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跛子,也是大家说的残疾人,现在已是白头翁一个,人到暮年总爱胡思乱想。某一日,我把自已的一生捋了捋,许久后终于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我这一生中发生了好多意外,除了母亲生我不是意外之外,我好像生活在许多意外当中,有的意外改变了我的人体形态,有的意外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有的意外让我耿耿于怀。
我叫刘长发,家里人都叫我发子,生在峡江山里一个叫溪沟的小村庄。三岁那年,我意外的发了一场三天三夜的高烧,浑身烧得像个滚烫的火球,湿漉漉的毛巾搭在额头上会嗤嗤冒热气,身上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我迷迷糊糊的躺在床板上,等着阎王爷来收。爹在屋里急得转圈圈,娘则虔诚的跪在神龛前焚香祷告。屋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根本出不了门,看来老天爷铁了心要来收我。
谁知第三天的夜里出现了意外,屋外雨势小了,我的身上也没有那么烫了,过了几天竟然完全好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出了意外,还是爹的哪个土方子起了作用,总之我意外的好了。可正当全家人为此而欣喜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我不能像从前一样那样走,那样跳了。我的左腿好像比右腿短了一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可我竟然没什么异样的感觉,大致是高烧三天,把我的脑子烧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根本不记得以前我也是一个健康快乐的娃儿,现在记忆里只剩下吃喝和老爹老娘了。
那次意外让我成了跛子,不能像村里其他伙伴两个肩膀平着走路,我只能一个肩膀低一个肩膀高的走路,在深一脚浅一脚中慢慢长大。爹和娘才不管那么多,仍和村里大人使唤儿子一样,也那样使唤着我,老娘经常的口语就是:“发子,快去给猪打点草呀,猪快饿死了,要不然咱们家就没有过年猪了。”要不然就是:“发子呀,别老看书了,快去摘点菜回来吧,要不咱们家要吃白饭了。”不管老娘怎么喊,我总是能按她的吩咐把洗碗,扫地,喂猪,背柴,刮土豆这些活儿干好,她心里乐滋滋的。老娘嘴里总说我很勤快,比村里最勤快的女孩子都勤快,这也是一个意外。还有一样更让爹和娘意外,我书读的意外的好,从小学到初中,我上学总走在他们的后面,可学习成绩一直在所有孩子的前面,老师没少表扬我,这也让爹和娘很是意外。最早的时候,我成了跛子,他们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可自从我年年都能拿到“三好学生”奖状的时候,他们的脖颈也慢慢挺了起来,最喜欢听别人说那句话:“你家那伢子不简单啊!”随后笑笑,那是真心的笑。
记得上初中那阵,学校离村子比较远,要按时到校,我就要比其他人起得早,别人可能还在睡梦中,而我已经出发了,经常是早上天还没亮时出门,太阳下山后才能踏进家门,中午不回家吃饭,早上上学的时候老娘会给我带饭团,我就在学校吃,余下的时间就是看书,写字,做作业。记得有一年冬天,天特别冷,虽然没有下雪,但地上是层冰溜子,滑得不得了,我出门后摔了一跤才发现的。老娘劝我不要去了,可我坚决要去。就这样十步一跤,反正我到了学校,我走进教室的那一刻,老师和同学们很意外,投来的目光中有一部分是温和的,我心里顿时热乎乎的。
那一年,我初中毕业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一个跛子能读完初中已是破天荒的事了。我很清楚,自已这回可以彻底回家了,以后就只能和家里的猪羊鸡为伍了。我爷爷说:“发子,你很了我不起,你是我们刘家第一个秀才,可以光耀门楣了。”我知道,这是爷爷宽心的话。不过,我是刘家第一个念书最多的人,这没错。我爸没念过书,爷爷也没念过书,爷爷的爷爷更没念过书,现在我的确是刘家最有学问的人,可我高兴不起来。我还想去念书,不是我懒惰,我知道,这山外还有更高的山。那时区上刚刚开办了一个高中班,名额很有限,一个村只有一个名额,要想上很难,除非学习好,我学习确实很好,可我不是正常人,我不知道学校收不收像我这样的残疾人。
那一天,好像是个大晴天,风和日丽,我看到高中班的大门开着,同学们都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我也想走进去,可当我走到教室门口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风,硬生生把我吹到了山上,羊瞅了我一眼,没理我,我也没理它。我又跑到学校,再一次准备走进教室,还是一股风把我吹跑,这回把我吹到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急得大哭起来。我娘听见哭声,过来看我,赶紧把灯点着,我这才知道,自已做了一个梦。
那年正月初六,年气还远没有过去,村里人还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气氛中。我爹手里拿着一张什么东西摇晃着,气喘吁吁地跑进家门,都有点语无伦次了,上气不节下气地说:“上得了,上得了,发子上得了。”一家人让爹弄糊涂了。娘问:“啥子上得了,你舌头让蜂蜇着了?”
“发子考上高中了,他上得了高中。”老爹这才把原由说出来。其实,自打初中毕业学校组织统一考试之后,我的心一直在忐忑之中,只是没有对爹娘说而已,像我这样的身体状况能不能上高中,真得很难说,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反复在想,如果上不了高中,我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像老爹一样每天上山钻沟,和泥巴打一辈子交道?可我心有不甘。
爹带回来的那份录取通知书让我很意外,我有点不相信,可它就摆在柜子上。我看了又看,翻过来翻过去,那上面端端正正写着我的名字“刘长发”。
可我还是不信,问:“爹,你拿差了,应该不是我这个‘刘长发’。”
爹拍拍我的脑瓜说:“傻儿子,咱们村里就你一个刘长发,这可是公社让大队长捎给我们家的,不是你,还能有谁,准没错,你是高兴糊涂了。”我一直瞅着那张录取通知书,觉得它发着金色的光芒,把我们的老屋照得金光闪闪。
晚上,爷爷拿出他珍藏多年的老酒,摆在桌子上,对我爹说:“他爹,让他娘弄两个菜,咱爷儿仨个喝两盅。”那一晚爷爷说了好多话,他说我是刘家百年来第一个秀才,他说能到区上去上高中,去读书,肯定比秀才还秀才。爹说:“你是咱们沙坪坝第一个高中生,不光是咱们家的光荣,还是整个大队的光荣,这个年过得太好了。”
这个意外惊喜把全家人调动起来了。爷爷和爹商量,赶紧叫木匠给发子打一个箱子,要上好的木头,老娘给我缝被褥,要用最好的面料,棉花要用新的,没有了就去借。一切为我上高中的各项准备工作在家里迅速展开了,就像要打一场决定命运的战斗一样,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远近闻名的木匠把式老王头来了,又是锯又是刨的,叮叮咣咣一整天,在太阳快要藏在山后头的时候,一口大气结实的红漆木箱做好了,方方正正的放在我们家堂屋的地面上了。老裁缝杨婆来了,在她的飞针走线之间,一个两头花布、圆鼓溜鬏、一挨脑壳就嗦嗦直响的冬瓜枕头也缝好了。老篾匠也来了,不到半天功夫,一个玲珑精致轻便的花背篓出现我的眼前。
从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起,我就做起了上学前的各种准备工作。背着自已攒下的棕片到集市上去,把它们全部卖掉,换回来的是笔墨纸砚和各种作业本。也把自已喜欢的书从各个角落里一本一本找出来,整整齐齐摞在一起,装到箱子里。还特意把从舅舅那里弄来的一本《中师语文》带上,因为那里面有《杜十娘》《窦娥冤》等感天动地的凄美故事。爷爷的手电筒是他的心爱之物,也是生活所必需的,因为他晚上起夜要用它照亮,可他老人家还是忍痛割爱送给了我,让我用它照着脚下的路,这样才能走得稳走得好。其实,它还有一个重要的用处,就是夜里用它来读书。当然,这个我没有告诉爷爷,这是我的秘密。
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正月十六高高兴兴地去报名,开启新的人生旅途。
可十五日傍晚,爹从外面回来,把锄头重重的摔在地上,那股狠劲能打死一头牛,他朝屋里大声喊道:“发子在哪儿?发子在哪儿?”我不知所以,还兴冲冲地跑到老爹跟前,问:“老爹,啥事儿这么急?”
“我可怜的娃儿,你这书读不成了,大队捎话来了,说你身体残疾,不能上高中,录取通知书作废,改录胡胜利了。”爹说这话的时候连嘴唇都在颤抖,牙齿磕的嘎嘎响。
这个意外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啊!我一下子被打懵了,瘫坐在地上,半天没言语。
老娘过来劝:“发子,我娃儿不要这么发呆了,不读书就不读书,你爷爷你爹和我,我们都没有读过书,这不是过得好好的嘛,读书又不能当饭吃,不读也罢。”
我“噌”从地上站起来,大吼一声:“我就是要读书,不让我读书,我就去死。”说着一下子冲到屋外。
老爹见状连忙跟了出来,在屁股后面喊道:“不要做傻事,发子,我们还要靠你养老哩。”你还别说,爹最后一句话提醒了我。我是爹唯一的儿子,也是爷爷唯一的孙子,肩上的担子重着呢,我怎么能撇下他们不管呢。我收住了奔跑的脚步。
胡胜利,那不是我的同班同学吗,我们是一个村子的,他学习不怎么好,爱耍贪玩,学习很一般,根本排不到班里前十名,如若我上不了高中,轮谁也不该轮到他呀,我不得其解。
我不愿意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眼泪都哭干了。爷爷到底经见的世事多,他让我爹想办法找找人,打听一下症结到底在哪儿,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我老爹沉思了半晌,突然把大腿一拍,大声说:“有了!”那一巴掌能把山里的一头豹子扇晕。
原来,邻村我姨娘家的昌林也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他也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明天肯定去报到,昌林的父亲就是我姨爹,他是我们亲戚里最厉害的,可不得了,是区粮管所的主任,他肯定能跟高中的校长搭上话。我老爹打算让我姨爹当面问一下校长,发子通知白纸黑字的事,怎么能说变就变了呢?事不宜迟,老爹连夜就去了姨爹家,去的时候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把能带的好东西都带上。老爹很晚才回来,带的东西姨爹他们只留了一吊腊肉,其余的老爹原分不动的带回来了。
姨爹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发子是块读书的料,让娃好好读个书,说不定将来能干点什么,这个事我应了,况且我与校长关系不错,想他不会驳我的面子,你们就等消息吧。”
那一夜是我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夜,我怎么等,天就是不泛鱼肚白,结果我睡着了,天却亮了。那一天也是最难熬的一天,一整天我与床板平行,目光与床板垂直,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屋顶发呆,想不起吃饭,也想不起喝一口水,家里也没人来打扰我,我感觉那黑漆漆的屋顶随时可能塌下来,我想让它快快塌陷,我希望世界末日赶快来临,这样我不必这么痛苦和煎熬。
忽然,我从床上坐起来,一个念头闪过:“我不能等死,我要呐喊,不然有谁会知道一个残疾人超乎常人的付出和苦难。”我给校长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校长!我叫刘长发,本来是你校录取的新生,可是,昨天大队通知说你们不收身体有残疾的学生,换成了别人了!我想请问,天下残疾人连读书的权利都没有了吗?你们怎么能肆驳夺一个残疾人生存的权利?你们凭什么不要我了?我期待您的答复!
信写好后压在书本底下,我在等,如果姨爹那儿得不到准信儿,我准备自已去学校,当面质问校长,大不了这学不上了,也要把事情搞清楚。
日头一点点偏西,眼看着就要掉到山坳那边去了,日头一掉下去,就等于我们的希望破灭了。正当我们一家人望眼欲穿时候,姨爹急匆匆破门而入,来不急喝口水,喘着粗气说:“等急了吧,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发子可以去上学,明天就去报到。”
全家人心里的石头瞬间落了地,爷爷连声说:“老天爷开眼了,发子他娘,给佛爷上香。”
原来,姨爹安置好昌林后,直接去找了当时的校长,得到的答复是:“录取通知书是学校革委会签发的,不可能更改,通知书上是谁的名字,谁来报到,明天是最后一天,必须按时来报名。”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爹就上了路,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意外的与胡胜利和他爹打了个照面。不同的是他们是出校门,我们是进校门。可那父子两人眼睛里射出来的那一瞥,让我不寒而栗,仿佛我应该是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的那个人。
这一瞥着实让我很意外,我是不是不该踏进这个校门?从那一刻开始,我怀疑自已。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把录取通知书视为珍宝,藏起来。
现实是冷酷的,在这个学校里,我是一个另类,尽管学校上到校长,下到代课老师都对我关爱有加,可同学们总是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不知道他们都说些什么,是不是议论我上学的合法性。总之,他们背着我说这说那,让我不自在。毕竟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能跟他们上早操,不能上体育课,不能参加运动会,总之与运动有关的活动,我都不能参加,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远处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跳,看着他们奔跑,看着他们欢呼雀跃,在别人的眼里,我就像一个被人遗忘的弃儿,在世界的边缘徘徊。
事实上,我自已并不是这么想的,不能参加各种户外活动,那我就用更多的时间学习,这使得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男生们早就不服气,暗地里和我较劲,可总是考不过我。虽然我一直很低调,可他们却把我当成假想敌,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和我较真,多数时候我会忍让,不与他们计较,可一味的忍让,他们以为我软弱可欺。
一次,他们在又教室闹腾,一群人吵吵嚷嚷在那里扳手腕,我在看书,可实在吵得不行,我夹着书本往教室外走,一个男生拦住我,说:“别走啊,你也来一把,让我们看看瘸子的臂力如何,腿不行,不会胳膊也不行吧?”那一群家伙们的笑声中充满讥讽和侮辱。我被他们激怒了,把手里的书狠狠地摔到课桌上,大声说:“欺负人算什么本事,来,你们谁最强,跟我扳,输了不准哭爹喊娘!”
我那一声还真把他们镇住了几秒钟,可很快比他们讥笑声淹没了。
一个他们认为最强的选手上场和我扳手腕,没出一分钟,对方那只手就被我重重的压在课桌上了,连反手的机会都没有。在一群人面面相觑的奇怪表情里,我拿起课本,缓缓地走出了教室。我赢了,他们很意外,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他们有所不知,我自幼腿脚不好,就特别注意锻炼自已的臂力和腕力,老屋前的那个石锁就是我练气力最好的工具,一口气能提二十多下,爹都提不了那么多,还有老爹挑水用的大木桶,我一只手就能提着满满的一桶水回来,连个大气都不喘。
记得在家的时候,我练石锁经常满头大汗,每次娘总心疼地说:“我的孩儿,吃的干饭都给了石锁,它又帮不了你。”我说:“娘,你不懂。”娘摇摇头说:“我不懂,就你懂,就知道跟石头较劲。”娘哪里知道,我这是跟自已较劲,跟不公较劲。
一天,正在上数学课,班主任突然进来了,我正纳闷,他怎么进来了,这不是添乱嘛。只见他把数学老师推到一边去,非常严厉地说:“请同学们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学校发现有人冒名顶替来上学,咱们把这个不知廉耻的人找出来。”
同学们很快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交给了班主任,可我的怎么也找不到,急得我满头大汗,最终在语文书的书皮里找着了,我赶紧交给班主任。
谁知,班主任看了我的通知书后,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找了半天,原来你才是不知廉耻的那个人,你看,通知书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我接过来一看,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胡胜利”三个字,我懵了。同学们都围过来嘲笑我,有的还给我吐口水,我躲闪不急,翻到悬崖下边去了。
我大声喊:“救我!救我!”结果被隔壁床铺的同学推醒了,他厌烦地说:“三更半夜的,你发什么神经?”
原来是一场梦啊!梦里情形我记得很清楚,我等不得天明,赶紧把录取通知书翻出来,用手电筒照了又照,看到那上面真切地写着我的名字,这才长吁一口气,搂着通知书睡着了。
那个周末,我把通知书带回了家,给娘说这个很重要,就像我的命一样,一定要放在最安全最保险的地方。娘说:“你放心,我一定把它保管好。”我看见了,娘把通知书放在佛龛下面的铁匣子里面了,那里面有好多宝贝呢。
回到村里,我听了一个消息,很是意外。胡胜利高中没上成,无奈之下家里把他送到外地,投奔亲戚去了,此后多年都没有音讯。这事一直让我心情很沉重,好像自已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两年的高中学习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我也是我们大队第一个高中毕业生,大队长很重视,意外被推荐到大队部当了文书。由于我表现比较好,工作认真负责,两年后意外地被破格录用成了一名人民教师,这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让我从一名高中生成了一名人民教师,还回到自已的母校任教,与昔日的校长和班主任成了同事。
我知道自已的一切都来自不易,因此在新的岗位上了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潜心钻研教学,谁知我的教学方法被学校表扬,被县上宣传,无意间我成了教学能手,去县里在几百人的大会上讲教学经验,还到市上接受表彰。我很惶恐,我就是一名普通的教师,教好书是我的本份,可组织给我了太高的荣誉,让我寝食难安,我唯有更加努力才能不辜负组织的厚爱。几十年的从教生涯,让我从一名普通学生成长为全国优秀教师,最后从教师岗位上光荣退休,可以说我的一生很圆满。
可退休后不久遇到的一件事,无情地打乱我平静的晚年生活。
一日,我在家闲坐,隔壁我的同门兄弟过来说:“他回来了,唉,真可怜啊!客死他乡,还是那样惨!”
我一头雾水,问:“谁回来,你说的是哪个吗?”
“还能有谁,胡胜利呀,就是当年被你顶了高中没上成的那个胡胜利。”老兄吸着烟缓缓地说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位老兄旧事重提,还是这种口吻,难不成在乡亲们的眼里,我这个残疾之人不该去上学,不该抢了别人的饭碗,我才应该是背井离乡的那个人。这个让我很意外,我舒坦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赶紧问:“他怎么了?”
原来胡胜利那年去外地投奔亲戚后,就一直生活在那里,也没有再上学,也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那里的小煤窑多,今天在这家干,过一阵子又到那家干,兜兜转转的,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一直平安无事,六十岁后也闲散在家,可就在前一阵,一个老板请他过去帮忙盯一下矿井,谁知竟然出事了,被埋在井下了。儿女们本来想就地安葬,可胡胜利生前有话,不论他什么时候死,都必须回到老家。这不,孩子们把老胡的骨灰送回来安葬。
安葬那天,我去给胡胜利上了香,烧了纸,也磕了头,可当我抬头看见胡胜利的照片时,心里一惊,他在盯着我看,那眼神似曾相识,多么像几十年前的那一瞥。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胡胜利和我是同桌,他要把我从长条凳子上挤下去,还拿出了录取通知书,我看清了,那上面的名字是“胡胜利”,最终,我在同学和老师们的注视下,背着书包走出了校门,一不小心,掉到深不见底的悬崖下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醒了。此后,再也无法正常入睡,感觉我的魂魄已离我而去,只剩下一个躯壳了。
直到那天意外地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校长,他的一席话才把我救活了。
前几日,我高中的班主任通知说有一个聚会请我参加,并且很严肃地说我必须参加。既然班主任这么重视,我也不好找什么理由,就拖着身残心也残的躯体去了。在聚会上,我见到高中时的老校长,也是我后来的同事,也是我一直很敬重的长辈。他见我如此憔悴,问其原因,我只好实话实说。
老校长劝解道:“你真是愚昧到家了,枉你为人师表这么多年,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白纸黑字的通知书,还有学校革委会的红色印章呢,你怎么能不信呢?”
“我当然信,可心里总过了那个坎。”我说。
别看老校长已经八十岁的高龄了,可他对当时的事情记忆犹新,他说:“虽然当时处在特殊时期,但登村中学录取还是以成绩为主,区委也很尊重学校的意见,你们大队有一个名额,自然给了成绩优异的你。不过,在录取通知书发出后,区委黄书记亲自到学校找过我,问我为什么会录取一个残疾学生,还说登村高中不是为残疾人办的学校,你这个学生不宜录取,应该换掉!我说学校也是一级组织,通知书我都发了,这就如同你签发子一份文件,能过几天又宣布作废吗?这个人不能换!况且这个学生品学兼优,我为什么要换?他还是一名残疾学生,我们应该给他敞开求学之门,不能让身体有缺陷的娃娃抱憾终生。但黄书记临走的时候,叫我‘看着办’!我没管那么多,顶着压力没有改。你是我招收的第一名残疾学生,学习又是那么优秀,是个人才,我怎么能放弃呢?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你没有辜负学校的期望!事后我才听说,那个黄书记是胡胜利家的三姨娘的远房兄长的孙女婿,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嘛,即使八杆子打得着,那也不行,啥事得讲个原则,是不?”
老校长一席话解开了压在我心底的死结,心里一下子豁亮多了,这个意外收获救了我,足以让我余生心安。老校长不但成就了我,还救了我,他是我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