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得发腻,水果玉米水唧唧的,嚼起来也没啥劲儿。”我爱吃粗粮,每次吃超市里的玉米粒,总觉得少了点啥。这华丽包装的玉米再金贵,也比不上记忆里那碗炒饭的滋味。妻子把剩玉米削进粥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我的眼睛,也模糊了四十年的光阴。
记忆突然闪回1985年,位于巴山深处的紫阳县红椿卫生院,环抱青山绿水,灰色的房屋里浸着经年不散的消毒水味,像时光凝固的叹息。四哥退伍后分到这里,他曾是部队卫生员,转业也算“专业对口”。
暑假期间,我这个挎书包的五弟被邀去他工作单位玩。绿皮班车从蒿坪翻过米溪梁,蜿蜒盘旋二小时才到紫阳县,后又乘火车抵红椿镇。颠颠簸簸虽然辛苦,却也好奇和兴奋。晌午时分,四哥端着蓝边洋瓷碗走来,碗沿那圈褪色的钴蓝正映着刺眼的阳光。炒饭堆得像小山,微微颤动,边缘几粒米饭悬在碗沿,将落未落。
“这么多咋吃得完?”我直咋舌。
他笑了笑,把碗往前推了推:“就半碗米,剩下都是玉米充数。”
凑近一看,金黄的玉米粒和白米饭混在一起,油亮亮的,还撒了点绿葱花,香味直往鼻子里钻。第一口下去,玉米的清甜和米饭的香气在嘴里打转,咬玉米粒的时候咯吱咯吱响,还带着太阳晒过的暖乎劲儿。
那时,四哥刚从新疆退役不久,他很少提及军旅岁月。偶然间,他的同学讲述了一件惊心动魄的往事:有一次赴喜马拉雅山执行任务,营房外的石头被冻得发脆,一脚踩上去能听见裂开的细响,冰天雪地,连飞鸟都成了传说。晚上,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四哥突然接到抢救战友的命令,他背着药箱跋涉在齐膝深的积雪里,白毛风骤起,整个人被风扯离地面,睫毛上的冰碴糊住视线,他捂热战友冻僵的手,凭着记忆的方向,一步一踉跄地挪动。在那连呼吸都像吞咽碎冰的绝境里,他硬是扛了下来,得了三等功。
转业后,他对爸妈孝顺,对我们兄弟照顾有加,街坊邻居有事,他总是第一个乐此不疲的帮忙。年轻时,他爱泡胖大海喝,声音清亮,后来声音慢慢就低沉了,有时嘀咕一句话,还听不清楚。
三十年弹指一瞬间。从农村辗转到城市,成了家,立了业,礼仪依旧周全,四哥始终保持着部队里的那股节俭劲儿,宁可自己吃苦,也不叫亲人吃亏。他总说“省着点,后头用钱的地方多”,自己一碗稀饭就着咸菜,却给侄女侄子塞满书包的零嘴;街坊求医问药,他垫付的药费单摞成厚厚一叠。栉风沐雨的奔波和善良无奈,最终落下一身病。
2017年12月4日,四哥走了。站在墓碑前,那首纪念诗的字迹刺得眼眶生疼。我多希望时光能倒流,回到那个洒满阳光的午后,再尝一口他炒的饭,告诉他:这世间珍馐万千,都抵不过那半碗带着体温的烟火。
“你不愿赘累,也许错了
辞别的泪水,染湿了云霄
巍巍昆仑的荣耀和憨然一笑,难道抵不了
你选择归回,也许对了
浮尘半世,过眼缥缈
来到没有痛苦和纷扰的天堂,歇歇脚”
……再次默念。似乎,豁口碗沿正与昆仑山的雪线重合,半碗炒饭的温度,刚好够捂热余生的寒冬。四哥用他独有的方式,温暖阐释着幸福秘笈。就像他的人生,虽有残缺,却因这份“不圆满”,成就了永恒的圆满。
最香的那半碗炒饭,会永远温热在记忆深处,它提醒我们:幸福从来不是遥不可及的圆满,而是用心感知的每一个“半”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