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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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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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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爷是个剃头匠

春天虽已进入眼帘,风却也卷挟了几分寒意。朦胧的太阳金光洒落在山顶前几天刚刚下的薄雪上,也是这年一冬唯一的一场雪,原上原下,村前坡底,房前屋后,氤氲出十分雄壮悲凉景象。

站在蟠龙原俯瞰西南、东南,远处,层峦叠嶂巍峨挺拔的秦岭傲然挺立,终南山隆起,鸡峰山鸣叫,渭河在太阳余光下泛起了金银色静静地由西向东流去,岸边田野两边干枯了河床凸现,枯草杆菌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正面金台观金碧辉煌,道观檀香的气息与农舍袅袅炊烟融合直插云霄,清脆雄宏“咚,咚,”钟声敲响悠扬穿越时空打破原上的寂静。

一个驼背老人踽踽独行,茕茕孑立于原边,傍晚寒风刺骨,西北风凛冽。舅爷放下扁担,两头垂挂木头的工具箱重重地落地,坐在一块青石头上,喘着粗气,冻麻的手指缓缓舒展开,火石片划过碎棉花,火花四溅,干裂的嘴巴吸饮几口空气,把早早准备好的烟丝压瓷实,一缕旱烟点燃,映红皴裂的皮肤,宛如一道道山谷一簇簇河流,流畅于眉宇间。我放下手里“年货”跟在他身后也端坐在地上,学着他喘着粗气,其实我一点也不累。

我六七岁那年,跟着舅爷去城里(市里),舅爷是村里远近闻名的剃头匠,年关快到了,老婆(奶奶)让我跟随剃头匠舅爷一起下山去城里带回来点“年货”,舅爷挑着担子去城里给人家去剃头,早晨从坡边村口大涝池旁走,晚上日落后天黑后返回坡边窑洞,一整天都在马道巷给人剃头,“剃头了,剃头了,大头光光圆圆的顶。”舅爷大嗓子喊叫,小商小贩卖菜的吆喝声,彼此起伏,路旁车水马龙,购物置办年货的市民及村里逛城里的人摩肩接踵。原上原下五里山路,要经过水流急湍“十八孔桥”与野草村丛生的“乱人坟”,我只能等城里万家灯火通明时与他一起返回漆黑的塬上。

不知道肚子饿,冷风习习,冻红的小指头时不时吸进口里,看着熟练舅爷挥舞着荧光闪闪的剃头刀,右手四手指夹紧,小拇指勾起,大拇指扣押,犹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由上往下,由左边朝右,最后,洗脸打沫汁剔胡须,完毕了拿来玻璃镜子让人端详。

“剃头喽,理头喽”“剃头喽,剃头磨剪子”,最早舅爷沿街道吆喝在马道巷一带。后来,有了固定地方,火车站镂窜巷,剃头摆摊不吆喝了,而是使用一种名为“唤头”器,大约高约35厘米,尖窄0.5厘米,下宽2.8厘米,是用两块上尖下粗、塔形状的钢板焊接而成。底部握手镶嵌一个木头把。后来换一个了,形状像大夹子,约一尺长一寸宽,由两根像柳叶形弯弯的钢片制成,后边焊接在一起,前面是两个尖头。然后用力往上挑,便发出“嗡儿、嗡儿、嗡儿”的声响。没有人(顾客)时候,我左手拿“唤头”,右手攥一根比铅笔粗的锃光瓦亮的铁棍,把它插到夹子中间,用力往外一划,铁棍和钢片碰撞就发出“当啷”一声,会持续产生“嗡嗡”的颤音,以此为乐,那年月没有啥玩具。

一排排工具箱,剃头匠三五成群排列整齐,老远看热气腾腾的水雾与洁白的天空融为一体,高亢秦腔,委婉眉户剧小调夹杂关中方言进行说唱式的吆喝,一边操作工具一边唱着“剃个头来精神爽,烦恼忧愁都跑光”等顺口溜。

弯曲的街道,金陵河缓缓流畅,引渭渠一直朝北。河渠两岸,摊主叫卖声:王家塬上卖青菜的杨大妈嗓音洪亮,“新鲜的上海青,水灵着呢,五分钱一把嘞!”;冯家窑卖鱼的大叔底气十足,“活蹦乱跳的鲫鱼,渭河扑杀,炖汤很香,两毛钱一斤!”;还有联盟村租住户卖水果操着一口不流利的普通话王大叔,夹杂着河南腔带着点俏皮话,“又甜又脆的大苹果,快来啊。”我要点,“中,中,看秤杆!”这西红柿卖多少钱?”一位阿婆问道,“五分钱一斤,刚摘”小摊主热情回应。“哎哟,大娘,我这都是刚从地里摘的,新鲜得很”摊主面露难色,阿婆走了,但摊主还是满脸笑容。

年关快到了,鸡叫三鸣,我柔柔未睡醒的双眼,一直惦记着“糖葫芦”,起得很早,昨夜临睡时婆说了:你跟你舅爷一块去,把买回来的年货带回了,再买个你爱吃的冰糖胡糖。”我说长大了,一生都嘴特别馋爱甜食品,吃吃喝喝一辈子,把牙都吃没了,就这糖惹得货。

六七十年代,水果糖都是硬糖,陈皮,薄荷,话梅,大白兔,高粱怡软糖,大虾米糖,花生酥软糖等,吃完糖,我们小孩把糖纸就收集起来,有:蜡纸,玻璃纸,锡纸等五颜六色。糖纸过年时候展示给小伙伴,看谁攒得多。高粱怡软糖,粘劲大有嚼头,牛皮糖外裹一层薄如蝉翼的淀粉糖衣,我最爱吃,三爸(叔)喜欢给我买,让我也分给同伴点,我不舍,他说要“留余。”懵懵懂懂我留在心里不知道留余啥意思?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购年货;二十八,蒸馒头;二十九,锅碗瓢盆动起来。” 年腊月二十七,我与舅爷下山了。

舅爷,我们村里一个剃头匠。早出晚归,特别是隆冬时节,冰天雪地,坡上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绕绕折折,扁担荡漾在灰蒙蒙的天地间,一色白雪皑皑,与黑色的褂子,黑色的大劲裤子,黑色的粗布鞋,瓜皮黑帽子,形成一个独特的风景,站在高高的山岗,坡底下好像一颗游动的星球在滚动,在风里咆哮。他常常对我说:“这上坡,要以鼓足气,往上爬,特别遇到雨天雪天,不要停,一旦停下了,脚滑腿软,坡上滑坡,大石头土疙瘩往下滚,会砸死人,雪天坡滑,一不留神,会滑几公里,滑到沟底,出人命。”吸了一口冷气又接着说:“你还小,大了就知晓,遇到事不要怕,下决心一鼓作气,啥事就都能克服。”

由原上到原下坡底,下雪天路打滑,村里组织人员拿镢头,铁锹沿路把小路靠坡根的黄土撒在路面,舅爷走得早等不到这大亮天,就独自一边走一边修路,一边挖脚坑,我沿着舅爷的脚印坑下坡。下坡后魂身(全身)热乎,头上直冒汗珠子。

俗话说:“下坡容易上坡难。”这上坡,舅爷挑着硕大的箱子,还要两只手拿着两桶木罐子之水,“宁给一碗油不给一滴水”村里几百年就这样,水是从“泉里”一勺一勺舀在桶里。泉里(泉眼)水是贾村原沟底细细泉眼流下来的。为了不至于上原到家水桶流出,在水桶水面上放个树叶当水盖来遮掩。很小时候婆说:“有一年三爸割草上原时候口太干渴,有一骡马驼着酒,破裂了酒罐子,他趴下如饥如渴,喝足了酒,落下终身病。”

山路弯弯,十八拐,雪天上坡,脚趾直打滑,一手拄棍子,一手平衡扁担,左右来回移动,重量与绳索长短弯曲找平衡。坡上银装素裹,看不到路面宽窄,任由棍子试探。舅爷怕我掉下沟底,用一根麻绳捆住我一只手,他走前面我跟后面,慢慢移动,像蜗牛蠕动。风声裹挟着暴雪,天地间一片混沌,他孤身一人,在这白茫茫的绝境中奋力挣扎。狂风像一双双无形的手,一次次将他狠狠推倒,牵着我的绳索一直紧紧攥楃在他手心,冰冷的雪灌进衣领,瞬间湿透衣衫,寒意刺骨。他弓着身子,双手紧拽着荆棘,时而又拉小树枝,每前进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双脚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拔出,又重重踩下,踏出一个个深深的脚印。风雪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借着模糊的方向感摸索前行,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走出去,爬到原上。”事后他对家人说。

呼啸的北风割着他的脸,冻得麻木,他的睫毛上结满了冰碴,每眨一下眼都十分艰难。可他没有退缩,咬着牙,迎着风雪继续迈进,在这狂暴的自然之力面前,他瘦小的身影坚定的目光,不屈地与风雪抗争着,那身影伴随我一生不时浮现。

有一年,马上要开学了上一年级,到城里买完铅笔,遇到雨天,舅爷脱掉他脚上的“铁夹子”(套在脚上防滑的铁钩子)让我穿上,打上黄油伞,他披上油布(蓑衣),我们一前一后行进在三道湾,天色陡然暗沉,如墨汁倾洒,狂风裹挟着暴雨,汹涌地扑向我们。密集的雨点砸在坡边槐树枝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是千军万马在奔腾。狂风呼啸,似鬼哭狼嚎,吹得树枝疯狂摇摆,树叶东倒西歪,似乎下一下子树要被连根拔起。路上的行人无踪影只有我俩在风雨中艰难前行,雨披被吹得来回摆动,衣服瞬间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黑夜即将来临,渭河滩一团团乌云正在向我们漂移。风雨交加,奏响一曲恐怖的乐章。狂风如猛兽般咆哮,拍打着扁担与工具箱,木箱子盖板发出令人胆寒的巨响。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砸在盖顶上,“砰砰”作响,仿佛要将盖板顶击穿。坡边的楸树与皂角树,还有远处舅爷家老屋的粗壮柿子树在狂风中看着剧烈摇晃,树枝被吹断,“咔嚓”声不断传来。听着这狂风暴雨的肆虐,我很怕,看着舅爷的脸颊,心中也满是不安。

突然,泥石流滚落而下,刹那间,他扔掉扁担,疾步推开我,我掉进了草丛里,一棵大槐树挡住了泥石流,我爬起来后,舅爷,舅爷,无应声,只听湍急的水声与碎石头的碰撞声。不知道过了多久,“鱼儿,你在哪里?”舅爷呼唤我的乳名,沿着声音望去,坡地一摊泗水边,舅爷艰难地一手指着我,一手支撑着腰。我滚瓜乱爬下去,头上鲜红的血流到脸额,青一块紫一块的手抓住了他,舅爷紧紧楃住我的手,“别怕,别怕。”我说:”舅爷,扁担折断了,剃头箱子没有了。”片刻,“我们人在。”舅爷铿锵有力声呐喊,天地震撼,而后稍作歇息,挺直腰杆迎风雨不被大风刮倒,继续往山顶上攀爬。

长大后,成年了,老了后的我理解了舅爷的话语“我们人在”。多年后,走南闯北的我未回故里,乡音未改乡情未了。关中农村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么能活过七十三。舅爷在那年那月腊八天,年关到来时走了,世事在“我们人在”,“我们人在”生活就在,总有盼头。

卷也好,躺也好,不被大风吹倒就好。莫言:“当我们遇到这个艰难时刻,不要灰心,也不要沮丧,相信一切都会向好的方面转化。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是这个世界事物发展的规律。”也正像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一书所说:“一个人可以被生活打败,但是不能被打倒。”

近日《人民日报》言:“每时每刻要和优秀的人一起走,跟随光,遇见光,靠近光,追逐光,成为光,散发光。”四十年了老屋依在,站在街道旁青砖白墙,高大街门朝西开,左右瓷狮子张开大嘴,见证春秋冬夏。仰望天空,大雁南回北归,屋子前青绿色百年柿子树屹立,树叶泛青。照壁依旧,老宅大院人去楼空,爷走了,婆走了,三爸不知道去向,梦中三爸回老屋,我说:“三爸,你很会照相啊,端坐微笑很自然。”他说:“额长得丑,全靠微笑拿捏”他笑了,我也笑了。舅爷的黑色相框挂在老屋高高的白墙上,舅婆时常抹擦。少年的记忆,灵魂的导师,我三爸;跟随光,遇见光,靠近光,追逐光,成为光,散发光。我的启蒙老师,舅爷是个剃头匠,没有被雨雪吓跑“我们人在”“留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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