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是叔叔家里唯一的男丁,今年三十四了。这个年纪,别说在那个被公认为“山咔啦”的信宜东部山区小镇里,即使在城里,大多也早已儿女绕膝。可他的婚事,却让叔叔婶婶愁白了头。
年轻人像候鸟一样飞向外面的世界,适龄女性一个个远嫁他乡,“大龄剩男”越来越多。这些年,媒婆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每次介绍对象,不管成与不成,按照老家的规矩,都得给女方和媒婆发红包。一个个红包,如同不断掷向深潭的鹅卵石,在水平面上泛起几圈涟漪便沉了底,最终不见了踪影。
说起堂弟的遭遇,实在让人唏嘘。他中专毕业后,满怀憧憬地去了珠三角的一家电子厂上班。可才干了不到一年,头发就莫名其妙地掉光了。光秃秃的脑袋成了他的心病,也让他在厂里抬不起头,最后只能辞职回了老家。从那以后,大医院小诊所跑了一家又一家,民间偏方也试了无数,煎药的砂锅都换了好几个。偶有头发长出来,却是一簇簇的,最终又慢慢掉光。从那时起,那一顶顶替换的鸭舌帽,成了他头顶上脱不去的“龟壳”。
我们也曾私下猜测,当初他进的那家电子厂的工作环境,那些刺鼻的化学药剂,怕是脱不了干系。
工作的难题也摆在了面前。堂弟也曾试着外出找工作,可每份工作都干不长久,最多几个月就打了退堂鼓,最后多数时间都是在家里无所事事的。他的三个姐姐时常嗔怪他太懒——家里的情况本就不宽裕,他还不愿外出稳食,为父母分忧。
婶婶年轻时为了传宗接代,先后生下五女一男,期间还流了两胎。其中两个女儿当时因政策和生计的原因,无奈只能送人抚养。常年的生育和操持家务,让她落下了一身病根,别说干重活,就连日常家务都有些力不从心。全家的收入,全靠年迈的叔叔在当地民间自发组织的建筑队维持。可两年前,因为政策调整,建筑队散了伙,家里的经济来源一下子就断了。虽有些许积蓄,难免坐吃山空,日子过得越发拮据。
为了堂弟的婚事,几年前,叔叔出资给他购置了一辆五菱汽车,又将那老房子进行了翻修和加建。但“龟壳”未除,婚事依然无期。
转机出现在一年多前。经人介绍,信宜市人民医院的一位老中医开了几副汤药,毛发又开始刺破头皮。堂弟每日对着镜子,忐忑地观察着头皮的变化,双手时不时地摸摸新长出的头发,生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直到新生的头发不再是烦人的一簇簇,而是乌黑的长发齐整地覆盖了头顶,且不再脱落,他才真正相信,那顶“龟壳”终于可以摘下来了。
全家人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叔叔婶婶的心里也渐渐有了底气,继续联系媒婆介绍妹子。
今年春节回家,我们围坐在一起,时常会提起,哪家的妹子还未嫁,村里又有多少老光棍。我妈还在一旁唠叨:“要不是旺仔当初眼界太高,拣来拣去,说不定侬仔早都上小学了。”堂弟听着,仰起头,徐徐地吐了一口烟雾,然后低头苦笑,没有接过话来,眼底露出一丝丝无奈。
春节后,我带着妈和儿女回了中山三乡。临近春分的一个晚上,我哥在叔叔家打来视频电话,商量春分拜山的事。通话时,手机画面中闪现出一位穿着居家服的陌生妹子。追问之下才得知,原来是今年春节过后,媒婆给堂弟介绍的妹子。妹子是邻镇的,比堂弟还大一岁,也是大龄未婚。两人初次见面的第二天,妹子就收拾东西住进了叔叔家,和堂弟一起生活了。这结合的速度快得让我差点惊掉了下巴,心里暗自担心着这样相互完全不知底细、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结合是否牢靠。
五一回乡,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弟媳。我暗自打量:她个子不高,一米四左右,有点胖,脸上还长了不少雀斑,话似乎不多。当时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嘀咕着:“之前那么多妹子他不选,怎么偏偏就选了这个?这应该不是他之前欢喜的类型吧?”细想之下,或许是两人都过了最佳婚育年龄,在现实的磋磨下,早已没了挑拣的资本和心力,只剩下被时间推着走的急切吧。
那几天里,发现堂弟经常追问二嫂买什么营养品较好。那时我才得知,弟媳竟已怀孕两月有余了。每天晚饭过后,两人都会牵着手去散步,或骑上小摩托去兜风,路过我家时,我们还会打趣:“哟,又去浪漫啦?”他们笑了笑,稍作停留,聊上几句,又继续前行。
婚期早已定在了四个月后的农历七月初五。叔叔一家虽每天都是喜笑颜开的,但脸上都有一道抹不去的愁容。18万的彩礼,像一座大山,压得一家人喘不过气。叔叔从积蓄中先支付了一半定金,剩下的待婚礼举行时再补齐。那一刻,我才猛然惊觉,那些自媒体上“广东彩礼轻”的传闻,在粤西的偏远山区里,在人口流动、性别失衡和面子攀比中,早已失真了。想当年我们兄弟姐妹结婚时的彩礼也才几千到一两万,可没想到如今在这个“山咔啦”的地方,竟已如此高昂。算上办宴席、新房布置等各项开支,这场婚事恐怕要花掉叔叔一家几十年攒下的积蓄。
好在弟媳已经有孕在身,又给这个家庭打了一剂强心针,让全家振奋起来。所有的压力仿佛都被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冲淡了,叔叔婶婶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不少。
一晚,我和堂弟站在他家的楼顶上闲聊。烟雾吞吐间,堂弟说他本来打算再次外出打工,但老婆不愿意被独自留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家,加上初孕,自己也不放心,最后只能继续留在家里。
婚期临近,我拖家带口提前两天回去帮忙。婚礼筹备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生怕有任何疏漏。叔叔婶婶和堂弟的脸上,交织着兴奋、期待与难以掩饰的紧张。
按照信宜东部山区的传统习俗,婚礼要连续办三天宴席,从初四一直办到初六:初四搭棚迎接亲朋,初五接亲举办婚礼,初六欢送宾客。
初四当日,旁边早早就搭好了厨棚,为接下来的几天宴席做准备。婚礼现场也已按当地传统习俗布置好,没有多大的排场,却也耗费了大量精力。下午,亲朋基本都已经到齐了。大家送上祝福礼,场面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初五早上天刚亮,接亲的车队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上敲锣打鼓,喜气洋洋。下午,车队准时把新娘接回了家。随着新娘跨过门槛,传统的婚礼仪式正式开始。一对新人脸上洋溢着喜悦,又略显紧张。互换戒指、喝交杯酒时,只见两人的手都忍不住颤抖,险些戴错了戒指,引发了大家善意的欢笑。
当新娘端着茶杯,双手恭敬地先后向叔叔婶婶奉上时,“老爷,饮茶”、“阿奶,饮茶”的清脆声音响起。叔叔婶婶伸出那双一样粗糙的、皱巴巴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茶杯,连声说着“好好”,仰头饮尽。随后,掏出预备好的红包,挂在了一对新人的脖颈上。他们都笑咧了嘴,露出满口黄牙,眼中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那茶水的温热,从喉间直暖到他们沧桑的心底,融化了这一辈子所有的辛酸与等待。所有的付出,都化为了杯中清茶,都值得了。
看着堂弟穿着西装,与身穿大红婚纱的新娘并肩站立在叔叔婶婶面前,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又看着叔叔婶婶眼中的泪光,我心里由衷地替他们高兴。这场迟到了多年的婚礼,虽然历经波折,却终于迎来了或许圆满的结局,也让叔叔婶婶卸下了心中最沉重的包袱。
初七是三朝回门的日子。上午一对新人回门认亲后,又匆匆赶回,参加最后一轮的宴席。这宴席相对简单,招待宗亲和连日帮忙的邻里。待这宴席结束,这场婚礼才算真正完结。
连续多日的喧嚣终于平静了下来。晚上闲聊得知,这场婚事,前前后后,差不多花了28万。
新娘隆起的腹部像一座充满希望的小山,它的影子,与另一座名为“未来开支”的、沉甸甸的山,重叠在了一起。门前白炽灯下,堂弟又点起了一支烟,那微弱的火光明灭,仿佛在丈量这两座山之间的距离。
2025年11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