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运如霜
1921年冬天,寒风卷着雪沫子拍打着破旧的窗棂,两岁的秋香趴在母亲冰凉的胸口,鼻尖萦绕着廉价草药的苦味。母亲的蓝布衫洗得发透,补丁摞着补丁,歪歪扭扭的针脚像她逐渐涣散的眼神。两岁的孩童尚不懂得死亡,只觉得母亲的怀抱不再像火塘般温暖。
父亲洪老三,身材不高,脸上削瘦,黄中带黑,头发也有些花白,全不像三十几岁的的人,脸上那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还可以表示他还是个活物。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声响格外刺耳,火星子一明一灭,像极了母亲临终前那口时断时续的呼吸。
“孩子他爹,香儿........香儿以后.......”母亲临终前的手在秋香稀疏的发间颤抖,话未说完便咽了气。父亲洪老三捏着旱烟的指节发白,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只缺角的粗瓷碗,碗里是半碗麦麸糊糊早已凝结成块,透着窗纸上晃动的雪光,透着刺骨的寒意。
母亲的离世,只留给她模糊的温暖记忆。此后,她与父亲相依为命,日子虽然清苦但也安稳,有父亲的陪伴与呵护像火塘里的余烬,总能在寒夜里焐热她的心。可命运并未打算对这可怜的父女展露慈悲。
三年后,春寒料峭。冻土刚化,泥土里还裹着冰碴。秋香蹲在灶台前费力吹火,潮湿的柴草燃起浓烟,呛得她直流眼泪。清晨父亲上山砍柴时,她还踮脚替他理了理磨破的袖口,如今那截袖口却浸在山脚下的泥水里——父亲的身体被人用木板抬回来时,额角的血痂混着泥土,眼睛半睁半闭,睫毛上凝着未化的冰晶。
父亲是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的,等被人发现的抬回家时,早已没了气息。秋香瞬间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父亲,心里只有莫名的害怕,却不懂什么是永远的失去。
族中的长辈给她父亲料理了后事。看着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眼里没有一丝怜悯。族长大伯用草绳捆扎草席:冷冰冰地说:“女娃娃没个依靠,总不能白养着。”烛火在风里摇晃,映得供桌上的祖先牌位忽明忽暗。秋香攥着父亲留下的旧汗巾,指甲掐进掌心,耳边传来牙婆尖利的嗓音:“瘦是瘦了点,胜在听话。”那双像老树皮般粗糙的手,捏着她的手腕来回翻看,仿佛在查看牲口的牙口。他们正盘算着如何从秋香身上捞些好处,最终决定把年幼的秋香卖给邻村方家做童养媳。
方家大宅的朱漆大门在暮色中推开,秋香仰头望着门楣上斑驳的“耕读传家”匾额,鼻尖突然被一股浓郁脂粉味呛到。方夫人身材不高,颧骨高耸,眼神锐利,薄唇紧抿,一张圆润富态脸蛋,穿着绿色缎面旗袍,手腕上的玉镯叮当作响,扫过秋香的目光像刀刃:“这么瘦巴巴的丫头,能做什么事?”她不满地嘟囔着,“五块大洋,不能再多了。”
眼尾扫过缩在墙角的秋香,面色蜡黄,眼神呆滞,头发桔黄,身材矮小瘦弱,赤脚,脚底布满了伤痕。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袖口磨出毛边,辫梢还沾着守灵时的草屑。但看在她的族人收了钱的份上,还是把秋香留了下来。“您老放心,这丫头勤快着呢。”牙婆堆着笑,日后给少爷做个伴,准保把您当亲娘待。”方夫人的指甲掐进秋香的胳膊时,疼得孩子打了个哆嗦。跟我来,明早卯时前要把厨房灶台擦三遍,秋香小手攥紧了布偶。
当晚,秋香蜷缩在柴房的草堆里,怀里抱着从老家带来的布偶----那是母亲用旧衣襟缝的,缺了只眼睛。透过木窗缝隙,她看见方家青砖铺就的院子里,月亮照着石磨盘,泛着幽幽冷光。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没说完的话,眼泪悄无声息地滴在布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第二章 青砖宅里的阴影
年仅五岁的秋香,就这样被族人卖往陌生的家庭,告别了本来就短暂的童年,成为方家名义上童养媳。五更天,秋香的脚刚沾地就被冻得发麻。厨房的灶台比她人还高,她踩着半块青砖,踮脚往锅里添水,铁勺碰到锅底,发出刺耳的声响。淘米时,冷水渗进袖口,冻得她手指发僵,几乎握不住水瓢。这个稚嫩的小女孩,不得不承担起繁重的家务劳动,伺候比自已年长的少爷“丈夫”少爷,忍受公婆的虐待和歧视。
“磨磨蹭蹭的!”方夫人的骂声从院子里传来,秋香慌忙把淘好的米倒进锅里,锅盖没盖稳,滚烫和蒸气扑在脸上,瞬间烫出一片红印。她端着托盘经过穿堂时,因门槛太高踉跄了一下,菜汤晃出碗沿,在红漆托盘上留下污渍。
方家少爷方明轩倚在雕花床上,手里把玩着玉扳指,见秋香进来,突然把砚台往前一推:“笨手笨脚的,把墨计洒了。”漆黑的墨汁渗进秋香刚洗干净的青布衫,她咬着嘴唇不敢说话,蹲下身去擦地板,听见方夫人冷笑:到底是穷骨头,连件衣裳都穿不住。”
最让秋香恐惧的是缠足那日,方家夫人拿一块四寸宽、五尺长的白布条,不由分说将秋香按在椅子上,秋香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吱声。方夫人手里拿来碎瓦块和石灰混合物放置脚心,双手同时用力朝中间挤,一会工夫秋香的眼泪啪啪往下掉。她左手抓着秋香的脚趾使劲捏拢,右手将准备好的白布条一道道缠上,布条缠了一层又一层,然后再用针线密密麻麻的缝上,针脚扎进皮肉,血渗出来,在白布条四开出暗红的花。“大脚板嫁不出去,丢得是方家脸。”方家夫人恶狠狠地说,这缠脚布条要到成年后方将布带解开,布条即使脏了换一条继续缠。
缠足后,秋香的脚心的肌肉组织和骨头被尖锐的瓦碎片扎碎,伴随着难以想象的痛苦,晚上睡觉,脚底板火辣辣疼,本来睡眠不足她,在发育阶段被硬生生剥夺了休息的权利——这不仅对身体的一种摧残,更是对精神上一种折磨。可无论多痛,伺候一大家人的活计照样落在她的身上。无奈之下,在不被方家夫人发现的情况下,秋香趁夜深人静时,偷偷地把裹脚布松一点点,稍稍微缓解那钻心的疼。
天还没亮,秋香就得起床,到厨房去生火做饭。小小个子,够不着灶台,只能踩着砖块或者凳子,颤颤巍巍地忙碌着。做好饭后,要先把饭菜端到方家老爷夫人和“丈夫”少爷的房间,等他们吃完,再去收拾碗筷。
日复一日,秋香的活计永远做不完。方家有几头牛、一群猪和鸡,牛帮他们开垦土地、耕田;肉猪供他们食用,母猪下崽卖;凭着这些牲畜,一年进项就不少。白天,秋香要洗衣、做饭、扫地、找猪草、喂猪、喂鸡,一刻不得闲。稍有差错,就会遭到方家夫人打骂。有一次,秋香不小心把方家夫人衣服洗破了一个小洞,方家夫人拿起扫帚就朝她身上打去,边打边骂:“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件衣服都洗不好,留你有什么用!”,粗壮的笤帚把抽在她身上,瞬间变成一道黑色的印子,再一下就直接渗出血来。秋香不敢反抗,有时被打得没地躲就躲到床底下,蜷缩在角落里,默默地流泪。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疼,却不敢哭出声——她知道,哭声只会招来更狠的打。
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秋香独自站磨盘旁,手中握着沉重的石磨,一圈又一圈,不厌其烦地转动着。磨玉米、高梁、小麦给牲口做口粮,确保它们能健康干活。这磨盘转的是牲口的口粮,也是她对家庭无言的付出。秋香常常熬夜到凌晨,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她每天的劳动强度远远超出她年龄所能承受的范围。长期的营養不良加上过度劳累,让小小年纪秋香早早驼了背。
第三章 雏鸟折翼
十五岁那年梅雨季,空气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秋香她被推进方明轩的厢房,雕花拨步床上的帐子绣着并蒂莲,她盯着帐角银流苏,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窗外的雷声。方明轩喝了酒,身上带着刺鼻的酒气,他靠近时,秋香浑身发抖,想起他曾经把蜥蜴放进她的衣领,看着她尖叫乱跑,还拍手大笑。
次日清晨,方夫人扔给她一块靛青粗布:“别摆脸色,尽早给方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经。”秋香摸着布料上粗糙的纹路,想起母亲留下的布偶,早已磨得看不出模样,被她藏在柴房的草堆里。她不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命运彻底被捆在方家的宅院里,像缠足的布条,越勒越紧。
十月怀胎,分娩时的剧痛让秋香几乎昏死过去。产婆的惊叫惊醒了她,只见女婴唇上一道红肉翻卷,像朵开败的花,秋香生下一个有唇裂的女婴,方家夫人捏着帕子退了两步:“晦气!”本以为初为人母的她能在孩子身上寻得一丝慰藉,可方家夫人冷酷无情,彻底击碎了她的幻想。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社会,方家夫人因这个女孩身体有缺陷,对秋香更加苛刻。认为女孩的身体缺陷被看作是不吉利的象征,甚至认为这是家族的耻辱。方夫人抱来自己刚出生几个月小儿子(秋香小叔),逼着秋香把奶水给小叔喝,而不是给自己的女儿。秋香无法反抗,三天后,可怜的女婴就这样在饥饿中夭折。
秋香抱着小小的身体,发现她的手指还没自己的拇指长,指甲盖泛着青紫色。方夫人连口薄棺材都没给,让长工用草席裹了,扔去后山的乱葬岗。秋香偷偷跟着去了,在土堆前蹲了很久,直到露水打湿衣襟。她想起父亲去世时,也是用草席裹着,族长大伯说“穷人家的棺材,草席就是”。
后来,秋香又怀了两次,接连生下两个女孩,可命运似乎诅咒了她,两个孩子都不幸夭折。方夫人就骂她“肚子不争气”,方家老爷则皱着眉说:“不如养头母猪,还能下崽卖钱”。方家老爷,身材中等偏上,面容严肃、沉稳,身上穿着传统的长马褂,头带狐皮帽,脚穿布鞋,对家族成员有着绝对的控制力。他重视传统礼仪,讲究辈分和尊卑有序。秋香躺在床上,看着房梁上的蛛网,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被困在网里的虫子,越挣扎,丝线缠得越紧。刚生完孩子的第三天,方家老爷嚷嚷道:又不是生太子,还躺在床上装金贵?就被赶去干活,扁担压在肩上,伤口撕裂般的疼,却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往田里走,田里的稻子正抽穗,绿油油的,却照不进她心里的半分灰暗。
第四章 乱世浮萍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战火迅速蔓延至全国各地。远处传来枪声像闷雷滚过天际,村里贴满了征兵的告示——国民党政府实行严苛的征兵政策,规定家中有两个儿子必须抽一个去当壮丁。方家少爷被麻绳捆着带走时,方夫人哭得死去活来。方老爷心疼儿子,咬咬牙,拿出一匣子银圆,上下打点,好不容易才将大儿子赎了回来。秋香看着方明轩回来时胳膊上的淤青,想起他小时候欺负自己的样子,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他不再是那个把墨水泼在她衣服上的少爷,眼里多了些恐惧和慌张。
然而好景不长,国民党的征兵队伍又很快来到了村子里,方家老爷深知儿子再被抓走可能就性命不保,于是连夜让儿子逃到100公里外的外婆家。外婆家在当地家大业大,舅舅又在乡公所任职,有了这层庇护,少爷才得逃过一劫。临走前,方明轩塞给秋香两块银元,“你.....你照顾好家里。”秋香攥着银元,觉得发烫,这是第一次对她说软话。
从此,一大家人里里外外的生活重担全落在她一个身上,天不亮就背着竹篓进山挖野菜,野菜挖完了,就去刨树根,磨成粉掺在玉米面里。过继来的儿子还小,抱着她的腿喊饿,她只能把自己的那份口粮省下来,看着他狼吞虎咽,自己咽着野菜梗,喉咙刺得生疼。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她既要抚养年幼的儿子,又要孝敬两位年迈的公婆。
田里的活也不能落,犁地时,牛不听话,她拉着犁耙摔进泥里,膝盖磕出老大的血泡。长工看她的可怜,偷偷帮她干些重活,却被方夫人看见,骂她“勾搭汉子”,笤帚疙瘩又落在她背上。秋香不解释,只是低头干活,她知道,在这个乱世里,解释没用,活下去才是正经。
八年过去,抗战结束后,方家老爷把儿子接回了家。还一同带回了两个孤儿,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方明轩晒得黝黑,瘦了一圈,却会帮秋香挑水了。有次挑水时,扁担滑落,水泼在地上,他慌忙去捡桶,秋香看见他手腕上的疤痕,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恶作剧时样子,嘴角微微动了动,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想笑。
在这动荡的岁月里,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陆续生下三子一女,生活依旧艰难,但一家人能在一起,便是秋香最大的安慰,秋香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跑跳,觉得日子虽然苦,却有盼头。方家随着时代的变迁,在土改初期,部分土地被没收,生存压力骤增,逐渐败落。
第五章 迁徙与凋零
1958年,国家大力发展水利事业,决定修建新安江水库。方家所在的村子恰好在水库的规划范围内,水库蓄水后,房子都得淹没。秋香站在村口,看着水位一天天上涨,倒映着自家的青砖房,像一幅浸在水里的画。她蹲下身,在瓦砾堆里摸着当年缠足时被扯断的银簪,——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簪头已经断裂,却还闪着微光。想起缠足时,这银簪被方夫人扯断,掉进泥里,她偷偷捡回来,藏了近四十年。
看自己住了三十多年的青砖房被拆成废墟,为了国家建设,他们只能舍弃小家,方明轩告别祖祖辈辈赖以生存故土,带领全家老小背井离乡,踏上前往浙西南山区移民之路。
从离开家乡的那一瞬间,秋香觉得自己仿佛踏入一场前所未有的艰难。迁徙的卡车在山路上颠簸,秋香抱着最小儿子,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渐渐消失,心里空落落的。好不容易到了浙西南山区,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大失所望,浙西南的山区比想像更穷。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大家人被安置在一幢破旧古庙里。一家九口在破庙周围开荒种地维持生活,同时参与生产队劳动。破庙里的霉味熏得人头晕,屋顶漏雨,夜里睡觉要拿盆接着。语言不通,当地方言晦涩难懂。更糟糕的是,村民们对这些外来的移民充满了戒备。
在此期间,秋香带着孩子们在山坡开垦荒地,肩上被扁担磨出血泡,她咬着牙,每天天不亮就上山,带着孩子们挖地。泥土里全是石头,锄头下去直冒火星,手掌磨出厚厚的老茧,比男人的手还粗糙。旁晚回来,还要给一大家做饭、喂猪,晚上又要给孩子们缝补衣裳,油灯昏黄,照得她眼睛发花,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当年方夫人给她缠足时的针脚温柔百倍。
她不仅要耕耘田地,还要肩挑背扛重新建房。多年的操劳和营养不良,让秋香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为了能让孩子过上安稳的生活,她依然不停劳作,她拼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
六年后,房子终于盖好了,土坯房,不比老家的青砖瓦房,却有了家的模样。秋香看着孩子在门前的田地里跑,觉得这辈子的苦都值了。可身体却越来越差,咳嗽不止,痰里带血,走路直不起腰,背驼得像张弓。她知道自己熬不了多久,心里最放不下的是还没长大的小儿子。
然而,过度的劳累和病痛折磨最终还是将她击挎。最后那夜,秋香躺在床上,窗外蛙声此起彼伏,像老家夏天的夜晚。小儿子蹲在床边抹泪,她想抬手摸摸他的头,却连胳膊都抬不动。恍惚间,她看见两岁那年雪天,母亲抱着她在火塘边唱童谣,父亲的旱烟味混着柴火香,扑面而来。原来,那些被苦难淹没的温暖,一直藏在记忆最深处,从未被消失。
在小儿子还没成家之时,秋香带着无尽牵挂和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手里攥着那支断簪,嘴角微微上扬----她终于可以回到那个有父母的地方,那里没有缠足的痛苦,没有方家的打骂,只有火塘的温暖和父母的笑容。山风穿过窗棂,轻轻拂过她的鬓角,仿佛在诉说,这个平凡而坚韧的女人的一生。
秋香的故事被山风揉碎,散在新安江的烟波里。秋香的一生,是那个动荡的时代无数童养媳命运的缩影,她在苦难中挣扎,在绝望中坚守,用柔弱的身躯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在时代的巨轮下,用一生的苦难,刻下一道永不磨灭的痕迹。她的故事,就像一首悲怆的歌谣,在岁月的长河中缓缓流淌,诉说着那个时代的无奈与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