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魏
我念小学时候,大哥传二哥,二哥又传我的一件黑色灯芯绒褂子,一直伴我每天上学下学。毕业二十年后,老同学们汉阳聚会,我同学杜恒文还记得我小学时代那一件老旧的黑灯芯绒衣。那年代家家户户都这样,子女众多,家里一件衣服老大穿,老二穿,缝缝补补没得换。
记忆中,还有一只淡蓝色皮革书包,那是我母亲托人从街道皮革厂带回来的废料,下了班与洋园街卖冰棒的魏妈妈,在缝纫机上轧制而成。书包制作成功,我斜着眼嫌土,怕同学们笑话,为女同学所鄙视,死不愿背。我母亲好说歹说,最终还是无奈地套上了。那样套了一段时间之后,先前的自卑日逐淡去。每天上学,进教室抽屉里胡乱一塞。末后脏得看不见本色了,二姐嫌恶心,实在看不下去。星期天不上学,浸在木脚盆里,使块肥皂胡乱涂抹,刷子一刷,便光洁如新。
周一,走上学路上,好心情。
跑去学校,却没任何一个女同学多看一眼,弄得沮丧。
我小学时期,记忆中最早同桌的女孩儿叫邓雪静,她妈妈在武昌洋园供应站上班,她还有个哥。雪静女同学,象初雪一样安谧而恬静。
之后一个同桌女孩儿,叫孙振宇。睫毛长长,眼中熠熠神采,笑起来雅丽清纯。彼时男生喜欢给女生起外号,张三吕四王二麻子陈大吊吴大吊等等。不知何人,封孙振宇绰号“撇脚”。其实孙同学天资颖悟、活泼好动一优秀女孩,不见任何残疾迹象,撇么事撇呢?鬼扯。
之后,混初一。第一学期,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跟女孩儿同桌。
武汉冬天不供暖,寒风蔽江而下,瑟缩在窗口蒙着塑料布的平房教室,耳闻破烂的塑料布于风中哀鸣,脚冻得梆硬,然心中一丝暖色。
彼时社会尚造反,于反潮流的喧嚣中,没一间安静教室。
那一段时间,学校分班遵循部队编制,年纪与班,叫作某连某排。
女老师有二,皆杜姓。大杜老师教数学,思维缜密、严谨不苛,逢监考,眼镜片灼灼寒光,诸生胆寒。另一个小杜老师,要年青一些,教语文,听口音乃外乡人。小杜老师可能是第一次教书,走讲台上,黑板上唰唰唰板书,底下学生便忍不住挤眉弄眼。小杜老师那一笔板书,枯枝残戟、春蚓秋蛇,写得前无古人。用武汉话形容,叫丑得昂。
不知是为工农兵学员,或知青?
大杜小杜,曾因意见不合龃龉,当着众学生嚷了一架。
同桌女孩儿,叫刘宴。
刘宴芳兰气质、才艺出众,打小学时期,就是咱排上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逢演出,一众小妖花枝招展,台上扭起小腰,台下乱看。
初一开学不久,因顽劣不向学,我父亲焦燥得紧,有一天竟然跑教室外窗户前,眼瞪着我上课。我父亲嘱托刘宴,你学习好,往后多帮他。刘宴二条小细白胳臂,趴桌上羞羞笑、不语。那一天正当大杜老师的算术课,上课时她偶然看见我父子这一幕,深表同情。之后心情好的时候,便常训诫我:“魏豪勤你还贪玩呐?看你爸急成那样!”
惭甚,自认天下第一罪人。
我打小,略有几分国文天赋,课间偷偷摸摸窥《水浒》。算术,则糊涂。之后逢考,思谋着把分数略拉高一些,见父母也体面。焦虑之下,考试窥伺刘宴答案。刘宴警觉,二条小细白胳臂遮拦住,趴起。
心里呃!
刘宴淑质颖慧是个人精,走哪人缘好,后来铁四院幼儿园当领导。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旬,中铁四院热火朝天大京九铁路时。我随副院长黄川,采访京九北端,一天、不知是何原因,闲聊时候黄院长咵天咵到刘宴老公。刘宴老公大名张金汉,自幼淬练独门绝技:打甲鱼!
武昌洋园一带,凡钓者、皆知其名。
“随哪个湖塘沟汊,只要是有水的地方,王八甲鱼露头,没得跑!”
黄川院长曾任子弟中学校长,英才卓荦兮、桃李天下。
刘宴家一年四季甲鱼吃不赢,使开水一烫,冰箱里塞不下,烦死。
清一色野生甲鱼,羡慕!
当初,若误嫁同桌某男生,才质平平、了无一技,则没得吃。
同桌女生,与我在课桌上划了线的,唯独一个。
那女孩儿,叫邹丽敏。
湖南长沙那边、湘人,有些辣。
如果用小学生作文口吻描写她,应该是这样的:邹丽敏是我的同学,她长着一张团团的脸,又白皙又光滑。她的两只眼睛,看上去又黑又亮,就象一对黑葡萄。她歪着头思考答案的时候,缩着脖子,蜷着脸,活象一头机灵的小花猫。头上扎了对蝴蝶节,看上去可爱极了。
我与邹丽敏一开始同桌相安无事,所谓两小无猜。
交恶,始于一坨猴皮筋。
有一天,课间休息时分,我正操场游荡。课铃骤响,人都踏着铃声朝教室狂奔。正在此刻,忽见前边一个女生,口袋里弹出一个东东。
细看,一坨黑色橡皮筋,女孩儿们的最爱。
我迅速跑过去,蹲下装作系鞋带,此刻操场上已空无一人,甚好。
这橡皮筋改姓魏之后,其实早先准备送我二姐的。后来因为我偷喝了她的半份汽水,汽水是我母亲从厂里带回来,每回俩娃一人一半。
二姐追着我打,弄得没脸、就没送她!
捡到橡皮筋那几天,小心收藏于书包里,进出教室,俯视众女生。
有一天课时,橡皮筋从我书包里意外掉出来,在地上弹了几弹。邹丽敏正好背着书包踏进教室,被这弹了几弹,弹亮了眼。惊喜异常。
“送给我,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不送?”
“不送就不送!”
邹丽敏貌仅中人,并非很惹眼那一类校花。她犹豫了一下,虎起猫脸不乐,眼神黯下去。过会儿,她扬起眉毛,眼神又亮起来了。
适才脸上不悦,一风散。
“我也送你个东西,我们换,好不好?”
我心中疑惑,猜她能拿出个甚来?其实,她已经早把我猜死了。
“我爸爸那里,办公室多得很!”
她有意卖个关子。我望着神采飞扬的同桌,傻猜。
“不就几个烟盒子唦!我们家一打一打的,明天都拿来,我们换!”
她这话,瞬间戳我心上。
男孩都喜欢玩烟盒、弹珠子、打弹弓什么的,背着大人放学就搞。
我心中一阵狂喜,立马成交拿给她。
橡皮筋的主人,转眼易主邹丽敏。她家大批烟纸盒,在遥遥招手。
我一不小心,被人轻轻绕过去!
万万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眼神清澈一灵猫,竟然那样深的套路!
我的白日梦,正式开始。
要说她爸抽烟,我确实见过,是在学校操场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
火红年代,学校常常有工宣队进驻。
有一天下午,竟然高潮起来。学校搭了台子,台上横幅台下口号。
上边支派十几名工宣队员,台上杵二排人,开展形势与政治教育。
子弟学校操场上,小学生们黑压压一片。
带队指挥长,正是邹丽敏她爸。极英俊的一个,帅气的兜腮胡子。
李校长率一众教职员工,恭恭敬敬。
她爸烟瘾很大,坐那儿一枝接一枝。我则留心他桌上的烟盒,绝非游泳、圆球、黄金叶、大公鸡之属角把钱一盒的大众货。那烟盒色泽金黄,上边飞翥一只美丽的凤凰!
看这牌子,足见身份与档次。
那十几位,一个个轮流上台作报告,念稿子。至今还记得二句话,“既无外债,也无内债。”从下午,轮流念到日薄西山。小学生坐不住,时不时跑厕所。厕所在楼外、光线阴影,醺得眼都睁不开、死臭。
那一天,天都渐渐擦黑了,还有几位没发言的,稿子攥手上发烫。
邹丽敏她爸与李校长,察觉台下的不安与骚动。一商量,政治教育成功结束,散会!刹那间,百十学生操场拖椅子回教室,尘头大作!
乱糟糟,一片欢腾。
回教室那时刻,我只记着一件事,邹丽敏她爸烟瘾大,都高档烟。
自橡皮筋归属她之后,我心里成天充满憧憬,盼望邹丽敏给我把“一打一打”的香烟盒带来。一旦想象那个场景,禁不住在心中狂喜!
第二天,邹丽敏不紧不慢到教室来了,却不见香烟纸的消息。她放下书包,便长长叹一口气,脸上很惋惜的表情。
“唉,你不知道。太不巧了,昨天晚上我爸爸出差了,临时通知他走的。他的东西都是他自己放的,从来不让我们小孩碰!”
我知道她说的是烟纸,顿时心里凉半截,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我安慰自己。出差了?理由很正常呀,那就等吧。
一等,漫漫一个星期过去了。
邹丽敏该上课上课,该放学放学。你不问,她不言。
我憋不住。
一问,她那厢便蹙眉叹气。
“哎呀,我都忘了,爸爸昨天出差回来了,其实我早就跟他说了,他忘记了!今天急着有事,我爸爸一清早又上班去了,小车在楼下等着,他走的时候我都还没起床呢!”
我万分懊丧,又等消息。
过三天,一问、她又编出个小理由。
“天天问天天问, 我爸烦死了!我爸说了,他办公室还有好多好多香烟纸。最近工作特别忙,到时收拾好了,一齐都拿给你、放心!”
我一听,有数。
老汉真是个好老汉,到底做官当指挥长,替小学生想得太周到了。
我仰慕,且又羞愧。几张烂香烟纸天天逼着人讨要,太没量了吧?
于是,又安慰自己一番。
夜里做梦,都梦见五颜六色的香烟纸。一晃,又小半个月过去了。
邹丽敏象个老辣的钓者,鱼钩一旦吞进鱼嘴里,知道你跑不多远。
又过一段时间,这样那样理由绝对充分。不问呢,人家且懒得说。
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外后天,一直一直,让你吐不出钩。
明天吧?反正、放心、这点小事、我爸答应了,不会太久等等等。
各种各样似是而非的理由,从她那张红嘟嘟的小嘴里,冒将出来。
又一天,不死心,又问。她连忙就说。
“香烟纸?别说、我爸从大楼办公室带回来了,放在家里整整齐齐一堆。我简直拆都拆不赢,放纸盒正准备拿给你的,你猜怎么了?”
我眼前万朵金星,简直喜屁了。往哪猜呢、同学?
邹丽敏把玩耍弄之下,我天天跟坐过山车一样,悲喜于大起大落。
那一段时间,我家在楼下的院子里,可爱的母兔子下了一窝小兔。
每课,老师讲台上神马浮云。我脑子里不是香烟纸,就是小兔子。
我终于开始怀疑她了,她所说的一切一切!
愤怒之下,眼睛捉着邹丽敏圆圆的猫儿脸,冷瞅。
她一对猫儿眼滴溜溜圆,狡黠可喜模样。若逢她走神时候,两条眼线在遥远的天边飘忽游荡,神秘而不可窥测。有时候她擤过鼻涕,鼻沟间还残留一层浅黄鼻渍,不太女孩。二三鼻毛,鼻孔处探头探脑。
她每回说话,都一幅指天誓日的表情。这一回,还演得如此投入。
“哎呀、香烟纸被我妈看见了,以为我爸不要了,拿去卖破烂了!”
她每回一“哎呀”,我就知事情又坏了,心里咯登不停!
但是,她始终刻意话留一线:“你放心,我妈认识那个收破烂的!”
……
我终于觉醒了!
那之后,我不再听信她的鬼话了,我与邹丽敏彻底闹翻脸。课桌上,某年月日,以白粉笔、赫然沟泐一道边线,楚河汉界、不相往来。
孩提时代的事情,想想很可笑。
那坨肇事的橡皮筋最终下落何处?几十年过去,已然漫漶不清。
总在想,当初要没那个小玩艺,就不会有女同学在桌上划线吧?
之后一个新学期,都开学好久了,竟然没看见邹丽敏同学。
之后一道传闻,说是邹丽敏转学了,听说随她父母回了湖南长沙。
——自此,便参商睽违,半个世纪惜未再见。
同桌的丽敏,你还好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