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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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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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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田埂

祁连山的雪水刚漫过山丹河的冰碴子,母亲就扛着铁锹往田埂上赶。风里裹着戈壁滩的沙砾,刮在脸上生疼,她却顾不上拢一拢粘在汗津津额角的头发,蹲在田埂头扒拉冻土,指节抠进硬邦邦的泥块里,嘴里念叨:“再冻几天,春麦就没法下种了。”

那时候父亲刚从新疆的矿山回来,右腿被矿车轧伤,膝盖以下肿得像刚发好的面馍,连炕都下不了。五个儿女里,最大的我才十二岁,最小的还在怀里抱着,家里家外的担子,就这么沉沉压在母亲肩上。村里人路过我院子,都低声叹:“老王家这日子,怕是要塌了。” 母亲在灶房烧火时听见了,只狠狠往灶膛里添了把梭梭柴,火苗 “噌” 地舔着锅底,她望着锅里翻滚的汤面条,转头对炕上的父亲说:“塌不了,有我呢。”

开春要过 “开犁节”,这是山丹川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前一天晚上,母亲把家里唯一那把木犁擦得锃亮,犁把上的木纹都透着光,又在灶房蒸了两个圆滚滚的白面大馍馍 —— 那是攒了半个月的白面。开犁当天,她早早牵着借来的老黄牛到田间头,先从瓦罐里倒出小半碗自酿的米酒,手指蘸着酒,在犁尖上细细抹了一圈,又掰了块馍,碎渣撒在田埂头的土地上,蹲下来小声念叨:“土地爷多担待,今年给娃们多结些麦籽。” 念叨完,她把犁绳往肩上紧了紧,绳头勒进布衫里,吆喝着黄牛往前走。犁尖插进刚化冻的软土,翻开第一垄土时,土腥味混着雪水的凉气扑在脸上,她回头望了眼站在田埂上的父亲,笑着喊:“你看,这土多暄!今年注定是个好年成!” 那天拉犁,她比平时更卖力,黄牛走得慢了,她就拽着绳子往前引,额角的汗珠子滚进眼里,也只腾出一只手胡乱抹一把,犁出的垄沟又直又匀,像田埂上拉展的棉线。

开春的头等大事是拉粪。母亲套上毛驴车往地里运粪土,我跟在驴车后头,看她把车绳往肩上一搭,腰往下沉,喊一声“走嘞”,车轱辘就碾着田埂上的土咯咯往前挪,吱呀吱呀响。粪堆在院后的厕所旁,冻得硬邦邦的,她得先用镢头把粪块砸开,再一锨一锨往车上装。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渗进眼里涩得慌,她就用粗布袖子蹭蹭,手上的老茧刮得袖子“沙沙”响。有回邻居张婶路过,站在埂上喊她歇会儿,她直起腰笑,腰杆却没完全伸直:“歇啥?这粪得赶在化冻前拉到地里,不然春麦得不到‘农家肥’,秋天咋给娃们换白面馍?”

车装满了,她赶着毛驴车往田里走。田埂窄,车轮子时不时往埂下滑,她得一边拽车辕,一边用脚蹬埂边的土,一步一挪,脚印嵌在松软的泥土里,深一个浅一个。到了地头,她顾不上拍掉身上的粪末,就拿起铁锹往地里撒粪。风把细粪末吹到脸上,她也不躲,只眯着眼把粪匀匀地撒开,嘴里还数着:“这畦撒稠点,春麦耐肥。”

等撒完最后一车粪,母亲的肩膀被绳子勒出了红印子,有的地方还渗着血丝。父亲坐在炕上看着,眼圈发红,她却笑着递过一碗晾好的茯茶:“你别瞎琢磨,这点疼算啥。” 说着就蹲在炕边,给父亲揉那条肿着的腿。她的手粗糙,揉到伤处时父亲忍不住哼出声,她就放轻力道,指腹轻轻按揉,嘴里念叨:“再忍忍,等麦收了,就带你去县上找老中医瞧瞧。”

四月里,春麦刚冒出嫩芽,嫩生生的绿铺在地里,母亲就忙着浇水。山丹的田靠祁连山的雪水灌溉,渠水从水库引过来,得抢着浇。她天不亮就起来,扛着铁锹去渠边守着,等水到了,就顺着田埂挖口子,让水慢慢渗进地里。水凉,浸得脚脖子发麻,她就把裤腿挽到膝盖,露出被凉水浸得发红的腿,光脚踩在泥里,一趟趟在田埂上跑,堵跑水的口子。我坐在地头的草垛上看她忙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田埂上一棵扎了深根的白杨树。

锄草是最磨人的活儿。春麦长到半尺高时,杂草也跟着疯长,母亲得蹲在地里,一棵一棵地拔。太阳毒,晒得她脸上脱了皮,脖子后面起了一层红疹子,她就找了顶破草帽戴上,帽檐压得低低的。渴了就喝田埂边渠里的凉水,手捧着喝,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中午回家,她胳膊上全是细草叶划的小口子,渗着血珠,却先去灶房给孩子们做饭。蒸一锅玉米面馍,炒一盘胡麻籽拌咸菜,孩子们围着灶台抢着吃,她就坐在旁边看着,自己只啃半个馍,就着白开水慢慢咽。

到了六七月,麦子黄了,山丹川里一片金晃晃的,风一吹,麦浪滚着香。割麦是重头戏,母亲天不亮就起来磨镰刀,“霍霍” 的磨镰声在院子里飘荡,把房檐下的鸡惊得扑棱棱飞。她割麦快,腰弯下去,镰刀一甩,一捆麦子就倒在身后,左手攥着麦秆,右手的镰刀不停歇,动作麻利得赛过汉子。村里人路过田埂,都笑着喊:“老王媳妇割麦,比男人还手快利索!” 她听了,只直起腰擦把汗,笑:“不快不行啊,万一遇上连阴雨,麦子就泡烂在地里了。”

割完麦,就该打场了。把麦子拉到打麦场,摊开晾晒,等晒得干干的,麦粒透着脆,母亲就牵着借来的驴马,套上石碾子碾场。她跟着石碾子在场上转,手里捏着根细鞭子,时不时轻轻甩一下,驴就慢悠悠地走,石碾子把麦秆压得平平整整。碾完一遍,她就用叉子把麦子翻过来,再碾一遍,直到麦粒从麦壳里脱出来。然后是扬场,得等有风的时候,她拿起木锨,把麦粒和麦壳一起扬到天上,风把轻飘飘的麦壳吹走,沉甸甸的麦粒就落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扬场累,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她就坐在场边的草垛上歇会儿,喝口水,再接着扬。有回风停了,麦壳和麦粒混在一起,她就坐在场边等风,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麦粒堆上,像尊安安静静的农妇雕像。

麦粒归仓后,母亲要办 “谢田” 的小仪式。她从新垒的粮仓里舀出一碗新收的麦粒,又在灶上烧了壶茯茶,端着到田埂地头。先把麦粒撒在田埂的泥土里,再倒出一杯茶淋在上面,蹲在埂头轻声说:“今年辛苦你了,明年还得靠你养娃们。” 那天她没急着回家,坐在田埂上晒了会儿太阳,手里摩挲着刚收的麦粒,颗粒饱满,带着阳光的温度。小弟弟跑过来问她在干啥,她把麦粒往孩子手里塞了几颗:“尝尝,这是田埂给咱的甜头。” 小弟弟嚼着麦粒,香得直咧嘴,她看着孩子,又望着远处的祁连山,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麦粒归仓那天,母亲把装麦子的麻袋搬进粮仓,一袋袋码得整整齐齐,然后坐在粮仓门口,看着满仓的麦子,长长地舒了口气。她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是平日里攒下的零钱,指尖蘸着唾沫数了数,对父亲说:“够给你买药了,还能给娃们扯块布做新衣裳。” 父亲看着母亲,眼圈都湿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母亲在田埂上走了一年又一年。春播时,她在田埂上撒下种子;夏锄时,她在田埂上流下汗水;秋收时,她在田埂上收获希望。田埂被她的脚磨得越来越平整,她的腰却越来越弯,头发也渐渐白了,像田埂上落了层霜。

有一年冬天,我回家过年,看见母亲在田埂上散步。她裹着厚厚的棉袄,手里拄根枣木拐杖,慢慢挪着步,嘴里还念叨着:“明年开春,这块地种麦,那块地种胡麻,都得提前整好埂。” 我走过去扶着她,她的手冰凉,却紧紧攥着我的胳膊,笑着说:“你看这田地,多肥实,跟咱这日子似的,稳当又放心。”

二十多年后,我和弟弟妹妹们都长大了,有的在城里工作,有的在外地安家,可母亲还是守着那片田。她说:“这田埂是我的根,离开了它,我心里不踏实。” 每次往家里打电话,她都要跟我说田里的事:“春麦出苗了,长得可壮实;渠水通了,浇了一遍地;麦子黄了,今年又是好收成。”

这几年我也退休了,总想回家看看,在田地里转转,可父母都不在了。前两年回家,正好赶上麦收,金晃晃的麦子还像当年一样。我走在母亲曾经侍候过的那片田地,夕阳里,仿佛母亲的身影还在,和田埂、麦子融在一块儿,成了一幅最动人的画面。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母亲的田埂,不仅是一片土地,更是她对家人的爱,对生活的执着。那田埂上的每一个脚印,都藏着她的韧劲儿和担当;那麦田的每一粒麦子,都裹着她的汗水和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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