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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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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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抟香弄粉

永宁城的黄昏像一块浸透赭石色的生宣,斜阳从鳞次栉比的乌瓦间漏下,把青石路面烙出明明暗暗的印子。空气里浮动着白日曝晒后的余温,混杂着炊烟、药渣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邺无尘沿着檐廊的阴影行走,苎麻长衫的下摆纹丝不动,仿佛他不是踏在实地上,而是滑行在光阴的缝隙里。

他停在一扇窄门前。

门是铁力木的,色如沉墨,没有任何装饰。门楣上嵌着一块焦黑色的木牌,阴刻着“烬余阁”三字,笔画虬结,像是被火舌舔舐过的筋骨。这里没有招牌,没有灯笼,甚至没有寻常店铺迎客的痕迹。邺无尘抬手,指节在门板上叩击三声,声音沉闷,如同敲在实心的古木上。

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阁内是另一个世界。光线被压缩成浑浊的琥珀色,沉淀在满室奇形怪状的“遗存”之上。沿墙矗立的多宝格直抵屋梁,格子里摆放的并非珍宝,而是各种灾劫后的残余:半融的琉璃盏、扭曲的青铜剑、焦黑的书卷残骸、甚至是一块布满裂纹的巨大兽骨。它们静默着,散发出被烈火、时光或更不可言说之力洗礼后的枯寂。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蜷在深处一张宽大的、布满划痕的紫檀木案后,正用一把细小的银刀,小心翼翼地剥离一块漆黑物件表面的附着物。听到门响,他并未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门没锁。”声音苍老,带着金石摩擦的质感。

邺无尘走入,身后的门悄然合拢,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彻底隔绝。他走到紫檀木案前,目光掠过案上散落的物件:几片色彩斑斓的碎瓷,一枚中心有孔洞的赤玉珏,还有一小撮置于黑绒布上的、色泽纯白近乎刺眼的粉末。

“靳老。”邺无尘开口,声音平静。

靳苍野终于放下银刀,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清癯异常,皮肤紧贴颧骨,呈现出一种久经风霜的硬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极浅,像是被强光漂洗过,此刻在这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类似野兽般的微弱幽光。

“你比约定的时辰,晚了一炷香。”靳苍野的视线落在邺无尘腋下的紫檀木长匣上,“永宁城的水,已经开始沾湿你的鞋底了?”

“水浑,走得慢些。”邺无尘将木匣置于案上,与那些碎瓷、赤玉珏并列。

靳苍野枯瘦的手指划过木匣表面那个银丝嵌出的“邺”字,并未急于打开。“浑水才好摸鱼。可惜,眼下这水里游弋的,恐怕不是鱼。”他拈起那枚赤玉珏,对着案头一盏造型古拙的铜灯灯光看去,玉珏中心的孔洞边缘异常光滑,像是被什么腐蚀而成。“城西'锦绣轩’的八十四匹缭绫,三日前化作了飞灰。官府的结论是灯烛引燃,库吏下狱。”

邺无尘静立如初,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那些缭绫,用的是'冰蚕丝’,染的是'雨过天青’,工序繁复,价比黄金。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绸缎,还是无数人的前程,和某些人心照不宣的指望。”靳苍野放下玉珏,目光转向那撮白色粉末,“有趣的不是火烧掉了什么,而是它留下的东西。”

他用指甲挑起一点点白粉,轻轻一吹,粉末在黑绒布上散开,细腻得没有丝毫颗粒感。“缭绫燃尽,本当留下青褐色的灰烬,质糙,有涩感。可你看这个,白得像雪,腻得像初生的胎乳。这绝非人间烟火能造就的残骸。”

“像被精炼过。”邺无尘终于说道。

“提炼?”靳苍野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说是'吞噬’,或许更恰当。吞掉缭绫的形、质,乃至其中承载的'意义’——贡品的尊荣,织工的心血,某些人暗藏的机锋——只留下这最纯粹、最空洞的'白’。”

他推开木匣的盖子。匣内衬着深紫色的软缎,只静静躺着一只不足三寸高的暗金色香炉。炉身遍布斑驳的暗绿锈迹,形制非僧非道,炉盖镂刻着纠缠的、类似神经或根须的纹路,看久了,竟让人觉得那些纹路在微微蠕动。

“来自西域商人巴戈尔的秘藏。他失踪前,最常摩挲的就是此物。据他一个疯疯癫癫的仆役说,炉中常燃一种异香,粉白,气味殊异,闻之忘忧。”靳苍野的声音压低,如同耳语,“而在巴戈尔货栈被封存的前夜,有人看到,他房间里透出的光,不是烛火的暖黄,而是一种……冰冷的白。”

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铜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不止锦绣轩。”靳苍野继续道,手指点过案上的碎瓷和赤玉珏,“'漱石坊’烧了几件前朝的秘色瓷胚,'琅玕馆’丢了一箱记载海外异闻的孤本残卷,就连'擘云楼’顶那口用来观测星象的千年寒铁磬,也莫名出现了几处蚀孔。现场,或多或少,都找到了这种白色香粉的痕迹。”

他抬起那双浅色的瞳孔,牢牢锁住邺无尘:“它们的目标,似乎很散乱。瓷器、书卷、铁器、缭绫……但仔细看,这些东西,或承载技艺极致,或记录隐秘知识,或沟通天地……它们都是某种'痕迹’,某种'信息’的载体。”

“有人在收集,或者说,在'抹除’这些痕迹。”邺无尘总结道。

“而且是用一种极其优雅、近乎仪式的方式。”靳苍野盖上木匣,将那股隐约的、带着腥甜的异香隔绝,“这香炉,是引子。那白色香粉,名为'抟粉’。抟弄之物,非止香草,更是记忆、历史、乃至……存在本身。”

他将一枚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推到邺无尘面前。令牌造型古朴,正面刻着云水暗纹,背面是一个古老的“藏”字。

“巴戈尔在永宁城,并非全无根基。他与'云洄苑’的苑主,顾枕书,有过数次密谈。顾枕书此人,表面上是经营海外奇珍的商人,实则背景成谜,手眼通天。他是目前唯一可能知晓'抟粉’更多内情的人。”靳苍野的目光锐利如刀,“找到他,弄清这'抟粉’的来历,以及它背后,那只正在永宁城阴影里'抟弄’的手。”

邺无尘拿起玄铁令,冰冷的质感瞬间沁入指尖。他没有询问靳苍野为何对此事如此了解,也未质疑这任务的凶险。有些界限,无需跨越,有些答案,自在风中。

“云洄苑,顾枕书。”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将令牌收入袖中。

转身走向那扇沉重的铁力木门时,靳苍野沙哑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警醒:

“无尘,记住,你要面对的,或许并非贪婪,并非仇恨,而是一种……我们尚未理解的'饥饿’。”

邺无尘的脚步未有丝毫停顿,推门而出。门外,永宁城的夜色正浓,那甜腻的气息似乎更重了些,缠绕在街巷之间,如同无数 invisible 的丝线。

紫檀木案后,靳苍野重新拿起那把细小的银刀,对着灯光,看着刀尖上一点微芒。他面前那块漆黑的对象,在灯光下,隐约显露出扭曲的、类似人面的轮廓。

“以痕为食,以寂为乡……”他喃喃低语,刀尖轻轻落下,“这永宁城,快要被'吃’空了。”

云洄苑不在永宁城喧嚣的市井之中,而是倚着城北栖鸾山的余脉而建。邺无尘沿着一条以五彩卵石精心铺就的蜿蜒小径上行,路旁植满异种修竹,风过时,竹叶相击之声不似凡响,倒像是无数薄玉片在轻轻敲打。空气里的甜腻气息被山间清冽的草木之气涤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嗅之令人神思一清。

苑门是两扇巨大的、未经雕琢的天然原木,纹理虬结如云,门上无环无锁,只有一处凹陷的手印。邺无尘取出那枚玄铁令,将其按入凹陷处,严丝合缝。原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以青灰色巨岩垒成的通道,通道顶端镶嵌着发出柔和白光的圆珠,照亮前路。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露天水榭,引山间活水汇成浅池,池底铺着各色晶莹卵石,水清见底,有尾尾朱红色的、生着纱翼般长鳍的异鱼悠然游弋。水榭中央,一座完全由粗大竹材架构而成的敞轩临水而筑,不施漆黛,保持着竹材本身的温润色泽。轩内陈设极简,仅一席、一炉、一几,几上设一套素瓷茶具。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通道,俯身于水榭边缘,用一只木勺,轻轻拨弄着池水。他身着宽大的云灰色绉纱长袍,身形颀长,动作舒缓而优雅,仿佛与这山、这水、这竹轩融为一体。

“邺先生远来辛苦。”那人并未回头,声音清越温润,如同玉磬轻击,“山野之地,无甚招待,唯有清泉一盏,聊解渴乏。”

他直起身,转过身来。面容看上去不过三十许,眉眼疏朗,鼻梁挺直,唇边含着一缕浅淡的笑意,令人观之可亲。但若细看,便会发现他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一种与外表年龄绝不相符的、深潭般的幽静与通透。他便是顾枕书。

“顾苑主。”邺无尘微微颔首,走入竹轩,在那张竹席上安然坐下,紫檀木匣置于身侧。

顾枕书将木勺放回池边,步履从容地走入轩内,在邺无尘对面坐下。他提起红泥小炉上已然沸响的银壶,水流如线,注入素瓷茶盏,热气蒸腾,带着雨后春茶的清芬。

“靳老的玄铁令,已有数年未曾现世。”顾枕书将一盏茶推至邺无尘面前,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只紫檀木匣,“他既将此令交予你,想必永宁城内,已有了不得不动用'藏’字令的风波。”

邺无尘没有去碰那盏茶,开门见山:“苑主可知'抟粉’?”

顾枕书执盏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那抹幽静似乎波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轻轻吹开茶沫,呷了一口,方才缓缓道:“抟弄香粉,不过是闺阁雅趣,坊间寻常之物,何劳邺先生动问?”

“此粉非彼粉。”邺无尘声音平稳,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顾枕书脸上,“色白如雪,腻如凝脂,燃之有异香,带腥甜之气。所过之处,不留凡灰,只余纯净之白。锦绣轩的缭绫,漱石坊的秘色瓷胚,琅玕馆的海外孤本,乃至擘云楼的寒铁磬,皆受其害。”

顾枕书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几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他脸上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凝重。

“巴戈尔。”他吐出这个名字,像是拂去一件旧物上的尘埃,“那个西域商人。他确实曾与我做过几次交易,带来些……有趣的东西。他也曾向我展示过一种白色香粉,说是来自极西之地一座湮灭的古国遗迹,名为'寂灭之香’,声称其香能宁神忘忧,洗涤心尘。”

“苑主可曾试过?”邺无尘问。

顾枕书摇了摇头,眼神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东西。“我观那香粉,色泽虽纯,其气却隐带不祥。巴戈尔当时神色亢奋,眼瞳深处有一种……近乎虚无的狂热。我拒绝了。”他顿了顿,看向邺无尘,“他失踪后,我曾暗中查访,只知他最后一段时间,沉迷于熏燃此粉,言行愈发诡秘,常喃喃自语,说什么'归一’、'净化’。”

“他可有提及这'抟粉’的来历?或与之相关的人?”邺无尘追问道。

“他只说,那是'神之馈赠’,来自'无痕之地’。”顾枕书微微蹙眉,“至于相关之人……他提及过一个词,并非人名,更像是一个称谓,或者……代号。”

“什么称谓?”

“——'掬影手’。”顾枕书缓缓道,“他说,唯有'掬影手’,方能真正驾驭'寂灭之香’,引领迷途者归于永恒之白。”

“掬影手……”邺无尘默念着这个古怪的称谓。

“巴戈尔还留下过一件东西。”顾枕书起身,走到竹轩一角,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乌木小柜。他打开柜门,取出一个仅有巴掌大的扁圆形玉盒,玉质温润,却透着一种冰冷的寒意。“他说,若有人能识得此物真意,便是'同道’。我观之不详,一直封存于此。”

他将玉盒递给邺无尘。邺无尘接过,入手沉坠,冰寒刺骨。他打开盒盖,里面并无香粉,只有一团凝而不散的、浓郁如牛奶般的白色雾气。那雾气在玉盒中缓缓流转,却丝毫不外溢。

就在盒盖开启的瞬间,邺无尘身侧的紫檀木匣,竟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嗡鸣!匣身微微震动,那个银丝嵌出的“邺”字,闪过一道微弱的光芒。

顾枕书瞳孔骤然收缩,目光锐利地射向紫檀木匣:“看来,邺先生并非仅仅是'询问’那么简单。你带来的东西,与这'抟粉’,与巴戈尔,渊源非浅。”

邺无尘盖上玉盒,那嗡鸣与震动即刻停止。他抬起眼,与顾枕书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靳老怀疑,有人利用此物,正在永宁城进行某种……'抹除’。”邺无尘沉声道,“目标直指那些承载着特殊技艺、秘辛知识或历史痕迹的物件。巴戈尔只是开端,锦绣轩亦非终点。”

顾枕书沉默片刻,走回席前坐下,神情已恢复之前的从容,但眼底的凝重却挥之不去。

“'掬影手’……'寂灭之香’……抹除痕迹……”他低声咀嚼着这些词语,忽而抬眼,目光如电,“邺先生,你可曾想过,若这'抹除’并非为了毁灭,而是为了……'收集’?或者说,是为了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进食’?”

竹轩内一时静默,唯有池水轻拍岸石的潺潺声,以及炉上茶壶持续的、细微的沸腾音。

“苑主的意思是?”

“我经营海外奇珍多年,听闻过一些古老的传说。”顾枕书缓缓道,“传闻某些不可名状的存在,并非以实体物质为食,而是以'信息’、以'概念’、以'存在过的证明’为养分。它们吞噬历史,抹除记忆,让一切归于虚无的'白’,而那'白’,或许正是它们消化后留下的……残渣。”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紫檀木匣上:“若这香炉是引子,那'抟粉’便是诱饵,而这'掬影手’,便是为那不可名状之物撒下诱饵、并收集'残渣’的……牧者。”

邺无尘凝视着玉盒中那团仿佛有生命的白色雾气,缓缓道:“那么,这位'牧者’,此刻是否正徘徊在永宁城的某处阴影里,准备着下一次的……'抟弄’?”

顾枕书没有直接回答,他提起银壶,为邺无尘那杯未曾动过的茶续上热水,热气再次氤氲开来。

“永宁城很大,也很小。”他意味深长地说,“能承载秘密的地方很多,但能藏住'味道’的地方,却很少。那腥甜的异香,既然已经出现,便如同在静水中投下了石子,涟漪……总会扩散开的。”

邺无尘终于端起了那盏微温的茶,一饮而尽。茶汤清苦,回甘却悠长。

“看来,我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这座城了。”他放下茶盏,站起身,“多谢苑主解惑。”

顾枕书也起身相送:“若有需相助之处,可凭玄铁令再来云洄苑。不过,邺先生,追寻'影子’的人,也需小心,莫要自身也成了'影子’追逐的目标。”

邺无尘颔首,拿起紫檀木匣与那盛着白色雾气的玉盒,转身沿着来时的青石通道离去。

顾枕书独立于水榭边,望着他消失在通道尽头的背影,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他俯身,从池边拾起几片被风吹落的朱红色鱼鳍,在指尖捻动,鳍片在光下闪烁着瑰丽而脆弱的光泽。

“以痕为食……牧者……永宁城这潭水,终究还是被搅浑了。”他低声自语,将鱼鳍碎片抛入池中,看着它们被水流卷着,沉入铺满晶莹卵石的池底,“只是不知,这次被'抟弄’于股掌之间的,究竟是香粉,还是这满城的……人心与记忆。”

池中那些朱红色的异鱼,似乎感应到什么,纷纷聚拢过来,围绕着那下沉的鳍片碎片,纱翼般的长鳍缓缓摆动,搅动一池清波。

栖鸾山的清冷被远远抛在身后,永宁城夜的喧嚣与那缕无处不在的甜腥气再次将邺无尘包裹。他没有返回靳苍野那满是“烬余”的阁子,而是折向了城东。擘云楼并非一座孤立的塔楼,而是一片依着城内唯一一座矮丘——翠微丘修建的建筑群,飞檐斗拱,气象森严,是钦天监设在永宁城的分支,主司观测天象,修订历法。

夜色已深,擘云楼大部分区域都已熄灯,唯有顶层观星台方向,还隐约透出些许光亮。邺无尘没有走正门,身形几个起落,便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避开了巡逻的卫兵,沿着外侧陡峭的檐角与浮雕,向上攀援。

观星台极为开阔,夜风猎猎,吹得人衣袂翻飞。台面以巨大的青黑色石板铺就,镌刻着复杂的星图与方位刻度。台中央,矗立着数件造型奇古的巨大青铜仪器,在稀薄的星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放置在观星台西北角的那口“千象寒铁磬”。

磬身黝黑,比一人略高,形制古朴,表面原本应光滑如镜,此刻却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细微磨痕。然而,在磬体靠近边缘的几处,赫然分布着数个孔洞。孔洞不大,仅如拇指粗细,边缘异常光滑圆润,绝非敲击或腐蚀所能形成,倒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悄然“融”穿。月光照在孔洞上,竟无法反射,只留下更深沉的黑暗,仿佛那是通往虚无的入口。

一个穿着深蓝色星纹官袍的身影,正背对着邺无尘,手持一盏特制的、光线凝聚如柱的气死风灯,仔细查看着其中一个孔洞。他身形瘦高,肩背却挺得笔直,听到身后极其轻微的落地声,他并未惊慌,只是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

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一缕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短须,眉头紧锁,带着长期凝神思考留下的深刻纹路。他是擘云楼的司辰主事,张穹。

“我料到会有人来。”张穹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审慎,“只是没想到,来的会是'拈尘客’。”他的目光落在邺无尘身侧的紫檀木匣上,并无意外之色。

“张司辰认得我?”邺无尘走近几步,与张穹一同审视着寒铁磬上的孔洞。靠近了,更能感受到那孔洞边缘散发出的、一种非金非石的冰冷质感,甚至连周遭的空气,都似乎比别处更稀薄、更凝滞几分。

“靳老虽隐于'烬余阁’,但这永宁城内,总有些风吹草动,瞒不过观测星象的人。”张穹将气死风灯的光柱移向另一个孔洞,“星象示警,地气有异。而这口寒铁磬,能聚星辉,感地脉,其声可通幽玄。如今它无声无息间出现这等损伤,岂是寻常?”

“司辰可知此物因何而损?”

张穹摇了摇头,灯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显得格外凝重。“非力所致,非毒所侵,非火所熔,非锈所蚀。我查阅过楼中所有典籍,问询过工部大匠,皆言未曾见过。”他伸出手指,悬在孔洞上方,却不敢真正触碰,“其质……仿佛被'抹去’了。连同其承载的、千年积累的星辉共鸣与地脉印记,一同消失了。”

邺无尘从袖中取出顾枕书给予的那个扁圆形玉盒,轻轻打开。玉盒中那团凝而不散的白色雾气,在观星台清冷的夜风中,竟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形态,缓缓流转。

当玉盒开启的刹那,寒铁磬上那几个孔洞,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发出一种极其低频的、近乎幻觉的嗡鸣。与此同时,邺无尘身侧的紫檀木匣,再次传来了比在云洄苑时更为清晰的震动,匣面的“邺”字银光流转,仿佛在与什么遥相呼应。

张穹猛地后退半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容,手中的气死风灯都晃动了一下。“这……这是何物?竟能与寒铁磬残损之处生出感应?”

“此物与损伤贵楼寒铁磬的力量,或许同出一源。”邺无尘盖上玉盒,切断了那诡异的联系,“张司辰,在磬体出现异常前后,擘云楼附近,可曾出现过什么异状?或是有可疑之人接近?”

张穹定了定神,眉头锁得更紧,沉吟片刻,道:“异状……若说异状,约莫半月前,连续数夜,子时前后,观测到的星辉流过翠微丘上空时,会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扭曲,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扰动。但持续时间极短,转瞬即逝,当时只以为是天气或云层影响。”

“至于可疑之人……”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楼中守卫森严,外人难以潜入。但约在磬体出现问题前三日,曾有一游方道人前来拜访,说是欲借观星台一观天象,印证道法。彼时我见他谈吐不俗,对星象亦有独到见解,便允他在台下观摩,未曾允他上台接触仪器。”

“游方道人?”邺无尘捕捉到这个信息,“此人形貌如何?可曾留下名号?”

“身形瘦小,着灰布道袍,面容普通,唯有一双手,白皙修长,不似常做粗活之人。”张穹回忆道,“他自称'云游子’,未曾留下度牒与籍贯。交谈间,他似乎对那口寒铁磬格外感兴趣,多次问及磬的来历、材质与功效。我当时只以为是方外之人的好奇,未曾深想。”

“云游子……”邺无尘默念着这个显然并非真名的代号,心中已将此人与顾枕书提及的“掬影手”联系起来。“他之后可曾再来?”

“未曾。”张穹摇头,“那日后,便再无踪影。”他看向寒铁磬上的孔洞,又看了看邺无尘手中的玉盒与木匣,语气沉重,“邺先生,依你之见,这……这究竟是何等邪祟所为?目标为何是这口寒铁磬?”

“或许并非针对寒铁磬本身。”邺无尘目光扫过观星台上那些沉默的青铜仪器,以及脚下镌刻的浩瀚星图,“而是针对它所承载的'痕迹’——千年星辉的烙印,地脉波动的记录,乃至……人类观测苍穹、试图理解宇宙奥秘的'意图’本身。”

张穹闻言,脸色微微发白,作为一名毕生与星象打交道的学者,他瞬间理解了这话中蕴含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以'痕迹’为食……抹除'存在’的证明……这……”

就在这时,邺无尘忽然抬手,示意噤声。他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一丝极不寻常的波动——并非来自寒铁磬,也非来自手中的木匣与玉盒,而是来自观星台下方,翠微丘的某个方向。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抟弄之声。

像是有人用玉杵,在玉臼中,极有韵律地、轻柔地研磨着什么粉末。声音穿透夜的寂静,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与空气中那甜腥气息混合,丝丝缕缕,缠绕上来。

邺无尘与张穹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声音来自丘腰的'听松亭’附近。”张穹压低声音道,那里是翠微丘一处相对僻静的景点,夜间罕有人至。

邺无尘不再迟疑,将玉盒收起,对张穹微一颔首:“我去查探。司辰留步,勿要惊动他人。”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鬼魅般掠出,沿着观星台边缘,悄无声息地向下滑落,融入下方蓊郁的树林阴影之中,朝着那诡异的抟弄之声源头,疾驰而去。

张穹独立于高台,夜风吹动他深蓝色的官袍,猎猎作响。他望着邺无尘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向那口布满诡异孔洞的寒铁磬,只觉得今夜的风,格外寒冷,那甜腥的气息,也愈发浓重,几乎令人窒息。

他手中的气死风灯,光芒稳定,却照不亮心头逐渐弥漫开来的、巨大的不安。

翠微丘的松林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风过处,松涛阵阵,本该是清心涤虑的天然籁响,此刻却与那诡异的抟弄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杂音。那声音时断时续,极富韵律,玉杵撞击玉臼的清脆,混合着某种细腻物质被碾磨的沙沙声,仿佛带着钩子,能钻进人的骨髓里。

邺无尘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林间一道流动的阴影,在虬结的松根与嶙峋的怪石间穿行。他避开了主径,选择了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狭窄兽道,动作轻灵如猫,脚下不曾带起半片落叶。越靠近丘腰的听松亭,那抟弄之声便越发清晰,空气中那股甜腥的异香也愈发浓烈,几乎凝成实质,缠绕在鼻端,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听松亭是一座半旧的六角凉亭,翼然挑出于一片稍显平坦的坡地,亭旁有几块巨大的卧牛石,亭后便是一面陡峭的石壁。此刻,亭中并无灯火,只有清冷的月光,勉强勾勒出亭子的轮廓,以及亭中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背对着邺无尘来的方向,蜷坐在亭中的石凳上,身前似乎放置着什么东西。他身形瘦小,果然如张穹所描述,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灰布道袍,在夜风中微微鼓荡。他正低着头,全身心沉浸在那抟弄的动作中,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觉。

邺无尘在距离亭子尚有十丈左右的一棵古松后停下,借由粗壮的树干隐匿身形,只露出一双眼睛,冷静地观察。他的心跳平稳,呼吸悠长,内心却如同绷紧的弓弦。他清晰地感觉到,袖中的玄铁令传来一丝微弱的、持续不断的冰凉,而腋下的紫檀木匣,则仿佛拥有生命般,传来一种低沉而压抑的共鸣,与亭中那抟弄之声隐隐应和。

他看清楚了。那道人手中持着的,是一只色泽温润、近乎半透明的白玉杵,正在一只同样质地的白玉臼中,不疾不徐地研磨着。臼中之物,正是那种纯白无瑕的粉末——抟粉。每一下研磨,都有极其细微的、闪烁着星屑般微光的白色粉尘飘散开来,融入周围的空气中,那甜腥异香的源头,正在于此。

道人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在月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与那玉杵玉臼几乎融为一体。然而,邺无尘敏锐地注意到,道人那看似平稳的肩背,其实蕴藏着一种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颤抖,仿佛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压力,或是沉浸在某种无法言说的亢奋之中。

就在邺无尘仔细观察,试图寻找出手或接近的最佳时机时,那道人研磨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松涛声似乎也在这一刻骤然减弱。

道人没有回头,却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缥缈的嗓音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十丈的距离,落入邺无尘耳中:

“月色访松,本是雅事。何故藏身阴影,做那窃听之人?”

邺无尘心中微凛,知道自己的行藏已然暴露。对方能在他如此谨慎的潜行下依旧察觉,其感知之敏锐,远超寻常。他不再隐匿,从松树后缓步走出,立于月光之下,与亭中的道人遥遥相对。

“道长好敏锐的灵觉。”邺无尘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是这深夜荒山,抟弄异香,恐怕并非是为了赏月听松这等风雅之事吧?”

道人缓缓放下手中的玉杵,将其轻轻搁在玉臼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他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月光照亮了他小半张侧颜,面容果然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瞳孔深处仿佛跳动着两簇冰冷的白色火焰。

“风雅与否,存乎一心。”道人淡淡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阁下身怀异宝,气息与我这'清净尘’隐隐相合,莫非也是追寻'永恒之白’的同道?”

“清净尘?永恒之白?”邺无尘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词,脚步不着痕迹地向前挪动了半步,拉近了些许距离,“我只知,此物所过之处,只余虚无。锦绣轩的缭绫,擘云楼的寒铁磬,皆受其害。道长称其为'清净’,未免有失偏颇。”

道人终于完全转过身来,正面看向邺无尘。他的整张脸暴露在月光下,依旧是那副普通容貌,但那双眼睛中的白色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给人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压迫感。

“偏颇?”道人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悲悯的弧度,“凡俗之见,总是执着于表象。绫罗不过经纬,铁磬亦是顽石,其上附着的虚妄名相、冗余记忆,才是真正的尘埃与枷锁。'清净尘’所至,剥去浮华,还其本来之白,乃是无上功德,何来'害’之一说?”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容置疑的笃信,仿佛在陈述天地至理。邺无尘能感觉到,对方的精神状态极为异常,并非单纯的疯狂,更像是一种被某种极端理念彻底浸染后的“纯净”。

“如此说来,道长便是那撒布'功德’,引领众生归于'永恒之白’的'掬影手’了?”邺无尘直接点破了这个称谓,同时暗暗调整着内息,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做好了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

听到“掬影手”三字,道人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那白色的火焰似乎跳跃得更加剧烈。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邺无尘腋下的紫檀木匣。

“你身上的'钥匙’,很不安分。”道人盯着木匣,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渴望与忌惮的复杂情绪,“它渴望回归,渴望真正的'仪式’。而你,持钥之人,却用它来追寻那些即将被净化的'残影’……可惜,可叹。”

话音未落,道人那只一直放在石桌上的左手,忽然极其隐蔽地做了一个屈指轻弹的动作。

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流光,自他指尖激射而出,并非射向邺无尘,而是射向亭外不远处的一块卧牛石。那白光没入石体,无声无息,但下一刻,那块巨大的石头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色、变得灰白,仿佛其内里的某种“存在”正在被迅速抽离,最终,在月光下,化作一堆松散、纯白的粉末,簌簌滑落,堆在草地上,与周围的环境形成刺目的对比。

这并非攻击,而是示威,是展示那“清净尘”可怖力量的一种无声宣告。

邺无尘瞳孔微缩,心中警惕提升至顶点。这“抟粉”的力量,远比之前了解的更加诡异和直接,它似乎能跨越物理接触,直接作用于物体的某种本质。

“看来,道长是执意要'净化’这永宁城了。”邺无尘的声音冷了下来。

“非我执意,乃是大道如此。”道人重新拿起玉杵,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空洞与平静,“尘埃终需落定,喧嚣终归寂静。阁下若迷途知返,放下'钥匙’,或可亲眼见证'永恒之白’降临的盛景。”

说着,他再次开始那富有韵律的抟弄,玉杵与玉臼的撞击声重新响起,在这寂静的松林中回荡。而这一次,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空气中的甜腥异香陡然变得浓稠起来,那些飘散的、闪烁着微光的白色粉尘,不再是无序飘散,而是开始如同受到无形力场牵引般,向着邺无尘缓缓汇聚而来。

邺无尘能感觉到,那些白色粉尘靠近时,袖中的玄铁令骤然变得冰寒刺骨,紫檀木匣的震动也加剧了几分,匣面上那个“邺”字银光狂闪。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侵蚀意念的力量,正试图穿透他的护身气息,接触他的身体,乃至……他怀中的木匣。

他知道,言语已尽。

下一步,便是行动。

他深吸一口气,并非吸入那甜腥之气,而是调动体内一股沉凝如山、温润如玉的内息,周流运转。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牢牢锁定了亭中那道看似瘦小、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身影。

松亭诡影,抟弄未休。一场关乎“存在”与“虚无”的无声较量,在这月下松林间,一触即发。

亭中道人——或者说,“掬影手”——的抟弄之声陡然变得急促,如同骤雨敲打玉盘。那些原本缓缓飘向邺无尘的、闪烁着微光的白色粉尘,仿佛被无形的手掌猛地一推,骤然加速,化作一道粘稠的、带着甜腥气息的白色流瀑,直扑而来!流瀑所过之处,空气发出细微的、仿佛油脂被灼烧的滋滋声,连月光都似乎被其吞噬、扭曲。

邺无尘不退反进,周身那股沉凝内息勃然外放,在身前形成一道肉眼难辨、却坚韧无比的气墙。白色流瀑撞在气墙之上,发出沉闷的噗响,前进之势骤然受阻。然而,那“清净尘”的力量诡异非常,并非纯粹的物理冲击,更带着一种强烈的侵蚀与“净化”意志。邺无尘清晰地感觉到,自身内力构成的气墙,竟在接触的瞬间,开始微微震颤,内息运转间传来一丝滞涩感,仿佛构成气墙的“能量”本身,也在被那白色粉尘缓慢地“分解”、“抹除”!

他心中警铃大作,这“抟粉”对非实体存在的威胁,竟也如此可怖!

与此同时,腋下的紫檀木匣震动得愈发剧烈,匣内那古拙的暗金香炉,似乎被外界的同源力量彻底激活,发出低沉的、如同远古祭祀吟唱般的嗡鸣。匣面上那个“邺”字,银光爆射,竟隐隐压过了月光。

亭中的“掬影手”见状,那双燃烧着白色火焰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他显然没料到,邺无尘不仅能抵挡“清净尘”的侵蚀,身上那件“钥匙”的反应竟会如此激烈。

“不可能!'钥匙’当指引归途,为何抗拒'净化’?”他失声低吼,抟弄的动作因心绪波动而出现了一丝紊乱。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邺无尘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那一瞬间的破绽。他左足猛地蹬地,身形如离弦之箭,并非向后闪避,而是以一种玄妙的步法,斜刺里冲向听松亭的一角。他并未直接攻击“掬影手”,而是右手并指如剑,一道凝练至极的淡金色气劲破空射出,目标直指石桌上那只正在被研磨的白玉臼!

攻敌所必救!

“尔敢!”“掬影手”厉喝一声,一直隐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探出,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此刻缭绕着浓郁的白色光华,凌空一抓,竟似要将那道淡金气劲直接“抹去”。

然而,邺无尘此举意在牵制。就在“掬影手”分神应对气劲的刹那,他左手已闪电般探入怀中,并非取出兵刃,而是猛地一拍紫檀木匣的机括!

“咔哒”一声轻响。

匣盖弹开。

没有预想中的华光万丈,也没有冲天的异香。只有那尊暗金色的古拙香炉,静静躺在玄色软缎之上。然而,炉身那些斑驳的绿锈,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露出底下更加深邃、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暗金材质。炉盖之上,那些纠缠的、类似神经或根须的镂空纹路,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开始缓缓蠕动、延伸,散发出一种古老而蛮荒的气息。

更令人心悸的是,炉膛之内,并非空无一物。不知何时,竟自主凝聚起一团浓郁的、与顾枕书所赠玉盒中相似的白色雾气,但这雾气更加凝实,其中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如同星屑又如同眼眸的光点在明灭闪烁。

香炉出现的瞬间,空气中那甜腥的异香陡然暴涨了数倍,几乎化为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而“掬影手”发出的那道白色流瀑,如同遇到了克星,竟在空中猛地一滞,随后不受控制地、丝丝缕缕地被吸向那尊香炉,没入炉盖的镂空纹路之中,消失不见!

“不——!”“掬影手”发出又惊又怒的嘶吼,他感觉到自己与那些“清净尘”之间的联系正在被强行切断、吞噬。他试图加大力量,但那香炉仿佛一个无底深渊,不仅吞噬着他的力量,更散发出一股令他灵魂都感到战栗的威压。

邺无尘自己也是心中巨震。他开启木匣,本意是想凭借这疑似“钥匙”的器物,干扰甚至切断对方与“抟粉”的联系,却万万没料到,这香炉竟会自主激活,并展现出如此霸道诡异的“吞噬”能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香炉在吞噬了那些白色流瀑后,炉身微微发热,内部那团白色雾气的旋转速度加快了几分,其中闪烁的光点也变得更加密集、活跃。

这香炉,绝非简单的“钥匙”或“引子”!

“掬影手”脸上的从容与悲悯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狰狞。他死死盯着那尊香炉,眼神中充满了贪婪、恐惧以及一种扭曲的狂热。

“原来如此……原来'钥匙’本身,亦需'食饵’!哈哈哈哈!”他忽然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笑声在松林间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归途不止一条,'牧者’亦非唯一!”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玉杵往玉臼中狠狠一砸!

“咔嚓!”玉臼应声而碎,里面剩余的白色粉末轰然炸开,化作一团更加浓密、光芒刺目的白雾,将他整个身形吞没。

邺无尘心知不妙,身形急退,同时全力催动内息护住周身。

那团白雾剧烈翻涌,其中传来“掬影手”扭曲的声音,如同来自深渊:“今日之赐,他日必报!待我寻得真正'源炉’,便是尔等痕迹尽归虚无之时!”

白芒骤然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待光芒散去,原地只留下一堆破碎的玉屑,以及一片被“净化”得异常干净、连泥土都失去本色的惨白地面。“掬影手”的身影,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松林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以及那尊仍在微微嗡鸣、自主吞噬着空气中残余异香与白色微粒的暗金香炉。

邺无尘缓缓合上紫檀木匣,切断了香炉与外界的神秘联系,那令人心悸的嗡鸣与吞噬之力才渐渐平息。他走到那堆玉屑和惨白地面旁,蹲下身,仔细探查。除了残留的、极其微弱的甜腥气,再无任何线索。对方逃脱的手段,与那“抟粉”一样,诡异莫测。

他回想起“掬影手”最后那癫狂的话语——“钥匙本身,亦需食饵”、“真正源炉”、“牧者非唯一”。这些只言片语,如同破碎的镜片,映照出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谜团。

这尊香炉,并非被动等待使用的“钥匙”,它本身就在渴望“进食”,渴望吞噬那所谓的“清净尘”?而“掬影手”背后,似乎还有一个更上位的“牧者”?甚至,可能存在不止一个“牧者”,或者不止一尊这样的香炉——“源炉”?

永宁城的阴影,比想象的更深。所谓的“抟粉”,所谓的“抹除痕迹”,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这尊意外激活的香炉,是破局的关键,还是引火烧身的祸源?

邺无尘站起身,目光投向永宁城的方向。夜色中的城市,灯火零星,在那甜腥气息的笼罩下,仿佛一头沉睡的、正在被无形之物悄然啃噬的巨兽。

他必须尽快返回烬余阁,将今夜所见,尤其是香炉的异变,告知靳苍野。同时,也需要重新审视顾枕书提供的线索。“云游子”与“掬影手”是否是同一人?他口中的“真正源炉”又在何处?

握紧手中的紫檀木匣,邺无尘能感觉到,匣中之物似乎比之前沉重了几分。它不再仅仅是一件需要调查的物件,更像是一个活着的、饥饿的、与他命运紧密相连的……共生体。

今夜之后,他与这“抟粉”之谜的纠缠,已更深一层。前路,愈发扑朔迷离。

永宁城的轮廓在渐明的天光中显露出疲惫的轮廓,昨夜的风波似乎并未在它灰黑色的屋瓦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那萦绕不散的甜腥气,如同宿醉未醒的叹息,沉淀在街巷的角落里。邺无尘回到烬余阁时,铁力木门依旧虚掩着,仿佛靳苍野早已料到他会在此时归来。

阁内景象与离开时并无二致,浑浊的琥珀色光线中,那些灾劫残余的物件静默如亘古的墓碑。靳苍野仍蜷在紫檀木案后,但案上已清理出一片空地,只放着一盏清茶,茶水已凉,未动分毫。他正对着一块布满奇异螺旋纹路的焦黑木片出神,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

他那双浅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比昨夜更显枯寂。目光落在邺无尘身上,尤其是他腋下那仿佛沉重了几分的紫檀木匣时,靳苍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

“你身上,沾了'白’的味道。”靳苍野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沙哑,如同砂轮磨过粗粝的岩石,“还有……一丝未散的'饥渴’。”

邺无尘将木匣轻置于紫檀木案上,与那块焦黑木片并列。匣身依旧残留着一丝微温,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活物般的悸动感。

“他自称'掬影手’。”邺无尘开口,声音平稳,但将昨夜听松亭的经历,包括对方的形貌、言语、那“清净尘”诡异的力量,尤其是香炉出匣后的异变,原原本本,清晰扼要地叙述了一遍。他没有加入任何主观评判,只是陈述事实,但每一个细节都足以在知情者心中掀起波澜。

当他讲到香炉自主激活,吞噬白色流瀑,以及“掬影手”最后那番关于“钥匙需食饵”、“真正源炉”和“牧者非唯一”的癫狂话语时,靳苍野一直摩挲着焦黑木片的手指骤然停顿。阁内空气仿佛凝滞,连那些尘埃都停止了漂浮。

良久,靳苍野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陈年墨锭与干枯草药混合的味道。

“以'痕’为食……不想这'食痕者’,竟也需彼此吞噬,互为资粮。”他低声自语,浅色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震惊,有恍然,更有一种深沉的忧虑。他抬起眼,目光如解剖刀般锐利地刺向紫檀木匣:“如此说来,这尊'引路炉’,并非死物,亦非单纯信物,它本身……便是另一种形态的'食痕者’,或者说,是某个更庞大'食痕者’的一部分,一个……幼体,或是一个……分巢?”

“分巢?”邺无尘捕捉到这个词。

“蚁有蚁后,蜂有蜂王。”靳苍野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重量,“若将那不可名状、以'痕迹’为食的存在,视作一个族群,一个体系。那么,这尊香炉,或许并非唯一的'工具’。'掬影手’提及的'真正源炉’,很可能便是这个体系的核心,是孕育这些'分巢’,或者说,统御所有'牧者’的……母体。”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悬在紫檀木匣上方,却并未触碰,仿佛在感受其内里传出的、微弱的能量波动。“而'掬影手’这类人,便是被'源炉’或其'分巢’选中的'牧者’,负责在世间撒播'抟粉’——那所谓的'清净尘’,为它们收集、净化'食粮’。不同的'牧者’,或许掌管着不同的'分巢’,负责'净化’不同种类的'痕迹’。”

“所以,锦绣轩的缭绫代表技艺痕迹,琅玕馆的孤本代表知识痕迹,擘云楼的寒铁磬代表星象与地脉的痕迹……”邺无尘顺着这个思路向下推,“而昨夜,'掬影手’的目标,或许本就是翠微丘蕴含的某种自然灵韵痕迹,只是被寒铁磬意外吸引,或是顺带为之。”

“不错。”靳苍野颔首,“而你这尊'引路炉’,其特性似乎是……吞噬同源之力。它吞噬'抟粉’,吞噬'清净尘’的力量。这或许解释了为何'掬影手’如此惊惧。他赖以行事的力量,竟成了这'分巢’的饵料。这绝非他背后那个'存在’所乐见。”

“钥匙本身,亦需食饵……”邺无尘重复着那句话,“若这香炉不断吞噬下去,会如何?”

靳苍野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回那块焦黑木片的螺旋纹路上,眼神幽深。“两个可能。其一,它不断壮大,或许能反过来克制、甚至吞噬其他的'分巢’,乃至对'源炉’本身构成威胁。其二……它吞噬的力量达到某个临界,可能会引来'源炉’本体的注视,或者……直接成为'源炉’降临的坐标与容器。”

阁内陷入一片死寂。铜灯灯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此刻听来如同惊雷。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邺无尘和他手中的香炉,已经卷入了一个远超想象、危险至极的漩涡中心。

“顾枕书……”邺无尘忽然道,“他给予的玉盒中,那团白色雾气,与香炉初现时凝聚的雾气极为相似。他言明此物来自巴戈尔,言下之意,似乎对此物隐患有所察觉,才封存不用。他在这其中,扮演何种角色?”

“顾枕书……”靳苍野咀嚼着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此人如云中鹤,见首难见尾。他经营海外奇珍,接触过无数禁忌之物,深知某些东西的可怕。他将那玉盒交予你,或许是真想借你之手查明真相,或许……也是一种试探,想看看你这尊'引路炉’,与巴戈尔留下的'遗物’,会产生何种反应。他未必是敌人,但也绝不可轻信。”

靳苍野站起身,走到一排多宝格前,取下一只布满铜绿的爵杯,杯身刻着早已失传的祭祀符文。“永宁城是一张网,如今,有不止一只手在拨动网线。'掬影手’及其背后的'牧者’是一股,你这意外激活的'引路炉’是一股,顾枕书代表的、可能知晓内情的海外势力是一股,或许……还有我们尚未察觉的。”

他转过身,将爵杯放回原处,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当务之急,是弄清两件事。第一,'掬影手’逃脱后,会去往何处?他必定会寻求与他的'上线’,或者其他'牧者’联系。第二,你这尊'引路炉’的'食欲’已被勾起,它下一次'饥饿’时,会指向何处?我们必须走在它前面,或者……至少要知道它会引我们去向何方。”

邺无尘低头看着紫檀木匣。他能感觉到,匣中之物似乎对阁内满架的“烬余”毫无兴趣,它的“食欲”只针对那特定的、带有腥甜气息的白色力量。这让他稍稍安心,却又更加沉重。安心的是,它暂时不会对寻常事物构成威胁;沉重的是,它的目标明确且危险,意味着他必须主动去追寻那些隐藏的“牧者”和“抟粉”。

“我需要一个方向。”邺无尘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靳苍野。

靳苍野走回案后,从一堆散乱的皮纸中抽出一张,上面用朱砂绘制着简陋的永宁城草图,某些区域被标记了奇怪的符号。“'掬影手’提及'真正源炉’。根据古籍残卷与一些不可考的传说,这类以'虚无’、'寂灭’为核心的存在,其力量节点或降临之所,往往偏向阴秽、死寂、或者……曾经发生过大规模'遗忘’与'痕迹湮灭’之地。”

他的手指点在草图上一个位于城东南、靠近旧运河码头的区域,那里被标记了一个扭曲的、如同漩涡的符号。

“永宁城曾有'千面瘟’,五十年前,城东南棚户区十室九空,死者无算,尸骨堆积如山,后为防止瘟疫扩散,官府下令焚毁尸身与居所,大火三日不熄。那片区域,至今荒芜,人迹罕至,被称为'哑舍’。”靳苍野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大量生命痕迹的骤然集中湮灭,或许会留下某种……'空洞’,最容易吸引那些以'痕’为食的东西。”

邺无尘凝视着那个被称为“哑舍”的标记,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紫檀木匣在此刻,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猎犬。

“哑舍……”他低声重复。

“这只是猜测,但值得一探。”靳苍野将皮纸推到他面前,“带上它。还有,记住,无尘,'引路炉’既是险途,也可能是唯一的灯火。善用之,慎御之。”

邺无尘收起皮纸,将紫檀木匣重新夹在腋下。匣身的微温透过布料传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转身走向门口,身后传来靳苍野最后的告诫,声音低沉如同古井深处的回响:

“小心那些过于'干净’的地方。真正的'无痕’,往往藏着最深的……'噬痕’之口。”

永宁城的轮廓在渐明的天光中显露出疲惫的轮廓,昨夜的风波似乎并未在它灰黑色的屋瓦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那萦绕不散的甜腥气,如同宿醉未醒的叹息,沉淀在街巷的角落里。邺无尘回到烬余阁时,铁力木门依旧虚掩着,仿佛靳苍野早已料到他会在此时归来。

阁内景象与离开时并无二致,浑浊的琥珀色光线中,那些灾劫残余的物件静默如亘古的墓碑。靳苍野仍蜷在紫檀木案后,但案上已清理出一片空地,只放着一盏清茶,茶水已凉,未动分毫。他正对着一块布满奇异螺旋纹路的焦黑木片出神,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

他那双浅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比昨夜更显枯寂。目光落在邺无尘身上,尤其是他腋下那仿佛沉重了几分的紫檀木匣时,靳苍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

“你身上,沾了'白’的味道。”靳苍野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沙哑,如同砂轮磨过粗粝的岩石,“还有……一丝未散的'饥渴’。”

邺无尘将木匣轻置于紫檀木案上,与那块焦黑木片并列。匣身依旧残留着一丝微温,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活物般的悸动感。

“他自称'掬影手’。”邺无尘开口,声音平稳,但将昨夜听松亭的经历,包括对方的形貌、言语、那“清净尘”诡异的力量,尤其是香炉出匣后的异变,原原本本,清晰扼要地叙述了一遍。他没有加入任何主观评判,只是陈述事实,但每一个细节都足以在知情者心中掀起波澜。

当他讲到香炉自主激活,吞噬白色流瀑,以及“掬影手”最后那番关于“钥匙需食饵”、“真正源炉”和“牧者非唯一”的癫狂话语时,靳苍野一直摩挲着焦黑木片的手指骤然停顿。阁内空气仿佛凝滞,连那些尘埃都停止了漂浮。

良久,靳苍野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陈年墨锭与干枯草药混合的味道。

“以'痕’为食……不想这'食痕者’,竟也需彼此吞噬,互为资粮。”他低声自语,浅色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震惊,有恍然,更有一种深沉的忧虑。他抬起眼,目光如解剖刀般锐利地刺向紫檀木匣:“如此说来,这尊'引路炉’,并非死物,亦非单纯信物,它本身……便是另一种形态的'食痕者’,或者说,是某个更庞大'食痕者’的一部分,一个……幼体,或是一个……分巢?”

“分巢?”邺无尘捕捉到这个词。

“蚁有蚁后,蜂有蜂王。”靳苍野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重量,“若将那不可名状、以'痕迹’为食的存在,视作一个族群,一个体系。那么,这尊香炉,或许并非唯一的'工具’。'掬影手’提及的'真正源炉’,很可能便是这个体系的核心,是孕育这些'分巢’,或者说,统御所有'牧者’的……母体。”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悬在紫檀木匣上方,却并未触碰,仿佛在感受其内里传出的、微弱的能量波动。“而'掬影手’这类人,便是被'源炉’或其'分巢’选中的'牧者’,负责在世间撒播'抟粉’——那所谓的'清净尘’,为它们收集、净化'食粮’。不同的'牧者’,或许掌管着不同的'分巢’,负责'净化’不同种类的'痕迹’。”

“所以,锦绣轩的缭绫代表技艺痕迹,琅玕馆的孤本代表知识痕迹,擘云楼的寒铁磬代表星象与地脉的痕迹……”邺无尘顺着这个思路向下推,“而昨夜,'掬影手’的目标,或许本就是翠微丘蕴含的某种自然灵韵痕迹,只是被寒铁磬意外吸引,或是顺带为之。”

“不错。”靳苍野颔首,“而你这尊'引路炉’,其特性似乎是……吞噬同源之力。它吞噬'抟粉’,吞噬'清净尘’的力量。这或许解释了为何'掬影手’如此惊惧。他赖以行事的力量,竟成了这'分巢’的饵料。这绝非他背后那个'存在’所乐见。”

“钥匙本身,亦需食饵……”邺无尘重复着那句话,“若这香炉不断吞噬下去,会如何?”

靳苍野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回那块焦黑木片的螺旋纹路上,眼神幽深。“两个可能。其一,它不断壮大,或许能反过来克制、甚至吞噬其他的'分巢’,乃至对'源炉’本身构成威胁。其二……它吞噬的力量达到某个临界,可能会引来'源炉’本体的注视,或者……直接成为'源炉’降临的坐标与容器。”

阁内陷入一片死寂。铜灯灯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此刻听来如同惊雷。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邺无尘和他手中的香炉,已经卷入了一个远超想象、危险至极的漩涡中心。

“顾枕书……”邺无尘忽然道,“他给予的玉盒中,那团白色雾气,与香炉初现时凝聚的雾气极为相似。他言明此物来自巴戈尔,言下之意,似乎对此物隐患有所察觉,才封存不用。他在这其中,扮演何种角色?”

“顾枕书……”靳苍野咀嚼着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此人如云中鹤,见首难见尾。他经营海外奇珍,接触过无数禁忌之物,深知某些东西的可怕。他将那玉盒交予你,或许是真想借你之手查明真相,或许……也是一种试探,想看看你这尊'引路炉’,与巴戈尔留下的'遗物’,会产生何种反应。他未必是敌人,但也绝不可轻信。”

靳苍野站起身,走到一排多宝格前,取下一只布满铜绿的爵杯,杯身刻着早已失传的祭祀符文。“永宁城是一张网,如今,有不止一只手在拨动网线。'掬影手’及其背后的'牧者’是一股,你这意外激活的'引路炉’是一股,顾枕书代表的、可能知晓内情的海外势力是一股,或许……还有我们尚未察觉的。”

他转过身,将爵杯放回原处,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当务之急,是弄清两件事。第一,'掬影手’逃脱后,会去往何处?他必定会寻求与他的'上线’,或者其他'牧者’联系。第二,你这尊'引路炉’的'食欲’已被勾起,它下一次'饥饿’时,会指向何处?我们必须走在它前面,或者……至少要知道它会引我们去向何方。”

邺无尘低头看着紫檀木匣。他能感觉到,匣中之物似乎对阁内满架的“烬余”毫无兴趣,它的“食欲”只针对那特定的、带有腥甜气息的白色力量。这让他稍稍安心,却又更加沉重。安心的是,它暂时不会对寻常事物构成威胁;沉重的是,它的目标明确且危险,意味着他必须主动去追寻那些隐藏的“牧者”和“抟粉”。

“我需要一个方向。”邺无尘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靳苍野。

靳苍野走回案后,从一堆散乱的皮纸中抽出一张,上面用朱砂绘制着简陋的永宁城草图,某些区域被标记了奇怪的符号。“'掬影手’提及'真正源炉’。根据古籍残卷与一些不可考的传说,这类以'虚无’、'寂灭’为核心的存在,其力量节点或降临之所,往往偏向阴秽、死寂、或者……曾经发生过大规模'遗忘’与'痕迹湮灭’之地。”

他的手指点在草图上一个位于城东南、靠近旧运河码头的区域,那里被标记了一个扭曲的、如同漩涡的符号。

“永宁城曾有'千面瘟’,五十年前,城东南棚户区十室九空,死者无算,尸骨堆积如山,后为防止瘟疫扩散,官府下令焚毁尸身与居所,大火三日不熄。那片区域,至今荒芜,人迹罕至,被称为'哑舍’。”靳苍野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大量生命痕迹的骤然集中湮灭,或许会留下某种……'空洞’,最容易吸引那些以'痕’为食的东西。”

邺无尘凝视着那个被称为“哑舍”的标记,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紫檀木匣在此刻,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猎犬。

“哑舍……”他低声重复。

“这只是猜测,但值得一探。”靳苍野将皮纸推到他面前,“带上它。还有,记住,无尘,'引路炉’既是险途,也可能是唯一的灯火。善用之,慎御之。”

邺无尘收起皮纸,将紫檀木匣重新夹在腋下。匣身的微温透过布料传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转身走向门口,身后传来靳苍野最后的告诫,声音低沉如同古井深处的回响:

“小心那些过于'干净’的地方。真正的'无痕’,往往藏着最深的……'噬痕’之口。”

少年身体的颤抖如同风中残叶,许久才渐渐平息,只余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生理性抽噎。他蜷缩在邺无尘刚刚清理出的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空地上,脏污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两道蜿蜒的痕迹,那双过于清澈、映不出倒影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惧与茫然,直勾勾地望着邺无尘,仿佛他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邺无尘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目光偶尔扫过周围那些姿态各异的白色“雕像”,心中那股寒意愈发深重。紫檀木匣被他放在身侧,此刻异常安静,之前的嗡鸣与悸动完全平息,仿佛对这片已被“净化”殆尽的区域失去了兴趣,又或者……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暂时的“满足”?

“他们……他们来了好多人……”少年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破败的风箱,“穿着不一样的衣服……有灰色的,像道士……也有……也有穿着很好料子,像大老爷家仆的……”

邺无尘心中一动,不止“掬影手”一类人?还有其他人参与?

“他们做了什么?”他问,声音尽量放得平缓。

“他们……撒粉……”少年眼中浮现出极度的恐惧,双手无意识地抓挠着地面,“白色的粉……像下雨……落在人身上,落在房子上,落在……落在阿爹阿娘身上……”他的声音哽咽起来,身体又开始发抖,“然后……然后就白了……什么都白了……阿爹伸手想拉我,他的手……他的手就在我眼前……化成了粉……风一吹就没了……”

大规模、有组织的“净化”!目标直指这片区域的“人”本身!这已远非窃取物件痕迹可比,这是赤裸裸的、对生命痕迹的抹杀!

“你看清那些撒粉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比如,他们手里拿着什么?或者,有没有人……在指挥?”邺无尘引导着问道,他需要更具体的线索。

少年努力回忆,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对抗着巨大的痛苦。“他们……有的人拿着小盒子,一扬,粉就飞出来……有的人……好像拿着……像香炉一样的东西,很小,托在手里……粉是从那里冒出来的……”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有一个……有一个没撒粉……他站在后面,穿着黑色的斗篷,看不清脸……他手里……拿着一块会发光的……石头?还是镜子?圆的……亮的……他对着那片光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手持圆镜或发光石的黑衣指挥者?这又是一个新的角色!邺无尘立刻将此人与“掬影手”及其可能存在的“上线”联系起来。此人或许就是在确定“净化”的目标,或者是在搜寻某种特定的“痕迹”?

“你当时在哪里?为什么……只有你没事?”邺无尘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少年能幸存,绝非偶然。

少年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阿娘把我塞进了水缸……缸里还有半缸雨水……上面盖了木板……我听见外面……好多声音……哭喊……然后……然后就安静了……特别安静……我在水里……憋不住……出来……就……就这样了……”他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属于活人的肤色,眼中充满了不解与恐惧,“为什么……为什么我没变白?”

邺无尘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若有所思。是那半缸雨水隔绝了“抟粉”?还是这少年本身有什么特殊之处?他想起之前紫檀木匣对少年的异常反应,那种仿佛遇到“同类”又或是“可口之物”的悸动。

他缓缓拿起地上的紫檀木匣,并未打开,只是将其靠近少年。

这一次,香炉没有发出嗡鸣,但邺无尘能清晰地感觉到,匣身内部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温热的波动,如同心脏在舒缓地跳动。而少年,在木匣靠近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并非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与舒适感?他甚至无意识地向着木匣的方向微微倾身,那双清澈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醉的神色。

这少年……与这“引路炉”之间,存在着某种共鸣!是因为他都经历了“净化”而未死,身上残留了某种特质?还是他本身,就是某种未被完全“净化”的、特殊的“痕迹”载体?

“你记得那个拿发光石头的人,最后往哪个方向去了吗?”邺无尘收回木匣,打断了那种诡异的共鸣。

少年愣了一下,努力回想,然后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哑舍的更深處,那片连断壁残垣都几乎被“净化”平整、只剩下纯粹白色的区域。“他……他好像往那边去了……后来……后来有马蹄声……很多马蹄声……从那边传来……”

马蹄声?还有其他人接应?或者说,是完成“净化”后的撤离?

线索在这里似乎又断了。黑衣指挥者去向不明,参与“净化”的其他人也身份模糊。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组织严密,手段残忍,目的绝非小打小闹。

邺无尘看着惊魂未定的少年,知道他不能再留在这里。这片死寂之地,随时可能有对方的人返回巡查,或者隐藏着其他未知的危险。

“这里不能呆了。”邺无尘站起身,向少年伸出手,“跟我走。”

少年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周围那片令人绝望的纯白,眼中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怯生生地、用他那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邺无尘的手指。那触碰,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与那香炉同源的微凉。

邺无尘带着少年,快速离开了这片被称为“哑舍”的死亡区域。当他再次踏足那些尚有色彩与生机的街巷时,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空气中那常态化的甜腥气,此刻闻来,却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他没有直接返回烬余阁,而是先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客栈安置了少年,嘱咐他切勿出门,并留下了些许银钱和简单的食物。少年蜷缩在客房的角落里,依旧沉默,但眼神中多少有了一丝活气,只是对邺无尘的离开,流露出明显的不安。

“我很快回来。”邺无尘留下这句话,便带着满腹的疑云与沉重,再次走向城西那扇不起眼的铁力木门。

他需要尽快将“哑舍”的惨状和这幸存的少年告知靳苍野。这少年,或许不仅仅是幸存者,更可能是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烬余”。他的身上,或许就藏着对抗那“噬痕之口”的关键,亦或者,他本身就是下一个……需要被“抟弄”的目标。

永宁城的阴影,已不再是弥漫的雾气,而是化作了吞噬生命的惨白巨口。而他和他的“引路炉”,连同这个意外发现的“活烬”,已然站在这巨口的边缘。

烬余阁内,时间仿佛被那浑浊的琥珀色光线黏住,流淌得异常缓慢。阿七蜷缩在靳苍野临时为他清理出的一角软垫上,身上裹着一条灰扑扑但干净的薄毯。他不再剧烈颤抖,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惧并未散去,化作一种持续的、细微的紧绷,印在他单薄的肩线上。他那双过于清澈、映不出倒影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种混杂着依赖与惶恐的复杂情绪,时而偷偷望向闭目调息的邺无尘,时而又飞快地扫过阁内那些形态各异的“烬余”,仿佛那些沉默的残骸会突然活过来,再次将他拖回那片惨白的噩梦。

靳苍野没有靠近阿七,他依旧踞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后,但案上不再是散乱的残片,而是换上了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红泥小炉上的银壶发出轻微的嘶鸣,水将沸未沸。他那双浅色的瞳孔,如同结了薄冰的湖面,倒映着跳跃的微弱炉火,更显深不可测。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阿七身上,那目光不带丝毫怜悯,更像是一个严谨的古董商在审视一件出土的、布满泥锈亟待清理的青铜器,冷静得近乎残酷。

邺无尘调息完毕,睁开眼,正对上靳苍野投来的视线。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便已交换了彼此的意思——这少年,是变数,亦是关键。

“感觉如何?”靳苍野的声音打破了阁内的沉寂,是对邺无尘说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阿七身上。

“无碍。”邺无尘言简意赅,他走到案前,自行提壶斟了一杯已然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草苦味,入腹后化作一股暖流,舒缓着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他呢?”他指的是阿七。

靳苍野终于将目光转向邺无尘,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案的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他很有趣。”他用了这样一个词,语气平淡,却让邺无尘眉心微动。

“有趣?”

“寻常生灵,若被'清净尘’波及,哪怕只是一丝,其存在痕迹亦会开始瓦解,绝无幸理。而他,身处'净化’中心,竟能毫发无损……不,并非毫发无损。”靳苍野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指尖感受着瓷杯的温润,“他的'痕迹’并非未被触动,而是……被某种东西保护了下来,或者说,与某种东西……共生在了一起。”

“共生?”邺无尘立刻联想到了紫檀木匣对阿七的那种异常反应。

靳苍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着阿七的方向,轻轻招了招手。“孩子,你过来。”

阿七身体一僵,裹紧了身上的薄毯,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还是怯生生地站起身,挪动着步子,慢慢走到紫檀木案前,不敢抬头看靳苍野。

“伸出你的右手。”靳苍野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阿七犹豫了一下,缓缓从毯子里伸出他那瘦小、却意外干净的手——与他脏污的脸庞和衣衫形成了鲜明对比。

靳苍野伸出枯瘦的食指,指尖并未触碰阿七的皮肤,而是在他掌心上方约一寸处虚划而过。随着他指尖的移动,阿七的掌心皮肤之下,竟隐隐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仿佛呼吸般的淡金色光晕,那光晕流转不定,构成一个极其繁复、细微到肉眼几乎无法辨清的奇异纹路。

邺无尘瞳孔微缩。他能感觉到,在那淡金光晕出现的瞬间,自己袖中的玄铁令传来一阵清晰的冰寒,而置于案几旁的紫檀木匣,也再次传来了那种熟悉的、带着渴望意味的微弱悸动。

“这是……”邺无尘看向靳苍野。

“'烬核’。”靳苍野收回手指,阿七掌心的光晕也随之迅速隐去,仿佛从未出现。少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并非所有被'噬痕’之力触及的东西都会彻底化为'白’。在极少数情况下,当被'净化’的物体本身蕴含某种极其强大、坚韧的'核心印记’——可能是执念,可能是某种天然的道纹,也可能是像他这样,身负特殊血脉或命格之人潜藏的本源——在对抗'净化’的过程中,这'核心印记’会被极度压缩、淬炼,最终形成一种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奇异结晶,便是'烬核’。”

他看向阿七的眼神,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类似发现稀有材料般的兴趣。“他能在哑舍幸存,并非侥幸,也非那半缸雨水的功劳。而是他体内,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早已孕育着一枚天然的'烬核’雏形。那场'净化’,阴差阳错地,反而加速了这'烬核’的成型与稳固。他现在,就是一个活着的、会行走的'烬余’,而且是最顶级的那种。”

阿七听得似懂非懂,但“烬核”、“净化”这些词语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求助般地望向邺无尘。

“这'烬核’有何用处?”邺无尘问出了关键。他隐隐觉得,这或许是扭转局面的重要之物。

“'烬核’是极高浓度的'存在痕迹’结晶,对于依靠吞噬'痕迹’维生的'噬痕者’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至高美味,同时也是……最危险的毒药。”靳苍野解释道,语气凝重起来,“因其过于凝聚和坚韧,若'噬痕者’强行吞噬未能消化,反而可能被其蕴含的强烈'存在意志’冲击,导致自身结构不稳,甚至……反被'烬核’同化。”

他目光转向紫檀木匣:“你这'引路炉’对他产生渴望,正是感应到了他体内'烬核’的气息。对它而言,这'烬核’是绝佳的'食饵’,能极大促进它的成长。但反过来……”他又看向阿七,“若这少年能学会掌控自身的'烬核’,或许……他能影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克制'引路炉’,乃至其他'噬痕者’的力量。”

一个活着的“烬核”载体,一个需要“食饵”的“引路炉”。这两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平衡与制衡。

就在这时,阁外那扇沉重的铁力木门,传来了与邺无尘叩门时截然不同的声响——那是三声清脆的、如同玉珠落盘般的敲击声。

靳苍野和邺无尘同时神色一凛。靳苍野浅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他对着阿七挥了挥手,示意他退回角落。阿七如蒙大赦,立刻蜷缩回原来的位置,将自己紧紧裹在毯子里。

靳苍野整理了一下衣袍,缓步走到门前,并未立刻开门,而是沉声问道:“何人?”

门外,传来一个清越温润,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的声音:

“云洄苑,顾枕书。冒昧来访,有十万火急之事,需与靳老、邺先生相商。”

靳苍野与邺无尘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顾枕书竟会主动找来烬余阁?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靳苍野沉吟一瞬,手指在门板上某个隐秘的符文处轻轻一按,铁力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门外,顾枕书依旧是一身云灰色绉纱长袍,只是发丝略显凌乱,向来从容的脸上此刻蒙着一层薄薄的汗珠,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有一丝惊魂未定。他快步踏入阁内,甚至来不及寒暄,目光直接锁定邺无尘和案几旁的紫檀木匣,语气急促:

“邺先生,你从哑舍带回来的,不止是见闻吧?那东西……是不是醒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蜷缩在角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阿七身上,眼神复杂难明。

“顾苑主此言何意?”邺无尘上前一步,隐隐将阿七护在身后,平静地问道。

顾枕书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有些紊乱的气息,但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紧绷:“我留在云洄苑的几处警戒禁制,半个时辰前被触动了!有东西……不,是有人,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力量,试图窥探苑中核心密室!那力量的性质……与巴戈尔留下的'寂灭之香’同源,却更加凝聚、更加霸道!而且,其中夹杂着一股清晰的、饥饿的意志!”

他看向紫檀木匣,又看向被邺无尘护在身后的阿七,一字一句道:

“它们……在寻找'烬核’!”

烬余阁仿佛一头蛰伏的兽,将外界的天光与喧嚣连同那无孔不入的甜腥气一并隔绝。阿七被安置在远离门窗的一处角落,身下垫着靳苍野不知从哪个箱篾里翻出来的、带着浓重樟脑和霉味的旧毡毯。他蜷缩着,像一只受惊后试图将自己埋进沙土的小兽,薄毯下的身体依旧残留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栗。他那双过于清澈、映不出倒影的眼睛,此刻像是两口枯井,盛满了劫后余生的空洞与茫然,偶尔转动一下,飞快地掠过阁内那些沉默而畸形的“烬余”,又迅速收回,仿佛多看一秒都会被那些残骸所蕴含的悲惨过往吞噬。

靳苍野没有给予过多的安抚,他甚至没有多看阿七几眼,只是重新蜷回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后,案上换了一套素面天青瓷茶具,红泥小炉炭火微红,银壶中的水保持着将沸未沸的状态,发出持续而单调的嘶嘶声,如同这阁内唯一活着的脉搏。他那双浅得近乎无色的瞳孔,在浑浊的光线下,更像两块经过打磨的冰晶,冷静地反射着周遭的一切,不带丝毫暖意。

邺无尘调息完毕,体内因之前对抗和催动香炉而翻涌的气息逐渐平复。他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袖中玄铁令传来的、针对阿七方向的、持续不断的微弱冰寒。而置于身侧地上的紫檀木匣,则传递来一种与之前吞噬白色流瀑后的“满足”感不同的、更加隐晦的悸动,像是一只蛰伏的蜘蛛,感知到了网上传来的特殊振动。

“他的存在,”靳苍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维持许久的寂静,他依旧没有看阿七,话是对邺无尘说的,“本身就在扰动这里的'残响’。”

邺无尘起身,走到案前,自行斟了半杯温茶。茶水色泽深褐,入口极苦,一股陈年药草的涩味直冲喉舌,但咽下后,胸腹间却泛起一丝奇异的清凉,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压抑。“扰动?”

靳苍野终于将目光转向角落里的阿七,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出土、布满泥垢与锈迹、亟待鉴定和清理的古物。“寻常生灵,经历'噬痕’之力,要么痕迹尽散归于'白’,要么在对抗中彻底湮灭。能留下'烬余’的,已是万中无一。而像他这样,不仅活下来,自身'痕迹’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凝聚’和'醒目’的,闻所未闻。”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阿七,指尖并未蕴含任何力量,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你看他,与这阁中诸物,有何不同?”

邺无尘依言细看。阿七衣衫褴褛,面容脏污,身形瘦小,看起来与任何一个流落街头的乞儿无异。但若凝神感知,便能发现,他与这满阁死寂的“烬余”截然不同。那些残骸散发着被掠夺、被终结后的枯寂与虚无,而阿七的身上,却隐隐透出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生”的气息,仿佛一颗被烈火燎原后,依旧在焦土中顽强保持着生机的种子。

“他的'痕迹’……还在,而且,很……结实。”邺无尘找到了一个略显古怪,却异常贴切的词。

“不是结实,是'结晶’。”靳苍野纠正道,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在极致的'净化’压力下,他体内某种最本质的东西,没有被抹去,反而被逼迫、被淬炼,形成了一种……类似'核心’的存在。我称之为——'烬核’。”

“烬核?”邺无尘重复着这个全新的名词,心中隐隐把握到了什么。

“你可以将它理解为,高度浓缩、极度坚韧的'存在印记’。”靳苍野解释道,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古老的定理,“是经历'噬痕’之力洗礼后,非但未灭,反而去芜存菁,保留下来的最本质的'痕’。对于依靠吞噬'痕迹’维生的东西而言,”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紫檀木匣,“这'烬核’是难以想象的珍馐,是能令它们疯狂的……大药。”

邺无尘立刻明白了紫檀木匣那异常悸动的来源。它感应到了阿七体内这颗初生的、散发着诱人气息的“烬核”。

“同时,”靳苍野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也因为其过于凝聚和坚韧,若吞噬者能力不足或方法不当,强行吞服这'大药’,非但无益,反而可能被其中蕴含的、强烈的'存在意志’冲击、撕裂,乃至……被其反向同化。福兮祸所伏。”

他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在这寂静的阁内格外刺耳。“你这'引路炉’对他表现出渴望,是本能。但这渴望背后,是机遇,也是巨大的风险。”他看向邺无尘,语气凝重,“而更重要的是,既然我们能发现这'烬核’,那么,其他的'牧者’,乃至他们背后的'源炉’,是否也能感应到?”

就在这时,蜷缩在角落的阿七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小动物哀鸣般的呜咽。他双手紧紧抱住头部,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痛苦。

邺无尘和靳苍野同时神色一凛。

“他怎么了?”邺无尘瞬间移动到阿七身边,蹲下身,并未贸然触碰。

靳苍野也站起身,那双浅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快步走到多宝格前,取下一面边缘布满铜绿、镜面却光滑如水的古老铜镜。他手持铜镜,对着阿七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词,那是某种极其拗口、音节古怪的咒文。

铜镜的镜面并未映出阿七的身影,反而开始荡漾起水波般的纹路,纹路中心,渐渐显现出极其模糊、扭曲的影像——那似乎是一片不断翻涌的、粘稠的白色雾气,雾气中,有无数细碎的光点在明灭,仿佛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有人在用'同类’的力量……远程感应他!”靳苍野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他们在试图定位'烬核’!”

几乎在靳苍野话音落下的同时,邺无尘袖中的玄铁令骤然变得冰寒刺骨,而地上的紫檀木匣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震动,匣盖甚至被震开了一道缝隙,暗金色的炉身自主浮现,炉盖上那些纠缠的纹路疯狂蠕动,炉膛内那团白色雾气剧烈翻涌,散发出强烈无比的、混合着渴望与暴戾的意志!

它不仅在感应阿七的“烬核”,似乎也在与远方那试图定位的力量,进行着某种对抗与……争抢!

阿七的痛苦明显加剧,他发出更加凄厉的哀嚎,身体表面开始浮现出那层极其微弱的、淡金色的光晕,光晕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抵抗着内外交迫的压力。

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些沉默的“烬余”似乎也在这无形的较量中微微震颤起来。危机,以超出预料的速度和方式,骤然降临!

烬余阁内,时间与空气仿佛一同凝固、龟裂。阿七凄厉的哀嚎如同冰锥,刺破这粘滞的死寂。他身体表面那层淡金色的“烬核”光晕明灭狂乱,像一颗被无形之手攥住、即将爆裂的心脏。远方那透过铜镜映射出的、翻涌着无数窥探之眼的白色雾气,正散发出越来越强的吸摄之力,牢牢锁定着他,要将他连皮带骨,连同那初生的“烬核”,一同拖入永恒的“白”中。

而近在咫尺的威胁,更为暴烈!紫檀木匣彻底弹开,那尊暗金香炉悬浮而起,脱离木匣的束缚,炉身斑驳的绿锈如同活物般剥落、消融,露出底下深邃如宇宙星渊的本体。炉盖上那些神经根须般的纹路疯狂蔓延、扭动,如同某种古老邪物的触须,散发出蛮荒而贪婪的原始气息。炉膛内,那团白色雾气已化为狂暴的漩涡,中心一点幽暗,仿佛连接着饕餮的咽喉,发出令人神魂皆颤的低沉轰鸣。它的目标,同样是阿七,是那枚诱人的“烬核”!

两股同源却相争的“噬痕”之力,以阿七脆弱的身体为战场,即将把他撕成碎片!

靳苍野手持铜镜,浅色瞳孔中冰晶碎裂,厉声喝道:“无尘!压制'引路炉’!它若失控吞噬'烬核’,后果不堪设想!”他自己则咬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精准射入铜镜中心,镜面水波轰然炸开,无数细密的血色符文如同锁链般涌出,缠向镜中那团白色雾气,试图干扰远方的定位。

邺无尘动了。他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如电,直扑那悬浮的、已呈暴走状态的暗金香炉!他深知靳苍野所言非虚,这香炉若吞了阿七的“烬核”,天知道会孕育出何等怪物。更重要的是,阿七是无辜的,是这场诡异灾劫中不应被牺牲的幸存者。

他并未直接攻击炉身——那无异于以卵击石。而是将周身沉凝内息提升至极致,双掌虚按,一股磅礴而温和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大手,并非硬撼香炉的吞噬之力,而是试图包裹、隔绝阿七与其之间的感应,同时,他的精神高度集中,试图以自身意志,沟通、安抚香炉内那狂暴的饥饿意志!

“安静!”邺无尘在心中暴喝,意念如刀,斩向那混乱的漩涡。

香炉的嗡鸣骤然一滞,炉盖扭动的纹路出现了刹那的僵直。它似乎“认得”邺无尘这个持匣之人,那疯狂的意志中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困惑与挣扎。炉膛内的漩涡转速稍缓。

然而,远方的感应之力趁此间隙,骤然加强!铜镜中,靳苍野以血符化作的锁链寸寸崩断,那白色雾气猛地扩张,几乎要撑破镜面!阿七惨叫一声,口鼻中溢出一缕淡金色的气息,那是“烬核”本源正在被强行抽离的迹象!

香炉受此刺激,刚刚被邺无尘勉强压制的暴戾瞬间反弹,甚至更加凶猛!炉身暗金光芒大盛,那吞噬的漩涡不再是吸引,而是化作一道惨白的、带着无数细碎利齿般光点的洪流,就要将阿七彻底淹没!

千钧一发!

邺无尘眼中厉色一闪。他知道,常规手段已无法阻止!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决定。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惨白的吞噬洪流,将自身一部分精纯的内息,混合着一缕自身独特的、历经锤炼而坚韧无比的“生命痕迹”,主动送向了香炉的漩涡!

他要以身作饵!以自己的“痕”,替代阿七的“烬核”,满足香炉片刻的“饥饿”,为靳苍野和阿七争取时间!

“嗡——!”

香炉的轰鸣声调陡然改变,从暴戾的咆哮变成了某种……惊疑与狂喜混合的颤音。邺无尘送入的那股力量,虽远不及“烬核”纯粹浓缩,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鲜活而强大的“存在质感”,对于渴望吞噬“痕迹”的香炉而言,同样是极具诱惑的补品!

惨白的洪流在半空中猛地一折,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放弃了近在咫尺的阿七,转而扑向邺无尘!洪流及体的瞬间,邺无尘浑身剧震,他清晰地感觉到,自身的内息、精神、乃至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正在被疯狂抽离、分解、吞噬!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与空洞感迅速蔓延开来。

但他死死撑住,双足如同生根般钉在地上,为靳苍野和阿七构筑起一道脆弱的屏障。

靳苍野见状,瞳孔骤缩,但他没有浪费邺无尘以自身为代价争取来的这宝贵一瞬。他弃了铜镜,双手结出一个古老复杂的手印,口中吟诵起音调苍凉古怪的咒言。整个烬余阁内,所有那些沉寂的“烬余”——焦黑的木石、破碎的器皿、扭曲的金属……仿佛在这一刻被同时唤醒,散发出微弱却连绵不绝的怨憎、不甘与执念的波动!这些负面的、残破的“痕迹”洪流,在靳苍野的引导下,并非攻击香炉,而是化作一股浑浊的、充满干扰性的暗流,猛地冲入了铜镜映射出的、那远方白色雾气的通道!

“以万残之怨,扰汝清净之噬!”靳苍野须发皆张,厉声喝道。

镜面轰然炸裂!碎片四溅中,传来一声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混合着痛楚与暴怒的无声尖啸!远方的定位感应,被这突如其来、污浊不堪的“痕迹”洪流强行切断、干扰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失去了远方牵引和压迫的阿七,身体表面那狂乱的金色光晕猛地向内一缩,稳定了下来,虽然黯淡,却不再溃散。他虚脱般瘫软在地,陷入了昏迷,但性命暂且无忧。

而吞噬着邺无尘“痕迹”的暗金香炉,在远方感应断绝的刹那,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它似乎有些“困惑”于口中“食饵”性质的突然变化(从纯粹的“噬痕”之力变成了邺无尘混杂的“生命痕迹”和远方被污染的“残痕”),那狂暴的吞噬之力出现了细微的破绽!

就是现在!

邺无尘强忍着几乎要被掏空的虚弱感,凝聚起最后的精神意志,不再是安抚,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主权”的压迫,狠狠撞向香炉的核心!

“归位!”

“嗡……”

香炉发出一声不甘的、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顺从意味的低鸣。炉膛内狂暴的漩涡缓缓平息,蔓延的纹路收缩回炉盖,暗金的光芒逐渐内敛。它悬浮着,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化作一道流光,重新落回敞开的紫檀木匣之中。

“咔。”匣盖自动合拢。

阁内,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与吞噬之力,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满地狼藉,破碎的铜镜,昏迷的阿七,脸色苍白如纸、摇摇欲坠的邺无尘,以及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气息萎靡的靳苍野。

寂静再次降临,却不再是之前的死寂,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血腥与疲惫的沉重。

靳苍野抹去嘴角的血迹,走到邺无尘身边,递过去一枚散发着清苦药香的黑色丹丸。“吞下。你差点被它'吃’掉一部分根本。”

邺无尘没有推辞,接过丹丸服下,一股暖流散开,勉强压制住体内的空虚与剧痛。他看向合拢的木匣,眼神复杂。这香炉,比他想象的更危险,也更……“聪明”。

“它……似乎开始'认识’我了。”邺无尘沙哑道。

靳苍野看着木匣,缓缓道:“以'痕’饲炉,兵行险着。你让它尝到了你的'味道’,这并非全是坏事。但也意味着,你与它的羁绊更深,下次它'饥饿’时,或许第一个找上的,就是你。”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昏迷的阿七:“而这孩子……'烬核’已显,便如暗夜明灯。今日我们能阻一次,未必能阻第二次。'它们’不会放弃。”

邺无尘调息片刻,感觉恢复了一丝力气。他走到阿七身边,探了探他的脉搏,虽微弱,却平稳。“必须尽快弄清'源炉’所在,弄清这一切的根源。被动防御,只有死路一条。”

“或许……”靳苍野目光幽深,“我们该去会一会,那位似乎知道很多,却又语焉不详的云洄苑主了。他的'急事’,恐怕与今日之变,脱不了干系。”

邺无尘点头。顾枕书在此刻来访,绝非巧合。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阿七抱起。少年轻得如同没有重量,那淡金色的光晕在他皮肤下若隐若现,仿佛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风暴并未结束,只是暂歇。而下一幕,或许将在那云雾缭绕的苑囿中展开。握紧手中的紫檀木匣,邺无尘能感觉到,匣内之物在经过方才的“进食”与干扰后,似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寂”,仿佛在消化,又仿佛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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