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两条、三条……”逗逗胖乎乎的小手轻点着白色条纹,仰起小脸问爷爷:“斑马线像一个梯子,为啥走的人那么多呀?”
“每个人都要遵守秩序,那是生命刻度线。”老徐喃喃道。四十年的风雨历程,历历在目:雪天搀扶盲人过马路、雾中引导校车通行、分流堵塞车辆等场景,与昔日警示牌上斑驳的锈迹重叠在一起。
酷暑难耐,柏油路面腾起扭曲的热浪。“停,到候车区去等。”协管员袁秀梅干练地扬起红旗,拦住一辆试图闯红灯的摩托。骑手骂骂咧咧地退后时,她下意识抿了抿嘴唇——这是她十二年来吹哨前的老习惯。
汗渍从她后背渗出,这让老徐想起多年前那个瓢泼大雨的场景。那时还很年轻的袁秀梅,神情恍惚的从缫丝厂出来,怀里抱着高烧的女儿在斑马线上急得直哭,一辆失控的轿车眼看就要撞上她们,十字路口执勤的民警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母女……此刻袁秀梅攥着哨子的手还留着红印,和当年的民警被车擦伤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相似的光。
下班高峰期,刹车灯在斑马线的光影里忽明忽暗。老徐推着电动车,轮胎碾过发脆的旧标线,碎屑粘附在每道纹路里。手机突然震动,社区群里一条消息,让他心头一紧:“警示锥堆满学校路口,孩子们只能走机动车道。”照片里,警戒线缠着生锈的钢管,正压在斑马线中央。
“赶工期就能乱来?”赶到学校护学岗,老徐拦住一辆呼啸而来的渣土车。司机摇下车窗,槟榔汁“啪”地溅在条纹上,暗红的痕迹像道未愈的伤口。“徐老头,退休了还扎啥势子,这破线月底就铲了!”
路边早点摊的电视正播着楼市新闻,'首付利率上调'的字幕在油污的屏幕上闪烁。几个穿工服的司机蹲在马路牙子上扒饭,头盔压着皱巴巴的催款单。司机随即又啐了一口,“房贷车贷压得喘不过气,不赶工全家喝西北风?”他掏手机时带出一张幼儿园缴费单,屏保上扎蝴蝶结的女孩笑得像他轮胎下的槟榔汁一样刺眼。
穿过嘈杂的菜市场,老徐在路口遇见拄拐的王奶奶。老人攥着他的胳膊直发抖:“上回就在这摔的,股骨头都换成钢钉了……”老徐接过王奶奶的手,棉裤下护膝的斑马线条纹刺痛了他的眼。他想起袁秀梅攥着零钱讨价还价的手,还留着哨子磨出的红印。
夕阳隐去,江雾愈发浓重,潮湿的空气让袁秀梅有些压抑,她爱管闲事的性格,常常让人感到有点“干气”,被拦住、被说教的骑者多多少少对她的絮絮叨叨有些厌倦,她不耐其烦的哨声,尖锐刺耳,总带有一种金属的质感,但在迷茫的雾中,又略带一丝沙哑和苍凉。她对这份月薪1200元的工作,非常珍惜,即便常被误解、被抱怨、被“守着这破斑马线能挣几个钱”的讥讽,依旧对违规寸步不让。
美丽的小城华灯绽放,写完作业的女儿,歇息时仰起脸对她说:“妈妈,斑马线就像钢琴的键盘,黑白分明。”袁秀梅眼圈红了,抚摸孩子玉笋般的修长手指,“给音乐老师说,我们等‘双十一’有活动了,去看一下分期付款的钢琴。”机械性的打开抽屉,最底层压着下岗证和协警胸牌。
社区会议室里,投影仪的冷光打在开发商锃亮的皮鞋上。“国际先进的交通系统将减少3 条公交线路站点,通勤时间增加 20分钟……” 开发商推了推金丝眼镜,屏幕上跳出刺眼的财务数据,“若保留旧斑马线,商业街项目将延期半年,预计损失千万。”
“孩子们的上学路怎么办?”老徐猛地拍桌,茶水溅湿了“智慧交通规划图”,他的声音在颤抖:“你们拓宽商业街,把学校门口的斑马线往后挪两百米!孩子们得多走三个路口,全是大货车经过的路段!”他的手指几乎戳破幕布。
一位装着白衬衣,操着半生不熟普通话的机关干部,咳嗽两声,翻开文件慢条斯理道:“智能斑马线是响应智慧城市建设发展的需要……”角落里,拄拐杖的李婶突然起身,拐杖重重杵在地上:“我们这些老家伙……” 她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句“算了”两个字砸在地上,窗外的挖掘机这时正碾过一只遗落的童鞋。
散会后,老徐在风衣口袋摸到一张皱巴巴的纸。借着路灯展开,是封匿名举报信,晕染的字迹勉强辨认出“200米”和一串疑似施工编号,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牵着气球 ——和逗逗的涂鸦一模一样。
闷热不堪的那一夜,骤然降临的暴雨冲垮了施工围挡。老徐打着手电,帮忙指挥施工队撤离。闪电劈亮的瞬间,他跪在泥浆里,指尖触到那道半埋的白漆。四十年的风雨突然在手心下颤动——袁秀梅拦车时哨子的冰凉、王奶奶拐杖硌在他掌心的疼、开发商皮鞋碾过标线时的震动,全都从这斑驳的漆里刺进血管。
雨后天晴,老徐蹲在地上,用粉笔画出歪歪扭扭的斑马线。袁秀梅的影子在他身后拉得很长,像一道凝固的波纹。远处传来广播声:“经市民反映,学校路段施工方案暂缓,临时安全通道已启用……”老徐轻轻抚平粉笔条纹:“不会哭的孩子,只要有人记得,它就永远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