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当当”一锤一凿,敲打着黄昏隐没。“滋——滋——滋——”电磨机旋出的星火,日复一日唤醒着黎明。安康老城一隅的“石匠”廉租房,三更天便亮起了灯,灯影里飘着淡淡的槐花香。
花甲的他,沏开一壶热茶醒醒神。然后,用抹布细细擦净工台上的石碑,碑面上的魏碑体规正挺括,他凝眸端详,指尖凌空描摹,斟酌着下一刀的落点。石碑承载着逝者的生平,也托着生者的念想,于他而言,每一刀都需要敬畏,这份执着,已浸透半生岁月。
“鸿信,天凉,把袄子穿上。”妻子的声音从里屋飘来。槐树叶轻落在他弓起的背上,又滑向碑面——那方“孝”字墨迹未干。他手腕一沉,錾子“笃”地扎进青石,石渣溅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直身时,他用力撑住右腿,小儿麻痹留下的残肢轻轻一颤,腰后垫着的旧布垫,被磨得油亮,泛黄的棉絮从破口处钻出来。
每一块石头,都是他心头的一座山。石材运到,他用杠子一点一点撬到窗外墙下归整;石碑刻成,又拼力帮工人抬运。经年不绝的锤打声,敲的是手艺,也是柴米油盐的生活。石渣蹦跳,尘土飞扬,眼角的皱纹里总嵌着洗不净的石粉,笑起来像青石上的纹路。
1983年春,劳动局举办职业技能培训班。他攥着报名表的手冻得通红,省城来的书法老师手把手地教他运笔,笔杆硌得冻裂的手心生疼。他比旁人多背三倍画谱,夜里就着煤油灯描线条,冻疮溃破流血,渗进宣纸晕开淡红,攥笔的手却稳如磐石。
同年夏,“7·31特大洪灾”席卷安康。城淹了,家没了,刚学的书法、攒的画纸,全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他蜷缩在破屋角落,写的对联没人要,邻里的悲戚压得人喘不过气。街道大妈送来一台旧缝纫机,教他用左脚踩踏,转动的机轮缝进了一缕阳光。他开始写诗:“雾霾散去,鸟儿张开了翅膀……”读书是他的钟爱,一次去图书馆借《画谱》,指尖刚触到书脊,便撞上另一双同样急切的手——那是“青春诗社”的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妻子。这本书最终留在了家里,扉页上两个生涩的名字,成了缘分的注脚。
两人在矮房里做起裱糊活,妻子递来涂满浆糊的素纸,他捏着竹刷细细抹匀。这活计他有死规矩:必须等纸彻底干透、边角粘实,保证日后不脱不卷,才肯收工钱。有回给汉剧班裱戏服纹样,见绸布底色发暗,他连夜拆了重垫两层衬纸,来人要多给钱,他摆手拒绝:“说好什么样就什么样,这是该做的。”
木刻画是他的擅长,捡来的木框放久了滋生霉斑,他就用蘸了废机油的棉布一遍遍擦拭浸润,干裂的木纹渐渐透出温润光泽。木框渐渐温润,街坊们路过瞥见,恍惚就想起了几十年前——穿打补丁单衣的少年,蹲在煤油灯下描笔画,眼睛亮得像星星。鸿信总揣个皱巴巴的本子,夜里念给老伴听:“槐花落满蓝衫时,与君共砚写春词。”妻子听着听着,眼尾就泛起红晕。
2010年申请的廉租房不足四十平米,不足1.6米的他站在屋里,却透着股硬气。右腿总不自觉贴在左腿后借力,挪步时扶着桌沿墙根,像石缝里钻出来的老槐树,虽不挺拔却苍劲。
妻子原是鞋厂工人,90年代厂子倒闭后,便一直陪在他身边。起初,夫妻俩骑辆破旧三轮车送活,妻子蹬车,他在后面扶着裱好的字画;遇上上坡,他就下来推,汗珠子砸在路面,两人却笑得开怀。后来,换了辆柴油摩托车,他成了驾驶员,爱人始终稳稳坐在副驾驶,风里雨里从未分开。
“30年的老毛病了,不耽误干活。”他扶着桌沿挪到明朝大画家沈周摹本前,指尖触到宣纸的瞬间,力道忽然轻了,像怕碰碎纸里封存的老时光。
刻碑是苦活,选石、描字、錾刻、打磨,一块碑要耗上四天,不管是回族的、汉族的,他从不敢含糊:“刻碑是给亡人立脸面,也是给后代留念想。”前阵子给街坊妥大爷刻碑,其孙红着眼说:“叔,要刻得像我爷爷写字的样子。”他翻出妥家旧信,戴上老花镜,逐字比对笔画走势,纸页被指尖翻得发毛,直到家属抹着泪说“像,这撇捺里都是他的性子”,才落下最后一錾。
李婶的儿子来刻碑,攥着皱巴巴的零钱掉眼泪:“我妈走得急,没攒够工钱。”他赶紧拉人进屋,倒上热茶:“先刻,钱不急。”碑刻好后,他悄悄在碑侧刻了朵小槐花——他记得李婶生前在巷口摘槐花做糕情景。当李婶儿子拎着刚蒸好的羊肉包子来谢,看见那朵槐花,突然深深鞠了一躬,眼泪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细小的光。
布帘被风掀起,妻子端着茶水出来,把瓷杯往他左手边推——她知道他右手握錾子久了,指节总发麻。“当年在书店,他蹲在地上看《画谱》,脑袋都快埋进去了。”她笑着擦去他袖口的石粉,指尖划过掌心,“后来我在鞋厂,他做裱糊,夜里我陪着他熬,他剪纸样,我刷浆糊,两人的影子叠在墙上,像一幅分不开的画。”
下雨天没活干,他就画画。右腿蹲久了发麻,搬个矮凳坐着,一笔一画细细临摹,墨汁偶尔滴在裤腿上,晕出小小的黑点,倒像不小心溅上的星辰。前年省美协证书寄来那天,他正蹲在巷口刻碑,仿佛錾子敲在青石上的声音都轻快了几分;鲁迅纪念馆收藏他画作的信,被他压在最下面,偶尔翻出来看,眼里的光还和当年学画时一样亮。
不大的客厅挂满他临摹的古画,《江面双舟图》最是打眼——纸上河水似在流淌,船上风帆似要鼓胀,外人常问:“这是老古董吧?”未干的《金州奋楫》摊在桌上,江波里似有桨声隐隐,混着窗外飘进的槐花香。
他总记着街坊的好,总想多做点事:帮不识字的老人写信,给不懂碑文格式的人推敲字句。逢年过节,提上鸡蛋糕去看九十岁的启蒙老师。前阵子老师珍藏的石山摔坏了,惋惜得吃不下饭,作为学生的他,握着凿子细细雕琢了三天,将那块大自然馈赠的奇石,雕成两件造型独特的“艺术品”,解了老人家的遗憾。
暮色漫进巷子时,鸿信还在巷口磨碑。錾子敲在青石上的“笃笃”声,混着巷口清真馆飘来的油香,成了黄昏最安稳的底色。槐花瓣落在碑面上,他轻轻拂去,指尖沾着淡淡的花香。妻子站在门口喊:“风凉了,回来吃饭!”他应着,却没起身。妻子塞给他的暖手宝和一句承诺“要和他再相处10000天”——厮守30年过去了,也是这样的温度,从手心暖到心里,从来没凉过。
巷口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余晖透过枝叶落在他满是老茧的手上。这双手,握过冻裂的画笔,拿过熬到深夜的裱糊刷,如今攥着錾子,刻着旁人的牵挂,也刻着自己半生的风霜与暖。
石屑纷飞里,他佝偻的影子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像巷子里一块最结实的碑,刻满了日子的痕迹,始终立得笔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