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薇曾以为,圆满才是终点。春初的枇杷叶、盛夏的荷叶,都该完整无缺。直到她集齐四片叶子,才明白——有些脉络天生为缺口而生。四季更迭,四片叶子,是她与自己和解的全部注脚。
第一片·春醒
花房晨雾稠得像化不开的牛乳。程薇推开木栅门,霜气贴上指尖,冰凉得刺骨。周一叙站在光雾里,举着一片枇杷叶,叶背绒毛镀着碎金,在他小臂的旧疤上投下柔影。
“烧掉绒毛,叶脉才清晰。”他说。
她注意到他指甲缝里的黑泥,像刚从花圃赶来。晨光中,她领口那枚银杏胸针闪着冷白,像一面小镜子,照出她的戒备。指尖相触,她倏地缩回手,也按住了胸针——那一刻,她仍死守“圆满”。
帆布包里,昨日采的蕨叶标本已微褐,叶缘蜷成问号。两个平行世界在此轻轻错位,她听见心跳撞在玻璃上,碎成晨雾。
第二片·夏繁
荷塘骤雨,蝉鸣被雨线剪断。程薇蹲在青石板上描摹荷叶,月白裙摆溅满绿泥。
“放射状叶脉。”周一叙的木屐踏水而来,拾起另一片叶,“像伞骨,却兜不住雨。”
雨点砸下,她发间的银莲蓬坠子一晃,水珠滚落。玉兰簪子坠向他掌心,他递还时,指腹擦过她耳后的小痣,烫得惊人。
她蹲回原处,看雨珠沿荷叶滚落,忽然明白:笔下那过分用力的叶缘,早已泄露——所谓圆满,只是铅笔描出的幻觉。
凉亭柱上,她后来偷偷刻下一道痕,像叶脉,也像一句未出口的“我知了”。
第三片·秋炽
红叶谷的风卷着碎红。程薇数到第三十七片枫叶时,耳坠缠住发梢。抬手间,她撞见周一叙——无名指上一圈冷白戒痕,比枫叶更刺目。
他抓住她手腕,掌心薄茧摩挲,却在她目光触及戒痕的瞬间松了力。指缝在腕间洇出红痕,与枫叶同色。
“对不起。”风撕碎了他的声音。
她蹲下,拾起被踩裂的枫叶——叶尖缺了一角,像被咬掉的话。长椅上,她把半片银杏夹进书,瞥见他笔记本空白处,一片未完成的枇杷叶,绒毛被铅笔涂得乌黑。
风卷红叶漫过鞋尖,苏雯就在这时走来。
她提着保温桶,脚步在银杏旋涡里停了停。目光先落残叶,再扫过程薇,最后停在周一叙慌乱的指尖。桶沿的银杏贴纸卷了边——去年结婚纪念日,他亲手贴的。
“汤要凉了。”苏雯笑了笑,那笑意里带着薄薄的自嘲。她弯腰,银镯滑下腕间,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叙”。
“银杏叶脉原是想往一个方向去的,”她捏着叶柄,把缺角对准太阳,“可惜分岔了。”
残叶被轻放在书旁。程薇听见银镯轻响,像在数秋风的次数。她忽然懂了:苏雯的看见,是比眼泪更重的克制。
第四片·冬寂
初雪粒粒砸在行李箱上,程薇一步一响,踩碎冻硬的榆叶,像在撕一张写满字的纸。
办公室抽屉里,玉兰木簪的凹槽多了片干枇杷叶——不知何时被他塞入。《植物志》第112页,银杏插图旁留着一行极浅的铅笔字:
“绒毛燎尽,叶脉很清。”
昨夜楼梯口,周一叙捏着冻裂的榆叶,说苏雯已回娘家。他袖口沾雪,在暖气里化出残缺的银杏形。
程薇把半片银杏塞进贴胸口袋,与母亲那枚完整胸针相贴——完整与残缺隔着一层布,完成迟来的对话。
转身时,钟楼阴影里雪片在睫毛上融成水,他捏着一片什么叶,在雪地里站成标本。
帆布包侧袋,新采的蕨叶用透明胶带细细补过。风卷雪扑来,她拉箱前行,听见胸口的银杏轻响,像一句低语:
“走吧,带着所有叶子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