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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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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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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仙桥

“……我在遇仙桥,遇见了一只戴皇冠的白孔雀。”二十三年前,涂老板在小酒馆里,向算命先生说起了这个缥缈的梦。算命先生指节叩桌,卦象落定,曰“这机缘得往桥那儿靠,得拴住”。他心头一热,当即决定为十三岁的女儿改名“涂斐”,想锁住这一缕机缘,并毅然拍下了这片决定命运的棚户区开发项目。

一个黄昏,涂老板兴冲冲地跑回家,工装裤上还沾着汉江边的淤泥。他朝女儿摊开粗糙的掌心:“斐斐,你看这冰裂纹。”那是一块青花瓷残片,釉色温润,裂纹如蛛网般延伸。“摆摊的石头眼镜爷爷说,这是乾隆年间的东西。”

庸城人总爱喃喃自语:桥虽没了,根还埋在泥里。

从此,涂斐便被唤作“遇仙桥的公主”。这称呼,如同桥栏上经年累月的包浆,厚重,也温润。她背着父亲从香港带回的漆皮书包,撑着哥哥从义乌捎来的天堂伞,走过日渐清冷的青石板老街,鞋跟叩出清亮而孤单的回音。

推土机的轰鸣,终是碾过了断壁残垣。传说中的遇仙桥已无处可寻,唯有淤泥在夕照中泛着黏腻的油光。工人们清出半截缠丝玉簪、缺口的青瓷碗、一本被水泡得肿胀的戏本子。尘土混合着霉味扬起来,几代人的烟火气,仿佛也随之飘散。

“瞎眼睛的,这是把庸城的根给挖了。”那些曾津津乐道“穆桂英大战庸州”的老街坊,在背后骂骂咧咧。

不久后,十八层的玻璃大厦拔地而起。明净的幕墙映得出流云,却照不见一丝过往。大厦里有商超、有住户,也有机构——民营企业促进会便入驻于此。被骂的涂老爷子儿女双全,看似圆满。大儿子继承家业,二儿子步入仕途却水土不服。最疼爱的女儿涂斐,则自信地认为,既然遇仙桥已逝,她便该是桥上唯一的“仙”。

涂老爷子支持她亦商亦仕,在促进会下设了一个独立机构。

林会长到来的那天,玻璃幕墙外飘着细雨。涂斐特意换上一袭精心剪裁的唐装,领口的缠枝莲以银线绣成,光华流转。可当林走近时,涂斐先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才注意到她颈间细金链上坠着的一粒小钻,简洁却夺目。林的指尖轻掠过她的袖口:“这缠枝莲的绣工,让我想起奶奶的嫁衣。”她声音不高,“可惜针脚太新,少了岁月养出来的温润。”

那晚,涂斐立在衣帽间巨大的镜前,手指反复摩挲被林触过的那处绣纹。丝绸在灯下流淌着过于完美的暗光,新得像一件戏服。她想起林转身时,西装口袋里露出的泛黄照片一角——那静立桥头的女子,身着洗旧的月白旗袍,下摆染着淡淡的烟火色。剪刀触及丝绸时她有过一瞬迟疑,但布料撕裂的声音却异常清脆,像剪断某种执念。丝绸滑落,镜中只余穿真丝睡袍的她,忽然感到一阵陌生的轻松。

第二任苏会长,在一个春雨午后出现。涂斐提前到办公室,从父亲书房借来那只青瓷瓶,插上几枝带着雨珠的桃花。苏会长身着浅青色柞蚕丝风衣,别一枚白玉兰胸针。她没看那精心布置的花瓶,却俯身拾起地上一片半枯的落叶:“你看这虫蛀的痕迹,倒像幅天然的水墨画。”

涂斐一身民国淑女打扮,递上精心冲泡的普洱茶。苏却端起一旁的玻璃杯,看着杯壁水珠滑落:“茶是好茶,只是水太急,把回甘都冲淡了。”涂斐这才发觉,自己的指甲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四弯月牙似的红痕。

周会长到任后,涂斐变得沉默,如同刚入职的女生。周有次蹲在档案室门口,对着一本泛黄的旧账本出神。“你看这墨迹,‘遇仙桥三月香火钱,白银二十两’。”

加班的夜晚,周端来两碗陕南蒸面,香醋和辣子的勾魂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别饿着,”她笑着说,“咱陕南人的胃,得靠这碗面来熨帖。”涂斐低头吃面时,瞥见周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绳结已被磨得发白,边缘起了毛边。“我奶奶编的,”周注意到她的目光,笑了笑,“她说这是遇仙桥那位老婆婆亲传的结法。”

在空旷的停车场,涂斐无意间听见周对保安说:“涂斐忘了日子该有的样子。”水泥柱的阴影里,她握着那杯冰咖啡,寒意沁入掌心,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关于遇仙桥的残卷。

周末,涂斐陪父亲登上老宅天台。父亲手中核桃缓缓转动,目光投向暮色苍茫处的汉江。“当年骂我的那位石头眼镜说,遇仙桥的石头是会呼吸的。每逢雨季,青石板上会泛起水汽,像是桥在叹息。”他摊开掌心,那对核桃已被岁月包上了温润的浆,“桥拆了,可呼吸没停。它在瓷片的冰纹里,在红绳的结扣里,在每一个还记得它的人心里。”

涂斐望向远方连片的霓虹,江风拂面,带来微腥的湿意,她忽然觉得,那座桥,或许从未真正离开。

翌日,她换上简单的棉麻衬衫,将那片青花瓷片置于办公桌上,权作镇纸。周会长进来时,她正往玻璃瓶里插一束向日葵。

夕阳西沉,涂斐走出那座禁锢她多年的玻璃堡垒。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光滑的幕墙上,现代建筑的冰冷线条与手中照片里遇仙桥的温婉桥影,竟奇妙地交融在一起。江风裹挟着汉江的湿气拂面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堵了多年的闷意,跟着江风里的湿意散了。

她终于明白,父亲追逐的仙缘,林会长身上的旧影,苏会长眼中的天趣,周会长腕上的绳结,从来都不是孤立的碎片。遇仙桥从未消失——它已化作瓷片上的冰纹、红绳上的绳结、蒸面里的暖意,以及每一个庸城人心底不曾磨灭的念想,在岁月的烟火气里,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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