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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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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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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钱过日子

凌晨四点三十七分,沈算醒了。

不是被闹钟叫醒,也不是被梦惊醒,是身体里一架上紧了发条的老旧机器,到了那个点,齿轮咔哒一声,精准地停止了转动。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那片被隔壁彻夜不熄的广告牌霓虹灯映照出的、永不变换形状的光斑。灰紫色的,像一块总也擦不干净的污渍。

他没有立刻起身。这是属于他一天中,唯一不需要“数”的片刻。呼吸是自由的,心跳是自由的,连思绪都可以暂时飘浮,像一粒不被计算的尘埃。但这种自由极其短暂,如同冰块投入温水,迅速消融。第一个闯入脑海的,是昨天下午房东老常那条语音消息。六十秒的方阵,红点刺眼。他没点开,光看那长度,就知道里面裹挟着多少关于租金、关于期限、关于生活不易的、粘稠的抱怨和催促。他几乎能背出老常的开场白:“沈先生啊,不是我说……”

胃部开始隐隐抽搐,一种熟悉的、被无形绳索勒紧的感觉从腹部蔓延到胸腔。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旧房子特有的、混杂着霉味和隔夜饭菜气的味道。该起来了。一天开始了,数着过的日子,又翻过了一页,不,是新的一页,更沉重的一页,压了上来。

他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床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这床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用了快十年,每一个关节都在诉说着疲惫。妻子柳萦在另一侧睡着,背影单薄,呼吸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她睡眠一直很浅,任何一点动静都能让她惊醒,然后就是长时间的失眠,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沈算知道,她醒着的时间,脑子里也在数,数孩子的补习费,数下个月的房贷,数老家母亲日益增长的药费。他们的日子,是两个人一起,低着头,一笔一笔,艰难地数着。

他蹑手蹑脚地穿上拖鞋,那拖鞋底子磨得几乎透明,脚心能清晰地感受到地板的冰凉。走进卫生间,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那点暧昧的光,拧开水龙头。冷水泼在脸上,刺激得他打了个激灵。镜子里的人影模糊,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消瘦,肩膀有些垮。他不想看清那张脸,那张被数字反复冲刷、刻满了焦虑和倦怠的脸。

客厅的角落,是他的“工位”。一台风扇叶片缓慢转动的旧电脑,屏幕上还停留着昨晚未关闭的表格文件,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群啃噬他生命的蚂蚁。旁边放着一个计算器,按键上的数字早已磨损得看不清,但他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地按下去。这就是他的战场。他是一名自由职业的财务数据分析员,说得直白点,就是帮各种小公司、小作坊处理他们混乱的账目,按项目收费。钱不多,且极不稳定。好的时候,能一口气接好几个项目,数钱数得快些,差的时候,比如最近两个月,就像陷入了泥沼,动弹不得。

他坐下,按下电脑电源键。主机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他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卧室的方向,没有动静。还好。他点开邮箱,刷新。收件箱里,除了几封广告邮件,空空如也。昨天发出的三份报价单,依旧石沉大海。他拿起手机,微信界面,除了几个群聊的无关信息,那个备注为“金总-宏达项目”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他前天晚上发出的:“金总,您看尾款方面……” 后面跟着一个小心翼翼的笑脸表情。没有回复。

他放下手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宏达项目的尾款,一万两千块,拖了快一个月了。这笔钱,关系着这个月的房贷能不能按时还上,关系着儿子小衡一直想要的那双新款球鞋,能不能在他生日那天作为礼物出现。他计算过无数次,这一万二,分配进不同的账户里,能换来多少喘息的空间。可现在,它悬在那里,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窗外,天色由紫灰渐渐转向鱼肚白。城市的轮廓清晰起来。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进站的气刹声,还有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新的一天,带着它固有的、不容置疑的步伐,逼近了。沈算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他闭上眼睛,试图驱散那种窒息感。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盘算:银行卡余额,三千七百五十二块八毛三;信用卡最低还款额,两千一;房贷,四千三;小衡的补习费,一千五;物业水电燃气,预估四百…… 入不敷出。巨大的、鲜红的赤字,像血一样,在他脑海里蔓延开。

他拿起桌上的半瓶矿泉水,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胃里的不适。必须做点什么。他重新打开与金总的对话框,斟酌着词句,删了又写,写了又删。不能太急切,会把客户吓跑;也不能太软弱,否则对方会一直拖下去。最后,他写道:“金总,早上好。冒昧打扰,关于宏达项目的尾款,不知财务那边是否方便处理了?我这边等着这笔钱支付一些紧急款项,麻烦您帮忙催问一下,非常感谢!”

点击发送。像完成了一个仪式,心里稍微松动了一点点,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虚和等待的焦灼。他知道,在这个时间点,对方大概率还在睡梦中。他的焦虑,他的困境,对于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说,不过是清晨醒来后,需要顺手处理的一条无关紧要的信息。

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是柳萦起床了。沈算立刻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背影看起来尽量挺拔一些。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一大早就被数字压垮的样子。尽管他们心照不宣,都知道彼此被生活勒得喘不过气,但维持一种表面的、脆弱的平静,是他们对这个家,对彼此,最后的温柔,或者说,是最后的坚持。

柳萦穿着睡衣走出来,脸色有些苍白,眼下的乌青很明显。她看了沈算一眼,没说话,径直走进厨房。很快,里面传来淘米的声音,和水流冲击锅底的哗哗声。那是他们一天之中,为数不多的、带有温度的声音。沈算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字,耳边是妻子准备早餐的声响,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底色:一边是现实的、坚硬的、需要一分一分去计算的窘迫;另一边是家庭的、柔软的、需要他用尽全力去守护的温暖。而他自己,就卡在这两者之间,被反复撕扯。

天,彻底亮了。霓虹灯的光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增强的、属于白日的、毫无暖意的天光。数钱过日子的一天,正式拉开了序幕。沈算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他都需要打起精神,去数,去算,去应对。活着,就是睁着眼睛,面对这一串串永无止境的数字。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当时觉得矫情,此刻却像烙印一样清晰:

“死亡是一场不会醒的睡眠。而活着,是每天醒来,都要面对数不清的债务。”

当时他不理解。现在,他理解了。深深的,刻骨铭心地理解了。

厨房里飘出白米粥清淡的香气,混杂着一点咸菜的味道。这是家里最常出现的早餐组合,经济,也省事。沈算收拾好心情,走到餐桌旁坐下。柳萦把一碗粥放在他面前,粥熬得很稠,米粒几乎化开。

“小衡还没起?”沈算问,声音有些干涩。

“昨晚复习到挺晚,让他多睡十分钟。”柳萦说着,自己也坐下来,拿起一个馒头,慢慢地撕着,却没有往嘴里送。她看了一眼沈算,欲言又止。

沈算知道她想问什么。宏达的尾款,房东的催促,这些事他们之间几乎不需要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表情,就能传递信息。他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热气熏着他的眼睛。

“昨天……老常又发消息了。”柳萦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什么。

“嗯,我知道。”沈算应了一声,“等我今天再催催金总那边。”

“要是……要是实在不行,我先跟我姐开口周转一点?”柳萦试探着问。她姐姐家境稍好一些,但柳萦自尊心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向娘家开口。

“不用。”沈算立刻打断,语气有些生硬。他喝了一大口粥,滚烫的粥水烫得他舌头发麻,但这种尖锐的疼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点。“还没到那一步。宏达的尾款应该就这几天了。再说,下周一还有个新项目要谈,有点眉目。”

他撒了谎。下周一那个项目,对方只是初步接触,连报价都没开始谈,成功率有多少,他心里完全没底。但他不能让柳萦去开那个口。那不仅仅是钱的问题,那关乎他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在这个家里最后的尊严和支撑。他得扛着。

柳萦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她了解沈算,知道他此刻的坚持背后,是比她更沉重的压力。她默默地把撕好的馒头放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吞咽某种艰难的东西。

这时,儿子小衡揉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了。十五岁的少年,个子窜得很快,几乎快要赶上沈算,校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紧绷。

“爸,妈,早上好。”小衡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快吃吧,粥要凉了。”柳萦起身给他盛粥。

小衡坐下,拿起筷子,看了看桌上的咸菜和馒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没说什么,低头默默吃起来。沈算捕捉到了儿子那一瞬间的表情。他知道,小衡羡慕那些早上能在家门口早餐店随意买包子、油条、豆浆的同学。他们家不是完全吃不起,但那是一笔需要被计算在内的“额外开支”。偶尔一次可以,天天如此,不行。

“小衡,”沈算开口,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下个月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那双球鞋,我看……”

“不用了,爸。”小衡打断他,头也没抬,“那双鞋我看过了,也就那样。我们班现在流行另一款了,等下次考好了再说吧。”

沈算的话哽在喉咙里。儿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他心疼。这种超越年龄的体谅,像一根细针,扎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他宁愿小衡像别的孩子一样,吵着闹着要这要那,那样他或许还能找到一个明确的目标,一个需要去奋力拼搏的具体对象。可现在,儿子的懂事,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无能的愧疚。

一顿早餐在沉默中结束。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逐渐喧嚣起来的车流人声。

七点整,小衡背起书包出门。“爸,妈,我走了。”

“路上小心。”柳萦送到门口。

沈算坐在原地,听着门关上的声音。家里又只剩下他和柳萦,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压力。

柳萦开始收拾碗筷,水流声再次响起。沈算回到电脑前,刷新邮箱,依旧没有新邮件。微信上,金总没有回复。他点开金总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昨晚十一点多发的,在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KTV包厢里,灯光迷离,桌上摆满了酒瓶和果盘,金总搂着个年轻人,笑得满面红光。配文是:“与兄弟们欢聚一堂,人生得意须尽欢!”

沈算盯着那张照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在这里为了那一万二的尾款焦头烂额,彻夜难眠,对方却在“人生得意须尽欢”。那种巨大的、荒诞的落差感,让他一阵恶心。他关掉朋友圈,胸口堵得厉害。

他需要做点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他打开另一个正在进行的项目文件,一家小型餐饮公司的账目,混乱不堪,票据不全,需要他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整理、核对。他开始工作,手指在键盘和计算器之间飞舞,试图用这些繁琐的数字构建一个暂时的避难所,屏蔽掉外界的焦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上午九点,电话突然响了。是陌生的号码。沈算的心跳漏了一拍,会不会是金总?或者是新的客户?他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喂,您好,我是沈算。”

“沈算是吧?我是你楼下的!”一个粗声粗气的中年男声炸响在耳边,语气极其不善,“你家卫生间是不是又漏水了?我家天花板都快成水帘洞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修!赶紧修!不然我找物业了!”

不是金总,不是客户,是新的麻烦。沈算感到一阵无力,他尽量压抑着烦躁,解释道:“对不起,王先生,我马上检查一下。可能是上次维修的地方又……”

“我不管什么可能!立刻!马上!解决!不然有你好看的!”对方根本不听解释,咆哮着挂了电话。

电话里的忙音像一把锥子,刺穿着沈算的耳膜。他放下电话,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卫生间漏水的问题断断续续闹了半年了,找人来修过两次,花了些钱,都没能彻底解决。物业推给开发商,开发商早已联系不上。再找专业的防水公司,报价高得吓人。这笔计划外的支出,像一块巨石,一直压在他心里。现在,这块石头又被人狠狠地砸了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卫生间。地面是干的。他检查了马桶、洗手盆、水管接口,都没有明显漏水痕迹。可能是内部管道的老化问题,隐藏在墙体里,难以查找,维修起来更是大工程。他感到一阵绝望。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时间和精力的巨大消耗。他需要联系维修工,需要和楼下的邻居周旋,需要应付可能被找上门的物业……

柳萦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看着站在卫生间门口、一脸晦暗的沈算,轻声问:“楼下又打电话了?”

沈算点了点头,没说话。

“要不……再找上次那个师傅来看看?”柳萦建议道,语气里也充满了不确定。上次那个师傅,技术显然不行。

沈算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再想想办法。”他说的办法,其实就是拖延。拖到不能再拖为止。这是一种消极的抵抗,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抵抗。

回到电脑前,他看着屏幕上那些待处理的数字,感觉它们不再是蚂蚁,而是一座正在向他倾倒过来的大山。宏达的尾款,楼下的投诉,即将到期的房贷和租金,儿子那双被拒绝的球鞋,妻子眼底的乌青…… 所有这些,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越收越紧。

他忽然很想逃离。逃离这个家,逃离这堆数字,逃离这种无时无刻不在“数”着的日子。可是,他能逃到哪里去?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处处都需要用钱来计算。活着,就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计数器中,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被标好了价格。

他拿起手机,下意识地又点开了金总的对话框。依旧没有回复。他盯着那个红色的、未读消息的标记,感觉自己就像那个标记一样,悬在那里,不被看见,不被理会,等待着别人随手一点,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手上,暖洋洋的。但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那光线像探照灯一样,将他和他所处的这个窘迫境地,照得无处遁形。

电话铃声再次撕裂上午的寂静,沈算的心脏条件反射般一紧。看来电显示,是“赵伯”。他略微松了口气,不是催债的,也不是楼下邻居,但随即另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赵伯是他已故父亲的老友,一个人住在城东的老城区,偶尔会给他打电话,有时是问问近况,更多时候,是抱怨身体的种种不适,倾诉晚年的孤寂。

沈算调整了一下呼吸,接通电话,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温和而有耐心:“赵伯,您好啊。”

“小算啊……”电话那头传来赵伯苍老而缓慢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粘稠的喘息声,“我……我这两天,感觉不太好啊。”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去医院看了没有?”沈算顺着话头问,心里却开始下意识地计算时间。这个电话,通常短则十几分钟,长则半个多小时。他手头的工作进度又要被耽误了。

“去什么医院哦,老毛病了,心脏,喘不上气,夜里躺不下……”赵伯开始絮絮叨叨地描述他的病情,从心脏说到关节,从头晕说到失眠,每一个细节都反复咀嚼,仿佛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衰败和痛苦,都通过这根电话线,传递到沈算这里来。“人老了,就没用了,活着就是受罪啊……你爸走得早,是福气,没受我这份活罪……”

沈算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他知道赵伯需要的是一个倾听者。他也知道,赵伯的话里,有夸张的成分,但那份对衰老和病痛的恐惧,对生命逐渐流逝的无力感,是真实的。这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未来。当他老了,病了,会不会也像赵伯一样,只能通过电话,向一个并非至亲的晚辈,倾诉内心的惶恐与悲凉?

“小算啊,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个啥呢?”赵伯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哽咽,“年轻的时候,拼死拼活,挣钱,养家,总觉得有好日子在后头。可这好日子是啥呢?等到老了,钱也没攒下几个,一身病,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睁眼闭眼,都是等死。有时候想想,还不如早点闭眼,像睡觉一样,啥也不知道了,清静……”

“赵伯,您别这么说。”沈算干巴巴地安慰着,这些话他听过很多次,已经有些麻木了,“您看您,身子骨还算硬朗,好好调理,日子还长着呢。”他知道自己的话毫无说服力。

“长?长有什么用?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赵伯叹了口气,“我现在啊,就盼着哪天晚上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那才叫享福呢,寿终正寝,像古话里说的,无疾而终,跟睡觉一样,有什么好怕的?”

沈算握着电话,赵伯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异样的涟漪。死亡,像睡觉一样?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他每天睁开眼,就要面对的这一地鸡毛,无穷无尽的算计和压力,难道不比那场“长睡不醒”更可怕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寒意。他赶紧把它压下去。“赵伯,您别胡思乱想。我这两天有空就过去看您。您按时吃药,多下楼晒晒太阳。”

又安抚了几句,赵伯终于挂断了电话。沈算放下手机,看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赵伯那些关于活着受罪、死亡如眠的话,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

他想起自己每天醒来时的状态,那种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窒息感,那种对即将到来的一天的恐惧和抗拒。相比之下,死亡,那个被描述为“长眠”的状态,听起来竟然带着一种诱人的宁静。没有催款,没有漏水,没有儿子的懂事带来的愧疚,没有妻子强装的笑脸…… 什么都没有,只有永恒的、不受打扰的安眠。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危险的思绪。他不能这样想。他有家庭,有责任。他得活着,得数着钱,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强迫自己重新投入工作。他开始核对那家餐饮公司的进货单据和库存记录,数字在他眼前跳动,却难以进入大脑。赵伯的声音,和他自己内心的低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背景音。

中午,柳萦简单炒了两个菜,叫沈算吃饭。饭桌上,两人依旧没什么话。沈算吃得很快,味同嚼蜡。他想着下午必须出去一趟,去宏达公司碰碰运气,当面找金总谈谈。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只能上门堵人了。

“我下午出去一趟。”吃完饭,沈算对柳萦说。

“去宏达?”柳萦问。

“嗯。”沈算点点头。

“……小心点。”柳萦低声说,眼里有藏不住的担忧。她知道上门催债不是件愉快的事,可能要看人脸色,可能要吃闭门羹。

沈算“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他换上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西装外套,这件外套还是几年前生意好的时候置办的,现在穿起来,肩膀处已经有些紧了。他对着卫生间那面有些模糊的镜子整理了一下衣领,看着镜中那个面色憔悴、眼窝深陷的男人,努力想挤出一个有点精神的表情,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出门前,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确认钥匙和手机都在。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一样,打开了家门。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汇入街上匆忙的人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各自的心事,步履匆匆。他们是否也和他一样,每天都在“数”着过日子?数着业绩,数着工期,数着孩子的分数,数着银行的存款?是否也有人,在某个疲惫不堪的瞬间,会觉得“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可怕的负担?而那个被世人恐惧的“死亡”,反而成为一种解脱的诱惑?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杂乱无章的念头甩开。现在不是思考哲学问题的时候。他得去面对现实,去争取那一万两千块钱,去为这个家,为数着过的日子,争取一点点喘息的空间。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说出宏达公司的地址。车子汇入车流,载着他,驶向一个未知的、可能充满挫败的下午。

宏达公司位于城市新区的一栋气派的写字楼里。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挑高的中庭,穿着制服、神情冷漠的保安,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若有若无的香氛气息,都无声地彰显着一种与沈算家那个老旧小区截然不同的格调。这里是“成功”和“财富”具象化的场所,每一寸空间都在提醒着来访者自身的渺小与不足。

沈算在前台登记,说明来意。前台小姐妆容精致,挂着职业化的微笑,但眼神里带着审视。她打了个电话,然后对沈算说:“先生,金总正在开会,请您到那边休息区稍等片刻。”

“会议大概要多久?”沈算问。

“这个我不清楚,请您耐心等待。”前台小姐的笑容无懈可击。

沈算只好走到休息区,在一张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真皮沙发上坐下。沙发很软,但他如坐针毡。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消耗他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和勇气。他看着衣着光鲜的白领们抱着文件夹匆匆来去,听着他们谈论着动辄数百万的项目,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次元的闯入者,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墙上挂着的电子钟,数字无声地跳动。一个小时过去了,金总没有出现。沈算起身去问了两次,得到的回复依旧是“会议还没结束”。他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种托词。对方或许根本不想见他。

焦虑和屈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勒越紧。他想起家里等待支付的账单,想起楼下邻居的咆哮,想起儿子那双被拒绝的球鞋。那一万两千块,在这里可能不过是一顿应酬的饭钱,一次无关紧要的娱乐消费,但对他来说,却是维系家庭正常运转的关键齿轮。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站起身,直接朝着记忆中华达公司所在的楼层走去。他来过一次,签合同的时候。那时金总对他还算客气,称兄道弟,说以后有项目多多合作。

找到挂着“总经理”牌子的办公室,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办公室很大,装修奢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市景。金总果然在,但没有在开会。他正悠闲地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双脚翘在办公桌边缘,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在玩游戏,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看到沈算进来,金总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但很快被一种圆滑的笑容取代。“哟,沈工?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金总,我给您发了很多信息,也打了电话……”沈算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但声音还是透出了一丝颤抖。

“哎呀,忙,太忙了!”金总放下手机,把脚从桌上拿下来,做了一个夸张的、表示无奈的手势,“你看,这刚开完一个会,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手机都快被打爆了,信息根本看不过来。”他指了指桌上屏幕还亮着的手机,“你坐,坐。”

沈算没有坐,他站在办公桌前,像一尊僵硬雕塑。“金总,关于宏达项目的尾款,一万两千块,您看……”

“尾款?哦,那个啊!”金总拍了拍脑袋,一副刚刚想起来的样子,“财务那边最近在审计,流程走得慢,我也催过几次了,没办法,大公司,规矩多。”他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沈工,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一向信誉良好,不会差你这点钱的。再等等,啊,等审计结束,第一时间就给你安排。”

“一点钱?”沈算听到这几个字,血一下子涌上了头。他努力控制着情绪,“金总,这一万二对我很重要。我这边等着钱急用,家里……”

“谁家没点急事呢?”金总打断他,笑容淡了一些,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沈工,做我们这行,要有点耐心。你看我,外面欠着我几百万的款子,我都不急。你这万把块钱,毛毛雨啦。”

沈算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侮辱。他的困境,他的焦急,在对方眼里,不过是“毛毛雨”,是缺乏“耐心”的表现。

“金总,合同上写得很清楚,项目验收合格后一周内支付尾款。现在都快一个月了。”沈算的声音冷了下来。

金总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打量着沈算:“沈工,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我金某人不讲信用?我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活儿干得还不错的份上,当初这个项目我都不会交给你做。现在为了一万块钱,你就这么上门来逼我?”

“我不是逼您,我只是想要回我应得的报酬。”沈算寸步不让。他知道,今天如果退缩了,这笔钱就更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了。

“应得的?”金总嗤笑一声,“这世上哪有什么是应得的?都是靠自己争取的。你想要钱,可以,态度要好。你这个样子,我很不高兴。”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沈算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他看着金总那张油光满面、写满世故和算计的脸,一股怒火混合着无力的悲凉,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真想一拳砸在那张脸上。但他不能。他需要那笔钱。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声音艰涩:“金总,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请您……请您务必帮忙催催财务。”

看到沈算服软,金总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重新挂上那副虚假的笑容:“这就对了嘛。和气生财。你放心,我回头再给财务打个电话催催。你啊,先回去等消息,好吧?”

又是等消息。沈算知道,这依然是推脱。但他已经无计可施了。他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狼狈地退出了那间豪华的办公室。

走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他感觉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身后的那道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是金总的,挥金如土,玩弄规则于股掌;另一个世界是他的,为一万两千块卑躬屈膝,尊严扫地。

电梯下行时,失重感让他一阵眩晕。他看着电梯镜面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自己,忽然觉得无比陌生。这就是他吗?这就是他数着钱,一天天过出来的日子吗?

走出写字楼,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回家?面对柳萦担忧的眼神和依旧存在的困境?去别的地方?哪里又能让他暂时逃离这可怕的现实?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喧嚣的街道,走过繁华的商场。橱窗里陈列着精美的商品,广告牌上展示着诱人的生活方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只有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数字背后,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生活。

赵伯的话,又不合时宜地在他耳边响起:“……还不如早点闭眼,像睡觉一样,啥也不知道了,清静……”

活着,真的比死亡更可怕吗?在这一刻,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沈算内心那个原本坚定的答案,开始动摇了。

沈算没有立刻回家。他在街上游荡了很久,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下午的阳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肮脏的人行道上。他路过一个街心公园,看到长椅上坐着些老人,有的在下棋,有的只是呆呆地坐着,晒太阳,看行人。他们脸上是一种被岁月冲刷后的平静,或者说,麻木。沈算想,赵伯是否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消耗着所剩无几的生命?

他在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小摊前停下,花了六块钱,买了一个最基础的煎饼。他站在路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滚烫的面糊和酱料的味道充斥口腔,暂时填补了胃里的空虚,却填补不了心里的那个大洞。

吃完煎饼,他感觉恢复了一点力气,但疲惫感更深了,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倦怠。他拿出手机,看到柳萦在一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怎么样?”

只有三个字,他却能读出背后所有的期待和不安。他该怎么回?告诉她,他像条狗一样被人打发回来了?告诉她,那一万二依旧遥遥无期?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无法落下。

最终,他回复:“见了面,说尽快。等我回家再说。”他选择了隐瞒部分真相,用模糊的“尽快”来延缓那份必然的失望。

放下手机,他决定去银行一趟。他需要把卡里那三千多块钱取出一部分,先把最紧急的物业水电费交了,再买点菜回去。无论如何,日子还得过下去。

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前排着不长不短的队。等待的时候,他无聊地看着屏幕上滚动的理财产品广告,年化收益率那几个数字,对他而言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他唯一关心的,是余额查询页面上那个不断缩小的数字。

轮到他了。他插入银行卡,输入密码,点击查询余额。屏幕上跳出的数字让他愣了一下:372.83。不是三千七百多,是三百七十二块八毛三!

怎么回事?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又仔细看了一遍。没错,是372.83。他立刻查询交易明细。最近一笔交易,是昨天下午,通过第三方支付平台扣款三千四百元,收款方是“XX人寿保险”。

保险!沈算猛地想起来了。那是给小衡买的一份教育年金保险,每年这个时候自动扣费。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这段时间被各种事情搅得心神不宁,完全忽略了这笔固定的、大额的支出。

一瞬间,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三千四百块!这几乎是他卡里所有的活钱!现在,只剩下三百多块。房贷怎么办?租金怎么办?楼下维修怎么办?巨大的恐慌像海啸一样将他吞没。他扶着取款机冰凉的金属外壳,才勉强没有让自己瘫倒。

后面排队的人不耐烦地催促:“喂,哥们,好了没有啊?”

沈算麻木地取出银行卡,踉跄着让到一边。他站在银行明亮的大厅里,却觉得如坠冰窟。三百七十二块八毛三。这个数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他的咽喉上。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取那计划中用来交费和买菜的一两百块钱。这三百多块,成了他全部的家当,是维持这个家短期运转的最后燃料,烧完了,就真的山穷水尽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银行。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堆积,仿佛随时都要压下来。风也变得潮湿而闷热,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就像他的心情。

他没有坐车,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往回走。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他现在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不,他算不上英雄,他只是一个被生活逼到角落里的、可怜虫。

路过一个彩票投注站,他停下脚步。门口红红绿绿的开奖号码图和巨奖宣传画,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以前他对这种东西嗤之以鼻,认为那是智商税,是穷人的虚幻安慰剂。但此刻,他看着那些数字,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丝荒谬的渴望。如果……如果他能中奖呢?不需要五百万,哪怕只是十万,五万,就能解决他眼下所有的困境。

他在投注站门口徘徊了几分钟,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最终,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他不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那三百多块钱,经不起任何挥霍。

他继续往前走,大脑一片混乱。能向谁求助呢?柳萦的姐姐?开不了口。朋友?成年人的世界,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而且开口借钱,意味着关系的变质。网贷?那更是饮鸩止渴,只会把他拖入更深的深渊。

似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他像被困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铁屋子里,找不到任何出口。

雨点开始落下来,很大,很急,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行人纷纷奔跑躲避。沈算却没有加速,他依然慢慢地走着,任凭冰冷的雨水浇透他的头发、他的西装、他的全身。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和某种温热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在这种极致的狼狈和绝望中,他的内心反而生出一种奇怪的平静。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近乎麻木的平静。还能坏到哪里去呢?银行催款?房东赶人?流落街头?似乎也就这样了。

赵伯的声音再次清晰地回响起来:“……睁眼闭眼,都是等死。有时候想想,还不如早点闭眼,像睡觉一样,啥也不知道了,清静……”

是啊,清静。那是一种多么诱人的状态。不用再数钱,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承担家庭的重负,不用再面对这无休无止的、令人窒息的困境。

死亡,那个他曾经恐惧的、未知的领域,在此刻暴雨的冲刷下,竟然褪去了恐怖的外衣,显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安宁的底色。它像是一个承诺,承诺结束所有的痛苦和挣扎。

“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轻轻地说。

他被这个想法攫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转向了通往附近那座跨江大桥的方向。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街道上车辆稀少,行人绝迹。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越来越清晰的、关于“安宁”的诱惑。

江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抽打在沈算脸上,生疼。他走上大桥的人行道,桥面宽阔,车辆在机动车道上疾驰而过,溅起巨大的水幕。雨水模糊了他的眼镜,他干脆摘下来,攥在手里。世界在他眼前变成一片混沌,只有灰暗的天色,墨绿色的江水和桥上连绵不断、如同流星般划过的车灯。

他走到桥中央,停下脚步,双手扶着冰凉湿滑的栏杆,向下望去。江水因为暴雨而显得湍急浑浊,翻滚着白色的泡沫,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怪兽。高度带来一阵眩晕,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着绝望和解放感的兴奋。

就是这里了吗?结束这一切的地方。

他闭上眼睛,赵伯的话,金总鄙夷的眼神,柳萦担忧的面容,小衡懂事的拒绝,银行卡里那可怜的数字,楼下邻居的咆哮…… 所有这些画面和声音,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飞速旋转,最后汇成一股强大的、将他向外推的力量。

活着,太累了。数钱过日子的每一天,都像是在刀刃上行走,鲜血淋漓,却还要强装笑颜。他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挣扎,厌倦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焦虑和不安全感。

死亡,就是睡过去。长长地,永远不会醒来的睡眠。没有烦恼,没有压力,没有明天需要面对的账单。多么简单,多么干净。

他松开一只扶着栏杆的手,雨水立刻将他半边身子浇得更透。身体在风中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能挣脱这沉重的肉身,融入下方那片虚无的混沌。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在他身后猛地炸响,伴随着轮胎摩擦湿滑路面的刺耳声音。一辆出租车为了躲避旁边车道突然变道的车辆,猛地向他这个方向甩了一下,几乎擦着人行道的边缘停了下来。司机摇下车窗,对着前方那辆已经远去的车破口大骂:“找死啊!会不会开车!”

这句“找死啊”,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沈算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气泡。他猛地回过头,看到出租车司机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以及后座上那个被急刹车惊扰、抬起头的乘客。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大概二十出头,脸色苍白,眼睛很大,里面盛满了惊恐,还有一丝……茫然?她的目光无意间与沈算对上了。那一刻,沈算从她眼里看到的,不是对车祸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类似于他刚才在银行感受到的那种,彻底的绝望和空洞。

女孩很快低下头,缩回了后座。出租车司机骂骂咧咧地重新发动车子,汇入车流,消失在雨幕中。

但那个女孩的眼神,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沈算的脑海里。那眼神他太熟悉了,就在不久之前,在银行的取款机屏幕上,在他自己的瞳孔倒影里,他也看到过同样的东西。

原来,并不止他一个人活在困境里。并不止他一个人,被“活着”这件事逼到了绝境。那个年轻的女孩,她有着怎样的故事?为什么她的眼神里,会有着和他这个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中年人一样的绝望?

这个意外的插曲,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内心那股寻求“安宁”的疯狂冲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多么的自私和懦弱。死亡或许真的是一种解脱,一种长眠。但他死了,然后呢?柳萦怎么办?小衡怎么办?把所有的烂摊子,所有的债务,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他们母子?让他们去承受失去亲人的悲痛,同时还要继续面对这残酷的生活?

那他成了什么?一个可耻的逃兵。

“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另一个声音,微弱但清晰,从他心底深处冒了出来。这个声音,与他之前那个“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的念头,形成了尖锐的对立,却又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是啊,连跳下去、结束一切的勇气都有,为什么却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面对眼前的困境?死亡是未知的,但活着,至少还有改变的 可能 ,哪怕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死亡是把所有的责任和痛苦都抛下,而活着,意味着承担,意味着即使背负着千斤重担,也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他扶着栏杆的手,重新握紧了。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他想起了早上出门时,柳萦那句“小心点”,想起了小衡虽然拒绝球鞋,但眼里一闪而过的渴望,甚至想起了赵伯,那个觉得活着是受罪、却又一次次给他打电话、试图抓住一点人间联系老人。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在这种时候。

雨势渐渐小了一些,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中雨。沈算站在桥上,任凭雨水冲刷。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绝望和麻木,而是一种经历巨大冲击后的茫然,以及一种缓慢复苏的、坚硬的什么东西。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诱惑他的江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沿着来路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因为卸下了求死的念头,重新扛起了生的重担。但这重担,此刻似乎有了一些不同的意义。

他拿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浸得有些失灵,他用力擦了擦,拨通了柳萦的电话。

“喂?”柳萦的声音很快响起,带着明显的焦急,“你在哪儿?下雨了,带伞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听着妻子一连串的问题,沈算喉咙有些发紧。他深吸一口气,雨水的气息呛入鼻腔。

“我没事。”他说,声音沙哑,但异常平稳,“在路上了,就回来。”

他没有提桥上的事,没有提银行卡里只剩三百多块。那些具体数字带来的恐惧,在经历了生与死的边缘后,似乎暂时失去了它们锋利的爪牙。他还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办,宏达的尾款,漏水的卫生间,下个月的房贷……所有问题依然存在,像一座座大山横亘在面前。

但他知道,他得回去。回到那个需要他“数”着过的日子里去。活着是可怕的,睁开眼就要数钱的日子是可怕的。但可怕,不代表过不下去。

他挂掉电话,把湿透的眼镜重新戴上。模糊的世界变得清晰了一些。街道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路灯也陆续亮了起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他朝着家的方向,加快了脚步。虽然前路依旧迷茫,虽然困境依然重重,但那个关于“死亡如眠”的诱惑,已经被他暂时留在了身后那座风雨中的大桥上。

他选择了继续“可怕”地活着。因为,在体会了那种终极的“不怕”之后,活着本身的“可怕”,似乎也变得可以面对了。

“死都不怕,还怕活吗?”他默默地对自己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这一次,它不再是一个疑问,更像是一种宣言,一种带着痛楚和无奈的,生的宣言。

沈算推开家门时,浑身湿透,头发紧贴着头皮,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滩水渍。西装外套沉重地耷拉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铠甲。

柳萦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显然一直在等他。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她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迎上来:“你怎么淋成这样?没打到车吗?”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试图找出一些端倪。

“嗯,雨太大,不好打车。”沈算含糊地应了一声,避开她的视线,弯腰换鞋。湿透的皮鞋发出吱嘎的声音。“我先进去冲个热水澡。”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卫生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他靠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是冷的,也是后怕。镜子里映出他苍白如鬼的脸,眼底布满了血丝。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半小时前还站在大桥栏杆边、一心求死的人,感觉既陌生又遥远。

他脱掉湿衣服,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冲刷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刺痛的暖意。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在热水下站了很久,直到僵硬的身体逐渐回暖,直到混乱的思绪也仿佛被这水流冲刷得稍微清晰了一些。

洗完澡出来,他换上干净的居家服,感觉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次。柳萦已经把姜汤煮好了,放在餐桌上一碗,冒着热气。

“快喝了,驱驱寒。”柳萦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沈算坐下来,捧起碗,姜汤辛辣的味道冲入鼻腔,让他眼眶有些发酸。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液体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他没有说话,柳萦也没有多问。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不同于往日的压抑,更像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心照不宣的平静。

“宏达那边……”最终还是柳萦先开了口,声音很轻。

“没拿到。”沈算放下碗,看着碗里晃动的姜汤,“金总拖了又拖,估计还得等。”他没有详细描述在金总办公室受辱的过程,那只会让柳萦更担心,也更难过。

柳萦“哦”了一声,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姜汤,没再说什么。失望是显而易见的,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沈算看着妻子低垂的头顶,看到她鬓角不知何时冒出的几根白发,心里一阵刺痛。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说出部分真相,至少是财务上的真相。

“还有件事,”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小衡那个保险,昨天自动扣费了,三千四。”

柳萦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大了:“扣了?我……我忘了这茬了!”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白,“那……那卡里……”

“还剩三百多。”沈算说出了那个冰冷的数字。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三百多块。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了两人中间。

柳萦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她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没有哭声,但那无声的颤抖,比嚎啕大哭更让人窒息。

沈算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手抬起,想放在她肩膀上,却又有些迟疑。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亲密的身体接触了,日常的焦虑和压力,像一堵无形的墙,隔阂在他们之间。

最终,他的手还是轻轻落在了柳萦颤抖的肩上。很轻,带着一种久违的、笨拙的安抚。

“别急,”他说,声音干涩,“总……总会有办法的。”

这句话空洞无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但他必须说点什么。他不能看着她崩溃。

柳萦放下手,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茫然。“办法?能有什么办法?下周四房贷就要扣款了,房租老常也催了几次,楼下漏水……维修又是一笔钱……”她列举着,每说出一项,声音就更低沉一分。

“我知道。”沈算打断她,他怕她再说下去,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脆弱的平静又会瓦解。“我知道很难。但……但还没到绝路。我明天再去找找别的活,看看有没有能快速结款的零散项目。或者……或者我再去找金总一次。”

他说着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话。找零散项目?谈何容易。再找金总?只会自取其辱。

柳萦看着他,眼神复杂。她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点真正的信心,但只看到了同样的疲惫和强装的镇定。她叹了口气,那口气悠长而无力,仿佛带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先吃饭吧。”她站起身,走向厨房,“菜都凉了,我热一下。”

晚餐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氛中进行。简单的两菜一汤,两人都吃得很少。小衡在学校上晚自习,还没有回来,这让他们暂时不需要在儿子面前伪装。

吃完饭,沈算回到电脑前。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他疯狂地在各个兼职网站、 freelancer 平台上刷新,寻找可能的机会。他降低了自己的报价,甚至主动去联系一些以前看不上的、报酬极低的小单。但回应者寥寥。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无效的搜寻中流逝。晚上九点多,小衡回来了。少年带着一身雨水的潮气和青春的活力走进家门,暂时驱散了屋里的部分阴霾。

“爸,妈,我回来了。”小衡换着鞋,声音轻快了些,“今天模拟考成绩出来了,我进了年级前五十。”

这是个好消息。柳萦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真切的笑容,走过去接过儿子的书包:“真的?太好了!快洗手吃饭,妈给你留了菜。”

沈算也从电脑前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不错,继续努力。”他心里是高兴的,为儿子的争气。但这高兴背后,是更深的愧疚。儿子如此懂事、努力,他却连一双普通的球鞋都不能痛快地答应。

小衡去吃饭了,客厅里又剩下沈算一个人。他看着屏幕上那些依旧没有回应的求职信息,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再次将他笼罩。办法?哪里有什么办法?所有的路,似乎真的都被堵死了。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大桥上的风雨,江水的咆哮,那个女孩绝望的眼神,金总油滑的笑脸,柳萦无声的颤抖,儿子懂事的拒绝…… 所有这些画面再次纷至沓来。

但这一次,那个“死都不怕,还怕活吗”的声音,也同时响了起来。像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火星,虽然不足以照亮前路,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是的,活着是可怕的。但死亡,那个他曾经短暂拥抱过的选项,并不能真正解决任何问题。它只是把问题转嫁给了他爱的人。

他必须活下去。必须继续数着这可怕的日子。直到……直到找到出路,或者,直到生命自然终结的那一天,像赵伯说的那样,“寿终正寝”,如同睡去。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中。雨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露出几颗稀疏的星星,散发着微弱而坚定的光芒。

夜还很长。数着钱过着的日子,也还很长。

第二天清晨,沈算在同样的时间醒来。凌晨四点三十七分。身体里的发条依旧精准。

他没有立刻睁眼,而是在黑暗中静静躺着,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平稳的跳动。昨夜混乱的思绪,经过几个小时的睡眠(如果那能算是睡眠的话),似乎沉淀了下去,留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那种站在大桥栏杆边的冲动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沉重。就像一个人背负着远超自己承受能力的重物,知道放下就会死,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他轻轻起身,没有惊动柳萦。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脸。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憔悴,但眼神里那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坚忍。

他坐到电脑前,按下电源键。熟悉的轰鸣声。他刷新邮箱,依旧没有来自金总或者任何潜在客户的好消息。他没有感到特别的失望,仿佛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结果。

他开始处理那家餐饮公司的账目,动作机械而专注。数字在他眼前流动,手指在键盘和计算器上敲击。他把自己沉浸在这些繁琐的、具体的事务中,试图用这种按部就班的劳动来麻痹自己,暂时忘却现实的窘迫。

上午八点多,柳萦起床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昨夜的绝望和那场未点明的危机,像一层薄冰覆盖在他们之间,需要小心地绕行。

柳萦默默地去准备早餐。不一会儿,她拿着手机从厨房走出来,脸色有些奇怪。

“沈算,”她叫了他一声,“你看这个。”

沈算抬起头,接过手机。是柳萦姐姐发来的一条语音消息,长度也不短。他点开播放。

“萦萦啊,跟你说个事,你别着急。妈昨天下午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摔了一跤,当时觉得没事,就没告诉我们。结果晚上开始腿疼得厉害,今天早上都肿了,动不了。我们刚送到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可能是股骨头骨折,需要做手术……手术费加上后续治疗,估计要好几万。妈那边医保报销比例低,我们自己手头也紧,你看……你看你们能不能想想办法,先凑一点过来?”

语音消息播放完了,客厅里一片死寂。柳萦看着沈算,嘴唇微微哆嗦着,眼里是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新的、巨大的焦虑。

沈算感觉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脆弱的平静,瞬间被这条消息砸得粉碎。岳母骨折,需要手术,好几万费用。这就像原本已经超载的骆驼背上,又砸下来一根沉重的钢铁。

雪上加霜。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说什么?说我们卡里只有三百多块?说我们连自己的房贷房租都快要付不出了?

柳萦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无声的颤抖,而是压抑的、低低的啜泣。母亲的伤病,经济的压力,以及对未来彻底的茫然,瞬间击垮了她。

沈算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这一次,他没有迟疑,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柳萦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软了下来,靠在他肩膀上,哭声变大了一些,充满了无助和痛苦。

沈算紧紧地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他自己的内心也是一片冰凉。怎么办?能怎么办?所有能想到的借钱对象,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被一一否定。开口的难度,和被拒绝的可能,像一道道高墙,矗立在他面前。

难道真的要去借网贷?那是高利贷,是陷阱,一旦陷进去,可能就再也爬不出来了。

或者,卖掉家里那点值钱的东西?电脑是他的生产工具,不能卖。妻子的首饰?那是她结婚时买的,不值什么钱,而且具有纪念意义。还有什么?电视机?冰箱?杯水车薪。

似乎,真的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怀里的柳萦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断续的抽噎。她抬起头,眼睛红肿,看着沈算:“怎么办……沈算,我们怎么办啊……”

沈算看着妻子绝望的脸,那个昨晚在桥上盘旋的念头,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如果……如果他死了,是不是就能解脱了?至少,保险公司那份寿险,还能赔一笔钱给她们母子?虽然不多,但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打了个寒颤。他立刻把它压了下去。不,不能再那么想了。他答应过自己,要活下去,要扛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用手抹去柳萦脸上的泪水,动作有些粗糙,但带着一种决绝。

“别怕。”他说,声音低沉,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他重复着昨晚那句空洞的安慰,但这一次,语气里多了一些东西。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破釜沉舟的狠劲。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他看着柳萦的眼睛,“你今天就买票,回去看看妈。家里不能没人照顾。小衡这边,我先看着。”

“你想什么办法?”柳萦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你可不能去做傻事!”

“不会。”沈算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我能做什么傻事?我去借钱。找朋友,找同学,总能借到一点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心里知道,这将是怎样一场艰难而屈辱的征程。他把自己的尊严,放在天平上,去掂量能换回多少救命的钱。

柳萦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信任,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点了点头,声音哽咽:“……那你……小心点。”

沈算拍了拍她的背:“快去收拾一下,订最早的车票。妈那边要紧。”

柳萦依言去了卧室。沈算站在原地,看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新的、更加沉重的灾难。

数钱过日子的困境,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残酷。它不再仅仅是数字的短缺,而是关系到亲人的健康,家庭的完整,以及……一个人所能承受的底线的考验。

他拿起手机,开始翻通讯录。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一个个看过去。每看到一个可能的目标,他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这将是漫长而艰难的一天。但他必须去面对。因为,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去低头借钱吗?

他苦涩地笑了笑,拨通了第一个号码。

电话拨出去,等待接通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沈算的心上。他打给的是大学时睡在他上铺的兄弟,周源。当年关系极好,毕业后各奔东西,联系渐少,但逢年过节还会发个问候。周源混得不错,在一家外企做中层,前两年还在朋友圈晒过换新车的照片。

电话响了七八声,就在沈算以为没人接、准备挂断时,接通了。

“喂?老沈?”周源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背景音里还有小孩的吵闹声,“这么早,啥事啊?”

“周源,打扰你了。”沈算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有点事……想找你帮个忙。”

“哦?你说。”周源的语气随意。

“我这边……遇到点急事,急需用点钱。”沈算感觉脸颊有些发烫,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你看……方不方便……借我两万块?我……我尽快还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对沈算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

“两万啊……”周源的声音拖长了,慵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带着计算意味的沉吟,“老沈,不是我不帮你,我最近手头也紧啊。你嫂子刚换了工作,收入不稳定,孩子上国际幼儿园,开销太大了,每个月都是月光。车贷房贷也不少……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一套标准化的、无懈可击的拒绝说辞。沈算甚至能想象出周源在电话那头皱着眉头、盘算着如何尽快结束这通麻烦电话的样子。

“哦……这样啊。”沈算的声音干涩,“没事,没事,我就问问。那你忙,打扰了。”

“嗯,好,有空再聊啊老沈。”周源飞快地说完,挂了电话。

忙音响起。沈算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第一次开口,被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经历时,那种羞耻和难堪,还是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缓了几分钟,强迫自己拨通了第二个号码。这是一个以前合作过几次、关系还算可以的客户,姓吴,自己开个小公司,规模不大,但人看起来挺爽快。

这次接得很快。

“沈工?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吴总的声音很热情。

寒暄两句后,沈算硬着头皮说明了来意。

“借钱?”吴总的热情瞬间降温了八度,“沈工,你这……你这让我有点难办啊。我们这小本生意,你也知道,看着有点流水,其实都不在自己口袋里,周转也很困难的。而且,这年头,借钱的事……呵呵,你也理解一下。”

“吴总,我真是遇到急事了,家里老人住院……”沈算试图解释。

“理解,理解,谁家没个难处呢。”吴总打断他,语气变得敷衍,“但我这边确实爱莫能助。这样,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啊,回头聊。”

又一次干脆的拒绝。

沈算放下手机,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通讯录里剩下的名字。同学,朋友,前同事……一个个名字,此刻在他眼里,不再是鲜活的人,而是一个个需要他去衡量、去评估的“可能”。而评估的结果,大概率是失望。

柳萦收拾好东西,从卧室出来,手里拿着手机,看来票已经订好了。她看着沈算灰败的脸色,不用问,也知道了结果。

“……要不,还是我跟我姐说吧。”柳萦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妈也是她妈,她总不能一点都不管。”

“你先回去看看情况,具体需要多少,问清楚再说。”沈算的声音沙哑,“我……我再问问别人。”

他把柳萦送到门口,看着她拖着简单的行李箱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所有的压力,都落在了他一个人肩上。

他回到屋里,像一头困兽,在小小的客厅里踱步。绝望的情绪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比昨天在桥上时,更加具体,更加沉重。因为这一次,关乎的是至亲的健康。

他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林琮。这是他曾经帮过很大忙的一个人。几年前,林琮的公司遇到财务危机,差点破产,是沈算熬夜帮他梳理账目,找出问题,甚至自己垫钱帮他渡过了一个小难关。后来林琮的公司起死回生,做得还不错。他们之后联系不多,但逢年过节,林琮都会发来问候,言语间一直记着那份情谊。

这是沈算手里,最后一张,也是他认为希望最大的一张牌。如果连林琮都拒绝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拨通了林琮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

“沈哥?”林琮的声音带着惊喜,“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主动给我打电话?”

“林琮,”沈算直接开门见山,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绕圈子了,“我遇到大麻烦了,需要一笔钱救急。”

他简单说了岳母摔伤需要手术的事情,没有过分渲染,只是陈述事实。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沈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需要多少?”林琮问,语气认真起来。

“大概……先准备三万吧。具体数字等我爱人到了医院确定。”沈算说出了一个保守的数字。

“账号发给我。”林琮几乎没有犹豫,“我马上让财务转给你。”

沈算愣住了。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甚至准备好了被询问、被质疑、甚至被婉拒的说辞。

“林琮……我……”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哥,当年要不是你,就没有我的今天。这钱你拿着用,不急还。”林琮的语气很诚恳,“老人治病要紧。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

挂了电话,沈算还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他看着手机,几分钟后,一条银行到账短信进来了:您的账户于X月X日X时X分转入30000.00元,余额30372.83元。

三万元。像久旱的甘霖,滴落在他干涸龟裂的心田上。虽然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岳母的手术费有了着落,眼前的燃眉之急,得到了缓解。

他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虚脱感席卷全身,紧接着,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绝处逢生的庆幸,有对林琮雪中送炭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悲哀。为了这三万块,他耗尽了自己几乎全部的人情和尊严。而未来,还有更多的“三万块”在等着他。

数钱过日子的本质,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它不仅仅是计算收支,更是在计算人情,计算尊严,计算一个人在面对困境时,所能动用的一切资源的极限。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不是喜悦的泪,也不是悲伤的泪,而是一种混合了所有情绪的、沉重的释放。

他活下来了。又一次。在更加可怕的困境面前,他靠着一点点残存的希望和运气,活下来了。

但活着,依然可怕。睁开眼睛,依然要数着钱,过着不知道明天又会冒出什么意外的日子。

只是,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可怕”这个词,似乎已经失去了它最初锋利的边缘,变成了一种常态,一种他必须与之共存的、生活的背景音。

晚上十一点。

屋子里很安静。柳萦下午已经坐高铁赶回老家,此刻应该在医院守着岳母。小衡在自己的房间里,大概已经睡了,或者还在挑灯夜读。客厅里,只有沈算一个人,和电脑屏幕散发出的、冰冷的白光。

三万元到账,像一剂强心针,暂时稳住了濒临崩溃的局面。岳母的手术费有了着落,柳萦的情绪也稳定了一些。沈算在网上联系了一个看起来口碑还不错的防水维修师傅,约了明天上午来看漏水的情况。他甚至给老常的微信转去了这个月的房租,附言:“常先生,房租已转,请查收。” 老常回了一个简单的“OK”手势,没有多余的废话。

钱,以一种可见的速度,从那个刚刚膨胀起来的数字中流走,填补着生活的窟窿。沈算看着手机上银行APP里再次缩水的余额,心情异常平静。没有喜悦,也没有焦虑,只是一种经历了大风大浪后的疲惫,以及一种洞悉了生活本质后的漠然。

他关掉电脑,走到窗边。夜已经很深了,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远处的霓虹灯依旧闪烁,勾勒出城市冰冷而华丽的轮廓。近处,居民楼的窗户大多已经暗了下去,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像夜空中不肯熄灭的星。

每一盏亮着的灯背后,是否也都有一个像他一样,在“数”着过日子的人?数着孩子的学费,数着父母的药费,数着下个月的业绩,数着老板的脸色,数着银行卡里永远觉得不够的数字?

他想起了金总,那个在豪华办公室里享受着“人生得意”的人,或许也在数,数着公司的市值,数着竞争对手的动向,数着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

想起了赵伯,数着所剩无几的时日,数着身体的病痛,数着对死亡的期待与恐惧。

想起了大桥上那个女孩,数着无人知晓的绝望。

原来,无人幸免。无论钱多钱少,富贵贫穷,只要活着,只要睁着眼睛,就需要面对属于自己的那份“数”的困境。这是普遍性的,是客观存在的,是生活本身附带的、无法剥离的属性。

死亡呢?

他想起赵伯的话,“死亡像睡觉一样,并不可怕”。以前他觉得这是老人无奈的悲鸣,现在,他似乎有了一些不同的理解。

他经历过那种被逼到极限、觉得死亡是唯一出路的时刻。那一刻,死亡确实显得不可怕,甚至是一种温柔的诱惑。因为活着,太具体,太尖锐,太磨人。而死亡,抽象,模糊,带着永恒的宁静承诺。

但是,当他从那个边缘退回,当他为了三万块放下尊严四处求助,当他看到妻子因为母亲的医药费而崩溃,当他意识到自己肩上无法推卸的责任时,他明白了另一件事:死亡不可怕,是因为它终结了“数”的可能。而活着可怕,恰恰是因为它保留了“数”的权利和责任。

“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对活着的控诉,对死亡的向往。

但此刻,沈算在心里把它倒了过来:“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连终结一切的勇气都有,难道还没有勇气,继续面对这狗日的生活吗?死亡是最终的、消极的解脱。而活着,意味着还有机会,去挣扎,去改变,去守护,去体验哪怕一丝微小的温暖,比如林琮毫不犹豫的转账,比如儿子考进前五十时眼中的光亮,比如妻子在绝望时依靠在他肩头的重量。

这些,是“数”不出来的价值,却是支撑着人继续“数”下去的意义。

他不再恐惧死亡了。不是因为他看破了红尘,而是因为他深刻地体会了活着。当一个人连最坏的结局(死亡)都能平静面对时,活着过程中的那些艰难困苦,似乎也就失去了它们一部分威慑力。它们依然存在,依然可怕,但不再能轻易地将他击垮。

他会继续数钱过日子。数着每一分收入,数着每一笔支出,数着房贷还剩下多少期,数着儿子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这个过程依然琐碎,依然压抑,依然充满了不确定性。

但这,就是他选择的生活。在明白了“活着”的本质就是面对各种困境之后,在经历了对“死亡”的重新审视之后,他选择继续“可怕”地活着。

因为,活着,意味着可能。而死亡,意味着一切的终结。

他关掉客厅的灯,走进卧室。柳萦不在,床显得空荡荡的。他躺下来,闭上眼睛。

明天,还会是数钱过日子的一天。也许会有新的麻烦,新的挫折。但他知道,他会醒来,会睁开眼,会继续去数,去算,去面对。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滴答,滴答,像永不停歇的计数声。

沈算翻了个身,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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