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一条恋岸的旧船,静静搁浅在汉江的膝弯里。我踩着湿泥向江边去,最先望见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它将影子浸入水中,像抛下一柄锈蚀的锚,悄悄钩住整条江的过往。脚下的土是湿软的泥,再也寻不回从前踩在沙洲上,细沙从趾缝漏下时那酥酥的痒。再低头,确实触不到一粒沙了;只有暗泥从脚趾缝间挤出,凉意渗人,一如我当年拾起又遗落的那块“带花纹的石头”。石头早已不知失落在哪条巷口,可它留下的触感,却像胎记般烙在掌纹里,一遇江风便悄然苏醒。
沙洲,原是汉江积攒了几十年的家底。水涨时便隐入江心,水落时便坦露胸怀,等候飞鸟停歇,也等待人们来赶海。记得那天有四只黑天鹅,栖在沙洲中央的水洼旁,羽毛黑中泛蓝,倒影落入水中,宛如为沙洲缀上四颗墨色的珠子。我想趋前细看,老街坊却轻轻拉住我:“别惊扰它们。这沙洲是它们的驿站,也是咱们的念想。”
老槐树是认得这片沙洲的。它容我攀爬,任我折枝,让槐花落进衣领,将童年的痒意挠成清脆的笑声。槐花盛放的季节,满树莹白如雪,风一过,便簌簌落在发间、衣襟里,连呼吸都裹着蜜糖般的甜。老街坊常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用枯枝在泥地里画船,说这江滩从前比现在宽阔,能容两匹马并行,沙洲上的野草能没过孩童的膝盖。那时我听不懂“从前”二字的重量,只觉得槐花钻进颈窝,痒得人直想笑。
夏日的黄昏,沙洲上总会坐满了人。大人们摇着蒲扇闲话家常,说哪年洪水冲窄了沙洲,哪年它又慢慢丰腴回来;孩子们追逐沙蟹,跑累了便仰面躺在沙上看云。云走得慢,仿佛连时光也被它拖住了衣角。那时的江滩,宽得足以盛下整条街巷的笑语,宽得能让“从前”二字,慢慢生出青草、蟹洞、云影,以及被蒲扇摇碎的悠长黄昏。
后来,安康湖形成,水位仿佛再也退不回记忆中的刻度。沙洲开始一寸寸萎缩,先是边缘的流沙被江水吞噬,露出底下深藏的淤泥;接着中央的水洼干涸,黑天鹅从此再未归来。江滩也跟着变了模样。先是有人来填沙修筑步道,青石板被撬走时,老街坊蹲在旁侧默然看了许久,手指反复摩挲着老槐树皴裂的树皮,终究一语未发。再后来,对岸高楼耸起,夜晚的灯火将江面映照得如同铺满了碎玻璃,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被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有一回,我看见那位老街坊立在江边,望向昔日沙洲的方向,手里紧攥着旧蒲扇,扇沿已磨破了边。他说:“江要改道,沙洲留不住,就像日子也留不住。”那日的江风格外大,吹乱他花白的发,也吹得我眼眶发热——我明白,他说的不只是沙洲,更是那些坐在沙洲上摇扇、叙旧的悠悠岁月。
如今,步道已铺到树根前,夜灯将江面照成一片碎裂的镜湖,野鸭游过,如同踩在一面布满裂纹的镜子上。槐花依旧按时飘落,却少了俯身拾取的人——从前街坊们会提着竹篮来采摘,回家蒸制槐花饭,香气能飘过半条街;如今只剩保洁阿姨的扫帚,将花瓣一并扫入塑料袋,仿佛扫走一地零落的月光。
上月再去,发现老槐树的树洞里,不知被谁塞进一只布缝的小天鹅,黑绒绒的,翅上还沾着一片干涸的槐花瓣。风起时,小天鹅在洞里轻轻摇晃,发出极细微的“嗒嗒”声,像是远去的黑天鹅在轻叩大江的门扉。我伸手探入树洞,树皮粗糙硌手,那触感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安心。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沙洲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换了一副骨骼,沉入更深的泥中;就像老街坊们,将名字缩进年轮,将笑声折入花瓣,将整片金灿灿的沙,熬成一粒暗金色的槐蕊,悄悄嵌进我的骨缝。
雾散了,阳光如一块刚洗净的青布帕子,轻轻覆在江面。江水依旧流淌,缓慢,却义无反顾。我抬起头,看见老槐的枝桠仍执拗地伸向对岸,像是替所有逝去的沙洲、所有远去的人,高举着一盏绿色的灯。灯影落水,被波纹切作无数碎片,每一片都映着从前的光景:树下画船的身影,沙洲上踱步的黑天鹅,提着竹篮捡槐花的街坊,以及在沙蟹与云朵间奔跑的童稚。
我转身,将布天鹅重新塞回树洞,让它继续替黑天鹅守夜。老槐依旧歪着颈子,依旧把影子投在水中,依旧以它的沉默告诉我:去吧,只要你还能记起槐花落入衣领的痒,记起沙粒硌在掌心的疼,记起江风扑面的凉,我便还在,沙洲便还在,那位老街坊便还在。
迈步往回走,泥地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咕唧”声,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别怕,根在江滩,人就有归途;人在归途,沙洲就永不消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