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潮汕平原上的汕头潮阳,一座被练江支流温柔环抱的城。于这片土地,我总怀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莫名情愫,正如多数人般,为了谋生,早早读懂了“背井离乡”四字的分量。可这情愫究竟多深?我也说不清,只知每次离开前,总爱站在护城河边久久眺望:看那天“澄江静如练”,看对岸高楼“鳞次栉比”地撑起天际线,护栏下的河水绿如流动的绸带,带下成群的鱼儿倏忽游过,搅碎一河云影。
护城河边的时光总带着细碎的波澜。我常对岸边钓鱼的人生出些恻隐,看他们桶中活蹦乱跳的鱼,总想起“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的老话,忍不住思忖:这鱼钓回去,真能吃得安心?可事实往往与我的执念相左,常有熟客闻着鱼腥味儿来,三两句潮汕话便敲定价钱,拎着沉甸甸的桶往家走,倒像拎着一兜“人间烟火”。更让我动容的是河水的变迁:从前路过时,风里总裹着“泥腥夹腐臭”,如今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政府装了层层过滤器,上游闸门定期关闭时,清理工会驾着机动小船,像“一叶扁舟轻帆卷”般掠过水面,把枯枝败叶一一打捞。有时水位落得见底,能看见鱼群挤在浅滩,张着嘴仿佛在呼救,总叫人揪着心;可过几日再来,闸门一开,活水奔涌而至,河面便又恢复了“绿绸飘动”的模样,恍惚间竟有“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的意境——这分明是潮汕的河,却让人想起苏杭的水乡,连风里都飘着“淡淡相思”,像戴望舒笔下“丁香一样的忧愁”。
更妙的是清晨或黄昏,常有白鹭“一行白鹭上青天”般掠过河面,翅膀扇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像司乐的鼓手轻轻叩击着空气。它们时而俯冲掠过水面,尾尖点起一圈涟漪,时而停在对岸的老榕树上,与枝桠间的蝉鸣相应和,倒应了“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景致。这画面总让我想起童年:那时的河水虽不清澈,却有我们光着脚丫摸鱼的身影,如今鱼多了,人却少了那份肆意,只剩白鹭替我们守护着河的灵动。
城里的文光塔,是另一处让我魂牵梦绕的所在。这座始建于宋咸淳年间的古塔,像位“白发渔樵江渚上”的老者,总在云层中舒展着沧桑的美姿。晨雾中看它,像“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夕阳下望它,又似“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塔影斜斜铺在石板路上,仿佛在细数千年光阴。我总觉得,它的目光一定穿越了“历史的洪涛骇浪”:望见海门莲花峰上,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的石刻仍在海风里挺立;望见莲花巨石下,潮汐涨落间,似有“大江东去,浪淘尽”的回响;望见不远处的万人冢,英雄长眠的土地上,早已“春草年年绿”,却永远刻着“一寸山河一寸血”的记忆。
若说文光塔是故乡的风骨,那巷弄便是故乡的肌理。我总爱在老巷里寻觅时光的痕迹:木门“吱呀”打开时,或许还能撞见竹篮里的杨桃丝,酸中带甜,像极了“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童年滋味。逢年过节时,曾有“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烟花点亮夜空,有“爆竹声中一岁除”的地雷炮震落檐角的积雪,可如今的孩子,手里捧着电子烟花,眼里却少了几分我们当年的雀跃。大人们倒还念着旧:街角的老冰棍摊虽已不在,却总有人说起“两毛钱一根的绿豆冰”,说那凉意能从舌尖甜到心里;巷子尽头的老井还在,石栏上的绳痕深如岁月,让人想起外婆“把西瓜沉在井里冰镇”的夏天,井水“叮咚”作响,像在唱一首未完的童谣。只是那井边的木椅早已不见,再也听不到“咿呀”摇动的声响,连蹲在地上弹珠子的孩子都少了,断墙上的青苔爬得更高,却爬不进新一代的记忆里。
走在街上,总觉得处处是暖意。骑手递来外卖时会多说一句“慢用”,快递小哥送件时会笑着问“家里有人吗”,路边卖朥饼的阿婆会往你袋里多塞一个“试吃”这些细碎的善意,是“大城市里寻不得”的温柔。大城市有“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快节奏,人心却像隔着玻璃幕墙,礼貌却疏离;故乡的人却像“老茶树上的嫩芽”,朴实里透着热乎气。难怪古人总说“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若非在他乡成了家、扎了根,谁又舍得把故乡只当“记忆的宝藏”?
离乡的次数多了,才渐渐懂了这份牵挂:是父亲站在村口说“在外照顾好自己”时的叮咛,是母亲打包行李时背过脸擦泪的瞬间,是每次归来时,文光塔依旧在云端守望的模样。正如那句诗所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可故乡的意义,早已超越了“安身”,是血脉里的根,是记忆里的诗,是无论走多远,都能在“月是故乡明”的清辉里,找到归途的地方。这道不尽、理不清的情愫,原来早已刻进了骨血,成了一生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