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瓶矿泉水吗?”在疲倦的旅途,蓦然耳旁响起的叫卖声,惊扰了我的困意,望着明净的瓶装水,思绪如同被打开闸门,瞬间涌向老家的那“半缸水”。
童年仿若指尖流沙,泛起几圈细密的涟漪,晕染了岁月,唤醒了记忆。以前家安在陕南小有名气的蒿坪河畔,那是父母从安康城辗转于此,住在单位分的家属院里。院子很简陋,一排整齐的夯土瓦房,有一个颇为宽阔的停车场地,居住有二、三十户,充满了简朴、宁静与祥和的气息。在那个资源相对匮乏的年代,父亲在围墙边搭建了一间牛毛毡伙房。伙房里头,伫立着一口大水缸,缸体粗粝,缸底则渗透出一圈锈渍斑斑的绿迹。房外用砖头垒起了一个小小的菜园,旁边还栽了一棵芙蓉树。
春日,枝繁叶茂的芙蓉庇护家园。秋日,落英缤纷的花朵粉白相间。芙蓉浑身都是宝,花儿可愈心,叶儿可愈身。常有邻里采下鲜嫩欲滴的芙蓉叶,佐以几瓣辛辣刺鼻的大蒜,放在石臼里捣烂,黏糊的汁液敷在被蚊虫叮咬得红肿不堪的肌肤上,须臾间,刺痒肿痛便消减殆尽。
院子里,父亲挑水的背影,日复一日的坚定而沉默。而母亲那个瘦弱身影,总是在温柔的提醒:“半缸水,刚刚好”。
我生长在清澈见底的蒿坪河,喜欢水却不会游泳,于是我和水缸有了说不完的故事。夏日骄阳似火,疯玩得大汗淋漓、嗓子眼冒烟的我,旋风般冲进伙房,舀起一瓢缸水,扬起脖子,“咕咕咚咚”畅饮一番。清凉裹挟着快意席卷全身,全然将“小心喝生水跑肚子”的叮咛抛至脑后。冬日寒风凛冽,揭开水缸盖,氤氲水汽恰似袅袅仙气扑面而来,模糊了视线,用舌尖轻点瓢水,即便冻得牙齿啰嗦作响,也满心欢喜的享受这美妙的冰爽与甜润。偶尔,把头伸进缸里,或妄图发现神异潜龙,或大声吼叫,震荡水花四溢,水声、笑声、闹声掺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宛如音符,弹奏了一曲灵动的欢乐颂。
二十世纪80年代初,武打电影《少林寺》风靡大江南北,让青春热血的我怦然心动,自告奋勇地揽下了家里挑水的活。院子不远处有一口老井,我满心满眼要模仿少林武僧的豪情万丈,打水不用轱辘,直接连绳带桶丢进井里,晃动三两下,乘着波浪,扑腾几下舀满水,使劲向上拽,幸亏绳子打满了防滑结,否则踉跄的跌个趴扑,那是分分秒的事。接下来是“赤膀挑水”,双手提水,不用扁担,幻想自己是一位身怀绝技的侠士。将井水“挪”进缸里,远没想象的那么轻松,几百米的往返,晃晃悠悠,桶里的水洒了一大半,虽说狼狈,心底却充满了乐此不疲的惬意。
我疑惑不解为啥只装半缸水,暗自思忖难不成是大人心疼我年幼力薄,怕重水压伤了骨骼、耽误长个子?母亲微笑回答道:“一股脑把缸装满,若是落下灰尘、苍蝇什么的,水糟蹋了多可惜呀!”彼时,懵懂的我并未全然明白“半缸水总是新鲜”的蕴含。
汉调二黄的悠扬旋律,伴随蒿坪河畔的流水,绵延悠长,繁衍生息,也让被誉为紫阳第一镇的沃土渐进佳境,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我家的那口水缸,也从伙房内挪到了伙房外。
“有备无患”这是母亲对我提出“为何不换个小一点缸装满”疑问给予的第二个答案。雪雨天,她总有操不完的心,把闲置的铁锅铝盆齐刷刷地摆在屋檐下“接水”,等雨歇雪化后,仔细滤去杂质,将澄清的“天水”倾入缸中。我瞅着浑浊的水,眉头皱起,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嫌弃。母亲见状,轻声细语地说:“这水可以洗衣、浇花,还能省不少水费。”
犹记有一年,蒿坪街道停水好些天。平日里习惯了一拧水龙头就有水的街坊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乱了手脚。唯有我家那半缸水,优哉游哉,日子过得不急不躁。母亲心细又热忱,把储备的水匀出些分给隔壁邻居,以解“缺水”之急。那一刻,我如梦初醒——这哪里是水啊,分明是未雨绸缪的生活预见。
永远回不去“老家”,在心中总有丝丝惆怅和不舍。眷念昨天,匆忙今天,寄托明天。当面对挑战和逆袭时,那半缸水启示我要从容。当遇到迷茫和不安时,那半缸水教会我要淡定。或许,“半缸水”的意义,就在于生活不必总是满满当当,预留空间,有容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