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序幕拉开,暑假又到了。
儿子整天躲在空调房里,沉浸于平板电脑的光影之中,怎么劝都不听。儿子总会理直气壮地说:“都已经放暑假了,现在不玩,什么时候玩?”
是呀,对于如今的孩子来说,暑假成了彻底放飞自我的通行证!
然而三十多年前,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暑假并不意味着自由,而是要套上粗布汗衫,跟父辈扎进蒸腾的热浪里,或冲进狂风暴雨之中。
我的老家位于云开山脉的腹地,是典型的高山盆地,也是南江源头。独特的地形地貌,使其成了粤西地区的风暴漩涡中心。这里一年一度的“双抢”,是一场与时间、与风雨的生死竞速。犹记那一年的台风,成了整个信宜东部人们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那时,天还没彻底亮透,我们姐弟三人就要被阿爸阿妈催促着起床——比上学时还早,说要趁着“月头”(当地客家方言,即太阳)还没出来,还不那么热,好赶紧抢收早稻。
一家人匆匆地吃着简单的早餐——蕃薯粥或白粥,将就着木薯糍粑。吃完早餐,衣衫已被汗水洇湿,紧紧地粘在后背上。我们姐弟匆忙抓起禾镰、草帽、谷箩等工具,阿爸阿妈则抬着那台笨重的打禾机。两代人缓慢地走在狭窄的田埂上,沉甸甸的谷穗擦过机身,发出“沙沙”的声响,惊飞了一群正在偷吃的麻雀,我们的欢呼声追赶着飞向远处的身影。
稻田地的水已经提前排干。全家人赤脚踩在仍然湿润的泥田里,埋着头,弯着腰,快速地飞舞着禾镰,田面上叠起了一茬茬的稻禾。禾镰的锯齿闪着寒光,格外锋利,是专门对付湿润稻根的利器,但稍不注意,就会让我们手上鲜血直流。还记得有一次,我左手食指就被割得鲜血直流,痛得我“嗷嗷”直叫。阿妈仔细地帮我处理伤口,用破布进行了简单包扎。疼痛稍微缓解,又要继续投入到未完成的农活中去。锯齿般的稻叶也会不经意间划过皮肤,一条条的红痕在手臂上、脸上、脖子里显现,汗水腌着伤痕,火辣辣的痛。
田间,响起了阿爸踩踏打禾机的声音,阿爸一边匀速踩动踏板,带有倒U型钉齿的脱谷轮飞快的转动着;一边双手攥紧稻禾根部,将稻穗朝着脱谷仓伸进去。金黄的谷粒混着碎叶,“哗啦啦”地落在木质谷仓里,还有臭虫。
阿哥在稻堆间来回走动,给阿爸传递着稻把。而我则坐在谷仓的边缘,给谷仓增重,防止打禾机大幅震动。阿妈和大姐则继续收割别一片稻田。
打禾机的轰鸣声、田间劳作时的欢笑声,还有稻田旁小树林的蝉鸣声和鸟儿的歌声交织在一起,还有这连绵起伏的金色稻浪,像极了正在上演着一首流传千古的民谣!
太阳渐升,气温在飚升。我们身上的衣衫就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湿布,粘腻得难受,汗水流过眼眶,眼球就像沾染了辣椒水一样。
快到中午的时候,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纷纷收拾好各种工具,来到蜿蜒穿过田间的小河,清洗身上的污泥和汗水,享受一下简短的清凉。然后大家挑的挑、扛的扛,带着沉甸甸的稻谷往村里的晒谷场赶去。肩上的沉重,压弯了脊梁。
我们来到村里水泥铺就的晒谷场,地面被晒得滚烫,汗水滴落到水泥地上,瞬间便消失不见。谷箩及蛇皮袋里的稻谷被倒出到地面,用竹耙把谷堆耙开摊薄,平整的水泥地面就如铺满了金子,泛着金灿灿的光。我们拿着竹耙,每隔一会儿就要去翻动一遍,让谷粒均匀受热。
晒谷的时候,酷热并不可怕,最让人恐惧的是突如其来的“月头水”(太阳雨)。那时老家的天气总是那么的变幻莫测,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所以必须时刻留意山边的云层。
正午的太阳,像一个大火球般高悬在头顶,空气都烧得扭曲变形了。若非迫不得已,谁也不愿在这时去田里干活。大家都会等到下午四五点后,才会继续去田里劳作,一直到晚上八九点。
正当我们都躲在屋内休息时,突然响起阿爸的惊呼声:“要落月头水啦,快来收谷!”冲到门口一看,远处山峦上的乌云正在快速翻滚而来。
闻声,全村人纷纷奔向晒谷场。一时间,各种工具的碰撞声、摩擦声混合在了一起。然而,暴雨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收完稻谷,瓢泼大雨便砸了下来。金黄的谷粒顺着雨水流向排水沟,阿爸高声喊着我赶紧拿畚箕去排水口接住被冲走的谷粒。抢收回来的稻谷被搬到旁边的木架上,刚盖好的油毡布马上又被大风吹开,阿妈只好趴在上面,散落的长发随风飞扬,招呼着我们赶紧搬来石块压住四边。有人在不停地咒骂着老天不开眼。
傍晚时分,燕子低飞,不停地往返于屋檐的燕子窝。田野里无数蜻蜓在交尾,我们追逐着蜻蜓嬉戏,有个小伙伴总爱用破网兜扑蜻蜓。看着这一幕,阿爸心里都掠过一个念头:“完了,台风又要来了!”
“别玩啦,快搬谷去,别让台风水把谷给泡了!”阿爸着急地大声喊着我们。我们再次奔向晒谷场,全力将堆放在木架上稻谷搬运回家。
深夜,狂风呼啸,雷鸣滚滚,惊醒了熟睡中的阿爸阿妈,心里都在想着那些还来不及晒干及收割的稻谷,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次日清晨,成片的稻田成了一片汪洋,那些未来得及收割的成熟稻谷全部倒伏在水里。村里到处都是折断的树枝,甚至有几十年的老树也被连根拔起,远处的山峰到处的都是崩塌的痕迹。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阿爸和村民们穿着“水衣”(雨衣),走进齐膝深的积水中,双手捞起那倒伏的稻穗,眼睛紧紧地瞪着,那一刻,大家的心犹如针扎一般。
雨,继续下着。屋内的地面上,铺满了竹匾,一层层地叠放着,那些还带着湿气的稻谷被倒在上面摊开铺平在上面阴干。
几天后,雨终于停了,洪水也已退去。太阳又出来了。大家赶紧将那些快要发霉发芽的稻谷重新搬到晒谷场继续暴晒。然后所有人又回到稻田里,继续抢收那些倒伏的稻穗,都想着能抢回来一些就少损失一些。然而,不少谷粒已经长出了洁白的嫩芽。揪心呀!
幸运的是,提前播种的秧苗大多位于地势较高的田里,损失还不算大,损失大的也还能从他处想法获取秧苗。
当收割完最后一块稻田,晒干最后一箩筐稻谷,紧接着的是灾后稻田的清淤、整地等恢复劳作,然后又是翻田。那时,我们那里养有水牛的人家并不多,更没有现代化农业设备。所有这些都只能靠全家人的双手双脚去完全。
当我们用力将锄头挥向那湿润的泥田时,手掌被震得发麻,身上也溅满了泥浆。很快,我们姐弟的手掌便布满了血泡。阿爸阿妈因为长期的体力劳作,对此已经免疫了。锄柄不停地摩擦着血泡,血泡如熟透的果实裂开,“嘶……”一声响起,汗水与泥水腌过红嫩的血肉,倒吸的一口凉气透彻心肺,刺痛传遍全身。
等田里的土块都被翻成细碎的泥浆,晚稻插秧的劳作又要开始了。又是全家老小顶着烈日齐上阵。我们赤着脚踩进小腿肚深的烂泥里,泥浆 “咕嘟咕嘟” 地冒着泡。弯着腰插秧时,蚂蟥如黑色吸盘般吸附在小腿上,痒意与刺痛交织,只能快速地用小石块将蚂蟥刮走辗死。腰弯得久了,像被无数根钢针扎着,直起腰时眼前金星乱冒,可放眼望去,还有大片水田等着变绿。
在那些日子里,对于我们这些小孩来说,也有属于我们的欢乐时光。
趁着农忙的空隙之时,我们一群小伙伴会去到那条小河里,找一处阴凉的小水潭,在水里游泳戏水,摸小鱼小虾,偶尔还能摸到上游冲下来的稻穗。或者在小树林里,用自制的弹弓射小鸟,或爬树掏鸟窝、捕蝉。或缠着阿妈唱“落雨大,水浸街”、“月光光,照地堂”的童谣。
晴朗的夜晚,田野里飞舞着无数的萤火虫,像无数小灯笼飘浮在空中。抓到的萤火虫被放进小玻璃瓶里,一群小伙伴趴在地上,围着小玻璃瓶,盯着那小小的萤火虫看,我们好奇,它们为什么会发光?
我们的欢乐时光,总会被各自的阿爸阿妈突然打断,他们催促着我们去干活。
当所有稻田都插上了秧苗,并不是说整个双抢已经结束。刚插好的秧苗还未生新根,需要控制好田里的水量,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而这时台风季也并未结束,最怕再来一场台风。台风一来,刚插好的秧苗便会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甚至飘浮到水面。
不知多少个这样的日子过去了,暑假也接近尾声。当嫩绿的秧苗在水田里迎风舒展,我摊开双手,发现那些反复破裂的血泡,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厚厚的茧。这些茧粗糙、坚硬,却让我感到安心。它们是我与土地亲密接触的印记,是汗水与疼痛凝结而成的勋章,更承载着那段与台风抗争、与命运较量的沉重记忆。
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日益提升,我的家乡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村里的年轻人纷纷背起行囊,踏上开往城市的长途大巴,留守的老人逐渐减少耕种的面积。那些我们曾用汗水浇灌的田地,如今不是杂草丛生,就是被改种一些高经济价值的农作物。一条宽阔的省道从原来的水田中穿越而过,两旁是错落有致的民居。那些曾经用过的禾镰、打禾机早已不知所踪。那些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与暴风雨抗争的日子,渐渐成了尘封的记忆。
每当回忆起双抢岁月,萦绕心头的不再是稻谷的清香,而是霉变稻谷那刺鼻的酸腐味,是雨水浸泡后发芽稻谷的青涩气息。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屋内摊开的湿漉漉稻堆,发黑的谷粒上爬满白霉;看到阿爸阿妈在昏暗的灯光下,布满老茧的手在谷堆里翻来覆去。那些未能及时晾晒、抢救的稻谷,成了刻在记忆深处的遗憾,远比丰收的喜悦更刻骨铭心。
茧,是岁月留给我们的礼物。它不仅是皮肤的蜕变,更是心灵的成长。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我们用双手双脚丈量土地,用汗水和伤痛浇灌希望。那些厚厚的茧,见证了我们的坚韧与顽强,也诉说着我们对土地的热爱与敬畏。
多年以后,儿子总说我的掌心硌人。后来,掌心的厚茧被我用小剪刀轻轻剪去,茧皮被剪落时,就像当年的稻谷掺杂的杂质被摒弃了一样,飞向三十多年前的晒谷场边缘。如今,每当右手拇指摩挲着中指关节上的笔茧时,还会再次想起那掌心的厚茧。
儿子玩平板的中指关节,也磨出了半透明茧痕——这是属于他的“田野”,他的“双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