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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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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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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辈子

太史·魏

一、

我念初一时候,胸无大志、顽劣不向学。有一天上课时间,杜老师正授课,窗外突然来了一个人,不说话,站那儿一直拿眼瞪我。末后,他回家说了一句话,此生未曾遗忘:“勤,要努力!”

窗外那人,是我父亲。

若干年后,我拿了个省级作家证。读书写作,取饿之道也。

父亲若地下有灵,怎么看?

二、

我父亲与我五叔双胞胎,上边仨哥,还有一个大姐,叫魏贤。

双胞胎落地不久,要起名儿。起个啥名好呢,或荣宗耀祖、或光彩门楣,或出人头地青史留名啥的?我爷爷魏生就一赶马车的大老粗,日子琐碎寒酸。穷家小户忽然又平添二张吃饭的嘴,愁人。爷爷猴在门首悲喜交集,叹气:“咱家穷了几辈人,劳累一天回家来,不想动,见天光想吃些好的。这辈子吃不上,就看后辈了。后辈混出息了想吃啥有啥,那就一个叫猪、一个叫羊吧。”

于是弟兄俩,兄者道珠;弟则道祥。

虽如此,生活与精神寄托都有了,日子还是苦。

三百年必有王者兴,然平头百姓们只能日出而作,随俗苛且。

我爷爷过世早,身后连张写影都没有。族中老辈们偶或口传,系因严重皮肤病而过世,死后葬瘗河南西平县城老汽车站东南角上。爷爷升了仙,老魏家家大口阔,生活重担全落到我奶奶身上。我奶奶胡文,三寸金莲,缠得一双好小脚,人丁旺盛而子女众多。美貌的小寡妇竟也操起鞭子出街衢赶马车。县城哄传,是成一景。

奶奶迫于生计,压力大要调剂精神。一生无它好,唯嗜烟。

我父亲与五叔叔,事母至孝。闻唤,则立奔。哥俩起小会走路后,能帮家里做的事,就是相携我大伯第二子万根,三人绕着西平县最繁华的东关塔一带,或戏园子或庙会,拾烟头。路逢吸烟之人,眼直直地瞅人家。烟主觉察,被仨破孩子盯得泼烦,烟头一扔转身走人。上前一脚踏灭,然后又上别处拾去。一拾小半天,叔侄三人并不觉死的慌。烟头拾家来,破报纸堆一堆,最幸福的事,就是给奶奶剥烟丝。人生,乃享受生命的节点与过程,奶奶娴熟地卷烟点火,两眼一眯缝,为苦难岁月中最享受的时刻。

北方有话,“有苗不愁长。”

新中国成立不久,老魏家也转了世运。某年月日,两顶喜庆的青布小轿,从不同方位,自乡间迤逦县城东关塔下。这一天魏氏祖宅喜气洋洋,双胞胎双生同日成婚,一炮炸来俩新媳妇子。

街坊四邻,黑压压围着乱看。

婚后,我父亲外出参加了革命工作。数年后,根据工作需要,又带着我母亲相继辗转北京,南昌之后,最终扎根湖北武昌。老家人不识武汉,逢北上返乡,迎门一句吆喝:“汉口的回来了!”

见了在武汉出生的晚辈,示之以亲切嘲谑:“南蛮子回来了!”

北方话蛮子,指鸡公山以南之人。

自父母在汉扎营,门风开明宽恕。单位有人家,长辈后辈同操一土音。我们家与别家不同,父母从不强迫我们子女习家乡话。

我奶奶在世时,且不说女辈,儿孙们仅男丁就达十九人之众。逢老家团聚,前堂后屋鸡一嘴鸭一舌,这也是我父母最幸福的时刻。父亲曾收藏一些老旧发黄的照片。其中一张全家福,魏氏祖宅门前花团锦簇人丁兴旺,遗憾照片里没爷爷,眨眼下世好多年了。逾数年,后代们在武汉开枝散叶。不久,遭遇三年困难时期。父母历千难万苦,将我姥爷与奶奶,打乡下接出来,以粗衣砺食熬过了那段至为艰难的时刻。末后,光景略强些,我们家从马路那一头,搬到了这一头。陆续就有北方亲戚,因这样那样的琐事,背着萝卜红苕大白菜挤上绿皮火车,沿京广线过鸡公山抵达武汉。乡下老汉的装束,与敌后武工队无二致。身上一股浓烈的土腥气与汗臭味,来家、一边兴奋咳嗽,一边朝地板上豪放地吐痰。

痰罢,上前使脚就地一跐转个圈。城里人相互诧异,也不说。

彼时城市生存环境,亦清苦。

若干心胸褊狭的居民人户,一旦乡下来了客,象反扫荡一样。家中好吃的坚壁清野,不使人见。客人散去,再取出供自家享用。

我父母古道热肠、光风霁月,回回罄其所有以待老家客。我母亲厨房忙不过来,父亲也钻进去帮忙捯饬,热气腾腾端上桌子。我父亲对于北方面食,擀面包饺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父亲有一个关于烹调的独到见解,是谓:“咸香咸香,不咸不香。”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客人一碗方罢,桌上又劈手夺人家碗,给添饭。劝客时,掏心窝子一句话:“吃吧、别作假,吃饱不想家。”

一众乡间饿过来的人,莅武汉尝鼎一脔,且喜且疑恍然如梦。

席间,我父母尤喜听老家人说故乡事。谁谁家的小子定婚了,谁谁家的闺女出门子了,办喜事都随的啥礼啥礼,看多排场;谁谁家新媳妇进门,长得不中看还光与婆子嗝气,从来不叫人;谁谁家的娘老了,起因是走得好好地,忽就撂一轱辘子殁了;谁谁家结网兜,起了三间大瓦房;村会计贪污,叫公社兜住抄了家,孩子没人管;谁谁家父子不和,成天打哩隔哩;谁谁家闺女生性风流,疯。我父亲平生切齿之事,乃子女不学好。养子不教,奇耻。

说过了,彼此唏嘘叹息。

老家人久惯旱厕,不谙我们家卫生间的抽水马桶。咦,这啥?使绳子一拽,“哗啦”一下,怪吓人。有远客,宁愿往公厕上跑。

若客来人众,我父亲则连夜叠床架屋。几个小的,都塞去亲邻家。入夜,沉浊的呼噜声、莫名的呓语、磨牙声、滋滋的放屁声、翻身时床板咯吱声、悉悉索索鼠行声、和平大道工厂锅炉放汽尖啸声、武昌北火车站汽笛声,种种混响交织一处,是成天籁。

我知道,父母们非常享受北方亲人来家,弥散的气息与味道。我家卫生间顶蓬上,每年度过春寒,常常将冬天铺床的一张草垫子取下来,悬在那里。也不知是何年,这个草垫消逝留存记忆中。

三五日罢了,客走主人安。父母则步行徐家棚轮渡码头,送客过长江至汉口大智路火车站。欢欢喜喜告别之后,原路回家来。晚间躺床上,神魂尚牵挂北返客。母亲就问:“这都几个钟头了,估摸快到信阳了吧?”父亲鼻子一哼:“早过了,快到驻马店了!”

父亲走南闯北,门儿清。

客回乡,心存感激,从无一人怨恨散闲言。称赞汉口的,中。

三、

老家访汉之人,六七十年代为最,各色人等、面目迥异。

大伯家的长子大毛、无业,心眼灵活会来事。三不三掮二筐鸡,扒荒(货)车南下武汉兜售贩卖。当时民间经济为政府所禁止,定性为投机倒把,结果鸡被铁路警察查扣收缴。好在我父亲也是铁路保卫部门同行,带了证件匆忙赶去,说好话将鸡讨回来。

大毛当年这类事没少干,回回费老鼻子劲,回回都一地鸡毛。

我们家,连他个鸡爪子都没见过。

大毛空手拍巴掌来家,话头硬、眼四处溜,吃喝罢起驾走人。

彼时,也常常有老家人访武汉带了鸡来。天色未明,鸡们在我家阳台上咯咯咯雄壮打鸣,听得人满心欢喜。但是那些鸡,在我们家打个转照个面,父亲朋友多,义气、又不知拿去送了何人。

我大伯第二子万根,魁梧雄壮,在平顶山煤矿当矿工。有一回井下遭遇瓦斯,再晚一点小命不保。惊魂之后,到武汉来将息一段时间,面色阴郁,言语短。我父亲怜悯侄儿鬼门关上走过了一遭之人,每日饭罢,便令我陪万根哥去长江边上吸些纯净空气。

大伯家第三子盐根,本来我父亲殚精竭虑想弄他到武汉参加铁路工作,耗费许多人情周折,最终铩羽。老话,人算不如天算。

另一年,我大伯家第四子法根来汉看长江大桥。法根耳背,人憨厚、说话瓮声瓮气。吃饱喝足罢了,拍拍肚皮问我父亲:“达(叔),我吃饱了,弄啥呀?”父亲冷笑:“你端个椅子,楼上楼下跑它八百圈!”之后老家又来亲戚,我母亲言及此事,就笑。

大伯家老五老六扒荒车也来,一个好看大桥,一个好猪头肉。

某年夏,三伯的二女子美华,风风火火率七八位年青同事游武汉,一半男,一半女。其中一周女,姿华妖冶、貌美如花。父母见了这群,吓一跳,定住神又张罗吃又张罗住。住宿如何解决?七八人男女分室,床上竖着躺,脚下放凳子垫脚。家里小的,支应亲友处。那几天,父亲早早下班来家,助母亲擀面烙馍煮面汤。

记忆中,那是家中来客最多的一次!

美华姐在此之前,曾带过一个绣花枕头男朋友来过我们家。那男的戴个挺时尚的军帽,小眉小眼、言语之间拽曳几分娘娘腔。俩出门逛武汉,上大街上走散了。娘娘腔焦虑,站个电线杆下,冲着满街人高呼:“美华、美华!”武汉人素轻河南话,乱笑。其实美华姐就躲在附近,就是不理他。末后呕一场气,一别两安。

有一回老家来个孕妇,吃了就吐。哕得不能行,父母并不嫌。

也有些手脚不咋干净的亲戚跑了来。某年春上,来个乡下亲戚医眼,这厮临走,把我二姐的裤子顺走了。父亲心鄙之,不言。

老家那厢,也常来些不相干的人。有一年到了一位,乡镇企业干部打扮,为单位到汉采购机械零件,来家寻我父亲。正好那天父亲不在家,我母亲捅炉子炒了几道热菜端上桌。那人使筷子在盘中翻个底朝天,没见嘎嘎。沮丧万分,说一句:“恁这汉口,菜里咋会木肉?”父亲来家,母亲一对说,想半天也没想起是谁。

又一回,一乡下莽汉,发了半火车皮笤帚到了武汉西货场,寻家里来。父亲无奈,跑老干处借个架子车,小伙拖着沿街叫卖。卖一天来家,吃饱喝足了,在楼下揎拳捋袖练武术。货罄,走人。

我二哥,最不耐乡客。等他们一走就骂,乡下来的、嫌死人!切齿之声可闻。但他从来没勇气敢当着父亲的面骂,他清楚骂老家人的后果不仅仅是挨撅的事儿。我父亲若是拿眼一瞪,他那厢、脑壳一挖。我大哥,一生言语短、性子执拗,也不太待见老家乡下亲戚。有一年,大舅的女儿美兰姐到洋园卖冰棒的魏妈妈家,一把鼻子一把泪。“哭啥呀?”“豪杰撵我哩!”豪杰,俺大哥。

我五叔在县城搬运站,一生勤谨。虽一年四季下力不小,好歹算在编职工。年青时候,隔三差五、常南下武汉看他哥,也顺便看看印在人民币的上武汉长江大桥究竟长啥样?老兄弟俩双胞胎,我父亲单位同事,常误会彼此,跟在后边老魏老魏撵着叫。我五叔笑得一脸歉意,极谦逊:“我是他兄弟!”那人说,“哎呀、难怪,跟老魏长太像了!”如此情景,不止一次,只要来武汉。五叔至,我俩哥也知亲,表现得格外棉条,相跟着五达五达地叫,亲热地不行。我二哥同学魏建堂,绰号黑大,顽劣不羁。他父亲与我父亲同宗同籍,亲如一家。每回来家找我二哥玩,畏惧我父亲,进门前必逡巡一番,低声探询:“鼠鼠(叔叔)在家不在?”黑大儿时与众少年打弹珠,被我父亲撞见。并不打话,走过去背后兜屁股飞起一脚踢个趔趄,黑大怒骂一句跳将起来。翻眼搂喉一转身,竟然是我父亲,吓得转身飞跑。我父亲对子女家教严苛,尤其是做人。二姐衣服略浮艳,拿办公室一锁不叫穿。

我父亲和睦四邻,逢春节,年初一时候,楼上楼下给邻居们拜年。更急公好义,心善。有一年,武昌洋园来了一对父女乞丐,北方口音、逢头垢面,家家户户抢着关门。我父亲下班回家,听几个孩子们议论刚才这事,慌忙添了一满碗饭菜,下楼前去撵人。

时间不长,端着那空碗来家,叹息一声:“遭灾了,可怜人!”

我儿时逢冬寒不想起床上学,赖床。母亲唤几遍不理,猛睡。父亲见状,并不答腔,使个冷帕子照我脸猛地一呼噜,睡意顿消。

有时不想起床,不是骗赖是真头晕。那时候父亲就拿七分钱一两粮票诱导:“给,买个油角子(鸡冠饺)去吧。”遂精神振。

四、

文革期间,有一年夏。大清八早的,我家突然上门二三个穿六五式军装的解放军。当兵的干什么来?父母都与对方说了些什么?我尚幼不知。只记得他们来,在家里柜子箱子抽屉里,搜索什么东西。我好奇,扒开蚊帐朝外探头,有位解放军还温暖一笑。

这事平静地过去多少年,没人记起。

多年之后,我出外采访。外地偶遇父亲同事,向我托出此谜。文革时期,种种派系水火不容,甚至以坦克地雷机枪相互攻杀。父亲保卫处,当时有手榴弹枪械等武器。上边见事不妙,令我父亲立即将手榴弹危险品处理掉。怎么处理?成箱手榴弹,乘夜黑无人,至武昌四美塘岸沚,一一抛坠清漪。此事机密,罕为人知。

解放军突入民宅,是为收缴流散民间的武器。

父亲单位铁路设计院大楼,有一年突然火灾,远远望去窗口处烟焰烛天。大人小儿们哈拢去,站了半条街人,在那指指点点。正在此时,远远听见救火龙(消防车)的呜呜声越来越近。车到单位锅炉房那个角落,小儿们眼尖,都朝我喊:“你老头,你老头!”武汉话,老头乃父亲之意。类似四川人,称父亲为老汉。救火车队越来越近,人越围越多,打眼一望,只见我父亲立在驾驶室右侧,威风凛凛指挥车辆。那一刻形象高大,深为父亲自豪。

某年夏天,单位在文娱室门前的灯光球场放露天电影,小儿们奔走相告早早拖椅携凳占位置。片名不记得了,先放的是新闻简报,之后放的是河南人愚公移山精神《红旗渠》,这些都是黑白片。正片开始之后,放映至中途,观众仍从四面八方涌来,场地狭窄、发生了踩踏。灯光照射之下,尘头大起、人群混乱。这时候就听见父亲维持秩序,奋力高呼:“同志们,不要挤不要挤!”我们家早先,有二条吃饭的长凳子,没靠背那种,那天挤丢一条。

另一年,记得是个阴雨天,微寒。住铁路边水塘一侧的小八义的爸爸,因病痛折磨跳塘自杀,留下三个孤儿。这一家遭遇凄惨特别可怜,我大姐犹记当年事。说小八义的老娘,早先在国棉纺织厂当女工,工作勤勤恳恳努力向上,且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已列入发展对象。车间书记那个老几,阴险狡诈,欲擒故纵要试探小八义的娘入党动机。有一天,忽然将女工从车间调去扫厕所。

崩溃,发疯!好生一个家瞬间塌了天,小八义老头黯然投塘。

单位保卫处接警之后,父亲与同事们沿塘索尸。我挤在人墙缝,见父亲穿着雨衣神情凝重,他忽然就看见我了,眼凛然一横。我吓得赶紧回家,呈学习状。母亲很诧异:“勤、今天咋了这是?”

父亲有个小笔记本,我无事闲观,看见上边潦草文字记载:电力居委会反映,某楼某门洞某居民,思想反动,夜间偷听敌台。

内容琐碎,只记住了这一条。

五、

我父亲雅度弘毅、一表人才,于魏氏大家族,素负人望。

幼时,见过父亲的老照片。制服挎枪,阳刚帅气、不怒而威。

父亲常回乡,众亲眷扯皮打架、琐事呕气,这家来摆礼哩,那家又来摆礼。所谓摆礼,申诉公平正义,都请我父亲坐阵调停。

父亲乃中共党员,本族第一位国家干部,四邻八乡有头有脸。这个用老家众亲侄话讲,“数汉口四达(叔)有本事,能驾住辕!”

父亲北返西平,哪都不住,回回都住我五叔家,驻马店则落脚美华姐处,别家不去。那一种亲人相见欢喜的气氛,不能尽言。

西平本族人众,七拱八翘窝里斗,尽些自以为是,不肯消停的主。若没点阅历口才,胆略识见与智慧,则驭不住老少爷笼头。

父亲每回乡,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前往三里湾看望我姑姑。父亲一生仅此一个姐,苦难一辈子。姑姑与姑父在路边摆了个小摊,卖些小杂碎零食啥的。父亲见了姐格外亲,姐弟俩坐在尘土飞扬的大路边,东扯几句西扯几句,满脸幸福笑容。一回,父亲是与五叔一道去的。我后边相跟。走半路,听老兄弟俩对话。父亲感叹,咦、起这么些楼!五叔说,咱小那时候,这一片尽菜地。

我姑姑年老之后,被后代儿孙撵兔子窝里。此事风传东关塔下,阖族大怒。魏氏一族愤愤不平,因此与姑姑家后人断了来往。

彼时,我父亲已过世,否则决不依。

父亲年青时,上有老下有小,工资微薄、与我母亲勉力支撑。印象中他一年四季穿得最多的,就是一身老旧的中山装。父亲从不留胡子,即使长辈过世从不蓄须。一年四季,头发左右一梳便罢了。父亲不吸烟,毕生好交际、喝酒,此外无它好。某年,通过我母亲织带厂西平同乡,结识了武汉警备区胡科长。几句话交谈下来,序罢年齿序同邑同乡,彼此大喜过望——绕来绕去,这胡科长竟是我奶奶一族侄孙晚辈,“咱不能乱了辈份!”胡管我奶奶叫姑奶,我们恭称胡表哥。那之后,逢年节过长江互拎礼品。

有一年,父亲买了一台蜜蜂牌缝纫机回来。彼时的三转一响家用器具,可真值老钱了,新人结婚乃标配。楼下好几个大纸盒子摞在那儿,全家喜气洋洋朝二楼上搬。父亲心智机巧,对着说明书迅速调试完毕。儿女们围母亲身边,喜滋滋登车一试,齐活!

某一年开春罢,使报纸包裹吊在橱柜旁的一块腊肉,平时舍不得吃,竟生了蛆。肥白的蛆在地板上一拱一拱,恶心死。父亲下班回来,母亲正水池上冲洗。听闻此事,父亲淡然一笑:“洗啥洗?可惜了。在旧社会这种蛆叫肉芽,有钱人家才吃得上哩。”

我母亲不理会那杂刷子,洗净了使菜苔或大蒜一炒,是一绝。

我少年时代吃过最美味的菜肴,是我父亲开职代会回来,打包带的食堂大菜。有一种冰糖冬瓜,听说是以肥肉制作,颇回味。

我父亲还会理发,也不知哪弄来全套理发家什,看三个儿子头发长了,沉着脸吆喝一声,带着家伙式,拎起那张红色四方凳下楼。白色围布往脑壳上一罩,便开始动手。我兄弟仨,都不喜父亲剪头,走出去死难看不说,剪头时候,那金属推子三不三还夹头发,夹得人呲牙咧嘴。虽不情愿,慑于其威严面目,老大老二老三,壮着胆挨个来。这时候就有街坊四邻,也蹭来个剪个头。住二门的老红军王光达,听说是绑在马尾巴上过六盘山的红小鬼,他父子来了,坐得端直,与我父亲笑嘻嘻东扯西拉。住铁路边姚老汉,隔铁路边远远窥伺着,也一溜烟跑来。剪一个又一个,我母亲弄好了饭,站窗口朝下勾几回头。父亲终于转来,笑:“都是咱熟人,给谁理不给谁理?”母亲不理会,舀好了饭,乘着热将碗筷往他跟前一杵。收拾下几人头,父亲成就感满满。逢他高兴了,或岁月闲暇心中无事,就要喝两抓(盅)。取来酒,餐桌上倒酒时,一不小心溢桌面上。慌了、手中抱持酒瓶,低头桌上顺其流势吮咂入喉,唇舌唏溜溜响。母亲笑起来,又吵他:倒客!

父亲平生好酒,逢客至三杯五盏下地,来了兴致要划拳。最爱出的是老五魁,一杆大旗不倒,五根指头变幻起来,奇门遁甲、神出鬼没。他打麻将,最喜十三不靠。偶尔奕相棋,出手当门炮。

父亲动手能力极强,有些小机巧一看便会。我家的自行车,也是他星期天放假,以东拼西凑的零件,亲手组装下线。另一年,不知老人家从哪踅摸回一个鞋匠钉鞋的掌子,一把切割人造革皮子的战斧式弯刀,针头线脑啥的统统齐备。逢周日,套个围兜、戴上老花眼镜,给一家人修理鞋子啥的。鞋匠场景,竟然留下一张珍贵的黑白照,留存至今。他还有一部台钳,就是固定桌面上使用的那种工具,后来老家五叔的长子春根来汉看大桥,父亲就叫春根顺便把台钳背老家去了。父亲还会木匠活,锯、锛、斧、刨、木工专用吊线墨盒,有模有样全套家什。我姑姑的二个儿子,老大金山与老三秀成,有一年来家帮忙打造家具。金山狡黠,端杯酒杯找个由头闪了人。秀成实在,留下独立支撑。我父亲每回下班来家,衣服一脱就使锯抡刨,象个熟练木匠。我父亲操心劳力,支撑家计,还会砌炉台。我家的炉灶,当年以烧煤球为主,从不烧蜂窝煤。时间长了,炉灶老化火不够毒。于是过个二三年,父亲将旧灶拆掉,起新灶。有一年父亲回老家,竟然背了个风箱回汉。架在炉灶间,那声音呱哒呱哒响十分乡韵。记得有一年,他不知在哪里鼓捣电焊,意外将眼灼伤。听人介绍偏方,正好铁路对面平房,钟家媳妇在奶婴儿。跑去讨些乳汁滴眼,竟得奇效。

有一年夏天,正热那会。我父亲楼下乘凉,无意中手表遗失在一楼走廊。二天我起个大早,想偷偷随楼下景伯伯奔五七干校玩耍,结果捡到父亲这块表。一吆喝,父亲这才惊觉,楼上唤我。

我儿时,喜欢小动物。一回随父在单身宿舍那楼下,正好遇见卖鹅仔乡下人。我被一片黄绒绒萌呆了,赖着脸不走。小鹅一块钱一只,父亲手头很紧,舍不得。僵持许久,一个设计院叔叔在旁冷眼多时,慷慨地摸出两块钱。捉了一公一母,欢喜提回家。

二只鹅一天天长大,把我二哥累得不轻。父亲安排他专业饲养,每天放学了提个篮子掖把长刀,往长江边给鹅割草,拎家来。

一年逢秋,我中午放学。家中忽至一客,食堂炊事员、姓黄,亦北方人。他与父亲对座小酌,相聊甚欢,席间说一事,拍案惊奇、至今记忆在心。说北方,有赶牲畜之人,牲口长途跋涉大体力活,食量大不是?这些人带一种食物,类似橡子面一类的粗食,不知冠何名?牲畜吃进肚之后,腹中饱胀不饥,走路有力气。屙出来成粪便,人收拾收拾掺杂些草料,再饲与牲畜,可循环往复。

记得我父亲表情惊讶,端酒杯的手停着不动,半天呵了一声。

我少年时代,父亲先后带去看过三部影片,第一部是朝鲜彩色影片《金姬和银姬的命运》。第二部是阿尔巴尼亚黑白影片《第八个是铜像》,第三部是父母一同,在武昌洋园三八电影院看的印度彩色片《大蓬车》。父亲有时候单位发了票,拿家来我去看。

某一年,老家人捎来一只兔子,圈在楼下景家的院子里。那兔到来不久,东张西望选定了一个角落,开始不安地奋力刨土,终于刨出一个足球大小的土穴。长辈们心知,这是要下小兔娃了。果然,一窝红嘟嘟红皮老鼠一样的兔娃降生了。数一数,共七只。我父亲见了,甚是快慰。他瞅着那个土穴若有所思,害怕下大雨,那地方会湮掉危及兔子一家生命安全。于是欣然动手了,瞅母兔外出,他在鸡笼里搭了一个温暖的兔窝,然后将小兔一个个捧进去。他对自己的决定十分满意,拍拍手上泥土,背着手上楼晚饭。

第二天,中山装穿得齐齐整整,头一梳,推着他的自行车准备上班。恰在此时,楼下景家惊慌失措报告一个噩耗——母兔找不到它的孩子,一急之下,活活气死了。七只兔娃,夭折、无一幸免。父亲听罢,一声太息连说没想到没想到。晚饭时分,一家人围坐于灯下,碗碟锵然,谁都不敢言兔子。之前,有过教训的。

有一次,父亲下班来家,心情恶劣。饭桌上要求众子女禁言,不知谁不知高低,又絮叨一句。这下,将其彻底惹怒,父亲跳将起,桌上刚添的饭碗抓起来,一个个倒扣脸盆里。至今记得那个简易木制脸盆架,搁糖瓷脸盆的,与我们家黑色的五屉柜、黑色饭桌一样,均属我家元老级古董。父亲扣一只碗,怒骂一句:“我叫恁说,我叫恁说!”有些碗磕破了,热腾腾米饭在脸盆里袅着热气。空气在颤抖,一片死寂。那次怎样收的场?如今全然遗忘。

我父亲重女轻男,对我大姐二姐,视之若珠贝,从小到大未弹过一指甲。对三个儿子可就不同了,遇事非打即骂,没个好脸。有一回他下班,在楼下从兜里摸出个半青半黄的玉米棒子,做工相当精致的一杆钢笔。他笑嘻嘻拿给我二姐了,俺明明站一边,却没俺什么事。此事遂记恨在心,逢他回家敲门,门一开。俺一对小猪鼻孔朝天立起,一眼都不瞅他。真是,泥人还有个土腥气哩,钢笔给二妮不给俺,还天天唠叨勤、要努力!一丫子火、哼!

又一年盛夏,武汉滂沱暴雨。又不知何事逆了为父龙鳞,我大哥养在紫砂盆中的几尾金鱼,被他暴怒之下连盆端阳台上,掷了下去。等父亲出门,雨势不收敛,大哥不死心,乘机溜下楼寻他的鱼。屋后一片汪洋水半膝高,哪还有鱼的影子?来家,苦起脸。一九七四年秋,大哥高中毕业,作为武汉知青即将下放湖北荆门。大哥离汉前,父亲率全家步行武昌徐家棚月亮弯码头,坐轮渡过长江,到汉口繁华的江汉路启明照相馆,拍照一张全家福。

光阴消逝在时间的流里,一无声息。

数十年后摩挲那张照片,心中喟然哽咽,父亲当时多么年青!

六、

父亲一生红尘度劫,世态炎凉多所阅历。先后遭遇三件大事。回想他当年经历的种种艰难,真欲替为父者落泪,人生至不易也。

第一件大事,是我奶奶胡文以古稀之龄,在武汉猝然谢世。

那天上午,父母都上班去了。我们学校,武昌洋园三八电影院包场彩色影片《智取威虎山》。我大哥念初中,他收音机里听烦了,不想去,在家帮奶奶淘米做饭,预备午餐。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奶奶勾腰于水池前摘菜,突然身子一歪,人就软了。我大哥察觉情况异常,慌忙上前将奶奶拖抱至床,刹那间已阴阳两隔。

逾七十古稀,遽然仙去。

对门李阿姨,楼下景妈妈与刘婆婆等,上楼相帮衬。我家楼上董时伦大哥,骑自行车四处报知我父母与大姐,此情终生难忘。

讣音四出,父母闻讯,惊悼哀恸、肝肠寸断。亲友四邻同悲。奶奶驾鹤而西,我们家瞬间天塌了一样,父亲如同焰灸火烤。心中最焦虑的是奶奶后事,如何措办?武汉乃大都,亡故之人须一律火葬。若将奶奶送火化,父亲此生,则从此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为何?中华民族千百年而下,遵循人生归宿铁律:卧棺入土。若抱回一只冰冷匣子,老家百十口子老少爷们,想必都不愿他的意。

咋说都不中!

我爷爷那一辈,是老兄弟仨,后代们开枝散叶,人齿日繁。自打我爷爷过世,老家年青一代迅速成长。家中主事慢慢落到了我大伯魏西坤手里。大伯年青时代是个狠角色,东关塔周遭五里都知那货脾气赖不敢招惹。东关塔粮食胡同的人饭罢聊天,若言及魏家,皆钦慕:“咦、魏家人多!”家族人众,自古有一个基本涵义,四邻八乡,人不敢欺。大伯窝里横,回家咳嗽一声,其它四个兄弟一个姐,都不敢吭气。遇到大事小情,脾气不好一翻脸,眼一瞪,天都哑半拉。老辈子五妯娌背地里不敢叫他名,都称大掌柜的。我母亲不识字,胆小、最怯他。我少年时回乡,我大娘一边给我往灶里扔泥鳅,一边笑:“我到恁魏家那时候,恁爸跟你五达(叔),他俩才这么高!”大娘的手平齐灶台,轻松一划拉。我大伯与大娘,育六子一女、后辈儿孙众多。人也精明,也象我奶奶一样,自幼缠得一双好小脚,走路风摆柳兮、晃悠。

大娘饭做中了,挑最好的先给我奶奶拣一碗去。娘、娘的叫。

眼下,我奶奶过世了,宁静安详躺在大房间那个临时搭起的竹蔑片床上。我从电影院回家,火急上厕所。二姐追着我告诉说,“勤、奶奶死了。”眼见一屋子人,家中乱成一团,当即哭起来。我也学着二姐的样,拿毛巾给奶奶擦手、擦脚。那时候,我想起奶奶种种的好,我父亲孝敬她的鸡蛋糕小点心,自己舍不得吃,使个手帕包着,背着父亲悄悄塞给我们孙儿辈。往后、吃不上了。

二哥放学返家,听街坊小孩芋头急急忙忙上前报信,“你奶奶死了!”二话不说,上前就掴了对方二耳光,把小脸打红了都。

回家一看,才傻了眼!

这时候,摆在我父亲面前,是一个重大而紧迫的问题,不容延滞。若返乡土葬,顺乎天道、则阖族无议。若将奶奶化作了一道青烟西揖,别说我大伯,就是一族老少百十口子人,可都不依。

——武汉与故乡隔一座鸡公山,两地相距数百里地,奈何?

彼时尚幼,我慢慢成人之后,从亲人口中,还原了当年一幕。

当时我三伯父在铁路上,是个车站摇旗旗的。父亲与三哥铁路电话一沟通,迅速做出决断——搭铁路货车送回乡。老家人叫铁路货车不叫货车,叫荒车。出行那天,诸事停当,将奶奶安放医院借来的担架上,父母率我大姐大哥北上。其他三个小的,置于武汉家中。我如今隐隐约约还记得送奶奶北归那天,小车班湖南人罗司机开一辆嗄斯货车,我和二姐坐驾驶室。奶奶放车厢里,大姐扶着她的小脚,不害怕。我听着汽车发动机声,弥散一阵阵悲音哀乐,奇怪的是印象中就只记得这一段,其他片断全部空白。父亲领着一家人护送奶奶遗体经长江大桥、汉口沿江大道至江岸铁路货场,乘北上的荒(货)车,送我奶奶魂归故里、落叶归根。

我三大爷作为车站信号工,疏通方方面面关系,早早来接应了。奶奶遗体运到,三大爷沙着喉咙,流着热泪将娘轻轻背在背上,又披上一件军大衣,早早备好了说词:“唉、俺娘病得不轻!”

货车可不象绿皮车,没点。我大哥犹记当年事,是运过煤的空货车,路上走一整天。老家那边,早早得了讯。一家一家通知齐了,我大伯领头,聚集西平铁路货场迎接奶奶魂归。正是黄昏时分,天将擦黑,老式蒸汽机车喷着巨大黑烟缓缓驶来,货场黑压压跪一地哭声震天。我三大爷神情肃然立车头上,紧握信号灯。货车并未停下,只是减速如蜗牛。车上车下人,全盯着看。货车朝上掀开一侧的门,老家几个身强力壮的堂哥,蜂涌而前掮担架。

历九九八十一难,奶奶终于安卧家中。遗体放堂屋三天哀悼,之后盛大出殡,葬仪隆重。我父亲此行千辛万苦,总算尽了孝了。

奶奶北归那几天,楼下首老师,湖南人、领我和二姐到她家吃过一回午饭。有鱼,味道怪好。二哥虽没北上,不知在干什么。

此事,随后在武汉与西平县城引起不小轰动。若干年后,因铁道部技术比武,我湖南株洲基地采访。很偶然、遇到父亲当年一位老同事,此事记忆犹新,很佩服我父亲,谈细节比我更详尽。

七、

第二件大事,一九七五年八月河南坂桥水库溃坝,人祸天灾、惨绝人寰。彼时百姓家中尚未普及电视,报纸上关于溃坝,连一个字都没有。此前,我父亲曾因肾结石在武昌胭脂山湖北中医学院动过一回大手术。腰后刀口一尺来长,吓人。后听大人们议论,我才知刀口原本不必拖这么长。本来医院检查拍片锁定了结石位置,结果肇事者鬼头鬼脑从原位置又朝下移动了一截。手术刀划开腹腔发现事主无踪,于是干脆顺结石走向刀口一直朝下划,一直朝下划。中医理论,是谓大伤元气!当时医疗技术有限,只好如此。我二姐正上初中,天天提前放学给父亲送饭。刚经历一难,全家人惊魂未定,又一个凶险的黑色噩耗传来,“七五、八”老家遭遇坂桥水库洪水溃坝。坂桥水库在河南驻马店以西驿城区坂桥镇白云山脚下,距遂平与西平约数十公里。当时民间疯传一个又一个惊人消息,京广铁路于洪水撞击下,钢轨竟然拧成麻花状。就连矗立千年的宋代东关塔都冲倒了!百十口亲人们生死不明。

我母亲以为老家亲人饲了鱼鳖,一夕数惊夜不成寐,见天哭。

据《中国历史大洪水》记载,当时河南29县市、1700万亩农田被淹,1100万人受灾。淹死牛马驴骡无数,死亡人数不明。

我整个少年时代,最恐怖的事情是父亲问我的书。我最希望他天天出差,出长差不在家最好。我那时非常羡慕周围发小,他们的父母有的在铁路勘测队,一年才回家一趟,歇过春节又出发。

安定和谐的局面,多好!

洪水暴发,父亲的注意力,瞬间从我身上转移到老家那边了。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得瑟的紧,希望延续七七四十九日,管它洪水滔天。放学铃一响,学校玩一会儿,踏着绚烂的云彩来家。老师教的什么,学的什么,左耳进右耳出。书包一扔,四仰八叉丢床上迷一下,或是鼓捣儿童游戏小物件,这些都养心。只是一件,懒得摸书。我耳尖,能以足音辨人,象我家楼上董吴家芬芬,她上楼脚步沙沙沙轻盈而明快,然后一声:“娜娜(奶奶)开门!”我父亲进楼就不一样,如果他突然从单位回来,我都能迅速捕捉到他的气息。每次,他到楼下无意咳嗽一声,然后摸钥匙声,我都熟悉。床上迅速跃起,几秒钟捧起书本,呈乖孩子状。

我这些假动作多次被母亲睃在眼里,常威胁我,拿父亲说事。老家洪灾那件大事,随着我父亲坐直升飞机北巡一趟,尘埃落定。

听大人们讲,父亲是坐武汉军区直升飞机去的。此事至今成谜,什么原因坐的直升飞机?家里没人能说清楚。我后来才打探到父亲此事,羡慕得紧,当时带上俺潇洒一趟多好?父亲来家,报告母亲一个特大喜讯:“东关塔还在,房屋没有被洪水冲倒!”

我母亲喜出望外,收了泪等待洪水退去,老家人能寄来一封平安家书。末后,武汉军区八一九九部队参与抢险,我后来入伍,就参加了这一枝朝鲜上甘岭下来的邱少云部队。不久,这苦难的一页迅速翻了篇。京广铁路抢通之后,老家陆陆续续又开始来客,关于洪水说起就哭,惊心动魄。有一回从老家来了个四个口袋的军官,引妻携子来家。他们家孩子叫水垛,为什么叫水垛?就是洪水突至,孕妇坐草垛上,冲了几十里!溃坝瞬间恐怖而诡异的巨响,几十里外都能听见,一切湮灭洪水中。父母听得眨眉眨眼。末后一声叹息,捅了煤球炉子,淘米洗菜,给老家人做些好吃的。

八、

第三件大事,是我母亲四十四岁那年,突然患上中耳炎恶化。从一九七六年忽然发病施行手术到一九八六年过世,煎熬十年。

记得那是在夏天,那天下午我和二姐放学在家,门上忽然钥匙响,是母亲从厂里来家。使个手帕捂着右耳廓,鲜血淋漓不止。

大骇、震惊、悲痛!

父亲带着母亲,从此开始寻医疗病历程,家中笼罩巨大阴影。

母亲人到中午,生活中先后遭遇数次重击:一是我奶奶过世,惊吓失魂;二是我父亲动手术,当时想请父亲的三哥来武汉主事,以渡劫难。结果,那三哥抛了家正在外热恋快活,无意相顾。母亲胆小不识字,日夜焦虑、天塌地陷。父亲平生,最厌恶轻薄不伦男女关系。三大爷外遇之后,父亲如梗在喉,为三嫂鸣不平。有一次回乡经过那里,老兄弟坐一坨,父亲不叫哥,冷笑着只说三国桃源结义事,以示割袍明志。母亲之后又遇“七五、八”溃坝,忧悴攻心、遂淹蹇成疾。我大姐提及此事,衔恨我三伯至今。

老家五叔,不知打哪里寻了个土方子,立即令二儿子小桂金写信寄武汉,方子内容是:牛舌头棵草等等,水煎服、早晚一次。

一九七六年九月伟大领袖逝世,我母亲在武昌北铁路医院刚刚动过大手术。五官科候大夫,特邀其湖北省医学院同学郭教授主刀。父亲回家来,脸上竟然浮现一丝喜色,手术很成功管十年!

郭教授北方人,鼻梁高高、凛凛一表,可惜国外竟遭遇车祸。

母亲的病需要从容调理,虽然父亲从表面看心态乐观。但言行举止细节,就完全暴露内心的不安与惶乱。坐单位的车出门公事,手指竟然被车门夹伤,肿多高白色纱布包着,家来谁都没对说。在单位被人落井下石,或是经历委屈与劫难,从来蛰伏心里。

母亲见了问,也只随口敷衍一句,木事木事,生怕家人担心。

我明显感觉父亲在家话少了,行色匆匆,无暇顾及我的作业。

父亲压力山大,诸般人事尚需应酬,脸上难得笑容。饭罢了碗一推,又出去央关系去了。那一段时间,比上班还忙。我母亲说他,“跟个老鹰屁一样!”有一回,我在无意之中,竟使父亲开怀大笑了一次。那正是深秋季节,晚餐方罢。父亲饭毕急急忙忙准备出门,我厨房里洗了碗出来,刚刚走到家里小客厅与大房间那个门框边,父亲突然一个猛烈的喷嚏,低头时撞向我的脑袋,我可怜的小脑瓜瞬间倒磕门框上,“咚”地巨响,眼前金星激射。

唉、父亲能开心,也值。

父亲奔走忙碌,独立支撑。大哥二哥彼时作为城市知青,已下农村修地球去了。放学来家,俺牛栏里关猫——随意进出。无聊了,抽屉柜子里乱翻。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年青时候老照片,随意拿个纸盒盛着,一小摞、有些胶片已泛黄了。他带我奶奶、我姑姑、姥爷在长江大桥边上。有一张照片,看背景叫奥略楼,后来才知还有一个名字叫黄鹤楼。我父亲一身戎装立奶奶身边,我母亲手里抱个婴儿,那是我大姐。另有一张照片,是父亲与同事出差四川的时候,在山上的桔子树下剥桔子,男男女女青春芳华。

父亲此生,最头铁的一个同事白法恒,广西人、回族。长父亲几岁,兄事之。后辈们称白大伯,交情甚笃,一生没断过来往。

另一个至交同事,叫张学勤,张每回从勘测队北上探家路过武昌,我父母必盛情相待。还有一个长沙的吴妈妈,同是座上宾。

我母亲入院手术,父亲与铁路医院的几位大夫,迅速交上朋友。象五官科候大夫,主治医生王畸,药房的张主任与黄主任等。有一次父亲酒后来家,笑论:“他们关系不一般,见面互相骂都!”

父亲好酒,候大夫也好酒。三不三来家,一群酒友推杯换盏。

父亲一生豁达开朗,罄其肝肠肺腑、以待人。用母亲的话说:“两句好话说给他听,裤头子都脱给人家。”北方老乡且不论,从派出所所长到科室主任,从菜场书记到纺织厂厂长,从食堂炊事员到车队调度,皆厮熟。有一年出门拜年,与一个严伯伯俩都喝高了,你送我到家,我又送你到家。来回折腾几道,推搡之间,父亲力不支一后仰,竟然将严家躲在门后一只老母鸡当场夹死。

我母亲提起此事,常笑骂:“倒客!”

北方话,行止不庄重,本末倒置之意。

我母亲手术之后,精力明显不如前。早先她上班下班,从武昌洋园到徐家棚,连五分钱一站的公交车都舍不得坐,步行来去。逢夜班,都是父亲骑自行车送到厂里。母亲身体不好了,体力明显衰颓不能从事三班倒体力活。白大伯之妻,在母亲厂里当车间主任,于是相帮请了陈厂长来家,好酒好菜拜托,照顾成长白班。

母亲一生不识字,除了勤劳家务,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豫剧,听河南梆子,听乡间响器。父亲特意跑商场抱回个收音机,每晚七点钟,准时开机收听河南台播放的豫剧曲目。母亲不识字,戏里唱一段,父亲就一句句翻译给她听。母亲听了虽不言语,但心中欢喜。要说当年也是一追星族,豫剧名角马金凤、常香玉,都是她心中偶像。常香玉捐款一万银元支持抗美援朝,这她都知道。文革之后,母亲最喜听的剧目就是朝阳沟,父亲还带她看同名电影。末后几年,《卷席筒》《穆桂英挂帅》《打金枝》老戏都爱。

母亲术后,一九七六年末武汉遭遇极端酷寒天气,四美塘结冰,冰面可骑自行车,近半世纪之仅见,之后再没有过。过年开了年,三四月间,北院二舅张国俊公差广西经停武汉,拎个旅行包,两袖清风来家了。北院这个舅是母亲堂哥,来武汉次数最多,从未见他带一分钱礼物。每逢他来家,我父亲便掏一块钱嘱咐我:“跑快,割一斤肉!”母亲乍见亲人,种种伤心化作撕心裂肺的痛哭,哭得一幢楼摇晃。我父亲感天悯人、悲喜交集,在一边劝:“小张,哭啥哭,我说你就说你了,咱哥来了好好说说话,光哭!”

母亲哭起来,任铁石心肠也下泪。

母亲体弱,晚间睡医院那病床上,两脚冻成冰坨夜不成眠。父亲便令我:“去,晚上到病房里,给恁妈暖脚去。”后来父亲不知从哪里讨回一个锻炼方法,说某某人以甩手疗法,治愈癌症。父亲忙回家把这个方子说与母亲听,之后、没事就领上到长江边,甩手。父亲单位忙碌时候,便唤我:“你妈上江边甩手,快过去!”

江流浩荡,东去不返。那时候总以为陪伴父母的日子很漫长很漫长,谁知高中毕业之后,光阴如深秋时分的落英,转瞬无踪。

那些陪伴父母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父母为五个子女,困心衡虑、忧悴煎熬。我大姐自幼患心疾,婚后在武昌铁路医院产子,父母悬望于产房外,如置于水火煎熬。

还有我大哥,一生诚笃厚道、性格倔强,当年从农村抽回城后,父亲为他的前程多方奔走协调人事,下了不少功夫多历磨难。

母亲过世的前一年,老家大伯大娘夫妻双双来汉探望。有一天黄昏,黑白小电视正播放巴基斯坦黑白电影《永恒的爱情》。男主人知晓亲密爱人的病情后,绝望地对天呼吁:“癌症、癌症、癌症……”父亲厨房抢出来,面色铁青,一把将按钮给换了个台。

我知道父亲肝肠寸断兮,椎心泣血。

在母亲生命最后的日子,父亲将她送回魏氏祖宅,母亲是入秋九月初六这一天仙逝的。遵照北方葬仪,穴地而棺、隆土而坟。

母亲说殁就殁了,父亲形单影只、万念俱灰。母亲过世第一个春节,我回家偶然撞见父亲独自一个在家,捧着母亲遗像长泣。

另一次我们父子出门,不知道那天是干什么去了。刚刚走过十七栋到十八栋之间那一条水泥路,他突然万分伤感地说了一句:“我哪天死了,在你妈墓边刨个坑。”

父亲一生好面子。听了,心中瞬间一凉、万千悲慨。儿时,总觉得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会这样一直一直过下去,地久天长。

然而,如今思之,红尘人海、弹指刹那。

子欲养,而亲不待、悲夫!

九、

至初中叛逆期,父亲还打过我一次。我从灯光球场玩球回来,父亲见臭汗淋漓,一声喝叱,跪那儿!伏地蛇趋,直撅撅地跪直,心中屈辱。半夜睡不着,心中怀恨这个家,思谋出走。躺床上一想起全家人知道我出走之后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就乐开花。

其实,从不曾迈出那一步。

一九八0年初冬,我应征入伍。接到红色入伍通知书的时刻,父亲心中十分快慰,跑菜场兴冲冲抱回一只白色大公鸡,全家人欢天喜地,聚集楼下合影留念。我终于要离开家了,懵懂少年与军中士兵之间的分水岭,我就象一只斑头雁,要笨拙地展翅高飞。

彼时年少,懵懂茫然不知走向一个怎样的未来。

当年那一幕,至今未能忘怀。

离开武汉那个清晨,在汉口黄浦路江岸铁路货场站台上,军列即将发出。我在铁路棚车上,正无所事事朝外张望。忽见站台右侧,一辆自行车远远驶来。我随意瞟了一眼,收回目光时,忽然心中一激灵——那个身影熟稔而切近。立刻注意上那人,就仔细看,自行车摇摇晃晃越来越近,真是他!父亲近了,仔细端详,脸上东一道西一道黑印子。我能想象出来,父亲肯定是半路掉链子了,为行前再见幼子一面,弄得腮帮,额头、鼻子尖、下巴上,都是。我心中黯然伤感,他当时担心赶不上军列,如何手忙脚乱。

佛言,人生烦恼一百零八。

我父亲过五十天命之年,劳悴忧心,额上慢慢就褶起了抬头纹。我二姐过细端详,整整五道!五个孩子,人生五道艰难沟坎!

有一回家中客至,父亲心情闲适,与对方聊天时候,曾说过一番话:“我就是个拉车的,五个孩子,啥时候都下车了就好了。”

惭愧我是他车上最后一个卸下的沉重包袱,愧疚不当人子。

我不记得分别时刻都与父亲说了些什么话,军列要发车了,铁龙在远处引颈啸天,亢奋鸣笛。火车颤动一下,轮子动起来了。父亲还穿着他那件老旧的蓝色中山装,明显地褪色了。父亲推着车,紧跟着军列碎步而前。他最后说:“好好干,到了写信来。”

我站在军列上,望着站台上的父亲,坚持忍着泪水不流下来。军列越开越快,父亲影在长长站台上,他在我生活中,渐行渐远。

直到看不见他了,我躺在铺着稻草的兵车上,眼眶渐渐湿润。我知道我长大了,在父亲眼里不再是那个顽劣无心向学的孩子。

之后,我到部队入党上学提干。我大哥一生破天荒写了一封信给我,说父亲心情很高兴,说这样的儿子,养他七个八个也中。

我能想象父亲说这番话时候的心情。

我上军校那年,父亲率全家人回了一次故乡,以示光宗耀祖。那之前,我二哥因结石术后。父亲担心不惯面食,特意掮半袋米。

母亲过世后一年,父亲单位组织江苏苏州一带疗养,留下他生前旅游的最后一张黑白照片。父亲立在蠡园中的太湖石边,神情不豫、骨重神寒。他游历山水归来,还不忘给我捎了一只竹制苏州笔筒,简约的山水画,野水遥拖、亭阁轩邈,潦草二行文字:青松争茂,山高水长。这笔筒我一生弆藏,珍视不忘。父亲返汉不久,有一天家中出现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阳台上,一钵仙人掌,夏末时节忽然放出二朵惨白的花,我那是第一次见仙人掌开花,误以祥瑞。结果,这一年深秋时节,父亲忽然中风失语。每回我进进出出照料他,每回出门,就感觉后背上粘着父亲沉默的目光。我知道他一生都在默默关注我,希望我好好念书,长大有出息。父亲这道目光,在我三十岁那一年秋天,彻底熄灭了。

父亲从老家走出,独立支撑,风风雨雨经无数道坎,享寿六十,之后魂归故里与我母亲合茔。墓址在县城洪河沿魏庄,早年从魏庄能瞅见东关塔的影子。这座宋塔见证了父亲由少年至中年而老年,之后落叶乡土。每思之,宫阙山河之感,衣冠人物之悲。

父亲以国家干部终其生,曾为玉堂金马人物。

乙巳中元节,在楼下烧纸,忽然醒悟父亲过世已三十三年了。忆及承欢父母膝下历历往事,心头哽咽。细细反刍过往,百感动于心。每倦于红尘劳攘,想偷懒时候,即忆及父亲当日麈尾之诲:

“勤,要努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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