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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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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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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上月

暮色如一方褪色的古宣,自天际缓缓卷来。院中的老桂树将枝叶的暗影,筛成满地碎玉。我独坐轩窗之内,并未急于邀那轮即将圆满的月,只将一只素白的瓷盏,在掌心摩挲。盏是未上釉的坯,胎骨粗砺,带着一种沉默的期待。恰如此夜,万般喧嚣的庆贺尚在人间低徊,而这方庭院,这方心境,却预先腾空了,只为承纳一份最纯粹、最孤独的光辉。

风是清的,不带一丝烟火气,从竹林那端迤逦而来,拂在脸上,有微凉的触感,像故人远方捎来的一帛素笺,未着一字,却涵容万语。我没有置酒,亦不设宴。酒是热的,易催人狂喜或悲恸;宴是闹的,易让人在群体的欢腾里,忘却自身魂魄的轮廓。今夜,我只愿做这素坯的瓷,以最本真的状态,与那天地间最圆满的意象,默然相对。

远处市井的声浪,仿佛隔着一重厚厚的琉璃,嗡嗡然,不甚真切。倒是近处石阶下,秋虫的鸣唱,一声声,清冽而坚定,它们是在为光阴的圆缺做着最古老的注脚。我望着那瓷盏空无一物的内部,那微微内敛的弧线,像一个未完成的诺言,一座等待神祇降临的祭坛。圆满尚未到来,但这“未满”的状态,本身便蕴含着一种诗意的张力,一种充盈着寂静的丰饶。

夜色渐浓,如砚中初磨的墨,尚未到最酽处。天幕是那种深湛的瓷蓝,一种由无数时光沉淀下来的颜色,冷静,幽邃,仿佛能吸收一切光与声。没有星子,仿佛诸天星辰皆自知今夜不宜争辉,悄然隐退,只留下一片无垠的舞台。我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沉入这片瓷蓝的深处。所有的思虑,关于聚散,关于得失,关于生命里那些永远无法填补的隙缝,此刻都暂时平息了。我只是在等待,像一个虔诚的僧侣,在黎明前等待第一声钟鸣。

这便是我所要的中秋了。它不在推杯换盏间,不在喧哗笑闹里,甚至不全在那轮月上。它在这等待的过程之中,在这空无一物的瓷盏之内,在这片为一场盛大寂静而准备的天地之间。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平稳而悠长,与这秋夜的脉动渐渐合拍。圆满,或许并非一个抵达的终点,而正是这充满期盼的、未至的刹那。

它来了。

并非陡然跃出,而是如同一位极有耐性的画家,在天幕那幅深蓝的底子上,先用最淡的银毫,染出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光晕。那光,是羞怯的,试探性的,仿佛怕惊扰了这过于沉静的夜。先是东方天际的云翳,被敷上了一层薄薄的、珍珠般的色泽,边缘模糊,如梦中的幻影。

我屏住呼吸,生怕一丝动静,便会搅散了这初生的华彩。那光晕在缓慢地、坚定地扩大,中心部分逐渐凝聚,变得明亮。于是,周遭的黑暗不再是纯粹的墨色,而被这柔光映衬出一种天鹅绒般的质感,温暖而厚重。桂树的叶片,开始显出清晰的轮廓,每一片都镶上了一条极细的银边。

终于,它的一弧边缘,从远山的黛影上,悄然浮现。那不是一种刺目的金黄,亦非苍冷的白,而是一种温润的、内敛的玉色。仿佛有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和田美玉,正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深渊似的山峦背后,轻柔地托举起来。这一刻,万籁俱寂,连那执着的秋虫,也停止了吟唱。天地间,只剩下这无声的、庄严的诞生。

我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充满。不是狂喜,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感动。这月,它亘古如是,见证过无数王朝的兴衰、人间的悲欢。然而在今夜,在此刻,它之于我,却是全新的、唯一的。它的升起,不是一个天文现象,而是一个哲学事件。它用它的圆满,照见我内心的万千沟壑,那些无法言说的缺憾,那些隐秘的、从未被月光填满的角落。

月光流泻下来,像一匹无声的瀑布,却又比水更轻盈,更空灵。它流过屋檐的兽吻,流过窗棂的雕花,最终,流进了我掌中的那只素白瓷盏。空盏,此刻不再是空的了。它盛满了清辉,那光在盏内微微荡漾,随着我手掌极细微的颤抖,泛起粼粼的波光。粗砺的胎骨,在月华的浸润下,竟也显得温婉起来,仿佛有了生命,正在均匀地呼吸。

这初晕的笼罩,是一种洗礼。它不言语,却告知我存在之宁静;它不迫近,却让我感知到宇宙之辽阔。我与我盏中的月,在这清寂的庭院里,构成一个完整而封闭的世界。

月光渐盛,由最初的玉色,化为一种更为澄澈、更为抽象的“光之本体”。它不再依附于任何物象,而是自身成为一种弥漫的、流动的实体。庭院中的万物,都在这实体中消解了其固有的形质,被重新定义。

看那青石铺就的小径,此刻不再是坚硬的石头,而成了一条潺潺的、散发着微光的溪流,仿佛每一步踏上去,都会漾开一圈银色的涟漪。那丛瘦竹,斑驳的竹影洒在地上,不再是简单的明暗对比,而像是以最精妙的笔法,用淡墨写在宣纸上的狂草,笔断意连,气韵生动。风过时,这满地的墨宝便活了起来,摇曳生姿,仿佛有无形的书法家,在即兴挥毫。

最奇妙的,是那株老桂。它的枝叶蓊郁,在平日看来,不免有些沉重。此刻,月光却将它变成了一座玲珑的玉雕,一座空中的琼楼。每一片叶子,都成了半透明的翡翠,叶脉在内部清晰可辨,仿佛有光在其中流淌。那些米粒般的、尚未完全绽放的花苞,则像是缀在翡翠间的细小珍珠,散发着甜软的、近乎虚幻的幽香。那香气,被月光浸透,也变得清冷而飘逸,不再仅仅是嗅觉的享受,更成了可视的、缭绕在玉树琼枝间的淡白色烟雾。

我低头,再看掌中瓷盏。盏内的光,已不再是荡漾的水波,而仿佛凝固了,成了一块圆形的、柔光四溢的羊脂白玉。不,它比玉更温软,更像是一掬新降的雪,一朵被摘下并永远封存于此的云。我甚至能“看”到这光的质地,是那般细腻、绵密,有一种诱人的深度,引诱着人的灵魂投身其中。

这便是一种“凝华”的奇迹。月光,这原本虚无缥缈之物,在此刻,在此地,通过我的眼睛,我的心灵,我的这一只陶盏,被凝固、被提纯、被赋予了可触可感的形态。它从天上来到人间,从一个理念,化作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珍藏于我这小小的“瓷窑”之中。此间的月色,只属于我一人;天地之大,再无第二盏相同的“月光瓷”。

盏中月华,清辉流转,蓦然间,竟不像光,而像一泓极深、极静的寒潭。我的目光坠入其中,不由自主地,开始向下沉,向下沉……仿佛这不是光,而是一条时间的隧道,逆着流光,通向记忆的深处。

我看见了另一个月亮,悬浮在童年的天井之上。那天井是四方的,被祖屋高高的风火墙规规矩矩地框着,月亮便成了悬在井口的一枚银亮亮的印章,盖在墨蓝的天鹅绒上。祖母坐在井边的竹椅上,摇着蒲扇,絮絮地说着嫦娥与玉兔的老故事。她的声音,和着墙脚蟋蟀的鸣叫,织成一张柔软的网,将那个小小的我,安稳地兜在中央。那时,月亮是甜的,是供在案几上,那硕大月饼里溢出的莲蓉与咸蛋黄的香甜。

景象忽地一晃,如投石入水,月影散碎。再凝聚时,已是在异乡的江边。那夜的月,也是这般圆,却清冷得多。江风浩荡,吹得人衣袂飘飘,也吹得心绪苍凉。月光洒在滔滔江水上,被碾成了万千片破碎的银箔,随波起伏,明明灭灭。我与三两知己,席地而坐,就着一壶浊酒,谈论着遥不可及的未来与理想。酒是辣的,月是凉的,话语是热的。那时节,我们以为伸手便能摘星揽月,以为眼前的江水,终将载我们到梦想的彼岸。那月亮,是志气的徽章,是离愁的催化剂,是青春画卷上一抹挥之不去的、亮烈的底色。

更多的月影纷至沓来。有在羁旅客栈的孤枕上,透过窗格看见的、那一方被切割的月,像一封无法投递的家书;有在深山中独行,透过松针的缝隙窥见的、那片被枝桠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月,如同内心挣扎的投影;也有在红尘闹市,偶然抬头,看见那轮被霓虹灯衬得黯淡而倔强的月,像一个被遗忘的古老誓言……

所有这些月亮,圆的,缺的,明的,暗的,甜的,苦的,此刻都仿佛被我这只瓷盏吸纳、融汇。它们在其中旋转、交融,最后沉淀为这盏中光华的一部分。我忽然明白,我此刻所见的,并非仅仅是今夜的月,而是我一生中所有月亮的总和,是我全部生命经验在光阴之河上投下的、一道凝聚而成的倒影。

从记忆的深潭中浮起,周遭的月色,显得愈发空明澄澈。那是一种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寂静。它并非无声,而是万籁之声被提升到一个极高的频率,超越了人耳所能捕捉的极限,从而呈现出的一种形而上的“静”。

我能“听”见这寂静。它有着清辉一般的质地,冰凉而光滑,包裹着我的身体,渗透进我的骨血。它在我耳边轰鸣,如同远古的潮汐。这寂静,是月光的声响。

我轻轻抬起手,用指尖,极轻、极缓地,叩击了一下掌中的瓷盏。

“叮——”

一声清越的、悠长的微响,仿佛一滴清露,坠入了这寂静的深潭。声音很小,却异常清晰,带着瓷特有的、坚硬而润泽的质感。它不像是在空气中传播,而像是在这浓稠的月光里,漾开了一圈肉眼可见的、透明的涟漪。

这声微响,并未打破寂静,反而像是一支笔,在这无边无际的静默画卷上,勾勒出了第一笔轮廓。它让我与这寂静,建立了联系。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这静,而是在与它对话。

我叩问这寂静:你容纳了亿万年的时光,见证了星辰的生灭,大地的沧桑,为何独独对这人间短暂的悲欢,投以如此恒久而温柔的一瞥?你无言。

我又叩问盏中的月影:你圆了又缺,缺了又圆,遵循着冷酷不易的法则,为何却在历代文人的笔下,成为情感的寄托,引发无穷的慨叹?你亦无言。

唯有那一声“叮”的余韵,在月光中袅袅地散开,最终,又回归于那更深的寂静里。这叩问,仿佛是向一口深井中投下一粒石子,听着它一路碰撞井壁,发出空洞的回响,最终传来那一声遥远的、抵达井底的水音——那便是答案了么?或许,这叩问本身,便是答案。

在这绝对的寂静与圆满面前,一切语言的探询都显得苍白无力。存在,便是唯一的回应。我存在于此刻,月存在于此刻,这寂静充盈于此刻,三者相对,便是全部的真谛。

月到中天,光华到了极盛处。那是一种毫无瑕疵的、绝对的圆,一种冷静而完满的几何形态。它高悬于瓷蓝色的夜幕上,像一枚巨大的、不属于任何人间的印玺,盖在时空的契约之上,宣告着这片刻的永恒。

然而,我凝视着这圆满,心中涌起的,却并非满足,而是一种深彻骨髓的“孤寂”。

这孤寂,并非来自于我个人的离群索居,而是我于这圆满的月光本身之中,所感受到的一种宇宙性的情感。它是如此完美,完美得没有一丝缺憾,完美得不容任何杂质。这完美,便构成了一种无法逾越的距离感。它是众星环绕的中心,却是自身光芒的囚徒。它的光辉普照万物,平等地洒在朱门的画栋,与寒士的茅檐,然而,它自身却是那般寒冷、那般孤独。

人间所歌颂的团圆,是一种拥挤的、温暖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圆满。是家人围坐,灯火可亲;是笑语喧阗,杯盘交错。那种圆满,是依靠相互的依偎与陪伴,来抵御个体生命的渺小与孤独。

而天上的这轮圆月,它的圆满,是自足的,是封闭的,是拒绝参与的。它不需要群星的衬托,亦不需要云彩的掩映。它只是存在着,以其绝对的圆满,昭示着一种绝对的孤独。这是一种哲学的孤独,是完成了自身法则之后,那无可言说的寂寥。

我的瓷盏中的月影,此刻也仿佛感染了这种孤寂。它不再是一掬可爱的雪,一朵温柔的云,而是一颗凝固的、冰冷的泪珠,一颗从宇宙眼角滑落,却未曾跌碎的巨大泪珠。它盛放在我这粗砺的陶盏里,这简陋的容器,如何能承载这样一份浩瀚的、属于天地的孤独?

我与我盏中的月,面面相觑。我们是两个孤独的个体,在这无垠的静夜里,彼此印证着对方的存在,也印证着对方的孤独。我的孤独,因它圆满的映照而愈发深邃;它的孤独,因我这份人性的凝视,而似乎有了一丝可以感知的温度。这是一种奇妙的陪伴,一种建立在“孤寂”这一共同基石上的、无声的共鸣。

正当我沉溺于这“孤圆”的意境时,一片极薄的云,仿佛幽灵般,毫无征兆地飘然而至。它并非浓重的乌云,而是近乎透明,像一抹被稀释的淡墨,一袭被遗弃的轻纱。

它缓缓地、却又无可抗拒地,靠近了那轮明月。

于是,那完美无缺的光盘,边缘开始变得模糊。月光不再是毫无遮拦地倾泻,而是穿过这层云的滤网,被染上了一种朦胧的、忧郁的调子。光,变得柔和了,却也变得暧昧了。清晰的边界在消失,整个世界仿佛沉入一个柔软的、不确定的梦境。

这过程是静默的,却在我心中引起了巨大的轰鸣。这是一种“蚀”。并非天文意义上的月食,而是一种诗意的、哲学意义上的侵蚀。那绝对的、理性的、几何的圆,正在被一种柔软的、感性的、无序的力量所渗透、所修改。

我屏息凝视。云丝缱绻,如一支蘸满了淡墨的毛笔,在那张名为月亮的宣纸上,从容不迫地渲染、皴擦。月光在云后挣扎,透射出一种毛茸茸的光晕,仿佛月亮自身在呼吸,在颤抖。它不再是那个冰冷的神祇,而成了一个有生命的、正在经历磨难的灵魂。

这景象,竟比方才那纯粹的圆满,更令我心动。完美是令人敬畏的,但缺陷,或者说,这种对完美的暂时性的遮蔽,却令人心生怜惜,并感到一种奇异的亲近。正如一件精美的瓷器,若毫无瑕疵,便只是一件完美的器物;但若有一道天然的、非人力所致的窑变纹理,或是一丝历经岁月而产生的开片,它便有了故事,有了生命,与它的主人产生了独一无二的情感联结。

我盏中的月影,也随之暗淡、朦胧起来。它不再是一块凝固的光,而重新变成了流动的、不确定的介质。那云影,仿佛也投入了我的盏中,在其中晕染开一片淡淡的墨痕。

我忽然悟到,生命中最深刻的诗意,或许并非存在于那永恒的、绝对的圆满之中,而恰恰存在于这“蚀”的过程里。存在于光与影的纠缠,圆满与缺憾的博弈,确定与不确定的转换之间。这片刻的朦胧,这温柔的侵蚀,比那亘古不变的清辉,更接近人生的真相,也更贴近我此刻细腻而复杂的心绪。

那片薄云终于悠悠地飘远,如同一个过客,完成了它的使命,毫不留恋地离去。月亮重新显露出来,依旧是那般圆,那般亮。然而,在我的眼中,它却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月亮了。

经历了方才那场“蚀”的洗礼,它的圆满,仿佛带上了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那光,不再是初升时那种温润的玉色,也不是中天时那种纯粹的亮烈,而变成了一种清冷的、带着些许“墟寒”意味的辉光。

“墟”,是废墟的墟。是繁华落尽后的空寂,是盛宴散场后的杯盘狼藉。这月光,便像是照耀在无数古老文明废墟上的那同一种光。它照耀过阿房宫的覆压三百余里,也照耀过罗马城的断壁残垣;它倾听过广陵散的绝响,也见证过庞贝古城的最后一声叹息。它自身,便是一座永恒的废墟,悬浮在虚空之中,承载着太多被遗忘的时间与故事。

光华洒落,我的庭院,我掌中的瓷盏,也都浸染了这层“墟寒”的色调。石阶仿佛是汉白玉的遗迹,桂树像是瑶池畔枯死的琼枝。而那瓷盏中的月影,则像是一枚从古老墓葬中出土的玉璧,虽然光洁依旧,却沁入了地底的阴凉与死寂,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高贵而落寞的美。

在这“墟寒”的笼罩下,我个人那些微的悲欢——童年的消逝,青春的远走,理想的困顿——忽然间变得无比渺小,仿佛沙漠中的一粒尘埃。它们被纳入到这宏大而无情的时空背景中,失去了其尖锐的痛感,只化作一声悠长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这并非绝望,而是一种更深的了悟。了悟到所有圆满,其背后都潜藏着倾覆的种子;所有繁华,其终点都指向了这一片清冷的墟寒。中秋的团圆之夜,其情感的极致,或许并非是欢庆,而是这种在极致圆满中所感受到的、关于逝去与终结的深切预感和悲悯。

这月,这光,这夜,便是一座壮丽而寒冷的宇宙废墟。而我,是偶然闯入其间的一个孤独的魂灵,在这片清辉中,凭吊着所有终将逝去的美。

夜,已深得如同古井。中天的月,开始微微西斜。那轮经过“蚀”之洗礼、带着“墟寒”之意的月,其光芒,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又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它不再那么强调自身的“圆”了。光芒变得愈发内敛,愈发朴素,仿佛一个曾经锋芒毕露的智者,最终归于平淡。它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存在着,如同呼吸一般自然。那光,也不再是纯粹的、抽象的光之本体,而是重新与大地上的万物融合在一起。

它照亮青石,青石便安然地做一块被照亮的石头;它穿过竹影,竹影便欣然地在风中摇曳自己的墨戏;它浸润桂香,桂香便自在的散发那属于草木的本分气息。月,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审视者,而是这秋夜画卷中,一笔不可或缺的、和谐的色彩。

我掌中的瓷盏,那盛满了月华的盏,此刻也仿佛褪去了一切的奇瑰与哲思。它不再像玉,不再像雪,不再像云,也不再像泪珠或玉璧。它复归于一只简单的、粗砺的陶盏,里面盛着的,也复归于一片清亮的、可饮的光。

是的,“可饮”。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漫天的清辉,这历经了素净、凝华、溯影、叩寂、孤圆、蚀思、墟寒种种境界的月华,其最终的归宿,不就应该被一饮而尽,融入人的血肉魂魄之中么?

我双手捧起瓷盏,郑重地,如同举行一个古老的仪式。我将盏沿凑近唇边。那月光,仿佛真的有了一丝微凉的、清甜的触感,顺着喉咙,滑入肺腑。它没有酒的浓烈,没有茶的苦涩,它是一种空无的味道,却涤荡着五脏六腑的浊气。

饮罢,唇齿间仿佛留有余光,一种清寂的芬芳。而我那被万千思绪充斥的、动荡不安的心,也在这“归朴”的一刻,安然地沉静下来。我与月,与这夜,终于合而为一。我不再是观月者,月也不再是被观者。我们共同构成这圆满寂静的一部分,朴素,真实,无分彼此。

月,已沉沉地斜倚在西边的飞檐上,光芒变得温和而慵懒,像一只即将入睡的巨兽的眼眸。天幕的瓷蓝色,开始渗入一丝极淡的、蟹壳青的曙光,仿佛有墨工在暗中调试着黎明的底色。长夜将尽。

庭院中的景物,轮廓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褪去了月华那层魔幻的纱衣。桂树只是桂树,石阶只是石阶。那份极致的、充满了哲思与诗意的中秋之境,正在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我手中的瓷盏,已然空了。最后一缕月华,仿佛已随我那“饮月”的举动,融入了我的身体。盏底,只剩下寻常的、黎明前的黑暗。我用指尖轻轻触摸那盏壁,粗砺的触感依旧,然而,我却分明感觉到,有一丝微弱的、难以言喻的“余温”,正从胎骨深处,隐隐地透出。

那不是物理的热量,而是一种精神的、情感的余烬。是整整一夜的凝视、等待、叩问、感怀所凝聚下来的温度。它包含着初见的悸动,圆满的孤寂,蚀变的忧伤,墟寒的了悟,以及最终归朴的平静。所有这些,都像釉料在窑火中经历千度高温后,最终冷却凝固,成为瓷器本身一部分那样,沉淀于我,也沉淀于这只普通的陶盏之中。

这“余温”,是此夜留给我的唯一信物,是那轮虚空的月,在此间找到的、一个物质的、可触摸的锚点。

东方的天际,那抹蟹壳青正在扩大,渐渐染上了一丝绯红,像少女羞赧的面颊。星辰彻底隐没了,市井的声音,也开始从远处隐隐传来,人间的一日,即将苏醒。

我缓缓起身,将那只空了的、却蕴藏着“余温”的瓷盏,轻轻放回案头。它看起来与昨夜并无不同,但我知道,一切已迥然相异。它不再是一只空盏,它盛放过了最圆满的光,也承接过最深邃的暗,它是我与宇宙一次无言对话的见证。

我推开门,一股清新的、属于清晨的凉气扑面而来。中秋之夜已然落幕,但那轮月,已不在天上,也不在盏中,它带着它全部的清辉与哲思,带着那一点永恒的“余温”,沉入了我的血脉深处,成为我自身光影的一部分。往后所有的夜晚,无论有月无月,我的生命,都将自带一分清寂而圆满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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