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国庆后,粤西山区的晨雾里,我和父亲背着帆布包、拖着行李箱,踏上了长途卧铺大巴。车轮碾过蜿蜒的山路,白龙河的水一路跟着我们,像条不舍的丝带。颠簸一天后,广州火车站的喧嚣与汗酸味扑面而来,父亲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念书”,目送着我踏过检票口,然后转身就融进了人潮。我攥着那张去往金陵的粉红色火车票,手心沁出的汗洇湿了“南京”两个字。
两千公里外,南京财大仙林校区还裹在黄土里,——也正因此,我们这一届比旁人都多享了一个月的暑假。那时的仙林大学城刚冒头,南京师大的校园是附近唯一的亮色,而我们学校像个刚搭起骨架的巨人,ABC三栋教学楼靠连廊连在一起,其中A座教学楼的首两层被改建为临时图书馆,承载着我们那段特殊时期的求知时光。
西苑宿舍区的花圃还裸露着新鲜泥土。踏进崭新的宿舍公寓五栋303房,发现宿舍竟是三房一厅的大套房,而且还配上了大彩电。这“奢华”配置在当年引得外校同学眼红,可惜浴室的水龙头无论早晚,无论春夏秋冬,都只能流出或清凉或刺骨的冷水。公共澡堂的蒸腾水雾让我望而却步,而我早已习惯了每天必须冷水浴的生活,需要适应的只是南京那份深入骨髓的寒冷,最后我竟成了宿舍里唯一坚持四年每天冷水浴的怪物。那些年里,寒彻骨的冷水从头顶倾泻而下,瞬间的冰冷激得牙根咬紧、浑身不由自主地剧烈打颤,皮肤上迅速起满鸡皮疙瘩的情景,至今仍刻骨铭心。倒是有部分从南方来的同学,常常提着暖水瓶来回穿梭于开水房,打回滚烫的免费开水,小心翼翼地兑着冷水,调配那一丝来之不易的温热擦洗身体。
许多年后,听闻宿舍接入了中央热水系统,学校引入了租赁公司,给宿舍都装上了空调,而西苑宿舍里的客厅也已于两年前改造成了卧室。经济发展了,科技日新月异,手机支付方便得只需“滴”的一声。如今的校园早已不能与我们当年同日而语,却多了一道毫无温度的、冰冷的“收款到账XX元”提示音,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回响!
西苑食堂里的炊烟,是这片工地上最规律的信号。剩下的地方,都是挖掘机和脚手架的天下,风一吹,黄尘扑满脸,连食堂飘出的肉包香、三鲜豆皮的卤汁味,都裹着土腥气——蒸笼掀开时白雾升腾,露出绵柔的肉包;刚出锅的三鲜豆皮裹着笋丁、香菇和腊肠,浇上卤汁在瓷盘里滋滋冒油,五块钱一碗的三鲜米线,辣油浮在骨汤上,混着木耳、鹌鹑蛋和弹牙米线,能吃得人额头冒汗。
后来,中苑的电话超市成了连接家乡的纽带,那里的几排公用电话连接着我们的乡愁。每到周末晚上,隔间外人头攒动,各色乡音与按键声此起彼伏。耳朵贴着捂热的听筒,听着千里之外父母的叮嘱,声音里的牵挂顺着电流传来,能驱散一周的疲惫。有时轮到自己通话结束,发现费用超支急得在柜台前团团转,老板娘总会笑着摆摆手,说“先记着,下次一起算”。
那年平安夜,宿舍窗外悄然飘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铺在未完工的工地上,盖了层薄薄的绒,连脚手架都温柔了些。我们一群南方来的学生,在雪地里又蹦又跳,笑声撞在教学楼的玻璃上,碎成一片。那是我人生里第一场雪,落在金陵的土地上,也落在了往后漫长的回忆里。
去城里的路,全靠50路和70路公交车撑着。50路的终点站是南京火车站,车一启动就哐当响,硬塑料椅上沾着经年累月的污渍,却总能载满我们这群想去火车站接老乡、或是单纯想看看城市模样的学生。去往闹市基本都靠70路,途中需要再转乘其他公交线路。过菜市场时,车窗会飘进韭菜和鱼腥的混合气味,那是烟火气最浓的时刻。车到站时,司机师傅总爱喊一嗓子“慢点下”,声音裹在汽油味里,格外亲切。
不想挤公交的时候,我们就去蹭校车。那是往返铁路北街校本部的空调大巴,本来是给老师准备的通勤巴士。我们总排在队伍最后,看着老师们拎着公文包一个个上车,等车门快关时,才怯生生地问“师傅,还能上吗”。师傅大多时候会摆摆手让我们上去。车厢里冷气或暖气很足,我们缩在最后排,看窗外的树影往后退,心里偷偷算着去校本部能省多少公交钱。
后来校本部附近的家乐福开通了购物专线。周末的早晨,学校门口总能排起长队。我们揣着攒了一周的零钱,在货架间穿梭,买打折的生活用品,也买舍不得常吃的水果。回程时,每个人手里都拎着鼓鼓的塑料袋,车开在仙林的路上,袋子摩擦的窸窣声,比车窗外的风声还热闹。
四年里,已经忘记拆烂了多少张地图,脚底板把南京磨出了一层茧。最先熟悉的是栖霞山,秋深时漫山的红能把人淹了。沿着蜿蜒的石阶往上走,老远就能望见栖霞寺飞檐翘角的轮廓,鎏金的屋檐在红叶间若隐若现。屋檐投下的光影里,香火缭绕着千年信仰。晨钟暮鼓声里,我们踩着脆生生的落叶往上爬,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撒金,风一吹,红叶像雨似的落下。有人捡了完整的枫叶夹在书里,说要做书签。我也蹲在地上挑,专拣那些叶形优美、红得透亮的,放进背包里带回宿舍,压在课本里。过些日子翻开,枫叶干成了薄薄的一片,颜色褪成暗褐,却留着栖霞山的纹路,夹在《西方经济学》里,连公式都染上了点秋意。
玄武湖的记忆总带着水的温润。春末夏初去时,环湖的柳丝垂落如绿帘,风一吹便拂过脸颊。我们沿着湖边漫步,混着湖面吹来的风里的荷香,格外惬意。累了就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看游船载着游人划过水面,留下一道道涟漪。偶尔能见到老人在湖边垂钓,鱼竿一甩,鱼线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然后静静等待着水里的动静。秋日的玄武湖另有一番景致,岸边的梧桐叶染上金黄,落在湖面上像一只只小船,随着水波轻轻漂荡。
珍珠泉的湖面像块被揉碎的翡翠,阳光一照,碎光粼粼。相传只要有人于岸边击掌,泉底便会腾起串串气泡,恰似无数珍珠在澄澈湖水中骤然绽放。我们轻摇竹筏,任其在柔波间缓缓荡漾。
明孝陵的石象路,秋天落满银杏,踩上去像踩碎了一地阳光;中山陵的台阶陡得让人喘,爬到顶时,感受着“天下为公”的气概;鸡鸣寺的香火总很旺,我们攥着门票,在佛前偷偷许过愿;新街口的霓虹第一次晃花了眼,珠江路的电脑城挤满了淘电脑配件的人群,我们在里面逛来逛去,琳琅满目的柜台,光看不买也觉得满足。
莫愁湖中莫愁女,用心聆听那段流传千古的凄美故事。我们坐在水榭廊下,看蜻蜓点水,看风荷举影,看柳枝轻蘸涟漪,时光在风拂过回廊时慢了下来。莫愁,莫愁,原是天地最深的慈悲。且看这一湖碧水,千秋荡漾。人间万般事,何必愁白首?
夫子庙里总是游人如织,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漫步在秦淮河畔,穿过狭窄的巷道,追寻历史的画面,品尝南京特产。画舫划破水面,朱红灯笼垂落的穗子随风轻摆,倒映在水中,像一串被揉碎的星星,随着水波明明灭灭。江南贡院里,曾经万千学子执笔赶考的身影仿佛还萦绕在雕花木窗间。乌衣巷的青砖墙泛着历史的沧桑,“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诗句忽然跃上心头。我们蹲在青石板上,掌心攥着刚从巷口小店淘来的雨花石,凑近街边昏黄的路灯细看,那些斑斓纹路在光影交错间舒展,仿佛藏着金陵城千年的风云变幻——从贡院的墨香到乌衣巷的沧桑,都被凝固在这枚小小的石头里。
说来遗憾,四年间多次路过总统府的青砖灰瓦,却因囊中羞涩而没能踏进门楼。隔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远远望去,门楣上“总统府”三个字透着历史的厚重。知道这里见证着半部南京史,听说孙中山临时大总统办公室的木质书桌上还留着岁月的痕迹,可那些风云激荡的往事终究只停留在听说里,直到毕业离开,这遗憾都没能弥补。
雨花台的纪念碑直指苍穹,周遭的松柏肃穆而立,连风都敛了声息。我们并排站在台阶下,仰望着碑身上“雨花台烈士纪念碑”几个鎏金大字,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寂静中沉睡的英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灰色墙面冷峻地伫立着,密密麻麻的遇难者名字如同凝固的血泪。每走一步,目光慢慢扫过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展馆内,玻璃展柜里的骸骨被历史灯光凝视着,脚下未发掘的遗骸群仍在黄土中保持着最后姿态。行走其间,仿佛都能触碰到那段惨痛的历史。走出纪念馆时,盛夏的阳光灼人眼眶,可胸腔里却像坠着千斤巨石,沉甸甸得连脚步都迈不开。
夏天傍晚,我们偶尔会扎堆钻进仙林新村的小馆子,油亮的小龙虾堆成小山。戴着手套剥开红亮的虾壳,麻辣味直冲天灵盖,鲜嫩的虾肉还未入口,鼻腔已被霸道的辛香攻占。滚烫的辣意顺着舌尖炸开,瞬间让人头皮发麻,忍不住连连吸气,却又贪嘴地将虾肉整个塞进嘴里。再灌下一口冰啤酒,碰杯时的清脆声响和此起彼伏的“嗦虾”声交织成独属于青春的乐章。每当想起某人酒后袒胸露背、跌跌撞撞地走回宿舍,一边还胡乱高歌时的情景,还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而酒后的我,回到宿舍,再来一次冷水浴,脑袋稍微清醒了过来,但胃里却仍难受得让人彻夜难眠。
鸭血粉丝汤是最爱的地道特色美食,每次外出,总会来一碗。白瓷碗里飘着鸭油花,粉丝滑溜溜地钻进嘴里,鸭血的鲜混着香菜的香,能把冬天的寒气都逼走。每次寒暑假回家,行李箱里总会塞两包真空酱板鸭,母亲总说“这味冲”,不如家里的白切鸭、白切鸡,却会在饭桌上吃得一点不剩。
……
毕业离校那天,最后一次坐50路公交车。车过仙林,曾经的工地已经竖起了新的大楼,窗外熟悉的景物在快速后退。可惜直到离开两个月后,学校的图书馆才最终落成开放,那些曾在图纸上见过的设计,最终成了青春里错过的遗憾。车到火车站,我回头望了一眼,仙林的方向,阳光正好。
那些年在夫子庙淘的雨花石,装在玻璃罐里,跟着我从仙林搬到广州的城中村出租屋。后来辗转几次,罐子不知丢在了哪里,那些石头,大概也混进了哪个角落的尘土里,再也找不回了。
如今隔着整整二十年的光阴,总在某个深夜突然想起金陵和那四年的青葱岁月。想起50路公交车的哐当声,想起平安夜的第一场雪;想起鸭血粉丝汤的热气;想起中苑电话超市里捂热的听筒和父母的声音;想起那些精心制作的、带着栖霞山纹路的书签;想起那些年或抄小路或翻墙逃票进入景区的画面;想起那些攥在手里、最终却不知所踪的雨花石——纵使可能非产自天然,可那些对着路灯细看纹路的夜晚,早已将金陵的月光、秋霜与战火,熔铸成独属我的舍利。它们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拼出了我最青涩的四年,拼出了一座永远留在梦里的城。
后记
时隔二十年,洋洋洒洒,思绪万千地写下这些文字,又经过反复的斟酌、修改、增删。当键盘敲击声终于停歇,当年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情景,又一次一幕幕无比鲜活地浮现在眼前。多么渴望能重走一遍当年的足迹,去弥补那些曾经留下的遗憾。曾经那趟慢悠悠的、拥挤的绿皮硬座火车,早已被更快的特快列车和风驰电掣的高铁所取代,方便快捷了几倍。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更强烈地渴望能再坐一回那绿皮车,再体验一遍那种缓慢的、几乎能听见时光流淌的节奏——让时间慢下来,再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