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世界,是从黄昏开始的。这并非一种诗意的矫饰,而是我生命状态最精确的描摹。当白日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带着它所有的务实、规则与社交性的疲惫,缓缓撤离城市的街道与楼宇,另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本真的活力,便开始在我的斗室里苏醒。路灯次第亮起,它们的光穿透我书房的百叶窗,在墙壁和地板上切割出一道道昏黄而孤独的斑马线。这光影,便是我起航的号角。
退休,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意味着人生舞台的幕布缓缓降落,是转向田园、含饴弄孙,或是投身于过往无暇顾及的爱好。于我,这退休生活,不过是从形式上合法化并巩固了我行之有年的“熬夜专业户”的称号。清晨四五点,甚至更晚入眠,午后一两点在万籁俱寂中醒来,这颠倒的作息,几十年的写作生涯早已将它镌刻进我的基因,拧成了一个与社会时钟格格不入的、坚固的结。我常常在醒来时,望着窗外或明媚或阴沉的天光,有那么一长段近乎凝滞的恍惚,需要费力地辨识:这是下午,还是清晨?今天是周几,抑或只是时间之流中一个无名的节点?这种深刻的时空错位感,并非病态,它是我得以挣脱现实引力,潜入另一个维度所必须支付的代价,也是一张独一无二的门票。
这具六十多岁的躯壳,承载着岁月赋予的、或明显或隐匿的痕迹——略微僵直的颈椎,需要老花镜辅助的视力,以及一颗在静默中跳动得愈发清晰的心脏。然而,在这渐趋迟缓的物理容器内,却居住着一个日夜颠倒、精力在暗夜里异常蓬勃的灵魂。我的客厅、书房、乃至卧室,在深夜里,从不空旷。它们共同构成了一艘“夜航船”。这船,不航行于物理的海洋,它驶向的是意识的无垠之海,波涛是由记忆、想象、欲望与恐惧共同搅动。而我,是这艘船的船长、领航员、轮机长,也是唯一的、目光炯炯的瞭望者。我的乘客,是那些无形的、却比任何实体都更鲜活、更执拗的存在——我的小说人物们。
孤独吗?世俗的眼光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投下肯定的判决。一个孤身老人,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与自己的影子为伴,与满屋的寂静对峙。但他们永远不会明白,我的热闹,他们看不见,也听不着。我的世界里人头攒动,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每时每刻都在以惊人的密度和强度上演。
我不是孤独的守望者,我是我那个庞大、纷繁、自成体系的虚构王国的造物主、编年史官、命运仲裁者,同时,也是被其子民们的意志、情感和不可控的命运轨迹所捆绑、所质询、甚至时而感到无能为力的囚徒。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主权关系,创造与被创造,控制与反控制,在其中交织成一片迷人的迷雾。
此刻,夜正深,我的航船,再次拔锚,驶入那片唯有我能感知的、星光璀璨的意识深海。
二
键盘是冷的,那种现代电子产品特有的、恒定的、缺乏生命感的冰凉。屏幕的光是冷的,惨白或幽蓝,映照着我的脸庞,勾勒出岁月留下的沟壑。甚至手边那杯用以提神的浓茶,其氤氲升腾的热气,在这广阔的寂静与清冷中,也显得转瞬即逝,杯壁传来的温暖,微弱得如同一个遥远的承诺。然而,当我的指尖落下,敲击第一个字符,发出那一声清脆的“嗒”时,世界便开始不可逆转地升温。一个宇宙,正从这冰冷的介质中,被悄然唤醒。
创造一个小说人物,其过程神秘而庄严,如同在绝对的虚无中,小心翼翼地点燃一粒微弱的、却蕴含无限可能性的火种。这火种,最初可能只是一个音节组合而成的名字。这个名字必须有其独特的音韵和质地,它不能太流俗,也不能太拗口,它需要像一枚恰好嵌入锁孔的钥匙,“咔哒”一声,便能开启一扇通往特定灵魂的门。比如“顾知行”,这个名字自带一种行动的决断与知识的沉静;“苏挽晴”,则仿佛蕴含着一种试图留住温暖的、柔韧而又易碎的忧伤。
或者,这火种也可能源于一个模糊的轮廓——街角偶然瞥见的一个背影,他微微佝偻着,却步伐坚定,消失在人群,留下一个关于过往故事的悬念。又或者,是某段早已被意识遗忘、却沉淀在潜意识深处的旧梦中,一缕莫名缠绕的哀愁或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这些碎片,如同漂泊的星尘,在思维的引力作用下,开始汇聚、碰撞、融合。
然后,是赋予骨血的阶段。这骨血,并非来自生物学意义上的遗传密码,而是源于词语的堆砌,细节的精心填充,是文学意义上的“道成肉身”。我会为他设计一个习惯性的、几乎是无意识的小动作:比如,在陷入沉思时,他总是用拇指和食指反复捻着衬衫的袖口,那布料会被磨得发亮,甚至起毛;在感到紧张或不安时,他的右脚脚尖会在地面上以一种极其轻微的频率快速点击,仿佛在发送一段无人能解的摩斯电码。我会为她挑选一种专属的、灵魂的气味:或许是雨后被碾压过的青草地带有的腥甜与清新,暗示着她与自然和某种未被玷污的本真之间的联系;或许是旧书卷、宣纸和淡淡墨汁混合的气息,标识着她内心世界的古典、沉静与知识的渊博。这气味,将成为她无形的名片,在她出场时,即便默不作声,也能让读者(首先是我自己)的感官被瞬间激活,清晰地感知到她的来临。
这个过程,充满了造物主般的神圣感,却也潜藏着不容忽视的残酷性。神圣在于,你确确实实是在“无中生有”。你从一个空无的概念中,凭借想象力和对人性的洞察,赋予其形态、声音、思想与情感。你决定他的眉宇是疏朗开阔,能容纳山川湖海,还是紧蹙如锁,锁着无尽的秘密与忧愁。你决定她的嗓音是如溪流般清越,能洗涤尘埃,还是带着一丝历经沧桑后的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被生活细细打磨过。你仿佛是上帝,在第六日,按照自己的心意(或者,是你自以为的自己的心意),满怀激情与期待地捏塑着一个个精神的泥人。
但残酷的宿命性也随之而来,如同阴影紧随光明。你赋予他生命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为他预设了命运的轨迹,埋下了悲剧或喜剧的种子。你写下他出生在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或许就已然在无意识中,预示了他将来会在另一个同样狂暴的雨夜中,以某种激烈的方式离去,完成一个宿命的循环。你赋予她聪慧、敏感且坚韧不拔的品格,这高尚的禀赋,或许正是为了让她在未来,能更深刻地感知痛苦,更能承受远超常人的沉重打击,从而完成灵魂的淬炼。这种先验的、近乎预言般的设定,像一条隐形的、却无比坚韧的锁链,从一开始就缠绕在你的人物的脚踝上。作为造物主,我常常能清晰地感知到这锁链的冰冷触感。我一边满怀爱意地创造着他们,一边仿佛已经听到了他们未来在这命运枷锁下挣扎、喘息、甚至发出无声呐喊的回响。这是一种甜蜜的残忍,一种伴随着创造的、原初的负罪感。
深夜的寂静,放大了一切细微的感官。我能“听”到一个新人物在脑海中诞生时,那一声细微的、如同种子顶破湿润泥土、探出娇嫩胚芽的脆响。也能“感”到当一个人物的命运走向无法挽回的陡坡时,我内心随之而来的、那种沉甸甸的、仿佛内脏都被牵扯着的下坠之力。我的书房,在子夜时分,是一个喧闹的、不断有新生命啼哭的产房,同时也是一个寂静的、进行着无声审判的法庭。而我,身兼接生婆与法官的双重角色,在这双重身份撕裂的张力中,体验着创造极致的喜悦与深重的伦理困境。
三
当人物被赋予了初步的、颤巍巍站立起来的生命,他们便如同被吹入了灵魂之气,开始不再完全听命于我这个造物主最初的蓝图。他们开始有自己的呼吸,这呼吸深沉而有力,与我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共同编织成一张复杂、精密且充满动态张力的命运纤维网。
写作,尤其是长篇小说写作,绝非简单的按图索骥。详尽的大纲是航行时指引方向的星辰,是海图上勾勒的航线,但人物自己,才是真正掌舵的舵手。他们拥有基于自身性格逻辑而产生的、不可预测的“自由意志”。常常,我为他设定了一条通往光明顶点的康庄大道,他却可能因为内心一瞬间的犹疑、一个突如其来的善念或恶念,固执地、甚至是不由分说地拐进了一条旁逸斜出的、幽深未知的小径。我安排她与那个命中注定的、看似完美的爱人,在一个精心设计的、充满浪漫巧合的场景中相遇,她却可能对路边一块沉默的、布满苔藓的顽石,或者一个背景板里匆匆走过的、面目模糊的陌生人,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无法解释的、却无比强烈的情愫。
这种情节的“失控”,是写作过程中最令人着迷,也最令人困扰的部分。它意味着,你的人物真正地“活”了。他不再是你随意摆布的提线木偶,他有了自己的意志、自己行事的逻辑和情感驱动力。一个天性懦弱、处处忍让的人,在某个被逼至绝境的关键时刻,可能会因为心底残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尊严,而爆发出惊人的、毁灭性的勇气,这勇气的火焰,会瞬间烧断我预设的情节线索,彻底改变故事的走向,将所有人(包括我)带入一个未知的领域。一个精明算计、步步为营的人,也可能因为在深夜街头,看到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纯真而茫然的眼神,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被偶然触及,从而在一瞬间做出了违背其根本利益的怜悯之举,而这个小小的举动,可能如同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导致他苦心经营的帝国满盘皆输。
他们的命运,就像一匹正在织布机上缓缓呈现的锦缎,我手持着名为“情节”的梭子,看似在主导编织的过程,但真正牵引每一根丝线颜色、粗细与韧性的,却是他们各自性格中与生俱来的张力、矛盾与潜能。我能感觉到那无数根丝线在我手中的颤动,时而紧绷,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时而松弛,预示着一段短暂的风平浪静。当他们面临重大的、足以改变一生的抉择时,我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心脏的跳动与键盘的敲击声同步,仿佛我才是那个真正站在命运十字路口的人,面临着同样的煎熬与权衡。当他们遭受突如其来的磨难、背叛或失去时,我的心也会跟着剧烈地紧缩、疼痛,笔下的文字会因此变得滞涩、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泥泞中艰难跋涉而出,带着情感的重量。
这种深刻的情感共振,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具身化,以至于我常常混淆了现实与虚构的边界。我会在独自吃饭时,对着面前简单的饭菜,突然想到“他”此刻是否也在颠沛流离中挨饿受冻;会在看到窗外瓢泼大雨时,下意识地担心“她”有没有带伞,会不会被淋湿而生病,尽管我知道,她所处的“故事时间”可能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不再是我笔下冰冷的符号,他们是我用自身的情感、记忆、观察和精神气血喂养长大的孩子,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越物理规律的血脉相连,虽然这血脉,流淌在由文字构成的江河湖海之中。
我们——我与他们——的命运,通过这冰冷的键盘和发光的屏幕,被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紧紧地缝合在了一起。我塑造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沉浮、欢欣与破碎,也在同时深刻地重塑着我的情感世界、我的价值观和我对生命本质的理解。这是一种奇异的、深刻的共生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在同一张命运的纤维网上,共同经历着生命的震荡。
四
既然是我,亲手将这些灵魂从虚无中召唤出来,并慷慨地(或者说,是自私地)给予了他们如此鲜活的生命感知和如此坎坷多舛的命运轨迹,那么,随之而来的一个沉重责任便是:如何安抚这些在命运波澜中躁动不安的灵魂?如何为他们饱经忧患的存在,寻找一个最终的、合乎情理的、并能给予他们(以及我自己)某种慰藉的栖身之所?这便成了我日夜萦绕于心、无法摆脱的核心课题。
写作的过程,因而远不止是情节的推进和技巧的炫耀,它充满了伦理的纠结与情感的挣扎。有时,我会为了一个本性纯良、品格高洁的人物,却不得不走向一个悲剧性的、令人心碎的结局而久久无法落笔。光标在空白的屏幕上固执地闪烁着,像一句无声的、却持续不断的严厉诘问,拷问着我的良知。我坐在椅子上,仿佛能感受到那个人物就站在我的身后,用他那清澈而哀伤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我,等待着我对他的最终判决。在这种时刻,我常常会感到一种近乎生理性的不适,胃部纠结,呼吸不畅。
我试图在文字的肌理内部,在命运的铁拳落下之前或之后,去悄悄地“安抚”他。比如,在他最黑暗的岁月里,给予他一段短暂却无比真挚的友情,像夜行人手中忽然接到的一盏微弱却温暖的灯笼;或者,让他在某个平凡的清晨,目睹一朵在残垣断壁间顽强绽放的野花,从而获得一瞬间超越痛苦的、对生命本身的热爱与顿悟。这些微光的时刻,并非为了削弱悲剧的力量,恰恰相反,是为了让他的痛苦不至于那么赤裸、那么毫无价值与尊严,是为了让读者(和我)在无尽的叹息中,还能触摸到一丝人性的温度与光辉。这仿佛是在对他低声诉说:看,即使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深渊,在坠落的过程中,你也曾真切地见过星光,感受过温暖,你的存在,并非全然虚无。
有时,我又会为了一个复杂的、甚至带有明显道德污点的人物而心生难以言喻的怜悯。他或许阴险、狡诈、冷酷,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但他的可恨之处,又何尝不是由种种不幸的童年际遇、扭曲的教育、残酷的生存环境与他自身性格的局限性共同作用、酿造出的一杯苦酒?于是,我会在冷静的叙述中,悄悄地为他留出一丝理解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展现他性格形成的土壤与环境,揭示他内心深处可能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渴望与创伤。让他可恨之余,亦透出一丝可悲与可悯。这,是我作为造物主,能给予这类“问题子女”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安放”。我无法赦免他的罪,但我试图理解他的病。
最艰难的时刻,莫过于当故事临近尾声,所有的伏笔都已收回,所有的矛盾都已激化到顶点。我知道,分别的时刻,最终审判的时刻,到了。我必须为他们每一个人——无论我多么喜爱他们,或是多么厌恶他们——找到那个独一无二的、无法替代的归宿。这归宿,或是肉体的死亡,精神的寂灭;或是历经磨难后的大团圆,皆大欢喜;或者,是一种更具现代感的、开放性的悬置,将答案交给时间与读者的想象。但无论如何,这个结局必须严格地符合他们自身的生命逻辑,是他们自身性格在特定情境下发展的必然结果。强行的大团圆是虚伪的自我安慰,是对人物灵魂的背叛;而为悲剧而悲剧的刻意渲染,则是一种廉价的、缺乏敬畏的残忍。
我需要一种“恰如其分”的结局,如同一位顶尖的作曲家,为一段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宏大交响乐,画上那个最合适、最余韵悠长的休止符。这个过程,如同一个大家族里权威的家长,在行将就木之时,为所有子女安排后事,充满了难以割舍的亲情、复杂的利益权衡以及对每个子女性情与未来的深远考量。我要考虑每个人物的“感受”(尽管他们并无实体),要考虑他们之间数十年恩怨情仇的最终结算,更要考虑整个故事的气韵、节奏与内在哲学是否能够借此结局得以最终贯通和升华。
当我最终颤抖着(无论是由于疲惫、激动还是释然),在文档的末尾敲下“全文终”三个字时,我感受到的,常常不是如释重负的狂喜,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能将人吞噬的虚空感和深深的怅惘。我亲手关闭了一个我与之朝夕相处了数月乃至数年的世界,遣散了一群早已如同家人般熟悉的“居民”。他们的灵魂,被我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了一本本即将装订成册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页里,那是他们永恒的棺椁,也是他们不朽的纪念碑。而我的内心,却因此空出了一大块,需要很长的时间,用现实的琐碎和新的创作冲动,去慢慢地填补、修复。
五
如果说白昼(即我的黑夜)的写作,是一种主动的、清醒的创造与博弈,那么,当我终于耗尽心神,不得不坠入睡眠的怀抱时,我的梦境,便成了我被动接受审判的、光怪陆离的潜意识法庭。在这里,我造物主的权威荡然无存,我仅仅是一个需要为自己笔下每一个标点负责的“被告”。
我的梦,其视觉风格常常是超现实的,场景跳跃而无逻辑,但其核心主题却高度一致,带着某种令人疲惫的重复性:我被我那些已然获得生命的人物们层层包围、激烈质询、甚至是被迫接受一场没有法官、却陪审团阵容庞大的集体审判。
他们会无比鲜活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带着我在书中耗费无数心血描绘出的确切样貌和神情,甚至比白纸黑字更加立体、更具压迫感。场景可能是某个我从未去过的、熙熙攘攘的陌生街头,也可能就是我这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书房,只是空间被扭曲、放大了。
“老师,”一个在小说里被我写得命运多舛、饱受情爱折磨的年轻女子,会泪眼婆娑地走上前来,她的声音带着真实的哽咽,每一个音节都像浸透了泪水,“你为什么让我承受那么多?为什么不能让我和他,有一个哪怕平凡、但却安宁温暖的结局?”她的质问,直接而锋利,刺向我内心最柔软、也最愧疚的地方,让我在梦中哑口无言,只能承受那目光的鞭挞。
紧接着,一个次要角色,或许是在故事中途就因为情节需要而被我“草率写死”的配角,会忿忿不平地挤开人群,冲到我的面前。他的脸上写满了不甘与愤怒,挥舞着手臂,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戏份那么少?为什么我刚要展现出一点独特的性格魅力,你就像丢弃一件旧家具一样,随手就把我处理掉了?我的故事呢?我的人生呢?我不服!我要求重写!”他的控诉,充满了被忽视的屈辱感,让我意识到,即便是一个微小的角色,也拥有其对完整性的渴望。
更有甚者,几个互有关联、彼此命运纠缠的人物,会在我混乱的梦境舞台上相互扯皮、激烈地争吵,争夺我这个“创作者”的注意力与资源。“老师,你应该多写写我和他的这条感情线!我们的挣扎才是故事的核心!”“不!我们的理念冲突和事业线才更有张力!才是时代精神的体现!”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我的脸上。而我,这个在现实中掌控一切的造物主,在梦里却像个蹩脚的、毫无权威的调解员,疲于奔命,左右为难,试图安抚每一个激动的灵魂,却发现所有的承诺都是空头支票,因为故事已经完结,木已成舟。
这些梦境,尽管荒诞离奇,其情感冲击却无比真实。它们是我内心深处创作焦虑、道德愧疚感与对人物命运不确定性的最直接投射。它揭示了一个创作论上近乎残酷的事实:一旦人物被创造出来,并被赋予了内在的生命逻辑,造物主就不再拥有绝对的控制权。你对他们负有不可推卸的、道义上的责任,你的笔,就是他们的命运之笔,一笔一划,都关乎他们的“生死荣辱”与情感质量。在潜意识的深海中,我无处遁形,必须直面并承受这种责任的千钧重量。
从这些梦境中挣扎着醒来,具体的对话内容或许会迅速模糊、消散,但那种被围困、被质询的感觉,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和隐约的愧疚感,却会像宿醉后的不适一样,萦绕着我整个“清晨”(即我的下午)。它像一个严厉的提醒者,不断地告诫我:写作,绝不仅仅是一项关乎辞藻与结构的技艺操练,它更是一种严肃的伦理实践。我必须时刻怀着敬畏与慎重,去对待笔下的每一个灵魂,无论其主次、善恶、美丑。因为,他们会在你最不设防的夜晚,归来寻你。
六
由于长达数十年的、近乎偏执的昼夜颠倒生活,我的线性时间感早已变得混乱不堪,甚至可以说,已经部分地瓦解了。没有朝九晚五的刻板作息约束,没有周末与工作日的明确分野,也没有节假日那种社会性的、集体狂欢的提醒,我的个人日历,其纪年方式,是以小说的章节推进、人物的成长阶段、以及关键情节的转折来标记的。
“那一年”,在我私人的时间体系里,可能指的并不是公元某某年,而是我笔下那位桀骜不驯的主人公十八岁时,在一个雪夜毅然离家出走的那一年。“那个春天”,也并非气象学意义上的季节,它对应着小说里温婉坚韧的女主角,在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与命中注定的恋人初次邂逅的那个雨季。现实中的物理年月,在我这里被有效地拉长、压缩、打碎,然后依据叙事的需求,被重新编织进虚构世界的经纬里。我的生命,仿佛被分成了两套并行的计时系统:一套是挂在墙上、指针机械移动的钟表,它记录着物理时间的流逝;另一套,则是我脑海中的“叙事时钟”,它的快慢缓急,完全由故事的内在节奏决定。
有时,为了查证一个关键的历史细节,确保虚构的人物能在真实的历史背景中稳妥地行走,我会一头扎进几十年前甚至几个世纪前的故纸堆里。翻阅发黄的报纸扫描件,阅读当事人的回忆录,研究那个时代的服饰、饮食、交通工具与流行词汇。这一待,可能就是好几个“晚上”(即现实中的白天)。当我终于从那些弥漫着历史尘埃的文字和图片中抬起头,揉着酸涩的双眼,看到窗外现代都市夜晚的璀璨霓虹、听到高架桥上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时,会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如同穿越般的晕眩感和剥离感。我会一时间无法回答最基本的自我定位问题:我身在何处?今夕何夕?刚刚还沉浸在民国北平的胡同烟火里,转眼却身处二十一世纪全球化都市的玻璃幕墙之下,这种时空的瞬间切换,常常让我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迷茫。
这种时间的错位与人为的折叠,极大地加深了我与笔下人物日夜厮混的“真实性”与沉浸感。我和他们,从某种意义上说,共同居住在一个由“心理时间”构筑的、坚固的堡垒之中。在这里,时间的线性法则失效了,它变成了一片可以自由漫步、随意回溯与前瞻的广阔旷野。唐朝的诗人,可以与我小说中当代的软件工程师,就“孤独”的本质进行一场超越时空的对话;民国深闺中大小姐的哀愁与无奈,可以与未来星际殖民地里一名普通工人的乡愁与迷茫,产生深刻的、跨越时代的共鸣。时间,在我的书房里,失去了它那不可动摇的、线性流动的权威,它变成了一种更加富有弹性的、可以被艺术重新塑造的介质。
而我的小说人物,就是这片时间旷野上永恒的漫游者与居民。他们的“时间”,因我的书写而得以凝固在特定的瞬间,也因未来可能存在的读者的阅读,而一次次被激活、被重新体验,从而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永生。当我多年后,由于某种机缘重读自己的旧作,与这些“老朋友们”重逢时,那些与他们相关的、我自身生命中的时光碎片与情感记忆,也会随之清晰地浮现出来。我看到某个人物,会立刻想起创造他时,我正居住在哪个城市,书房窗外是怎样的一排梧桐树,那个季节的空气里弥漫着何种植物开花的气味,而我当时,又正经历着怎样的人生况味。他们,成了我个体生命记忆的独特坐标与情感锚点,虽然这坐标与锚点,本身是建立在流沙般变幻莫测的虚构叙事之上。这是一种奇妙的互文:我用自己的生命时间滋养了他们,而他们,又反过来定义和保存了我的某一段生命时间。
七
小说人物的生命历程,绝非一帆风顺的坦途。正如真实的人生总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波折、失去与创伤,他们的命运也常常需要经历刻骨铭心的“破碎”,才能走向更具深度和启示性的“重生”。而这精心设计并亲身参与的破碎与重生的全过程,于我而言,无异于一场极其耗费心力、却又收获巨大的精神炼金术。我投入情感的矿石,在叙事的高温熔炉中煅烧、捶打,期望着能提炼出人性的真金。
设计并执行人物的“破碎”,是写作中最耗费心力,也最需要伦理考量的环节之一。这需要一种如同外科手术般精准的力道和无比冷静的残酷。破碎得不够彻底,人物就显得扁平、缺乏说服力,无法触及灵魂的深度与复杂性,其后的成长与转变也会显得轻飘飘的,立不住脚。而破碎得太过头,超过了人物心理所能承受的极限,或者流于表面化的、感官刺激式的暴力渲染,则容易使人物变得漫画化,让读者产生疏离感,从而失去了悲剧本该有的净化与升华作用。因此,我必须找到那个唯一关键的节点,那个足以彻底颠覆他原有世界观、击碎他赖以生存的信念的“核心事件”。然后,运用文字作为手术刀,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将其现有的生活、信仰与人格,缓慢而坚决地“敲裂”。
在描述他承受的巨大痛苦时,我深知,不能仅仅停留在表面的、戏剧化的嚎啕大哭或歇斯底里的崩溃。那往往是最无力、最浮浅的表达。我需要写出他内心的“寂静”,那种在极度震惊和痛苦之后,万念俱灰、情感被瞬间抽空的、可怕的死寂;我需要写出他感知系统的变异——原本鲜活、饱满的色彩,在他眼中变得灰败、黯淡,如同褪色的旧照片;原本动听悦耳的音乐或亲人的呼唤,在他耳中变得刺耳、扭曲,如同来自另一个遥远星球的无意义噪音。我需要进入他身体的内部,去感受那种胃部被掏空般的虚空感,心脏被一只无形之手紧紧攥住的窒息感。这需要极度的敏感和深刻的共情能力,我需要在写作的那几个小时里,暂时地、彻底地“成为”他,去亲身体验那份椎心之痛,让那种情感穿透我,再流淌到笔尖。这个过程,对写作者自身的精神状态,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消耗与考验。
然而,破碎本身并非目的,它只是通往重生的、一道狭窄而痛苦的必经之门。如何让人物从精神和生活的废墟中,带着满身的伤痕,重新站起来,找到继续前行的意义和勇气,是比描绘破碎更为严峻、也更具创造性的考验。这重生,绝不是简单地“抹平”伤痕,假装一切从未发生。那不是重生,是遗忘,是对人物过往痛苦经历的亵渎。真正的重生,是“带着伤痕继续生活”,是深刻地理解了世界的残酷与人性的复杂阴暗面之后,一种更为坚韧、更为宽容、也更为慈悲的生命态度的逐渐形成。是看清了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的英雄主义。
或许,这重生是通過一个完全陌生的、街头流浪者无意中给予的一个温暖微笑、一块分享的面包,让他重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善意与联结,从而在冰冷的绝望中,窥见一丝微弱的火苗。或许,是通过对一段痛苦往事的重新审视与解读,她最终与那个曾经犯下错误、或受到伤害的年轻自己达成了深刻的和解,放下了背负多年的沉重枷锁。又或许,什么外在的、戏剧性的契机都没有,仅仅是依靠时间本身那强大而沉默的疗愈力量,以及生命自身所蕴含的那股无比顽强的、求生的本能,如同在巨石压迫下,依然能从石缝中挣扎着探出头来、迎向阳光的小草,依靠自身的力量,完成了一次静默而伟大的重生。
当我最终成功地、令人信服地写出这种“重生”时,我所获得的,绝不仅仅是完成一个关键情节的技术性满足感。那更像是一种自身也参与其中的、精神上的洗礼、净化与疗愈。仿佛通过人物,我自身也间接地经历了一次灵魂的淬炼与锻造,对于痛苦、对于失去、对于绝望,以及对于希望、坚韧与生命那不可思议的韧性,有了更深一层、源于血肉体验的理解。人物在故事的时空里获得新生,而我在现实的精神世界里,也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新的力量,对生命本身产生了更深的敬畏。这,便是文字炼金术所能达到的、超越故事本身的、深邃而持久的魅力所在。
八
我与小说人物的日夜厮混,其内容远不止于推动情节的发展、设定命运的走向。更多的时候,我们之间进行的,是一种无声的、超越了具体事件与功利目的的、更为深层的对话与陪伴。这种交流,发生在写作的间隙,发生在我不对着电脑屏幕的几乎所有时刻。
我会在午后醒来后,独自外出散步时(这是我“一天”的开始),在脑海里与他们进行漫无目的的闲聊。没有特定的主题,不为了获取任何情节素材。我可能会问那个性格极度内向、习惯将一切情感深埋心底的人物:“嘿,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心里的那片海,是风平浪静,还是暗流涌动?”虽然我清楚地知道,他的回答很可能只是一段更长、更深的沉默,或者仅仅是一个极其模糊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嘴角微微牵动的微笑。但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温暖的陪伴。我会揣摩一个反派角色的内心独白,不是为他开脱,而是试图真正地“懂得”他,理解他那些看似十恶不赦的行为背后,是否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源于童年创伤的深刻恐惧,或是对于爱与认可的病态渴望。
这种超越情节的交流,其目的纯粹是为了更深入、更完整地“懂得”他们。就像你了解一个相交数十年的老朋友,你不仅仅知道他人生中经历了哪些重大事件,做出了哪些关键抉择,你更懂得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刻做出那样的选择,他做那件事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细微而复杂的波动,他的狂喜中是否掺杂着一丝不安,他的愤怒底下是否掩盖着深深的受伤。这种“懂得”,是塑造圆形人物的基础,也是让人物真正活在读者(以及作者)心中的关键。
有时,一个已经完成并出版了多年、似乎早已被封存起来的人物,会突然在不经意间,没有任何预兆地闯入我的脑海,并带来一个全新的、我从未想过的视角。比如,我可能会下意识地用那个我早年创作的、信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古代侠客的眼光,来看待当下社会中某个热点事件——比如一场关于商业伦理的公共辩论。顿时,一种奇妙的疏离感和尖锐的批判性会油然而生,现代商业逻辑中的某些“理所当然”,在那双追求“义”与“信”的古老眼睛注视下,可能会显得格外虚伪和不堪。或者,我会用那个我近年来创作的、在高度竞争的现代职场中奋力拼搏、同时也在努力寻找自我价值的女性主角的思维模式,去重新审视一段历史书上的著名公案——比如某个王朝的覆灭,可能会从中读出不同于传统史家观点的、关于个体在庞大体制下的无力感与生存策略的新鲜启发。
他们,这些我创造的灵魂,早已不再仅仅是故事中的功能性存在。他们成了我观照纷繁现实世界、理解复杂人性光谱的多重棱镜与敏感探头。通过他们各自独特的、被设定的视角,我得以突破自身单一的经验局限、知识结构和思维定势,去体验和思考更多元的生命形态与价值观念。我们之间的对话,是持续的、生长的、富有生成性的,即使在他们所属的小说已经正式终结多年之后。他们的灵魂,有一部分已经永久地、不可剥离地居住在了我的意识结构里,成为了我思想背景音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持续地参与着我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与内在世界的构建。
九
这种终日与虚构人物为伴、将大部分情感和智力活动投入到想象世界中的生活方式,固然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创造快感与精神满足,但也并非没有其沉重而真实的代价。最直接、最显而易见的代价,便是与现实世界的日益疏离,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人际关系的微妙变化。
当你的情感能量和注意力大部分都被一个内在的、自洽的虚构宇宙所吸附时,你对于外部现实生活的感受力,会不可避免地变得相对迟钝和隔膜。朋友的聚会,家常的闲聊,甚至自然界中四季更迭所带来的细微变化,有时都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的毛玻璃去观察和聆听,变得模糊、朦胧,缺乏那种直接的、鲜活的、扑面而来的冲击力。我或许身体参与在其中,与老友们谈笑风生,但灵魂的一部分,可能还固执地停留在某个未完成小说的关键场景里,正在为某个人物即将到来的命运转折而暗暗揪心,或者,在潜意识中,正在为下一句对话寻找最精妙的措辞。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状态,常常让我在社交场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反应迟缓,这无疑会影响人际交往的质量与深度。
长期的、违背自然节律的夜间工作,也对我的身体健康造成了实实在在的损害。视力因为长期面对屏幕而显著下降,不得不依赖老花镜来阅读细小的文字;颈椎和肩周因为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而时常发出酸痛的抗议;不规律的饮食和睡眠,也让我的胃变得脆弱,免疫力似乎也不如从前。这些身体不断发出的警报信号,是现实世界对我这个执意“叛逃”到黑夜领域的灵魂,所发出的一系列严肃的、不容忽视的警告。
然而,比这些更深刻、也更难以排解的代价,是一种无人可以真正言说、也无法被完全理解的、根植于创作核心的孤独。我可以向关心我的朋友、或者感兴趣的读者,讲述我小说里跌宕起伏的故事,描绘我人物的性格特征,甚至分享一些创作中的趣闻轶事。但我无法向他们准确地描述,就在昨天夜里(或者说,今天凌晨),在我的梦境中,那个被我安排牺牲的角色,是如何用那样一种混合着哀伤、理解与一丝怨怼的复杂眼神,静静地望着我,那种眼神所带来的心灵震颤,至今仍在我胸腔里回荡。我无法让他们真切地理解,当我为了一个关键段落的语调,反复修改了十几遍,在几个近义词之间艰难取舍时,我的内心经历的是一场怎样微妙的、几乎无法为外人道的风暴与权衡。这种创作过程中最核心、最私密的体验与挣扎,是极度个人化的,它们无法被完整地分享,更难以被真正地共鸣。
因此,这说到底,是一场我为自己精心准备的、盛大的“孤独的盛宴”。我耗费无数心血,准备了丰盛的情感、思想与想象力菜肴,但最终有资格围坐在这张盛宴桌旁的,只有我和我的影子——那些由我一手创造,却又常常超越我控制、带给我无尽惊喜与烦恼的人物们。我们在这张桌上推杯换盏,进行着精神的交流;我们低声交谈,探讨着存在的意义;我们也会激烈争吵,为各自的命运走向辩护。窗外,是沉睡的、遵循着另一种法则的城市;窗内,是一个由我独自点亮、灯火通明、喧嚣与寂静并存、却又在本质上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
我享受着这场盛宴所带来的、无与伦比的自由感、创造性与精神丰盈,同时也必须坦然承受它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冷清、重负与深入骨髓的孤独感。这是一种自我选择的结果,也是一种必须由自己一力承担的命运。
十
有时,在经历了一个特别艰难的写作阶段,或者从一场与人物激烈纠缠的梦境中疲惫地醒来后,望着镜中那张因长期熬夜而显得憔悴、皱纹深刻的脸,我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一种想要彻底放下笔、关上电脑,过上一种所谓“正常”生活的强烈冲动。我想象着那种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关心粮食和蔬菜的价格,关注天气的变化,与朋友们在阳光下喝茶聊天,只面对这一个可见、可触、可感的现实世界。那似乎是一种轻松的、卸下重负的生活。
但我发现,我做不到。不仅仅是习惯使然,更因为,那些我已经创造出来和尚未创造出来的人物们,他们“不允许”。
他们会在我试图放松身心、阅读别人的作品以寻求暂时的逃离时,在我的脑海里不安分地窃窃私语,用他们特有的方式提醒我,他们故事里还有未尽的线索、未解的矛盾、未完成的情感弧光。他们会在我难得外出、试图纯粹地欣赏一片风景时,悄然潜入我的感知,将眼前的景象迅速地“占为己有”,自动转化为他们可能的命运舞台或情感象征。比如,看到一片宁静的湖泊,我可能会立刻想到,这适合作为那个内心波澜壮阔的人物最终获得安宁的归宿;看到一座废弃的工厂,则可能瞬间联想到某个关于工业时代与人性异化故事的起点。他们是我无法驱散的、如影随形的幽灵,是我精神世界里已经取得永久居留权的、最活跃的居民。
写作,于我,早已超越了职业选择的范畴,它变成了一种近乎血液流淌般的本能,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就像蜘蛛天生就必须结网,夜莺注定要为玫瑰歌唱,这是一种内在的、根植于生命底层的、无法遏制的冲动与召唤。这些人物,与其说是我选择了他们,不如说是他们在一个特定的时空节点上,“选择”了我,作为他们得以降临到这个世界上、获得语言形态的唯一通道。我承载着他们的生命重量,也背负着讲述他们故事、为他们寻找存在意义的不可推卸的使命。这是一种神圣的契约。
我们之间的纠缠,因此是永恒的、至死方休的。只要我的大脑还在运转,思维的电波还在闪烁,只要我对人性的奥秘、对世界的复杂、对存在本身,还保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心与探索的欲望,新的灵魂火种就会在意识的黑暗中不断被点燃,新的故事胚胎就会在想象的土壤里不断滋生、成长。我将继续在这艘名为“创作”的夜航船上,担任着那个既权威又谦卑、既掌控又失控的船长、水手、地图绘制者,以及,第一个也是最忠实的乘客。
这宿命,是上天的馈赠,让我得以体验无数种人生,它赐予我一个无限广阔的内在世界;但它同时也是一副无形的、沉重的枷锁,将我牢牢地绑定在这条孤独的航线上,剥夺了我享受许多世俗欢乐的可能。它让我的一生,注定远离了那种平凡的、温暖的、触手可及的幸福,却也因此,让我拥有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的广阔与生命的深邃。我的生命,因为容纳了那么多“别人”的生命、情感与命运,而变得异常沉重,步履维艰;但也正因为承载了这许多,它又显得异常轻盈,超越了单一肉身的局限,在叙事的星空中自由翱翔。
十一
当窗外的天空由沉静的墨黑,逐渐转为深邃的宝蓝色,再由宝蓝的边缘透出淡淡的鱼肚白,继而,东方的天际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一抹绚烂的金边或温柔的玫瑰色时,我知道,我的“夜晚”——我真正的工作日与活跃期——即将强制性地结束了。现实世界即将从睡梦中苏醒,开始它喧闹而有序的运转,而我,这个黑夜的守护者与漫游者,该去睡了。
关掉电脑屏幕,那个由文字、情感与想象力构筑的、生机勃勃的宇宙,随着电源的切断而暂时隐入黑暗,陷入沉寂。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从未真正消失。它和我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一起,处于一种暂时的、待机的、类似于“休眠”的状态。他们会在我的睡眠中,继续他们那隐秘的、不为我所知的生活,或者,积蓄力量,准备再次闯入我潜意识的领地,进行新一天的扯皮、质询,或是给予我新的灵感启示。
我躺下来,耳边交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种是清晨最早的鸟鸣,清脆、欢快,充满了新生的活力;另一种,是渐渐响起、由疏到密的车流声,沉闷而持续,象征着现代社会齿轮开始转动。这是两个世界——我的内在虚构世界与外部现实世界——最直接、最短暂的交汇时刻。现实世界的苏醒,为我虚构世界的狂欢拉上了幕布,按下了暂停键。
但我并不感到强烈的割裂或失落。经过一夜高强度的精神厮混,那些人物的气息、情感的温度、命运的碎片,已经深深地浸染了我,如同香烟的气味会渗透到衣物纤维之中。我会带着对他们的牵挂、思考、未解的难题,以及一种完成(或未完成)某个叙事阶段后的复杂心情,进入睡眠。他们在我的意识结构里留下了深刻的刻痕,这些刻痕,会潜移默化地改变我醒来后(即我的黄昏),看待“新一天”的眼光,甚至会重塑我对某些现实事件的反应方式。
我们——我和我的小说人物们——最终达成了一种奇特的、相互依存的“共栖”关系。我提供血肉(我的生命体验、情感记忆与知识储备)、提供居所(由文字构筑的篇章与书籍),他们则回报我以无尽的故事、对人性幽微之处的深刻洞察,以及一个永不枯竭、永远充满惊喜与挑战的、丰饶的精神世界。我们彼此消耗,也彼此滋养。
退休、孤身、昼夜颠倒……这些外在的、社会学的标签,远远无法定义我生活的内核与本质。我的内核,是与那些看不见的灵魂日夜不休的对话、纠缠与共同创造。这是一场没有尽头、也无法签订契约的恋爱,一场永恒的、在控制与失控之间寻求动态平衡的博弈。
晨光熹微中,我闭上疲惫而满足的双眼。我知道,这艘孤舟只是暂时靠港休整。当夜幕再次降临,笼罩这座城市,我这艘满载着星辉(也满载着“麻烦”与无限可能性)的船,又将悄然拔锚,驶离现实的港湾,继续在那无垠的、只属于我们(我与他们/她们)的、意识的深海上,厮混下去,航行下去。直到,为我笔下的最后一个故事,画上那个独一无二的句点。或者,直到我自身生命的终章,悄然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