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这天,我开车回信宜老家。下高速后驶入S280省道,山路拓宽了,却仍像羊肠般迂回曲折,手机导航时不时提醒减速转弯,车子压根开不快。后座上,出发没多久就睡熟的小女儿这会儿悠悠醒来,揉着眼睛开始叽叽喳喳——一会儿问东问西,一会儿又唱起从电视里学来的儿歌。
在离家还有三十多公里时,手机不合时宜地“叮”了一声,打断了甜美的导航女声,是条短信——银行的催收短信。心里猛地一沉,握着方向盘的手心不由得冒汗!
瞥了眼后视镜,阿妈在后座安静地坐着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儿子蜷缩着双腿坐在副驾上,正沉浸于平板游戏之中,时不时会问还有多久到。孩子们的动静,此刻听着却让我更心烦。小女儿欢快的声音让我想起再过几个月她就要上幼儿园,可学费还没着落,加上一身的债,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山路盘旋,往事也在脑海里打转,同时还得应付小女儿的问题。
始终忘不了2001年国庆后阿爸送我到广州,然后我独自北上求学的情景。那时广州的十月依旧酷热。我们初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大都市,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像无头苍蝇一样惶然无措。那时电话还没普及,还是BP机的年代,我们甚至都没见过手机。那天,我们在广州站广场上盲目徘徊,不断有人问要不要住宿。最后,我们忐忑地跟着其中一个人走了,住进附近一家破旧旅馆。住宿费花去几十块,抵得上我当时一周的伙食费。
次日清晨,广州火车站人挤人,空气里全是汗味儿。阿爸把塞满衣服的旧帆布包塞给我,粗糙的手帮我整了整行李,指甲缝里还带着污垢:“要收好钱,冇外露(客家话:别露财),在外头冇使太悭(不用太省),想食脉介就买(想吃什么就买)。”站台广播催着上车,转身时,我看见他后颈晒脱了皮,混着汗粘在衣领上。他没说舍不得,只是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把他所有的指望都拍进了我骨头里。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心比天高。毕业那年,阿爸本想花钱托关系帮我在老家找份机关工作,我却拒绝了,还劝他别被人骗了。当时认为老家太落后了,根本没有我施展拳脚的地方,更向往繁华的都市生活。那时总觉得外面更能发挥自己的能力,待在外面闯出名堂,再风风光光地回来。可现实给了我一记闷棍。这些年在珠三角各城市摸爬滚打,事业一直不如意,还欠了一屁股债。每天不是加班就是愁着怎么还钱,当初默默在心里发誓说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话,到今天还是空话。怎么都没想到那年的高考竟成了我人生的最高光时刻!如今微信群里,老同学隔三差五就反复发出曾经的母校正在筹备120周年校庆的通知,而我却只能沉默以对。
阿妈现在已经七十多岁,阿爸也年近八十了。我总想着等赚够钱再尽孝,却忘了时间从不等人。夜深人静时,常一个人到楼顶呆着,“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恐慌就涌上心头。
期待中的衣锦还乡,最终成了带着一身债的狼狈归乡。那些未兑现的承诺,一直压在心里。恍惚间,好像又感觉到阿爸送我时落在我肩头的手,他沙哑的“要收好钱”还在耳边响着,带着熟悉的温度。
车子拐过一个急弯,山风卷着黄荆花与泥土的腥甜气灌进车里。路边的桉树叶子哗哗响,叶背翻起一片灰白。从树缝里往下看,路底的白龙河蜿蜒盘旋,水流湍急地流向车后。以前坑洼的土路铺上了水泥或沥青,可路面上到处是补丁和裂缝,像我这一路磕磕绊绊的日子。我从后视镜看了眼阿妈,她头上的白发在阳光下特别显眼。阿爸当年的身影和阿妈现在的白发在我眼前重叠在一起,蜿蜒的山路如同命运的轨迹。车轮碾过路面的裂缝,如同愧疚与无奈在心底反复叩击——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语,终究成了路上的颠簸。
往事像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持续播放,眼眶慢慢地发热,我眨了眨眼,调整坐姿,同时抬手悄悄地揉了揉眼。
这时,一辆满载水泥的破旧拖拉机迎面驶来,水泥粉尘随风翻卷。我迅速关上车窗,刹那间,儿时跟着阿爸到邻镇赶圩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那时的阿爸,靠着一辆货运拖拉机在乡镇间拉货讨生活,若恰逢圩日送货去邻镇圩市,也会带上我一起去赶圩。那时,天刚蒙蒙亮,拖拉机的排气管就“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刺鼻的柴油味混着热气扑面而来。阿爸稳稳抓着把手,载着我在盘山土路上颠簸,仿佛要与清澈的白龙河来一场竞速赛。铁皮车厢震得厉害,路边的不知名的野花野草飞快地向后掠去,车后卷起的尘土随风飞扬。
阿爸平时总是板着脸,话不多。可每当我站在集市摊子前,眼巴巴望着金黄透亮的麦芽糖时,他总会默默从兜里掏出揉得皱巴巴的零钱。回家路上,他嘴上说着“烂食鬼,下次冇准了呀!”(馋鬼,下次不许这样了!)粗糙的手却用衣角轻轻擦掉我嘴角粘的糖渣,眼里是藏不住的疼爱。那时候,阿爸身体结实得很。扛着锄头下地,还能给我讲山里的故事,老榕树精啊,会说话的山雀啊,听得我入了神。夏夜,一家人坐在门坪乘凉,阿爸摇着蒲扇,讲祖辈怎样迁来这片大山、怎么在这片土地扎根。那时,阿爸在我心里就是无所不能的。
可十三年前的一场大病,阿爸彻底变了样。那时恰逢我儿子出生。手术后,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耳朵也背了,脾气变得又倔又躁。现在每次回家,想跟他说说话,没说几句就说不下去了,感觉中间像隔了一堵墙。可即便这样,他还念念不忘要重建祖屋,而我却无能为力。
祖屋塌了好多年了,断墙残壁间,野草长了又枯。家里人多,早就各奔东西,人心也散了,加上经济实在困难,重建的事就一直拖着。阿爸和叔伯们总会念叨:“祖屋没有了,逢年过节、春分连个拜祭祖先的地方都没有!”为了不让坍塌的祖屋一直荒废,废墟被彻底推平,朽烂的房梁被劈了当柴烧,倒塌的泥砖被碾碎成为了沃土,连墙脚残存的青砖也被垒成了菜埂。上次回去,看见阿爸佝偻着背在菜地里翻土,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总觉得,那些被岁月碾碎的砖瓦残骸,都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
阿妈从2015年就离开老家,到珠海帮我带儿子。阿爸一个人守着我上初中时盖的那栋一层半平房。这老房子外墙灰扑扑的,露着砖头。屋里墙皮掉了不少,踩在水泥地上,能听见沙沙的响声。屋里墙面布满裂缝,大雨时雨水渗漏,潮湿的墙面上早已爬满青苔。墙上的相框还挂着我大学时寄回来的照片,厅里八仙桌上几十年的油渍印子还在,那只用了三四十年的老机械挂钟大概在一年前就已罢工。
车窗外,远处屋顶飘起炊烟,在天空渐渐消散。那模样,特别像阿妈在灶台前忙活的身影。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家,老远看见这样的烟,就知道家里有热饭热菜等着。而现在,同样的炊烟下,等着我的是阿爸的沉默和期盼,是阿妈藏在皱纹里的担心,还有我那份无处安放的愧疚和茫然。
离家越近,心越揪紧。生活的坎接踵而至,可我清楚,家永远是我的根,阿爸阿妈永远是我最牢靠的支撑。只是,当到家了,再次看到阿爸那苍老的身躯,我的眼眶又湿润了。当女儿用疑惑的眼神和稚嫩的普通话问我怎么了时,我只能眯了眯眼说“没事”。看着一对年幼的儿女,他们如今已基本不懂怎么说家乡话了,却能说着比我还标准的普通话。此时,我明白我已没有了退路。
搬起行李进到家中,到处都是浮尘,墙角布满了蛛网。那台老挂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取了下来,换上了跳动着红光数字的新款无声电子钟。经过阿爸的房间门口时,无意间发现那台老挂钟与一堆老古董一起存放在了房内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