刚才那恐怖绝伦的景象消失了,仿佛只是一场极致的噩梦。

但他知道不是。

那些图像已经深深烙刻在他的记忆里,无法磨灭。只要稍一回想,那疯狂的恐惧和恶心感就会再次袭来。

他挣扎着坐起来,靠在书架上,虚弱得像是大病一场。他不敢再看那本诗集,甚至不敢再看这个工作室里的任何文字。每一本书,此刻在他眼中都仿佛潜藏着同样的疯狂。

过了很久,他才积聚起一点力气,踉跄着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水反复冲洗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

抬起头,看向墙面上挂着的一面用来整理衣冠的模糊铜镜。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白上,正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弥漫开一种极其淡薄的……暗红色。

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渍,正在缓缓扩散。

苍洉猛地凑近铜镜,惊恐地瞪大眼睛。

没错!那不是血丝!是一种陌生的、不祥的色泽,正从他的眼底深处渗透出来!

“第一夜,沉默的墨汁注入眼窝……”

那句诗,如同丧钟,在他脑海里轰然回响。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苍洉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死死盯着铜镜里自己那双正在缓慢变色的眼睛,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不是比喻,而是真实的、物理上的冰冷感,仿佛血液正在冻结。

他猛地转身,扑到工作台前,双手疯狂地翻找。镊子、刮刀、琉璃片……散落一地。他终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那片被封存起来的、沾着诡异红色液体的琉璃片。

他颤抖着打破蜡封,将琉璃片凑到眼前。

之前没有仔细看,现在,在摇曳的烛光下,他清晰地看到,那滴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里,有无数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的……东西在蠕动。

它们不是微生物。更像是一种……微缩的、活着的……笔画?符号?

这些诡异的“墨粒”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蠕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苍洉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和眩晕。他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墨水!这是一种活着的、具有感染性的……诅咒具象化之物!它们通过阅读、通过视觉、甚至通过某种精神的共鸣,侵入接触者的身体!

那四个死者,恐怕不仅仅是精神崩溃那么简单!他们的身体内部,恐怕早已被这种可怕的“活体墨迹”所侵蚀、改造!

而他现在,也已经被感染了!

从他用工具刮取样本,那声嘶叫和液体渗出开始?还是从他翻开书页,直视那些疯狂景象开始?或者更早,从他听到那声“读我”的呢喃就开始了?

“墨汁注入眼窝……”

诗句在低语。他眼底的暗红色正在逐渐加深。

苍洉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将琉璃片狠狠摔在地上,砸得粉碎。他用脚疯狂地碾磨那些碎片,仿佛这样就能消灭那可怕的病原。

但无济于事。他能感觉到,变化正在体内发生。

除了眼底颜色的改变,他的感官变得更加异常。他能听到隔壁街道商贩的叫卖声,能闻到几条街外垃圾堆的气味,能感觉到空气中每一粒灰尘的飘动。这些庞杂的信息汹涌而来,几乎要撑爆他的脑袋。

更可怕的是,他看向工作室里的其他书籍。那些熟悉的、安静的汉字,此刻在他眼中,竟然也开始微微扭曲、变形,边缘处泛起一丝丝极其细微的、令人不安的红色涟漪。仿佛它们随时都可能活过来,变成那本诗集的同类!

这本书……它在污染他!在改造他的感知,将他拉入一个疯狂扭曲的世界!

必须阻止它!

毁灭它!必须毁灭它!

苍洉猛地看向那本被他摔出去的诗集。它静静地躺在地上,封面闭合,看起来无辜而沉默。但它是一切灾难的源头。

濯缨说过,普通方法无效。但他必须再试!用尽一切办法!

一个疯狂的念头闯入他的脑海。

文字怕什么?火?水?物理破坏?这些试过了。

也许……也许它怕的是另一种形式的“文字”?另一种更强大的、秩序的力量?

他想到了古籍修复中有时会用到的“镇煞”符箓——那些绘制在宣纸上、盖着朱砂大印的符咒,据说能镇压邪祟。虽然他一直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只是心理安慰,但此刻,任何一丝希望他都必须抓住!

他疯狂地翻找起来,从一个积满灰尘的箱底,找出了几张祖上传下来的、不知真假的黄色符纸,还有一方年代久远的朱砂印泥。

他顾不上分辨这些符箓的用途和真伪,抓起一支毛笔,蘸满那鲜艳得刺目的朱砂,凭着模糊的记忆和绝望下的本能,在一张符纸上胡乱画下了一个他印象中最复杂的“敕令”符号。

然后,他拿着这张墨迹未干的符纸,一步步走向那本诗集。

他的眼睛越来越痛,视野边缘已经开始出现闪烁的、扭曲的色块和幻影。他能感觉到那些暗红色的“墨粒”正在他的血管里游走,向着大脑深处进军。

他咬紧牙关,走到诗集前,猛地将那张朱砂符纸拍在了皮革封面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可闻的声音响起!

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湿冷的肉块上。

苍洉惊得后退一步。

只见那黄色的符纸贴在诗集封面上,朱砂绘制的符号竟然发出了微弱的、暗红色的光芒——不是正道金光,而是那种与诗集字迹同源的、不祥的暗红!

符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焦化、卷曲,最后化作一小撮灰烬,从封面飘落。

而诗集的皮革封面上,被符纸贴过的地方,竟然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灼烧般的焦痕——那形状,正是他刚刚胡乱画下的“敕令”符号!

但它不是被驱邪的印记,反而像是一个……被烙印上去的、属于这本书的崭新标记!暗红色的焦痕边缘,甚至还在微微冒着若有若无的黑气。

苍洉彻底呆住了。

无效!不仅无效,反而似乎……加强了它?或者,某种意义上的……完成了某种认证?

就在这时,那本诗集,突然无风自动!

封面猛地弹开,书页哗啦啦地自动翻动起来,速度极快,最终停在了接近中间的一页。

那一页上,几乎没有多少字。只在中央,用巨大、扭曲、狂乱到极点的暗红色笔触,写着一个字。

那字不断扭曲、抖动、变形,但苍洉瞬间就理解了它的含义。

那是——“名”!

几乎是同时,一个冰冷、浩大、充满无尽疯狂和古老气息的声音,直接在他的灵魂深处炸响:

“诵吾真名!”

“诵吾真名!”

那声音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带着无可抗拒的威严和一种吞噬一切的渴望。它古老得如同星辰的生灭,疯狂得如同深渊的呓语。

苍洉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灵魂都在那一声命令下战栗。

他知道了!这本书,这个诅咒,这个活着的恐怖存在……它有一个“名字”!一个真正的、蕴含着它本质和力量的名称!

而它,正在命令他诵念出来!

一旦念出,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绝对可以肯定,那将是万劫不复的终点!那四个死者,恐怕连知晓这个“名字”的资格都没有,就在疯狂中死去了。而他,不知因为何种原因——或许是他理性的抵抗,或许是他修复师的身份,或许是他刚才那误打误撞的符箓“认证”——他被选中了,被赋予了“诵名”的“荣耀”?

去他妈的荣耀!

苍洉的内心在疯狂呐喊拒绝,但他的嘴巴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他的声带在颤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强行操控他的发声器官,要借他的口,说出那个禁忌的、毁灭性的词汇!

不!绝不能!

他用尽全部意志力,死死咬住牙关,牙龈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渗出血丝,满口腥甜。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像在与一个无形的、力量远超于他的存在进行殊死搏斗。

视野彻底被蔓延的暗红色占据,那些疯狂的幻象再次涌现,变本加厉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智。耳畔是亿万疯狂的嘶鸣,催促他,诱惑他,威胁他。

“诵——吾——真——名——!”

那浩大而疯狂的声音再次冲击他的意识,一次比一次强烈。

苍洉感到自己的意识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彻底倾覆。他快要坚持不住了……那个名字的音节,已经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的舌尖,随时都要嘶鸣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工作室的门,轰然洞开!

一道身影疾冲而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是濯缨!

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惶?她似乎感知到了这里发生的巨大变故和能量波动。

她一眼就看到了僵立原地、浑身颤抖、眼泛红光的苍洉,以及那本摊开在地、散发着不祥气息、显现出那个巨大“名”字的诗集。

“闭眼!塞耳!守住灵台!”濯缨厉声喝道,声音尖锐地刺破重重幻象,传入苍洉几乎沦陷的意识中。

同时,她手腕一翻,指间不知何时夹出了数枚细长的、银白色的针——不是中医银针,它们更细,更长,针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肉眼难以分辨的微小符文。

她身形如电,瞬间欺近苍洉,出手如风!

嗖嗖嗖!

数枚银针精准无比地刺入苍洉头顶、颈后、耳侧的数个穴位!针身没入大半,那些微小的符文在刺入的瞬间,骤然亮起一圈极淡的银白光晕。

苍洉猛地一个激灵!

一股清凉之意,如同冰线,顺着银针刺入的地方迅速蔓延开来,强行镇压下那几乎要沸腾燃烧的疯狂和灼痛感。那盘踞在舌尖、即将冲口而出的禁忌之名,被这股外力强行阻断了!

他获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瀑。

濯缨却没有丝毫停顿。她看也不看苍洉,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本诗集上。那个巨大的“名”字正在书页上疯狂扭动,散发出滔天的怨毒和愤怒,似乎因为仪式被打断而狂怒不已。

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冰冷,烛火剧烈地摇曳,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书架开始微微震动,上面的书籍簌簌作响。

濯缨咬破自己的指尖,迅速在自己的另一只手掌心画下一个复杂的血符。然后,她合身扑上,竟用自己的手掌,狠狠地拍向书页上那个狂乱的“名”字!

“封!”她吐出一个简短的音节,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

嗤——!

比之前符纸灼烧强烈十倍的声音爆响!

濯缨的手掌与书页接触的地方,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和浓稠如墨的黑气!两股力量疯狂地交锋、侵蚀、抵消!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冲击得向后滑退,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手掌死死压住那个字,寸步不让!

白光与黑气交织缠绕,将她和那本诗集都笼罩其中。工作室里仿佛掀起了一场小型的风暴,纸张乱飞,工具叮当作响。

苍洉瘫在地上,勉强抬头,震撼地看着这一幕。

这场诡异的对抗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最终,那浓稠的黑气似乎被暂时压制了回去,白光也逐渐消散。

濯缨猛地收回手,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了书架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她那只用来封印的手掌,掌心一片焦黑,仿佛被严重烫伤,边缘皮肉翻卷,甚至能看到骨头!但没有血流出来,伤口处弥漫着淡淡的黑气。

而地上那本诗集,书页上那个巨大的“名”字,颜色似乎黯淡了许多,不再那么狂乱地扭动。哗啦一声,书页自动合拢,封面也猛地盖上了。

工作室里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减轻。烛火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死里逃生。

苍洉看着濯缨那只可怕的手,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濯缨抬起眼,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显然刚才的封印对她消耗极大。她看着苍洉,眼神复杂。

“一个……不希望它落到更可怕的人手里的人。”她喘了口气,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也是……一个必须为家族过错负责的后人。”

她顿了顿,看着苍洉眼中仍未褪去的暗红色,凝重道:“而且,我们现在有更大的麻烦了。”

“什么?”

“我暂时打断了它的'真名呼唤’仪式,但也彻底激怒了它。更重要的是,你体内的'墨蚀’已经被深度激活,并且……你听到了它的'真名’之音,虽然未能诵出,但它的印记已经深种。”

濯缨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绝望的意味。

“它不会再试图诱惑你、同化你了。它会……直接'消化’你。”

“从灵魂,到肉体。”

“消化……我?”苍洉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体内的冰冷感再次加剧,那些蠕动的“墨粒”似乎因为刚才的冲击而变得更加活跃。

“就像胃液消化食物。”濯缨撕下旗袍下摆的一角,草草缠住那只焦黑可怖的手,动作麻利得惊人,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你听到了它的真名之音,你的灵魂就已经被它标记、锁定。对于它来说,你现在不再是潜在的读者或宿主,而是……一顿被提前预定的美餐。它会抽干你的精神,侵蚀你的肉体,将你转化为它力量的一部分。”

她缠好手,走到苍洉面前,蹲下身,用没受伤的手强行扒开他的眼皮查看。她的指尖冰凉。

苍洉看到她眼中映出的自己——眼底的暗红色已经弥漫了大半个眼白,并且颜色正在加深,向着某种非人的、浑浊的暗红转变。

“多久?”苍洉感到一种奇异的麻木,恐惧似乎都已经变得迟钝。

“取决于你的意志力,还有它被激怒的程度。”濯缨站起身,环顾狼藉的工作室,“看现在这情况,恐怕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可能……就在今夜。”

今夜。

苍洉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向那本再次恢复沉默的诗集,它安静地躺在地上,却比任何张牙舞爪的猛兽更令人窒息。

“没有……办法了吗?”他不甘心地问。他才刚刚触碰到这恐怖的真相,就要沦为它的养料?

濯缨沉默了片刻。烛光下,她的侧脸线条紧绷。

“有一个办法。”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听到,“极其危险,成功率渺茫。但这是唯一理论上可能逆转'墨蚀’,甚至……重创它的方法。”

“什么方法?”苍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主动……深入。”濯缨的目光转向他,眼神锐利得可怕,“不是被动的被它侵蚀消化,而是主动让你的意识,沿着那'真名之音’留下的印记,反向侵入它的'内部’。”

苍洉愣住了:“侵入……它的内部?”那疯狂景象的惊鸿一瞥已经让他几乎崩溃,主动深入?

“对。它并非无懈可击。它有自己的'核心’,一个维持它存在、吸收转化能量的'器官’或者说'规则’。那真名,就是通往核心的路径之一。你要做的,就是在被它彻底消化前,找到那个核心,然后……从内部破坏它。”濯缨语速很快,“这需要难以想象的意志力,你需要在自己的意识被它同化、撕碎之前完成。否则,你就是自投罗网,加速自己的灭亡。”

这听起来简直是自杀!不,比自杀更可怕!

“为什么是我?”苍洉嘶声问,“你既然知道方法,你为什么不去?”

“因为我听不到它的真名!”濯缨的语气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和……遗憾?“我的家族血脉与它纠缠太深,反而形成了一种隔绝,一种保护,也是一种阻碍。我无法真正'连接’到它的核心。而你,一个'新鲜’的、被它标记的、却又有着特殊抵抗力的载体,你是唯一的人选!”

她抓住苍洉的肩膀,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听着,苍洉!这是唯一的生路!不是你毁灭它,就是它吞噬你,没有第三条路!你难道想变成一滩没有意识、只剩下本能的、被它奴役的'活墨’吗?”

苍洉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四个死者凄惨的下场,以及自己眼底不断蔓延的暗红。绝望之下,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逐渐取代了麻木。

横竖都是死。

不如……赌一把!

“我该怎么做?”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

濯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她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的、古旧的青铜香炉,以及一小截颜色暗沉、纹理特殊的线香。

“这是'引路香’。”她将香炉放在苍洉面前,插上线香,“它能暂时稳定你的神智,为你指引方向,但效力很短。点燃它后,你就必须立刻开始。集中你全部的意志,去回想那个'真名之音’!不要抗拒它残留的印记,顺着它,像顺着一条冰冷的绳索,向下滑!”

她划着火柴,点燃了线香。

一股极其古怪的香气弥漫开来。不像任何花草,更像是一种陈旧的、混合了金属和尘埃的味道。烟雾是淡青色的,笔直地向上飘升,然后在顶端诡异地盘旋起来,形成一个微小的漩涡。

“记住!”濯缨的声音变得缥缈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无论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都不要迷失!找到它的核心!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一个象征,一个节点……摧毁它!”

香气吸入肺中,苍洉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但之前那种庞杂感官信息和疯狂幻象的冲击确实减轻了不少,思维变得清晰而冰冷,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笼罩了他。

他最后看了一眼濯缨。她站在不远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紧张地注视着他,那只缠着布条的手微微颤抖。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摒除一切杂念。

开始全力回想那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浩大而疯狂的声响——

“诵吾真名!”

那声音如同深渊的召唤,再次响起。

这一次,苍洉没有抵抗。他放松了自己,任由那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印记牵引着他的意识。

他感到自己正在向下坠落。

飞速地坠落。

穿过无尽的、粘稠的、蠕动的黑暗。

淡青色的香烟,如同唯一的航标,在他意识前方微弱地闪烁指引。

坠落。

永无止境地向下跌落。

周围是无边无际、粘稠冰冷的黑暗,充斥着无法形容的恶臭和窸窣作响的、仿佛亿万个声音混合而成的低语。那些被他惊鸿一瞥过的疯狂景象再次涌现,但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逼真,如同实质般冲击着他被“引路香”勉强保护的意识。

巨大的、不可名状的形体擦着他的“身体”滑过,带来一阵阵灵魂层面的恶心战栗。星辰般的巨眼转动着,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虚空呼吸产生的气流几乎要将他吹散。

苍洉紧守着一丝清明,拼命追随着前方那一点微弱的青色香火。他知道,一旦跟丢,自己瞬间就会被这无尽的疯狂彻底吞噬、同化。

那“真名之音”的印记像一条冰冷的锁链,拖拽着他,向着黑暗的最深处疾速滑去。

下,下,下……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

突然,下坠感停止了。

他“悬浮”在了一片难以言喻的空间。这里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弥漫着一种暗红色的、如同血管内部般的、搏动着的微光。无数扭曲的、由那种活体墨迹构成的“管道”在这里纵横交错,像某种巨大生物的神经网络,输送着粘稠的、暗红色的能量流。

这里的低语变成了清晰的、重复的、充满贪婪和饥饿的诵念声,正是那“真名之音”的分解和重组,形成一种令人癫狂的背景噪音。

而在这片网络的核心,在这无数“血管”和“神经”汇聚的地方……

悬浮着一颗东西。

一颗巨大无比的、缓缓搏动着的……心脏?

它由最浓郁、最粘稠的暗红色“活墨”构成,表面布满了他之前看到的那些狂乱舞动的诗文字符,它们像活着的血管般凸起、蠕动。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泵出滔天的疯狂意念和黑暗能量,通过周围的网络输送到“体外”;同时,也产生一股强大的吸力,贪婪地吸收着从四面八方被吞噬而来的、微弱的精神能量碎片——那些死于诗集的读者的残留物!

这就是核心!

诗集吞噬、转化、存在的源泉!

苍洉的意识感受到一股几乎无法抗拒的吸力,要将他拉向那颗疯狂的心脏,成为它下一次搏动的养料!淡青色的香火光芒急剧闪烁,变得明灭不定,随时都会熄灭!

时间不多了!

必须摧毁它!

但怎么摧毁?他只是一个意识体!在这里,他没有身体,没有工具!

就在他焦急万分之时,他的“视线”猛地被心脏核心处的一点异样吸引了。

在那疯狂搏动的、由纯粹“活墨”构成的心脏最中心,竟然……深深地嵌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支笔!

一支样式极其古拙的、苍白色的笔!像是用某种不知名的骨头打磨而成,笔尖尖锐,却没有任何毛毫。它静静地插在疯狂心脏的正中央,像是钉死毒蛇的七寸之钉!周围的活墨疯狂地涌动、冲刷着它,试图将它溶解、吞噬、排出,但它巍然不动,散发出一种与周围疯狂贪婪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绝对理性的气息!

这支笔……是什么?它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这颗心脏的力量?但它为什么在这里?

濯缨没有提到这个!

然而此刻,苍洉没有时间思考了!引路香的青芒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的意识边缘开始模糊,那些疯狂的诵念声如同潮水般涌来,要将他淹没!

摧毁核心!就是现在!

他该怎么做?!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即将沉沦的意识——

那支笔!利用那支笔!

他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的意志力,不再抵抗那颗心脏的吸力,反而猛地将自己的意识体,像投掷出的长矛一样,射向那颗疯狂搏动的心脏!射向那支苍白的骨笔!

仿佛宇宙爆炸般的巨响在苍洉的意识深处炸开!

在他的意识触碰到那支骨笔的瞬间,难以想象的能量洪流贯穿了他!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被无限撕扯、拉伸、粉碎,又被强行重组!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意念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

——一个疯狂的学者(濯缨的曾祖?)在密室中举行血腥的仪式,用活人的血髓混合奇异矿物炼制“墨汁”,嘶吼着呼唤终极之诗……

——仪式失控,恐怖的、无法形容的存在被短暂召唤,一部分力量被那支作为仪式核心的、家传的“辟邪灵骨笔”意外锚定、封印,形成了这本活体诗集……

——灵骨笔无法彻底毁灭它,只能钉死其核心,但它本身却在漫长岁月中被活墨缓慢侵蚀,效力逐渐减弱……

——濯缨家族世代守护这个秘密,试图找到彻底毁灭它的方法,却一次次失败……

——濯缨找到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能力,更因为他的生辰八字、灵魂特质与那支逐渐失效的灵骨笔有着某种隐秘的共鸣?她是想让他……成为新的“笔”?!

这一切的明悟只在瞬息之间!

苍洉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他没有选择!要么被吞噬,要么……成为那根钉子!

他用尽融合了灵骨笔力量和自己全部意志的力量,向着那颗疯狂的心脏,发出了最后的一击——不是物理的破坏,而是一种规则层面的、否定的意念!

“湮灭!”

嗡——!!!

核心心脏猛地一滞!然后,前所未有的剧烈搏动!所有的活墨管道疯狂扭曲、膨胀!

紧接着,是彻底的寂静。

然后——

那颗由无数活墨和疯狂意念构成的心脏,从被骨笔钉住的中心点开始,猛地向内坍缩!

如同一个宇宙的死亡。

无声无息,却爆发出吞噬一切的黑暗。

苍洉的最后一丝意识,仿佛看到那支灵骨笔也在这坍缩中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彻底的黑暗。彻底的寂静。

……

工作室里。

线香燃尽了最后一缕青烟,香灰跌落。

苍洉的身体猛地一震,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死灰,呼吸和心跳几乎察觉不到。

那本躺在地上的诗集,封面上的暗红色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黯淡,变得灰败。然后,整本书开始解体,从书脊缝合处开始,化作一堆极其细腻的、灰黑色的尘埃,再无任何诡异的气息。

风从洞开的门外吹进,轻轻一拂,那些尘埃便飘散开来,消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濯缨踉跄着扑到苍洉身边,手指颤抖地探向他的颈动脉。

指尖传来极其微弱、缓慢,但确实存在的搏动。

他还活着。

她又急切地扒开他的眼皮。

眼底那令人不安的暗红色,正在缓慢地……一丝丝地褪去。

濯缨死死盯着这个过程,直到确认那红色真的在消散,而不是她的错觉。她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看着地上那一小堆诗集化成的灰烬被风吹散,又看向昏迷不醒、生死不知的苍洉,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的疲惫,以及一丝……茫然。

结束了?

或许。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只焦黑恐怖、依旧弥漫着淡淡黑气的手掌。

然后,缓缓握紧。

寂静的工作室里,只剩下她微不可闻的自语,轻得如同叹息:

“……下一个……又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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