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比尘世高出一枚花瓣的厚度,于是风先一步抵达。盛夏午后的风带着滚烫的誓言,掠过护栏时,长春花便轻颤,仿佛谁在高处抖开一段碎锦。阿雪与萍儿把西南角唤作“西南小国”。那里不挂牌匾,却自有法度:两盆西红柿并排站立,枝叶交握如兄弟;几株花生蜷在一只较大一点的花盆里,小叶团成婴儿的手掌,攥住仅余的一寸土,攥得那么紧,仿佛一松手就会泄露整个春天的秘密;仙人球以一身缄默的绿守夜,刺尖挑着星屑,从不言语,却把月色磨得锋利;薄荷的凉香替她们挡去了半个暑气,把热浪一刀刀削薄;而长春花最为放肆,粉霞似的花潮淹没了半壁江山,连风也被染上一抹胭脂,吹到楼下时,竟带着微微的甜醉。
阿雪第一次看见长春花,是在故乡的老井旁。十月的风已薄如刀刃,井台苔滑,落叶焦黄,唯有那一丛胭脂色仍在燃烧,像不肯谢幕的灯盏。奶奶折下一枝递给她:“这花泼辣,插土即活。茎叶带毒,别让孩子碰。”话音落下,皱纹里夹着落日,像被岁月反复摩挲的树皮。阿雪却将那枝花攥得极紧,仿佛攥住一句承诺,又仿佛攥住自己漂泊多年后仅剩的故土的体温。她把它带回城市,插进一只粗陶花盆,用指尖覆土,像在掩埋一段旧信。翌日清晨,花瓣上凝着极细的露,像井台边未说完的话。
如今她种的便是当年那一脉,品种名“春星”。五瓣,边缘微卷,中心一撮鹅黄像揉碎的星屑,又像被黄昏遗落的最后一粒光。暮春到深秋,它不知疲倦地开,霜降也拦不住。枯叶垂垂,花苞仍倔强鼓起,像不肯低头的少女,又像在暗处反复练习一句无声的宣言。阿雪每日提一只锈迹斑斑的小铁桶,水面晃着天的碎片。她俯身,指尖掠过绒毛,低声道:“带点毒才好。温顺的花,谁都想折。”那声音轻得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在替花回答。
萍儿笑她:“你对花,比对男人还温柔。”阿雪不语,只把视线埋进花影。她见过这株长春花在水泥裂缝里扎根,根须灰白却坚韧;见过暴雨把它捶得匍匐于泥,花苞却死死咬住枝头,像溺水者咬住最后一口气;也见过烈日将它烤得几近枯死,叶片焦卷如锈铁,只给一勺水,翌日又昂起头颅,花瓣边缘甚至泛出更艳的桃色。那点微毒,原不为伤人,只为给自己留一寸余地——不被虫噬,不被随意攀折。正如女人骨头里的锋芒,不声张,却足以在风雨里稳住整个春天。
暮色四合,西红柿的叶子沙沙,像两个窃窃私语的孩童,交换着关于星辰的谣言。长春花的香极淡,须屏息才能捕捉,仿佛怕惊扰夜的仪式。阿雪与萍儿下班后亦常来探看。城市的霓虹从远处漫过来,把花瓣照成半透明的釉。阿雪蹲身拨开枝蔓,见泥土深处有新根探出,白嫩得像未染尘的誓言,又像婴儿刚长出的小牙齿,试图咬住些什么。她忽忆起奶奶临终前的话:“长春,长春,不是不老,只是不肯停。”那一刻,她才明白,所谓永恒,不过是日日新生的勇气,是在每一次枯萎的边缘,仍选择再开一次。
风再次掠过,卷起一片落花,轻擦她的手背,像温柔的回应。阿雪摊开掌心,接住那瓣粉,看它安静躺在手心——柔软,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倔强。远处最后一缕霞光沉没,城市灯火次第亮起,如无数散落的星子。天台之上,花与人共守一方小小疆域:该绽放时绽放,该坚韧时坚韧,如此,便足以抵挡漫长岁月。萍儿忽然轻声哼起一支旧谣,调子破碎,却被风补全;阿雪把落花夹进笔记本,像封存一滴不肯坠落的黄昏。仙人球在暗处悄悄拔出一根新刺,薄荷的清香沿着台阶一路向下,像给整个夏天递去一丝清凉。
她们并肩坐在护栏边,看车流如发光的河。阿雪想,若把此刻的花香装进瓶子,也许能寄给十年后的自己;萍儿则盘算,明天要把花生换到更大的盆里,让它们的手掌彻底张开。长春花仍在开,一朵接一朵,像不断按下的重启键。她们知道,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热浪会卷土重来,公交车依旧拥挤,报表依旧冗长,材料依旧繁多,但只要天台还在,只要泥土还在,只要那一只小铁通还能盛满水,她们就仍拥有退守的王国,就仍能在钢铁与玻璃的夹缝里,养出一小片不会凋谢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