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下母亲
文|沙舟
母亲这辈子,一直生活在乡下农村。母亲的手,是我见过最“矛盾”的手。那双手,粗得像戈壁滩上老树皮,指节肿得跟刚刨出来的洋芋蛋似的,虎口处的老茧硬邦邦的,摸过我脸颊时,糙得人直痒痒,可那痒里又带着股子暖烘烘的烟火气。就是这双手,能把刚从菜园里拔的黄瓜在围裙上蹭两下就擦得锃亮,能把揉了三遍的糜子面面团擀得薄如蝉翼,还能在我小时候发烧时,蘸着井里刚打上来的凉水,把毛巾拧得半干,一遍遍地敷在我额头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窗台上的冰花。
母亲这辈子很少离开过老家山丹的乡下。我们村子在祁连山前几十里的走廊上,出门时踩了几十年的田埂,抬脚就能踢到几颗圆滚滚的鹅卵石;抬头是青黢黢的山丘,风一吹,山沟里的芨芨草就跟着晃,好像在跟人打招呼似的。她的日子,像村口那条一年四季都没断过的沙河,顺着田垄、灶台、鸡窝、羊圈,慢悠悠地淌了几十年,淌出了一院子的烟火气。
每天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山尖刚露出点鱼肚白,母亲准会先披件旧棉袄推开鸡舍的木门。“咕咕——咕咕哒——”她捏着嗓子唤鸡,声音不高,却比闹钟还管用,院里的鸡群扑棱着翅膀就往门口挤。她把拌了麸皮的玉米粒往地上一撒,看着鸡们撅着屁股抢食,才转身去柴房抱捆干柴,往灶膛里添两把火,让锅里的水先烧着。等灶房里冒出热气,她才扛着那把用了十几年的芨芨草扫帚,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连片鸡粪都不放过——她说“院子净,日子才亮堂”。
菜园是母亲的“小宝藏”,是父亲当年从新疆煤矿上退休回村后,扛着镢头一锨一锨开垦出来的,不到二分地,却被他俩侍弄得比啥都金贵。父亲负责翻地、搭架,母亲就管播种、浇水,俩人配合着,让这菜园四季都不闲着。开春刚化冻,母亲就蹲在菜畦边,用手指把菠菜籽、韭菜籽一颗一颗往土里摁,边摁边念叨:“早种三天,多收一筐。”等小苗冒了头,她每天早晚都要拎着小水桶去浇,水洒得匀匀的,生怕冲坏了嫩苗。夏天一到,黄瓜架、豆角藤顺着竹竿往上爬,绿油油的叶子遮得严严实实,母亲会在架下铺层干草,说是能保墒,还能防虫子。她总爱摘根刚挂果的嫩黄瓜,用袖子擦两下就往嘴里塞,脆生生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她笑着咂嘴:“这才是正经的黄瓜味,城里买的都寡淡。”
入了秋,菜园更热闹了。萝卜缨子绿油油地铺了一地,母亲会选个晴天,把萝卜从土里拔出来,带着泥疙瘩在菜畦边晒半天,再切成条挂在院墙上晒萝卜干,说是冬天炖肉最香。白菜要裹上草绳,一棵棵码在墙角,能吃到开春。还有那几棵辣椒,红得像小灯笼,母亲摘下来串成串,挂在屋檐下,既当调料,又当景致。每次我要回单位,她都要挎着竹篮在菜园里转半天,菠菜、韭菜、刚摘的西红柿,满满一篮子,连带着她晒的萝卜干、串的辣椒,一股脑往我包里塞:“城里菜贵,带点自家种的,吃着也放心。”
小时候,我最盼着放学。从村小往家走,刚拐过村头那棵弯脖子沙枣树,就能看见母亲生在后院门口的沙枣树下。她要么手里攥着两件刚缝好的粗布衣裳,要么怀里揣着两个在炕洞烧熟的洋芋蛋,有时还会有一块甜丝丝的糖萝卜。她的眼睛不好,年轻时候为了给我和弟弟妹妹几个攒学费,每天夜里在煤油灯下纳鞋底,针脚密得像筛子眼,熬得眼睛越来越花,可不管我跟弟弟们混在多少放学的尕娃里,她总能第一眼就瞅见我,远远地挥着手喊:“我的尕娃们回来啦,饭刚焖好!”
那时候农村人家都穷,白面馍要留到逢年过节才舍得吃,平时顿顿都是糜子面馍、玉米面糊糊。母亲总把碗里的洋芋丝、炒白菜一筷子一筷子夹给我们,自己却端着碗蹲在灶火房,就着锅底剩下的锅巴泡点热水吃,还总说:“妈不饿,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直到后来参加工作上了班,第一次挣钱买了一筐鸡蛋回家,才撞见她偷偷把蛋黄挑给有矽肺病的父亲,自己只吃蛋白。父亲咳着说“你也吃”,她就摆手:“我不爱吃这噎人的东西,给你补补身子才要紧。”那时候我才懂,她哪是不爱吃,是把所有好东西都揣在怀里,留给我们和父亲。
母亲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规整,却比村里的教书先生还懂道理。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跟邻居家的尕娃因为抢一个沙枣馍打架,把人家的脸抓出了两道血印子。对方家长领着娃找上门来,我吓得躲在门后,连大气都不敢喘。母亲一边给人家递水,一边不停地道歉,转身就从柜子顶上的瓦罐里翻出攒了半个月的鸡蛋——那是准备给父亲换止咳药的,硬是塞到人家手里。等邻居走了,她没打我,也没骂我,只是蹲下来,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掌心的老茧蹭得我头皮发疼:“娃,做人要实在,不能动手打人。要是别人欺负你,咱跟他讲道理;要是自己错了,就得敢认错,这才是咱山丹人的本分。”从那以后,我再没跟人红过脸,就算受了委屈,也记得母亲说的“讲道理”。
后来我在村校上中学,每次离家去学校,母亲都要在炕边忙活半天。她把我的粗布衣裳翻来覆去地抖,把领口、袖口弄得平平整整,再把袜子塞到鞋里,生怕我冻着脚。临出门前,她准会从炕洞里掏出个热乎乎的洋芋蛋,用围裙包着塞到我书包里:“上学饿了吃,垫垫肚子。”家离学校就二里地,可她总要送我到村口的沙河沿上,站在那棵老杨树下望着。我走几步就回头瞅一眼,直到快走到学校操场,回头还能看见她站在那里,像棵扎了根的老杨树,身影在风里晃啊晃,直到我进了校门才肯转身。
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河南参加工作,后来成了家、买了房,第一件事就是想接母亲来城里享享福。她拗不过我,跟着来了,可刚住了三天,就坐立不安。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她拉着我的手说:“娃,这城里的路宽是宽,可我瞅着晕,不知道往哪儿走。”家里的电磁炉她学了好几遍,还是不敢独自插电,总怕电着;燃气灶的火一拧就着,她吓得赶紧往后躲,说“这火太烈,不像家里的柴火灶,踏实”。有天我下班回家,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发呆,眼睛红红的,手里攥着从老家带来的芨芨草编的小篮子。她拉着我的手,声音带着点颤:“娃,我还是回乡下吧。城里好是好,可我住不惯。家里的鸡没人喂,菜园的菜该浇了,你爸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知道,她心里惦记的不只是鸡和菜园,还有院里的那棵沙枣树,村口的老邻居,还有她过了一辈子带着土腥味的日子。
送母亲回村那天,刚到村口,她的眼睛就亮了。“你看,东头老张家的糜子长得多好,穗子都垂下来了。”“西头的胡麻开了,蓝莹莹的,跟往年一样好看。”她拉着我的手,话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走到家门口,父亲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看见我们,赶紧把烟锅子往鞋底一磕,站起来迎上去。母亲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往鸡舍跑,“咕咕”地唤着,摸了摸每只鸡的鸡冠,又拎着水桶去菜园浇菜,脚步轻快得像个年轻人。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乡下的土地、庄稼、鸡群,还有陪她过了一辈子的父亲,才是母亲的根,扎得深,拔不动。
母亲活着时,我每年都要回趟乡下老家。每次回去前,她都会提前把我住的那间房收拾干净,把被子抱到院子里晒,晒得暖暖和和的。我一进门,她就往灶房钻,不一会儿,和的行面、炒的洋芋丝、沙枣馍就摆了一桌子,都是我爱吃的。做行面时,她总先从缸里舀出盐水,往和面盆里掺半勺井水——她说“井水和面劲道”。等水烧开,抓一把手工擀的面条撒进去,筷子搅两下就捞进碗里,再拌上菜,码上切碎的腌韭菜和炒得焦黄的洋芋丝,最后来一勺抢好的韭菜花,香味能飘出半条街。她总盯着我吃,见我呼噜呼噜扒拉,就笑着递过蒜臼子:“就着蒜瓣吃,更对味儿。”
饭后,她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院门口的沙枣树下跟我谝闲传。村里的新鲜事她都门儿清:“南头李家的孙子考上大学了,还是兰州的大学,厉害着呢!”“村口的路修宽了,能过小汽车了,以后你回来更方便。”“西头王婶家的羊下了双胞胎,昨天还送了我一碗羊奶。”她说话时,脸上带着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院子里盛开的向日葵,亮堂堂的。
有一年冬天探亲回家,我给母亲买了双棉鞋,深蓝色的鞋面,里面絮着厚厚的绒。让她试试合不合脚,她坐在炕沿上,慢慢把脚伸进去,走了两步,笑着说:“真舒服,比我自己纳的布鞋还暖和,这鞋底子软和,走田埂也不硌脚。”我看着她脚上的鞋,又瞅着她那双粗糙的手——手背上沾着点糜子面,指缝里还嵌着点菜园的泥土,那是她刚给父亲搓糜子面馍时沾上的。忽然鼻子一酸,这双手,为我们弟妹缝了一辈子衣裳,做了一辈子饭,种了一辈子地,从来没穿过啥好东西,却把最好的都给了我们。
母亲健在时,我回乡下,刚进院子就看见母亲在晒沙枣。她站在半人高的木梯上,一只手攥着沙枣枝轻轻一捋,一串串红透的沙枣就落进另一只手里的竹篮里,怕枝丫扎手,她还特意在掌心垫了块旧布。摘完一树枝,她就顺着梯子慢慢下来,把竹篮里的沙枣倒在铺了塑料布的石板上,蹲下来挑拣——蔫了的、被虫咬过的都扔进旁边的小竹筐,说是“留着喂鸡,不糟蹋”。风一吹,沙枣的甜香飘了满院,她额前的白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看见我,笑着喊:“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些沙枣翻翻,晒透了给你装罐子里带回去,泡水喝甜得很,冬天煮茶还能暖身子。”我蹲在地上帮她翻沙枣,指尖触到沙枣上细细的绒毛,看着她站在梯子上的身影,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比以前驼了些,可手里的动作还是那么利索。
母亲常说,她这辈子没干过啥大事,就是守着这院子、这土地,把娃们拉扯大。可在我心里,她就像咱河西走廊地里的庄稼,默默地扎根在土里,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奉献给了这个家。她没说过啥华丽的话,可她的勤劳、善良,还有那股子山丹人特有的实在劲儿,早就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现在每次回乡下,我还会习惯性地往院门口的沙枣树下瞅,总觉得母亲还站在那里,手里攥着热乎乎的洋芋蛋,笑着喊我“娃子,回来啦”。不管我走多远,飞多高,只要一想到母亲,想到乡下的那个家,心里就暖暖的,像揣了个小火炉。这温暖,是母亲给我的,是乡下的土地给我的,也是咱山丹的乡情给我的,一辈子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