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奉天城四月末的雨,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和煤灰混杂的气味,黏稠地附着在空气里,钻进每一道砖缝,每一扇窗棂。苏挽墨关紧“玉容斋”二楼的雕花木窗,将那潮湿阴冷的气息稍稍隔绝在外。工作室里弥漫着各种香料的复杂气味,玫瑰、茉莉、龙涎香,还有她正在研磨的鸢尾根粉的尘土味。她刚把新调制的一批玫瑰胭脂膏体小心地灌入精致的珐琅小盒中,用象牙抹刀刮平表面,动作轻柔而精准。
楼梯上传来了不紧不慢的木屐敲击声,清脆,带着一种特有的节奏,打破了午后的沉寂。声音在二楼楼梯口停住,接着是轻微的拉门滑动声。一个穿着藏青色和服,梳着规整发髻的年轻侍女躬身站在那里,发梢还沾着门外带来的湿气。
“苏小姐,打扰了。藤原夫人预定的口红色号,夫人吩咐现在就要取走。”侍女的声音不高,带着程式化的恭敬,双手递上一张印制精美的票据。
苏挽墨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职业微笑。她接过票据,指尖在接触到纸张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目光迅速扫过票据内容,在订单备注栏里,有两行用极细钢笔水写下的小字:“需在体温达到三十七度时,唇色能呈现出清晰的霁蓝色”。
她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沉重地撞击着胸腔,那声音在她听来,仿佛能震响手中那只紫檀木盒的盒壁。她不动声色地将票据折好,放在一旁的桌上,转身走向靠墙的一排多宝格货架。货架最高处,摆放着几个深色的木盒,她踮起脚,取下了最里面那个看似尘封已久的紫檀木盒。
“夫人近来似乎常去新京?”苏挽墨一边用丝绒布擦拭着盒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状似随意地闲聊,“听说那边的社交季很是热闹,想必夫人这样的风采,定是舞会的焦点。”
侍女抬起眼皮,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很快又垂了下去:“主子们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不好多问,只需办好吩咐的差事。”
苏挽墨笑了笑,不再多言。她将紫檀木盒放在柜台玻璃面上,正准备打开盒扣。就在这时,楼下临街的门廊下,那串青铜风铃突然发出一阵急促凌乱的脆响,似乎有人带着一阵疾风闯了进来。
木屐侍女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楼梯口。苏挽墨的手指停在盒扣上,耳廓微微动了动,捕捉着楼下的动静。
脚步声沉稳有力,是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伴随着雨伞收起,水滴落地的细微声响。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的男人出现在楼梯口,他左手拎着一个半旧的牛皮公文包,右手的手指,尤其是无名指,正有节奏地、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公文包的皮质拎带。
“顾先生,您来了。”苏挽墨迎上前一步,语气熟稔,“是来取上次订的雪松香精吗?新到的货品刚好到了,品质极佳。”
被称为顾先生的男子——顾临渊,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柜台上的紫檀木盒,以及站在柜台前的和服侍女。“正是。苏小姐推荐的香精,上次用了觉得很好,这次多订一些。”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从容。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柜台近前,身上带来一股室外雨水的清冷潮气,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古龙水味道。
“货品在里间的恒温柜里保存着,顾先生请随我来。”苏挽墨对侍女歉然一笑,“请稍等片刻,我取来顾先生的货,就为您包装夫人的口红。”
侍女微微躬身,表示理解。
苏挽墨引着顾临渊穿过店面,走向后方的工作间。经过小小的账房时,账房先生正打着算盘,噼啪作响。就在与账房门口交错而过的瞬间,苏挽墨的脚步极轻微地缓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声音:“那个特殊订单,是关东军参谋本部那位藤原夫人的。”
顾临渊脸上神色未变,只是右手无名指敲击公文包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同样用极低的声音回应:“知道了。我这边有新的情况。”
两人进入略显拥挤的工作间,各种玻璃器皿、香料原料堆积有序。苏挽墨走向靠墙的一个橡木恒温柜,假装寻找香精。顾临渊则看似随意地靠在门框上,解开了西装最上面的扣子,又松了松领带结。这个动作自然流畅,他借着整理领带的姿势,右手手指灵巧地探入西装内袋,摸出一块老旧的银质怀表。
他“啪”地一声打开怀表盖,看了一眼时间,然后又合上。但在合上的过程中,他的指甲在表盖内侧轻轻一撬,从夹层里取出一张比小指甲盖还小的微型底片。整个过程不到两秒,在苏挽墨转身拿着一个棕色玻璃瓶走回来时,他已经将怀表收回口袋,仿佛只是看了下时间。
苏挽墨将玻璃瓶递给他,同时伸出手,像是要接过他可能递来的货款。顾临渊的手与她轻轻一触,那张微小的、坚硬的底片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苏挽墨的掌心。她的手指蜷缩,将底片握紧。
“这是您要的雪松香精,浓度是最高的。”苏挽墨的声音恢复正常音量。
“有劳苏小姐。”顾临渊接过玻璃瓶,放入公文包,“款项还是记在账上,月底一并结算。”
“好的,顾先生慢走。”
顾临渊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苏挽墨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工作间。就在顾临渊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同时,苏挽墨迅速将掌心的底片塞进了自己盘起的发髻深处,用一个发夹固定住。
她回到柜台前,对等待的侍女露出歉意的笑容:“让您久等了。”她打开紫檀木盒,里面衬着墨绿色的丝绒,整齐地排列着三支造型精美的口红,膏体颜色是当下最流行的深绛红色,在室内光线下闪烁着细腻的光泽。
侍女仔细检查了口红,确认无误后,将木盒小心地放入随身携带的提篮中,再次躬身行礼,转身下楼离去。
苏挽墨走到临街的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雨水的气息再次涌入。她看着侍女撑着油纸伞,身影消失在街角。然后,她的目光投向街对面。一个穿着浅蓝色学生装,梳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姑娘,正坐在一家茶馆靠窗的位置,面前支着画板,手里拿着铅笔,似乎正在写生。画板上,勾勒出的正是“玉容斋”这栋二层小楼的轮廓。
姑娘偶尔抬起头,目光扫过玉容斋的门口,眼神清澈而专注,像是一个认真捕捉街景的艺术学生。但苏挽墨注意到,她那握着铅笔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似乎过于用力了。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和窗棂。奉天城的午后,在潮湿与香料的气味中,隐藏着无声的波澜。苏挽墨轻轻合上窗缝,转身回到工作台前,开始清理器具,但她的思绪,已经飞到了那张微型底片可能揭示的内容上,飞到了对面那个写生的姑娘身上,更飞到了那支要求遇热变蓝的、诡异的口红订单上。这绝不仅仅是一笔普通的化妆品生意,它背后牵连的,是更深、更危险的漩涡。而她和顾临渊,以及可能出现的其他人,都已身在其中。
二
五月的奉天,槐花开了,一串串洁白的花簇挂满枝头,甜腻的香气试图掩盖城市深处挥之不去的硝烟和压抑。然而,在这座被严密控制的城市里,即便是花香,也仿佛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拘谨。
大和旅馆的舞厅今夜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彩,留声机里播放着舒缓的爵士乐,空气中混合着高级香水、雪茄烟丝以及酒水的味道。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这里是奉天上流社会的缩影,满洲国官员、日本军政要员、富商巨贾以及他们的女眷们,在此进行着心照不宣的社交。
苏挽墨穿着一件墨绿色锦缎旗袍,领口别着一枚简单的珍珠胸针,耳垂上坠着同色的珍珠耳钉。她并不引人注目,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站在一根巨大的罗马柱旁,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舞池和周围的人群。她是作为“玉容斋”的调香师,受邀前来为今晚的舞会提供香水咨询的,这是一个绝佳的观察和接触目标的机会。
藤原夫人很快发现了她。这位关东军参谋夫人的穿着总是引领着奉天的时尚潮流,今晚她身着一件藕荷色暗纹旗袍,披着一条昂贵的紫貂皮披肩,妆容精致,尤其是唇上那抹饱满的绛红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
“苏小姐,你的手艺真是名不虚传。”藤原夫人摇着一柄精致的缂丝绢扇,掩口轻笑,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和满意,“昨天下午茶时,这口红还有些沾杯,没想到今晚跳了好几支舞,颜色反而更鲜亮饱满了,真是神奇。”
苏挽墨微微欠身,露出得体的微笑:“夫人过奖了。是这款唇膏的配方特殊,含有一些亲肤油脂,能与体温更好地融合,持久度自然更好。夫人喜欢就好。”
她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掠过藤原夫人的唇瓣,尤其是在对方说话或微笑时,唇色因肌肉牵动和温度变化而可能产生的细微差异。舞池的灯光为了营造氛围,时而明亮,时而幽暗。就在一次灯光转暗又骤然亮起的瞬间,苏挽墨敏锐地捕捉到,那抹绛红色的边缘,似乎渗出几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青蓝色痕迹,如同名贵瓷器上冰裂的纹路,转瞬即逝。若非她早有心理准备且观察入微,几乎会以为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夫人这支舞跳得真好。”苏挽墨将目光移开,投向舞池,随口赞道。
藤原夫人得意地用扇子轻点下巴:“是舞伴带得好。”她目光流转,望向舞池另一端。
苏挽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顾临渊。他今晚穿着深蓝色西装,打着银灰色领结,正与一位大腹便便的满洲国经济部次长谈笑风生。他西装左侧的襟袋里,插着一朵新鲜的蓝蝶兰,花朵的姿态自然舒展。苏挽墨注意到,那朵蓝蝶兰的花蕊,微微偏向左侧。这是一个简单的暗号——三小时后,在预定地点见面。
顾临渊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侧头望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随即若无其事地分开。他继续与次长交谈,次长显然喝得有点多,面色酡红,用力拍着顾临渊的肩膀,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附近的人隐约听到:“顾桑……你上次提议的,用……用那个口红,来代替部分物资配给券……嘿嘿,真是个好主意……上面很感兴趣……”
就在这时,乐队演奏的弦乐部分突然拔高,进入一个激昂的乐章。人群中也随之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穿着浅蓝色学生装的身影似乎被拥挤的人流带动,不小心撞在了一位正端着托盘穿梭的侍者身上。托盘里的几只高脚杯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酒液四溅。
惊呼声中,那个撞人的姑娘——正是苏挽墨白天在街对面看到的那个写生的女学生——慌忙蹲下身,一边用日语连声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画具。几支铅笔和炭笔滚落到各处,其中一支铅笔滴溜溜地滚到了苏挽墨的脚边。
姑娘抬起头,脸上满是窘迫和歉意,目光与苏挽墨相遇。她的眼睛很大,瞳孔颜色很深,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此刻写满了慌乱。“非常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用的是略带口音的中文。
“没关系,没伤到就好。”苏挽墨弯腰拾起脚边的铅笔,温和地说道。在手指接触到铅笔的瞬间,她凭借调香师对材质和重量的敏感,立刻察觉到这支铅笔的笔杆似乎比寻常铅笔要稍重一些,而且中间有一段细微的接缝。
“您是……白天在'玉容斋’对面写生的那位小姐?”苏挽墨将铅笔递还给她,试探着问。
姑娘接过铅笔,飞快地塞进画具袋,点了点头,声音很低:“是的,我叫千叶晴子。我……我是医学院的学生,喜欢画画……”她似乎急于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眼神有些闪烁。
这时,几名记者簇拥着一位身穿关东军高级将官制服、面色冷峻的男人走进舞厅,镁光灯噼啪闪烁,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藤原夫人也被吸引过去,对苏挽墨点了点头,便朝着那位将军的方向走去。
苏挽墨对千叶晴子笑了笑:“画得很不错。这里太乱了,我去一下盥洗室。”她借口离开喧闹的中心,朝着舞厅侧面的盥洗室走去。
盥洗室里铺着大理石瓷砖,灯光柔和。苏挽墨走进一个隔间,锁上门。她迅速从发髻中取下一枚细长的发卡,小心翼翼地撬开那支铅笔中段的细微接缝。果然,笔杆是中空的,里面藏着一卷紧紧卷起的、比火柴梗还细的纸条。
她刚将纸条取出,还没来得及展开,盥洗室的门又被推开,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日语的说笑声。是几位日本军官的女伴。苏挽墨立刻将纸条握在手心,调整了一下呼吸,推开隔间门走了出来。
她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假装洗手。镜子里,映出了刚刚走进来的千叶晴子的脸。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中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紧张。她走到苏挽墨旁边的洗手台,也打开了水龙头,却并没有洗手,而是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支口红。
千叶晴子拧开口红,对着镜子,仔细地涂抹起来。她的动作很慢,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涂完后,她并没有立刻收起口红,而是用那鲜红的膏体,在光洁的镜面上,快速地画了一个图案。
那是一只蝴蝶,但翅膀并不对称,一边完整,另一边却残缺了一角。画完最后一笔,千叶晴子透过镜子,深深地看了苏挽墨一眼,然后迅速用纸巾擦掉了镜面上的口红痕迹,收起口红,低头快步离开了盥洗室。
镜面上残留着淡淡的红色印记,以及水珠划过的痕迹。苏挽墨的心跳加快了。那支铅笔里的纸条,镜面上转瞬即逝的残缺蝴蝶,还有千叶晴子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的复杂情绪……这一切都表明,这个看似偶然出现的日本女学生,绝非表面那么简单。她很可能就是顾临渊之前提到的、那个可能提供内部消息的“自己人”,或者至少是一个潜在的同盟者。
苏挽墨不动声色地烘干手,也离开了盥洗室。舞会还在继续,音乐悠扬,人们依旧在欢笑、交谈、舞蹈。但她知道,在这浮华的表象之下,暗流更加汹涌了。她必须尽快解读纸条上的信息,并设法与顾临渊取得联系,确认千叶晴子的身份和意图。那只残缺的蓝蝶,又代表着怎样的警告或讯息?危机似乎正从四面八方悄然逼近。
三
五月中的夜风裹挟着辽河的水汽和远处工厂区散发的煤烟味,吹过奉天城西废弃的仓库区。这里曾是繁忙的货物集散地,如今大部分区域已被日军划为军事管制区,铁丝网和岗楼切割着夜空,只有少数边缘地带因荒废而显得死寂。月光惨白,照在生锈的铁轨和碎石路上,泛着冷硬的光。偶尔有巡逻队的探照灯光柱扫过,像巨兽的眼睛,短暂地撕裂黑暗,又迅速移开。
苏挽墨裹紧了一件深色的驼绒披肩,将大半张脸掩藏在阴影里。她靠在一堵残破的砖墙后,尽量让自己的呼吸与风声融为一体。远处传来货运火车进站的汽笛声,悠长而嘶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旷野中嚎叫。她计算着时间,距离舞会上顾临渊用蓝蝶兰暗示的三小时之约,还有一刻钟。
脚步声很轻,几乎是踩着风声的节奏而来。顾临渊从一堆巨大的、覆盖着油布的煤堆后面闪身出现。他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工装,脸上刻意抹了些煤灰,手上戴着粗布手套,也沾满了油污,与白天那个西装革履的商社职员判若两人。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顾临渊没有寒暄,直接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地图,就着微弱的月光铺在地上。地图是手绘的仓库区详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各种符号。“确认了,生产特殊铝管的口红管厂,下个月开始产能要增加三倍。最重要的是,'红樱’毒剂的灌装车间,就设在三号仓库的最里间。”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一个用红圈特别强调的位置。“这里,紧挨着日军稽查队的驻地,守卫极其森严,二十四小时双岗,还有狼犬。”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苏挽墨凑近细看,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煤烟和金属混合的气味。三号仓库的位置确实棘手,几乎是嵌在敌人心脏地带的一根毒刺。
就在这时,侧后方一堆废弃的机器零件后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像是煤块滑落的“喀啦”声。
顾临渊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声音响起的瞬间,他已经像猎豹般弓起身子,右手闪电般地探入工装内兜,掏出一把乌黑锃亮的勃朗宁手枪,枪口精准地指向声音来源,眼神锐利如刀。
“别开枪!”一个带着惊惶的少女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机器零件的阴影里举着双手站了起来。月光照在她脸上,正是千叶晴子。她依旧穿着那身浅蓝色的学生装,但外面套了件深色的外套,脸上也蹭了些灰渍,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牛皮封面的素描本。
“是我……千叶晴子。”她喘息着,显然被顾临渊的反应吓到了,声音有些发抖。
顾临渊的枪口没有放下,眼神中的警惕丝毫未减,冷冷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跟踪我们?”
“不……不是的。”千叶晴子连忙摇头,她看向苏挽墨,眼神里带着求助的意味,“我……我是偷偷跟着我父亲下属的运输车出来的。我知道你们可能会来这里……我有重要的东西给你们。”
苏挽墨轻轻按了一下顾临渊持枪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她走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温和地对千叶晴子说:“晴子小姐,这里很危险。你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
千叶晴子似乎镇定了一些,她走上前,将手中的素描本打开。本子上用精细的笔触画着一支口红的解剖图,从外壳到内芯,每一个部件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她翻到下一页,是铝管内壁的放大图,上面显示内壁镀着一层特殊的、带有细微网状结构的涂层。
“这就是'红樱’的载体。”千叶晴子用铅笔指着那层涂层,声音虽然还带着颤音,但表述清晰起来,“毒剂本身是稳定的,但遇到碱性唾液会开始缓慢分解。最关键的是,它需要达到人体核心温度,大约三十七度,才能被完全激活,释放出神经毒性。”她抬起头,看着苏挽墨和顾临渊,“这就是为什么订单要求口红在三十七度时变色,那是一个视觉警示,也是对使用者和监控者的一种……确认。”
夜风忽然变大,卷起地上的煤灰和沙砾,扑打在三个人的脸上和身上。苏挽墨下意识地侧头闭眼,用披肩的一角擦拭被迷住的眼睛。就在这一刹那,她的鼻翼微微翕动,捕捉到风中带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小心!”苏挽墨突然低声喝道,同时伸手紧紧按住了顾临渊刚刚放下的、但仍握着手枪的右手手腕,“气味不对……可能是稽查队带着探测设备在附近,他们的装备有时会泄露这种化学试剂的味道。换岗时间好像提前了!”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刺眼的探照灯光柱从不远处的一个岗楼顶上扫过,白光如同利剑,划过他们刚才站立位置的附近货堆顶棚,发出“哐当”的金属摩擦声。
“快走!”顾临渊低吼一声,反应极快。他一把收起地图,另一只手拉住苏挽墨的手臂,同时对千叶晴子低喝:“跟上!”
三人迅速而无声地退向身后一排废弃的铁路罐车。这些罐车锈迹斑斑,如同巨大的钢铁棺材,丢弃在支线铁轨上已久。顾临渊熟练地撬开其中一节罐车底部一个看似锈死的检修口,示意两个女人先钻进去。
罐车内部空间狭小,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机油和某种陈年化学品的刺鼻气味。黑暗中,只能凭借从检修口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勉强视物。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和日语交谈声由远及近,似乎是一支巡逻队经过。手电筒的光柱偶尔扫过罐车外壳。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确认暂时安全后,千叶晴子才靠着冰冷的罐车内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从学生装的内领口,小心翼翼地拆下一个小小的、用透明胶带固定着的金属管,递给苏挽墨。
“这是我父亲实验室的部分数据副本,”千叶晴子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负责'红樱’毒剂的药理分析和安全性评估……他以为我经常去实验室是出于对医学的兴趣,是在帮他整理资料……我偷偷复制了关键部分。”
苏挽墨接过那尚带着体温的微型胶卷,感觉重若千钧。这里面记录的,是无数人命运的钥匙。
突然,罐车铁皮外壳被人从外面有节奏地敲响了。
“咚……咚……咚……咚……”
两长,两短。停顿。再三短。
顾临渊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是我们的人。安全信号。”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检修口,将耳朵贴在铁皮上听了听,然后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从外面塞进来一个小巧的、冰凉的东西。
顾临渊接过那样东西,迅速关紧检修口。他回到两人身边,摊开手掌。月光从缝隙漏入,照在他掌心那样东西上——那是一个精致的珐琅盒,上面绘制着传统的日本樱花图案。
苏挽墨接过盒子,轻轻打开。盒内的丝绒衬垫上,整齐地排列着十二支崭新的口红。铝制的外壳在微光下泛着冷冽的青灰色,每一支口红的底部,都清晰地压印着一朵小小的樱花烙印,在惨淡的月光下,那烙印红得刺眼,如同新鲜的血滴。
罐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和外面永不停歇的风声。这十二支口红,是武器,是证据,也是压在他们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下一步行动,已经迫在眉睫。
四
玉容斋的地窖入口隐藏在厨房碗柜的后方,需要转动一个不起眼的酱油瓶才能开启。碗柜无声地滑开,露出一段向下的石阶,阴冷潮湿的空气带着陈年尘土和药材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煤油灯被点亮,昏黄跳动的火苗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砖墙上,仿佛一群不安的鬼魅。
地窖不大,堆满了各种杂物,但一角被清理出来,布置成了一个简易的实验室。粗糙的木架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罐,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粉末和液体。一个旧药柜立在墙边,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写着“朱砂”、“雄黄”、“硝石”等字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独特的香气,源自工作台上正在加热的一个铜盆,盆里透明的膏体微微翻滚着。
苏挽墨换上了一件深色的棉布罩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而结实的小臂。她正站在工作台前,就着煤油灯的光,用一柄小巧而沉重的玛瑙杵,在一个厚重的青铜钵里缓缓研磨着朱砂。鲜红的粉末在杵下发出细密的沙沙声,那颜色在昏暗中异常鲜艳,如同刚刚凝固的、最浓稠的血液。她的动作稳定而富有韵律,但眉心微蹙,显示着内心的不平静。
顾临渊靠在通往地面的楼梯口,看似放松,实则警惕地留意着上方的动静。他已经换回了常穿的灰色西装,但领带松开,露出喉结。他手里把玩着那块银质怀表,表盖不断发出“啪嗒、啪嗒”的开合声,在这寂静的地窖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倒计时的节拍。
“基础的中和剂配方需要用到犀角和水牛黄,但现在根本弄不到。”苏挽墨没有抬头,声音平静,但语速略快,“晴子提供的酶样本,理论上可以阻断毒性发作,但经过我反复测试,效果不稳定,只能延缓,无法根除。而且,酶本身活性保持时间太短,必须找到一种载体来稳定它。”
她将研磨好的朱砂粉末小心地倒入一个锥形烧杯,烧杯里已有半杯无色透明的液体。粉末接触液体的瞬间,并没有立即溶解,反而像是活物般在液面聚拢、旋转,随即,烧杯内突然“噗”地一声,升腾起一股诡异的淡紫色雾气,带着一股刺鼻的酸味,但很快又消散了。液体的颜色变成了浅琥珀色。
“需要动物血清,最好是马血清,它的蛋白结构与人体相对兼容,可以作为酶的稳定载体。”苏挽墨用玻璃棒搅拌着烧杯里的液体,眉头锁得更紧,“但即使有了血清,以我们现有的条件和时间,最多也只能制备出五十支左右的有效解药口红。这远远不够。”
地窖的门轴发出一声轻微却刺耳的“吱呀”声。千叶晴子提着一个棕色的皮质医用药箱,有些吃力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她的短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发梢还带着湿漉漉的露水,脸色在煤油灯下显得有些苍白。
“我拿到了。”千叶晴子将药箱放在工作台上,打开锁扣,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支密封的玻璃安瓿瓶,瓶内是淡黄色的清澈液体。“这是从陆军医院药房偷偷弄出来的马血清,批号是旧的,应该不容易被追查。但只有这么多,这已经是极限了。”
顾临渊“啪”地一声合上怀表,表盖发出的脆响在地窖里回荡。“时间不等人。我刚得到确切消息,三号仓库第一批灌装好的'毒口红’,明天晚上就要通过专列发往新京。负责押运的护卫队,是宪兵司令部直属的特遣队,都是死硬分子。”
苏挽墨拿起一支血清安瓿瓶,对着灯光看了看。“必须在专列出发前完成调包。否则,这批口红一旦通过贵妇沙龙和特定渠道分发出去……”她没有说下去,但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藤原夫人唇际那抹转瞬即逝的蓝纹,以及更多模糊的、涂着致命口红的嘴唇。那将是一场无声无息、针对上层社会的精准屠杀,引发的恐慌和混乱将难以想象。
她拿起一支空的铝制口红管,将刚刚配置好的浅琥珀色液体,用特制的细长针管小心地灌装进去。煤油灯的火焰跳动了一下,在她手中的铝管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那青灰色的金属表面,此刻看起来冰冷而充满不祥之感。
就在这时,墙角一个堆放旧账簿的木箱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像是有什么重物倒下,又像是有人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
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
顾临渊的反应最快,他几乎是无声地拔出了手枪,身体像猫一样弓起,眼神锐利地盯向声音来源的黑暗角落。他对着苏挽墨和千叶晴子做了一个“保持安静,原地别动”的手势,然后贴着墙壁,一步步谨慎地挪了过去。
苏挽墨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铝管,千叶晴子则紧张地抓住了药箱的提手。
顾临渊靠近木箱,猛地用枪口拨开堆在上面的几本破旧账册。手电筒的光柱射入角落,照亮了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一团脏兮兮的擦枪布的男人。男人穿着玉容斋学徒常见的青色短褂,但此刻衣衫凌乱,满脸惊恐,正是店里平时负责跑腿送货的小厮,名叫顺子。他的双脚被麻绳捆着,刚才显然是试图移动,不小心撞倒了一个空玻璃瓶。
顾临渊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下捆绑的绳索,又伸手在顺子身上快速摸索了一遍。当他抬起顺子的脚,检查鞋底时,动作停住了。他用匕首划开鞋底夹层,从里面抠出一个比纽扣还小的、金属制成的玩意儿。
他拿着那样东西,走回灯光下,脸色阴沉得可怕。“微型发报机。日本特高课最新的型号,有效范围大概五公里。”他看向苏挽墨,“这个顺子,是稽查队安排进来的暗桩。我们被监视了,可能有一段时间了。”
地窖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煤油灯芯又爆出一个小小的火星,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几乎同时,角落里那台老旧的、原本应该只是摆设的电子管收音机,突然自行亮起了电源指示灯,喇叭里传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紧接着,一个刻板的日语男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关东军司令部……将于本月十五日至二十日……在满洲主要城市……举行特别防疫演习……望全体市民配合……”
千叶晴子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猛地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拔掉了收音机的电源线,杂音和广播声戛然而止。她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微微发抖,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恐惧:“防疫演习……他们在预告投毒时间!就在五天后!”
顾临渊走到被捆住的顺子面前,眼神冰冷。顺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发出“呜呜”的声音,拼命摇头。
“这个地方不能待了。”顾临渊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今晚,必须立刻转移所有重要物品和资料。这个暗桩,得处理掉。”
他看了一眼工作台上那些半成品的中和剂、血清以及那盒致命的毒口红,最后目光落在苏挽墨和千叶晴子身上。“我们得另找安全的地方,尽快完成解药口红的制备和调包计划。时间,真的不多了。”
地窖里只剩下顺子压抑的呜咽声和煤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呼呼声。危机,如同窗外浓重的夜色,彻底笼罩了下来。
五
奉天城戒严的第三个夜晚,宵禁的钟声在湿冷的空气中沉闷地回荡,早早驱散了街上本就不多的人迹。西塔教堂尖顶的十字架,在稀疏的星光下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仿佛随时会被浓重的夜色吞噬。教堂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苏挽墨像一道影子般闪入,身后沉重的木门又迅速合拢,隔绝了外面死寂的街道。
地下室的气味混杂。陈年蜂蜡、旧木料、淡淡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石气息,与苏挽墨身上携带的香料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几支粗大的白色蜡烛插在废弃的烛台上,火光跳跃,将圣像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那悲悯的眼神在流动的光影中,似乎也带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苏挽墨在临时用木箱拼凑的工作台前坐下,台上铺着干净的白布,摆放着从玉容斋紧急转移出来的核心香料和试剂。她小心地将几种不同颜色的粉末混合在一个玛瑙研钵里,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烛光下,她的侧脸线条紧绷,白日里的从容被一种深切的忧虑取代。
顾临渊坐在不远处一堆叠放的旧 hymn book(赞美诗集)上,就着摇曳的烛光,拆卸着从学徒顺子鞋底搜出的那个微型发报机。他的工具只有一把小巧的多功能刀,但动作娴熟精准,金属零件被一一拆解,整齐地排列在摊开的一本厚重圣经的书页上。纸张上印着的拉丁文祷词,与冰冷的间谍器材形成了突兀而讽刺的对比。
“晴子那边有消息吗?”苏挽墨没有抬头,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显得有些空洞。
顾临渊用刀尖挑开一个微小的电容,摇了摇头,眉头紧锁:“没有。她昨天进去后就没再出来。我的人在她家附近盯着,说看到有陌生的车辆进出,像是军方的。情况不太妙。”
他放下手中的零件,拿起一块软布,慢慢擦拭着勃朗宁手枪的枪管,金属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如果晴子暴露了,我们不仅失去了最重要的内应,连这个临时据点也可能不再安全。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苏挽墨研磨香料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想起千叶晴子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想起她在舞会盥洗镜面上画下的那只残缺蝴蝶,想起她递过血清时微微颤抖的手指。那个年轻的日本女孩,背负着远比她年龄沉重的秘密和压力。
“教堂的执事老周,”苏挽墨忽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每个星期三上午,都会固定去千叶家送圣餐,因为千叶夫人是虔诚的基督徒。这是惯例,应该不会引起怀疑。”
顾临渊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神锐利地看向她:“你想让老周传递消息?太冒险了。万一他们已经开始监视甚至控制千叶家,老周就是自投罗网。”
“这是目前唯一可能联系到晴子的途径。”苏挽墨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们需要知道她是否安全,是否拿到了更详细的情报,比如专列的具体发车时间、守卫换岗规律。没有这些,我们的调包计划根本无从下手。”她拿起一根白色的蜡烛,将刚刚调好的一种近乎透明的香膏,用细毛刷均匀地涂抹在蜡烛表面。“而且,老周不知道我们的具体身份和计划,他只当是教友间的寻常关怀。即使被盘问,也不会泄露核心信息。”
她将涂抹了香膏的蜡烛重新插回烛台,点燃。火焰接触香膏的瞬间,颜色陡然发生了变化,从温暖的橘红色变成了一种幽幽的、近乎诡异的碧绿色,将周围一小片区域映照得如同鬼域。这是一种简单的化学示警,如果蜡烛被移动或有不属于他们的人进入,火焰的形态和颜色会发生更剧烈的变化。
顾临渊盯着那碧绿色的火焰看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但必须做好接应和撤离方案。我去安排。”他迅速将拆卸的发报机零件扫进一个布袋,塞进怀里,然后开始组装手枪,咔嚓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教堂后门再次无声开启。一个穿着黑色长袍、身形佝偻的老者提着一个朴素的藤编餐篮,步履蹒跚地走入尚未褪尽的夜色中。他是教堂的执事周伯,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神浑浊而平静。
顾临渊隐在教堂钟楼的阴影里,透过格窗的缝隙,用望远镜注视着周伯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对着藏在衣领下的微型对讲装置,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风筝已放线。”
千叶宅邸位于日本人聚居区,是一栋西式与和风结合的二层小楼,带着一个精心打理的小庭院。周伯像往常一样,从后门进入,厨房里负责采买的中国女佣默默接过餐篮,取出里面象征性的面包和葡萄酒。
周伯用日语含糊地说了句“上帝保佑”,便按照惯例,低头穿过走廊,准备将一份单独的、更精致的圣餐送到千叶夫人房间。就在他经过楼梯口时,二楼书房的门猛地被拉开,伴随着瓷器摔碎在地上的刺耳声响。
一个男人愤怒的咆哮声传了下来,是千叶晴子的父亲,军需官千叶宗介大佐:“……愚蠢!背叛!你把我们家族的脸都丢尽了!说!那些东西你给了谁?!”
接着是千叶晴子带着哭腔的、倔强的反驳,声音虽然不高,但清晰地传到楼下:“我没有背叛!我只是不想看到更多人……父亲!您清醒一点!”
周伯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依旧佝偻着背,目不斜视地走向千叶夫人的房间。但他的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楼上的每一丝动静。
片刻后,他端着空餐盘从千叶夫人房间退出。下楼经过厨房时,他看似随意地对女佣念叨了一句:“夫人气色不太好,愿主抚慰她的心灵。晴子小姐呢?今天没看到她,愿主也保佑那孩子平安。”
女佣飞快地抬眼看了下周伯,又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含糊道:“小姐……小姐身体不适,在房里休息。”她的手指紧张地绞着围裙。
周伯不再多问,提着空餐篮,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千叶家。在他走出后门,拐过街角的瞬间,他看似无意地抬手扶了扶头上的旧毡帽,帽檐的角度微微偏向教堂的方向。
几个小时后,周伯回到了教堂地下室。他对着等待的苏挽墨和顾临渊,缓缓地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沉重。
“晴子小姐,恐怕是被软禁了。”周伯的声音沙哑,“我听到她和大佐争吵得很厉害。厨房的女佣说她在'休息’,但眼神躲闪。而且,我注意到院子里的保镖比平时多了两个,生面孔。”
坏消息得到了确认。地下室里,碧绿色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失去了千叶晴子这个关键的内应,获取专列具体信息的难度成倍增加,调包计划的前景蒙上了厚厚的阴影。
顾临渊一拳砸在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苏挽墨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的蜂蜡和硝石味道,此刻闻起来更像是一场暴风雨来临前的气息。
他们必须另想办法,而且时间,正以惊人的速度流逝。专列发车的日子,一天天逼近。
六
教堂地下室的空气仿佛凝固的蜡油,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周伯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碧绿色的烛火不安地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砖墙上,如同困兽的挣扎。
“软禁……”顾临渊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他不再擦拭枪械,而是将组装好的勃朗宁紧紧握在手中,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意味着我们不仅断了一条最重要的情报线,而且晴子本人也极度危险。她父亲是军需官,手段不会温和。”
苏挽墨站在工作台前,目光落在那些半成品的解药口红上。铝管冰冷的质感透过指尖传来。千叶晴子苍白的脸、那双倔强而恐惧的眼睛,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是她将那个女孩更深地拖入了这个漩涡。
“我们得救她出来。”苏挽墨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顾临渊猛地抬头看她,眼神锐利:“救人?我们现在自身难保!玉容斋暴露,顺子这个暗桩虽然处理了,但特高课不是傻子,他们很快会顺藤摸瓜。救晴子?那是闯日军高级军官的宅邸,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如果没有晴子提供的具体情报,我们就算有解药,也无法准确调包专列上的毒口红。”苏挽墨转过身,直面顾临渊,烛光在她眼中跳动,“专列的发车时间、停靠位置、守卫配置、换岗间隙……这些细节,靠外围观察根本不可能精确掌握。一步错,满盘皆输。救她,不仅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阻止那场'防疫演习’。”
周伯佝偻着身子,坐在一个破旧的木箱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浑浊的眼睛看着争吵的两人,缓缓开口:“老朽不懂你们的大事。但……今天我去送圣餐,感觉那宅子里的气氛,不单是看管小姐那么简单。我听见大佐在楼上吼,说什么'证据’、'实验室’……好像,不仅仅是因为小姐拿了血清。”
“证据?实验室?”顾临渊皱紧眉头,“难道晴子还拿到了别的什么?比毒剂配方更致命的东西?”
这个猜测让地下室的气氛更加紧张。如果千叶晴子手中握有更关键的证据,比如直接证明“红樱”计划存在的文件,或是高层批示,那她的价值和她面临的危险,都将呈几何级数增长。日军方面绝不会允许这样的证据流出去。
“周伯,”苏挽墨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身,语气恳切,“您再去千叶家,还有可能吗?哪怕只是再探听一点消息,确认晴子是否安全,或者……有没有什么异常的物品进出?”
周伯摇了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难了。今天那个女佣跟我说话时,手都在抖。后门也加了暗哨。我再频繁出现,只怕会引火烧身,连累教堂这条线也断了。”
希望似乎一下子变得渺茫。地下室里只剩下蜡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外部情报线断裂,内部救援困难重重,时间却一分一秒地逼近死线。
顾临渊烦躁地站起身,在地下室狭小的空间里踱步。“不能坐以待毙。我试试启动备用联络点,看能不能从其他渠道摸到专列的消息。虽然希望不大,但总比干等着强。”他看了一眼苏挽墨,“你这边,解药制备不能停。就算只有五十支,也可能在关键时刻起到作用。”
苏挽墨点了点头。她回到工作台前,重新拿起工具,但动作明显带着焦灼。她知道顾临渊说的是事实,外部渠道希望渺茫,日军对这类军事运输的保密级别必定是最高级。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顾临渊尝试通过教堂一条极隐秘的线路,向外发送了预定的求救信号,但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奉天城的封锁和搜查显然比他们想象的更为严密。
傍晚时分,周伯再次悄悄外出,试图在附近集市通过熟悉的菜贩打听一点风声。他带回的消息更令人沮丧:城内多处路口增设了关卡,对行人盘查严格,尤其是对年轻女性。据说是在搜捕一名盗窃军方机密的女学生同伙。
“同伙……”苏挽墨苦笑一声,“这是在指桑骂槐,看来我们的存在,对方已经有所察觉了。”
夜幕彻底降临,教堂重归死寂。顾临渊决定冒险外出,亲自去一个废弃的码头仓库,那里有一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紧急联络点。
苏挽墨留在地下室,继续调配解药。她将千叶晴子提供的酶样本与马血清小心混合,再加入稳定剂和特殊的香料基底。这个过程需要极高的精度和耐心,任何微小的误差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焦虑和担忧都倾注到手中的工作上。
不知过了多久,地下室入口传来三声急促、两声缓慢的敲击声——是顾临渊回来了。
苏挽墨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到楼梯口。顾临渊闪身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中却有一种奇异的光亮。他关紧暗门,压低声音:
“联络点被破坏了,有被搜查过的痕迹。”他先说了坏消息,但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是,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谁?”
“一个拉洋车的车夫,老冯。他给我塞了这个。”顾临渊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苏挽墨接过,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小截用过的口红,膏体是普通的红色,但铝管底部,被人用针尖极其细微地刻了一个图案——一只翅膀残缺的蝴蝶,和千叶晴子在镜面上画的一模一样!
“老冯说,今天下午,一个日本女人坐他的车,在车上补妆时,'不小心’把这支口红掉在了座位缝里。他收拾车时发现的,认出这图案可能跟我有关,就设法找到了我。”顾临渊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那个女人,戴着宽檐帽和墨镜,但老冯说,他瞥见她的侧脸,很像……很像被通缉的千叶晴子!”
苏挽墨紧紧握住那截口红,心脏狂跳。千叶晴子竟然逃出来了?还是这是一个圈套?这支口红,是求救信号,还是传递了别的情报?
她小心翼翼地拧开口红底座,铝管是实心的,里面并没有隐藏纸条。但她用手指仔细摩挲着膏体,在靠近底部的地方,感觉到了一处极其微小的、硬物嵌入的触感。
她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那点硬物取了出来——那是一小片卷得比针尖还细的胶卷,塞在膏体里,几乎无法察觉。
“快!看看是什么!”顾临渊催促道。
在烛光下,苏挽墨用放大镜仔细观察那片微型胶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日文和图表,虽然微小,但清晰可辨。她辨认出几个关键词:“专列调度表”、“三号仓库平面图”、“护卫队换岗时间”……还有一张模糊但能看出轮廓的图纸,似乎是一处建筑的通风管道系统图,旁边标注着“千叶宅邸”。
千叶晴子不仅送出了专列的关键情报,还送出了她自家宅邸的结构图!她是在告诉他们,她可能被关押的位置,以及……或许存在救援的可能?
断掉的线,以这样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重新连接上了。但这条线的另一端,是希望,还是更深的陷阱?苏挽墨和顾临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绝。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七
奉天城北的“鬼市”,在凌晨三四点钟的墨色里悄然苏醒。这里没有招牌,没有灯火,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和压低的交谈声,像一群在废墟上觅食的幽灵。废弃的厂房、半塌的砖窑、胡乱堆积的破烂货柜,构成了市场的骨架。空气里混杂着铁锈、霉烂物、劣质烟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交易在这里无声地进行,从走私的药品、军火零件到各种来路不明的信息,一切都隐藏在黑暗和默契之下。
顾临渊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短褂,头上压着一顶破毡帽,脸上刻意抹了煤灰,看起来像个落魄的苦力。他蹲在一个卖旧轴承的摊子前,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几个生锈的铁疙瘩,眼角余光却扫视着周围。根据千叶晴子胶卷里模糊的提示和外围打听的零碎信息,今天凌晨,会有一个叫“老鬼”的掮客在这里出现,他手里可能有一批从军方仓库流出的、印有特殊编号的铝材,那是制作口红管的关键原料。找到这批铝材的流向,或许能摸到替代生产线的蛛丝马迹。
苏挽墨则在距离顾临渊百米开外的一处残破砖窑洞口。她扮作一个逃难来的妇人,裹着一条脏兮兮的头巾,怀里抱着一个包袱,里面藏着几支用于防身的、经过特殊处理的“解药口红”。她的任务是接应,并留意是否有可疑的日本便衣出现。鬼市龙蛇混杂,也是特务们经常布网的地方。
一个佝偻着背、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头,慢吞吞地挪到顾临渊的摊子前,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问:“有……有辽东产的滚珠吗?”
顾临渊心头一凛,这是接头的暗号前半句。他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回答:“辽东的没有,旅顺口的要不要?精度差些,但便宜。”
暗号对上。老头浑浊的眼睛扫了顾临渊一眼,迅速低声说:“货在七号砖窑后面的破卡车底下,钱呢?”
顾临渊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布包。老头不再多说,转身又慢吞吞地消失在黑暗中。
七号砖窑正是苏挽墨所在位置的附近。顾临渊站起身,看似随意地朝那个方向踱去。他警惕地注意着四周,鬼市里看似混乱,但往往暗藏杀机。
就在他接近那辆废弃的、只剩下铁壳的卡车时,异变陡生!
几个原本蹲在附近看似无所事事的精壮汉子,突然同时起身,呈扇形向他包抄过来。他们的动作迅捷而训练有素,手都揣在怀里,显然握着家伙。与此同时,砖窑洞口也闪出两个人,堵住了苏挽墨可能的退路。
“顾先生,别来无恙啊。”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从卡车阴影里走出一个穿着皮质马甲的光头男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奉天城黑市上臭名昭著的蛇头,人称“刀疤李”。他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眼神凶狠。“有人出大价钱,要买你和你那位女同伙的命。”
顾临渊瞬间明白,这是个圈套。所谓的铝材交易,不过是引他们现身的诱饵。他缓缓直起身,右手悄然摸向腰后的手枪,脸上却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位大哥,认错人了吧?我就是个来找点零活干的。”
“少他妈装蒜!”刀疤李啐了一口,“玉容斋的顾老板,还有那位调香师苏小姐,你们的画像,在黑市上值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包围圈在缩小。顾临渊计算着距离和角度,必须先发制人。他猛地向左侧一个卖旧轮胎的摊子后翻滚,同时拔枪射击!
“砰!”
枪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鬼市的寂静。人群惊呼四散,场面大乱。
刀疤李的手下也纷纷掏枪还击。子弹打在废弃的机器和砖墙上,溅起一串串火星。顾临渊凭借货堆作为掩体,冷静地点射,试图打开一个缺口,与苏挽墨汇合。
苏挽墨在枪响的瞬间就缩回了砖窑洞口。堵住洞口的两个汉子持枪逼近。她深吸一口气,迅速从包袱里摸出一支解药口红,拧开盖子,将膏体用力涂抹在洞口堆积的、不知名的油污废弃物上。这种经过改装的膏体遇到某些有机物,会迅速产生大量刺激性烟雾。
一股浓烈的、带着恶臭的黄色烟雾顿时升腾而起,呛得那两个汉子连连咳嗽,视线模糊。苏挽墨趁机从洞口另一侧坍塌的缺口钻了出去,弯着腰,借助混乱的人群和废弃物的掩护,向顾临渊的方向靠近。
顾临渊此时陷入了苦战。对方人多,火力猛,他被压制在一堆废铁后面,子弹呼啸着从头顶掠过。刀疤李躲在卡车后面,大声叫嚣:“抓活的!特别是那个女的!”
突然,顾临渊听到侧后方传来一声轻微的破空声。他下意识地偏头,一把飞刀擦着他的耳朵钉在了身后的铁板上,刀柄兀自颤动。是刀疤李的另一个手下,试图从侧面偷袭。
就在这时,苏挽墨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一个砖堆后面。她对着顾临渊做了一个手势,指了指侧面一条堆满烂木料的狭窄通道。那是唯一可能突围的方向。
顾临渊会意,连续开枪压制正面的敌人,然后一个箭步冲向那条通道。苏挽墨也同时起身,将另一支口红扔向追兵。口红落地碎裂,释放出更浓的烟雾。
两人在狭窄、堆满障碍的通道里狂奔,身后是叫骂声和零星的枪声。突然,跑在前面的苏挽墨脚下一绊,险些摔倒。顾临渊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
就在这时,通道出口处,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闪现,手中的短枪对准了顾临渊!
是刀疤李!他竟然抄近路堵住了这里!
顾临渊来不及多想,猛地将苏挽墨推向旁边一堆厚厚的麻袋后面,自己则就地向侧方翻滚。
“砰!”
枪声几乎同时响起。顾临渊感觉左臂一阵火辣辣的剧痛,子弹擦伤了他的手臂。他也扣动了扳机,子弹打在刀疤李身旁的木料上,木屑纷飞。
刀疤李骂了一句,刚要再次瞄准,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和日语呵斥声——鬼市的枪战终于引来了巡逻的日本宪兵!
刀疤李脸色一变,恶狠狠地瞪了顾临渊一眼,转身迅速消失在复杂的废墟中。他的手下们也如潮水般退去。
顾临渊捂着流血的手臂,拉起苏挽墨:“快走!鬼子来了!”
两人顾不上其他,拼命向鬼市更深处跑去,借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和复杂的地形,终于暂时甩掉了追兵,躲进了一个废弃的地下排水管道入口。
黑暗中,两人剧烈地喘息着。顾临渊撕下衣襟,草草包扎手臂上的伤口。苏挽墨靠冰冷的管壁,脸色苍白,刚才的惊险让她心有余悸。
“我们被出卖了。”顾临渊的声音因疼痛和愤怒而沙哑,“知道这次交易的人,寥寥无几。”
苏挽墨沉默片刻,轻声说:“也可能是那个叫'老鬼’的掮客,本身就是陷阱的一部分。”
这次失败的交易,不仅让他们一无所获,还暴露了行踪,顾临渊负了伤。唯一的收获是确认了一点:敌人已经张网以待,他们的每一步,都将更加艰难。而专列发车的日子,正在一天天逼近。
八
地下排水管道的阴冷潮湿渗进骨髓,带着经年累月的腐败气息。顾临渊靠在冰冷的混凝土管壁上,左臂的枪伤虽然只是擦伤,但失血和疼痛让他的脸色在从管道缝隙透进的微光中显得有些苍白。苏挽墨撕下自己旗袍内衬相对干净的一条布,重新为他仔细包扎,动作熟练而轻柔。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顾临渊的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天一亮,鬼子肯定会大规模搜捕,这里不安全。”
苏挽墨点点头,她侧耳倾听着管道外的动静,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零星狗吠,四周一片死寂。“你的伤需要处理,也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教堂……还能回去吗?”
顾临渊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周伯可能已经被注意,教堂不再绝对安全。我知道另一个地方,是早年一个跑马帮的兄弟留下的地窖,在城南贫民区,鱼龙混杂,反而容易隐藏。”
两人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同影子般在废墟和窄巷中穿行。顾临渊凭借对地形的熟悉,避开可能设卡的主干道,专挑偏僻小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城南一片低矮破旧的棚户区。地窖入口隐藏在一间堆放破烂家什的窝棚下面,狭窄、简陋,但相对干燥,且有多个隐蔽的通风口。
顾临渊因失血和疲惫,简单处理伤口后便沉沉睡去。苏挽墨却毫无睡意,她靠坐在角落,就着从通风口透进的一丝天光,再次展开那卷微型胶卷,用放大镜仔细研究千叶晴子送出的情报。专列的发车时间、守卫配置、三号仓库的平面图……每一个细节都至关重要。但如何利用这些情报,在严密的看守下完成调包,依然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面的世界渐渐苏醒,嘈杂的人声、叫卖声隐约传来。苏挽墨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缺少内应,缺少装备,顾临渊受伤,他们似乎陷入了绝境。
中午时分,顾临渊醒来,精神稍好。两人分食了地窖里仅存的一点干粮和水,相对无言。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也许……”苏挽墨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可以利用明天。”
“明天?”顾临渊抬眼看着她。
“明天是星期三。”苏挽墨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地窖的黑暗,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是周伯照例去千叶家送圣餐的日子。也是……奉天站那趟国际联运邮车抵达的日子。”
顾临渊猛地坐直身体,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但眼神却亮了起来:“你是说……利用邮车进站造成的混乱?”
“不仅仅是混乱。”苏挽墨指着胶卷上专列停靠的月台信息,“专列停靠的三号月台,紧邻国际邮车停靠的五号月台。明天下午三点,邮车会准时进站。那是奉天站一天中最繁忙、人员最复杂的时刻。各国旅客、记者、小贩、搬运工……人流量极大。守卫的注意力难免会被分散。”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语速加快:“而且,根据晴子提供的换岗时间表,下午三点十五分,正好是三号月台护卫队一次重要的交接班时间。新旧两队交接,会有几分钟的相对混乱期。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窗口。”
顾临渊仔细看着胶卷上的时间节点,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三点到三点十五分……只有十五分钟。我们需要精确计算每一步。调包的重点是货箱。毒口红肯定封装在特定的货箱里,会有特殊标记。”
“晴子的情报里提到了货箱编号前缀是'KY’,箱体有红色斜线标记。”苏挽墨补充道,“我们需要混进车站,找到这批货箱,在交接班的混乱中完成调包。解药口红只有五十支,不可能全部调换,我们必须找到最关键的那一箱,或者……让整批货都失效。”
“让整批货失效?”顾临渊皱起眉,“怎么做?我们连靠近都难。”
苏挽墨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陶瓷罐,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种无味的透明凝胶。“这是我之前根据晴子提供的毒剂化学式,反向推导配置的一种高浓度碱性中和剂。它本身稳定,但遇到高温会迅速气化。如果能在调包的同时,将这种凝胶涂抹在货箱的通风口或者锁扣附近,当专列运行起来,车厢内部温度升高,气化的中和剂就能渗透进去,破坏大部分口红的毒性。虽然不如直接调换彻底,但能最大程度降低危害。”
计划雏形渐渐清晰,但每一步都充满未知和风险。如何混进戒备森严的车站?如何准确找到KY货箱?如何在那宝贵的几分钟内完成调包和涂抹?如何安全撤离?
“混进去的方法,也许可以着落在周伯身上。”顾临渊沉思道,“明天是送圣餐的日子,也是教堂举行午后弥撒的时候。车站里也有一个小礼拜堂,偶尔会有神职人员出入。也许……我们可以扮成他的助手。”
就在这时,地窖入口的隐蔽处,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轻微的敲击声。是他们约定的安全信号。
顾临渊警惕地挪到入口下方,低声问:“谁?”
“是我,老周。”外面传来周伯沙哑而急促的声音,“快开门,有急事!”
顾临渊小心地移开伪装,周伯敏捷地钻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袍,但脸上带着不同寻常的焦急。
“不好了,顾先生,苏小姐!”周伯喘着气,“今天上午我去千叶家,根本没见到人!宅子被宪兵完全封锁了,说是内部整顿,不让任何人靠近。我打听了一下,隐约听说……听说晴子小姐试图逃跑,被抓住了,现在……现在情况很糟,可能被转移到了更秘密的地方关押!”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盆冷水浇下。千叶晴子处境恶化,他们失去了唯一可能提供内部协助的人。
周伯看着两人凝重的神色,又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揉得皱巴巴的小纸团:“不过,我在回来的路上,一个拉车的突然塞给我这个,说是有人付钱让他转交教堂执事。”
顾临渊接过纸团,迅速展开。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是用口红潦草写下的:
“明日下午,站台见。蝴蝶。”
字迹颤抖,但确实是千叶晴子的笔迹!她还活着,而且她竟然还计划着明天在车站与他们碰头!她是如何传递出这个消息的?她明天又能以何种方式出现在车站?这背后是希望,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纸条上的“蝴蝶”二字,如同在绝境中投下的一丝微光,却又飘忽不定,让人心惊胆战。明天的车站行动,陡然增添了巨大的变数。
九
奉天火车站巨大的穹顶下,喧嚣声如同沸腾的海洋。南来北往的旅客、扛着大包小包的苦力、穿着各色制服的铁路员工、大声吆喝的小贩,还有三五成群、神情警惕的宪兵和便衣特务,所有声音、气味、色彩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混乱而紧张的基调。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汗水和廉价香水的味道。巨大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向下午三点。
苏挽墨穿着一身深灰色、略显宽大的修女服,头上戴着硬挺的白色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封面磨损的《圣经》,混在一队由周伯带领的、前往车站小礼拜堂进行祈福活动的教会人员中。队伍里多是些老人和妇女,她们低声诵念着祷词,神情虔诚,很好地掩盖了苏挽墨的存在。她的修女服下,藏着那五十支解药口红和那罐关键的中和剂凝胶。
顾临渊则扮作一个受伤的搬运工,脸上涂着油污,左臂用脏兮兮的绷带吊在胸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倒不全是伪装,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他混在拥挤的人流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月台。他的任务是制造混乱,并掩护苏挽墨接近目标月台。他的怀表握在掌心,表盖打开,秒针咔哒作响,计算着分秒流逝。
他们的目标——三号月台,已经被清场戒严。入口处站着四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神情冷峻,严格核查着少数几个被允许进入的人员证件。月台深处,停靠着那列笼罩在神秘气氛中的专列。墨绿色的车厢封闭得严严实实,车头已经升火,白色的蒸汽如同巨兽的呼吸,在空气中扭曲升腾。旁边紧邻的五号月台,则是另一番景象,人声鼎沸,等待着即将进站的国际邮车。
周伯的队伍缓缓经过三号月台入口,诵经声吸引了宪兵片刻的注意,但很快又被更重要的盘查工作拉回。苏挽墨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迅速瞥了一眼月台内部。她看到了那几个带有红色斜线标记、编号以“KY”开头的木制货箱,就堆放在靠近车厢门的位置,旁边有两名持枪守卫。
挂钟敲响了三下。几乎同时,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铁轨的轰鸣——国际邮车进站了!
五号月台瞬间爆发出更大的喧闹声,旅客们涌向站台边缘,接站的人挥舞着手臂,搬运工推着行李车穿梭。这股混乱的浪潮不可避免地波及到相邻的三号月台。宪兵们不得不分神注意那边的情况,以防有不法分子趁乱接近。
三点零五分。顾临渊按照计划,挤到了五号月台与三号月台交界处附近的一个报刊亭旁。他看准时机,趁着一名宪兵转头望向五号月台人群的瞬间,悄悄将一枚小小的、自制的烟雾罐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烟雾罐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一股浓密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灰白色烟雾迅速弥漫开来。
“着火了!”顾临渊用沙哑的嗓子用中文喊了一声,随即又用生硬的日语大喊:“煙!火事!”(烟!着火!)
烟雾和喊声立刻引起了小范围的恐慌,人群骚动起来,纷纷避让。三号月台入口的宪兵也被惊动,其中两人紧张地望向烟雾来源,下意识地握紧了枪。
就在这短暂的骚动中,苏挽墨脱离了教会队伍,如同一条滑溜的鱼,借着人群的掩护,闪身溜进了三号月台的阴影里。她紧贴着月台边缘的廊柱,利用邮车进站和烟雾造成的注意力分散,快速向那堆KY货箱移动。
三点十分。邮车完全停稳,五号月台的混乱达到顶点。三号月台的护卫队似乎接到了什么指令,开始有所动作。新旧两班护卫队开始进行交接。正如情报所示,交接过程大约持续五分钟,这期间守卫的警惕性会相对降低。
苏挽墨心跳如鼓,但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她悄无声息地靠近货箱,迅速确认了编号。就在她准备动手撬开其中一个箱子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月台另一端,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连接车站办公区的通道口。
是千叶晴子!
她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略显宽大的车站清洁工制服,头上包着头巾,脸上满是污垢,正推着一辆装满清洁工具的推车,低着头,缓慢地向专列方向移动。她的步伐有些虚浮,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直直地望向苏挽墨的方向。
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真的逃出来了?还是……这是一个诱饵?
苏挽墨来不及细想。千叶晴子的出现,无疑增加了暴露的风险,但也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帮助。她必须抓紧时间。
苏挽墨用特制的小工具,迅速而无声地撬开了货箱的锁扣。箱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个个精致的礼盒,每个礼盒里都躺着一支底部印有樱花烙印的口红。她飞快地取出准备好的解药口红,替换了最上面一层的毒口红。同时,她拧开那个陶瓷小罐,用刷子将粘稠的中和剂凝胶,快速而均匀地涂抹在货箱内侧的板壁和通风缝隙处。凝胶无色无味,很快渗透进木材。
就在这时,一名交接完准备离开的护卫队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转头看向货箱的方向。苏挽墨立刻屏住呼吸,缩身躲到货箱后面。
千叶晴子也看到了这一幕。她毫不犹豫,突然推着清洁车,加速撞向了不远处的一个消防栓!
“哐当!”一声巨响,清洁车翻倒,工具散落一地,水从被撞坏的消防栓里喷射出来,瞬间淋湿了附近的地面,也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八嘎!”护卫队的注意力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吸引,纷纷叫喊着冲向千叶晴子。
利用这宝贵的几秒钟,苏挽墨完成了最后一个货箱的涂抹,迅速盖好箱盖,恢复原状。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被宪兵粗暴架起来的千叶晴子,千叶晴子也望向她,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眼神复杂,有决绝,有鼓励,也有一丝解脱。
苏挽墨不敢停留,趁乱沿着月台阴影向出口溜去。
三点十五分整。交接完成。新上岗的护卫队恢复了严格的警戒。烟雾被驱散,消防栓也被关闭。千叶晴子被两名宪兵押着,带向了车站警务室的方向,她没有反抗,只是低着头,身影单薄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苏挽墨成功混入五号月台散去的人流,与焦急等待的周伯汇合。顾临渊也摆脱了最初的嫌疑,撤到了安全地带。
调包和破坏行动,在千叶晴子用自身创造的转瞬即逝的机会下,惊险地完成了。但千叶晴子的命运,却如同断线的风筝,坠入了未知的深渊。专列即将启动,载着被动了手脚的“礼物”,驶向它的目的地。而奉天站的月台上,只留下一滩迅速蒸发的水渍,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的硫磺与希望交织的气息。
十
地下排水管道入口处的黑暗,如同巨兽的喉咙,吞噬着外界微弱的光线和声音。苏挽墨半拖半抱着顾临渊,踉跄着躲进这暂时的避难所。顾临渊左胸上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将苏挽墨那件深灰色的修女服染成了暗紫色。他的呼吸急促而浅薄,脸色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白。
“坚持住……临渊,坚持住……”苏挽墨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将顾临渊小心地放在相对干燥的地方,撕开他伤口周围的衣服。子弹没有留在体内,但造成的创口很大,血流不止。她手头没有任何像样的药品,只有随身携带的、用于应急的简单止血粉。
她将止血粉一股脑地倒在伤口上,用撕下的干净布条紧紧包扎,试图压迫止血。顾临渊的身体因为疼痛而痉挛了一下,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呻吟,只是用那双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努力地看着苏挽墨。
“成……成功了吗?”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成功了。货箱调包了,中和剂也放置了。”苏挽墨握紧他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晴子……她帮我们引开了守卫。”
顾临渊的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微笑,但最终只是无力地牵动了一下。“好……那就好……”他的目光望向管道深处无尽的黑暗,声音越来越微弱,“挽墨……以后的路……你要自己……小心……”
他的手指在苏挽墨掌心最后轻轻蜷缩了一下,然后彻底松开了力道。眼睛缓缓闭上,呼吸变得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
“临渊!顾临渊!”苏挽墨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他失去血色的脸上。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她俯下身,耳朵贴近他的胸口,还能听到极其微弱的心跳。他还活着,但生命正在快速流逝。
必须救他!必须离开这里!
苏挽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仔细检查了顾临渊的伤势,包扎暂时止住了汹涌的出血,但内里的损伤和失血过多才是致命的。他需要手术,需要输血,需要安全的庇护所。奉天城现在必然是全面戒严,各大医院和诊所肯定被严密监控。
她想起了周伯。教堂或许不再绝对安全,但周伯多年在奉天,一定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可以提供帮助的关系网。这是唯一的希望。
夜幕再次降临,奉天城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沉寂中,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和偶尔的犬吠打破宁静。苏挽墨将顾临渊尽可能隐藏好,独自冒险外出。她避开主干道,凭借记忆和对城市的熟悉,绕了很远的路,才悄悄靠近西塔教堂。
她没有直接进入教堂,而是在教堂后墙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石块画了一个简单的十字架图案,旁边加了三道短横——这是她和周伯约定的紧急求助信号。
她在寒风中隐蔽等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几乎要绝望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才悄然出现。是周伯。他看到墙角的标记,脸色一变,警惕地环顾四周后,迅速将标记擦掉。
苏挽墨从暗处走出。周伯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看到她身上的血迹和疲惫的神情,惊喜立刻变成了凝重。
“顾先生他……”周伯压低声音。
“重伤,需要立刻救治,在一个地方藏着。”苏挽墨言简意赅,“周伯,有没有信得过的郎中?不能去正规医院。”
周伯沉吟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有。城南有个老中医,姓胡,早年受过教堂的恩惠,嘴严,手艺也好。我带你去找他。”
在周伯的带领下,他们趁着夜色,将生命垂危的顾临渊转移到了胡郎中的医馆。那是一个藏在深巷里、不起眼的小院。胡郎中年纪很大,须发皆白,但眼神清亮。他检查了顾临渊的伤势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准备器械和草药。手术在油灯下进行,没有麻药,顾临渊在昏迷中依旧因为剧痛而浑身颤抖。苏挽墨和周伯在一旁帮忙,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
手术持续了很久。当胡郎中终于缝合好伤口,抹去额头的汗水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命暂时保住了。”胡郎中的声音沙哑,“但失血太多,能不能醒过来,看他自己的造化。需要静养,绝对不能移动,也不能走漏风声。”
苏挽墨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她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顾临渊,心中充满了感激和沉重的责任。
接下来的日子,奉天城表面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暗地里的搜查并未停止。苏挽墨留在胡郎中的小院里,精心照料顾临渊,同时通过周伯小心翼翼地打听着外界的消息。
关于车站的事件,日方对外严密封锁,只宣称逮捕了一名企图破坏铁路设施的嫌犯(无疑是指千叶晴子),并未提及口红或毒剂。那列专列如期抵达新京,似乎一切正常。
直到几天后,一些零星的、无法证实的消息开始在小范围内流传。据说新京的某个高级军官俱乐部发生了一起奇怪的集体不适事件,多名与会者出现轻微神经系统症状,但无人死亡。又有传言说,关东军内部进行了一次秘密的人事调整,几名与后勤补给相关的军官被调离重要岗位。还有消息称,日军对某些化妆品工厂的管控突然变得更加严格。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让苏挽墨心中稍安。调包和中和剂很可能起到了作用,虽然未能完全阻止毒剂扩散,但极大程度地削弱了其危害,可能引起了日方内部的警觉和混乱。这或许就是他们这场“口红抗日”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半个月后,顾临渊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但看到守在床边的苏挽墨时,眼中流露出释然和询问。
“我们……成功了吗?”他用气声问。
苏挽墨握着他的手,用力点头:“成功了。专列到了新京,但没出大事。晴子……我们没能救她。”
顾临渊闭上了眼睛,良久,才缓缓睁开,目光望向窗外狭小的天空。“活着……就好……还有……以后。”
严冬渐渐过去,奉天城的冰雪开始消融。顾临渊在胡郎中和苏挽墨的照料下,伤势慢慢好转,虽然离康复还有很长的路。组织的其他联络人终于设法与他们取得了联系,带来了新的指示:鉴于奉天形势依然严峻,且顾临渊需要更安全的环境养伤,组织决定安排他们转移至关内抗日根据地。
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化装成普通商贩的苏挽墨,护送着身体依然虚弱的顾临渊,登上了南下的火车。站台上依旧有宪兵巡逻,但他们的目光已经不再聚焦于这两个看似平凡的旅客。
火车缓缓启动,奉天城高大的城墙和烟囱逐渐消失在雨幕之后。苏挽墨看着窗外掠过的、开始泛起新绿的原野,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沉重。顾临渊靠在她身边,闭目养神,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
他们的战斗暂时告一段落,但更漫长的抗争还在前方。那些逝去的生命,如千叶晴子;那些承受的伤痛,如顾临渊胸口的疤痕;那些在黑暗中点燃的微光,如那五十支解药口红……都已成为刻骨铭心的记忆,融入他们的血脉,支撑着他们走向下一段未知而必然艰险的征途。
火车轰鸣着,驶向南方,驶向充满硝烟与希望的未来。而奉天城的故事,连同那场惊心动魄的“口红抗日”,则化作历史的余烬,深埋在岁月的尘埃之下,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