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句安慰人的话,说起来容易,要是真做起来确实很难。每年春节临近,出门在外的游子总是内心焦虑,归心似箭。大家惦记的不再是人情世故,工作绩效,而是回家的车票和假期的长短。留守在家的亲人们担心的不再是生活琐事,一日三餐,而是游子的归期。
我是纯粹的北方人,一晃居然在深圳驻扎了21年,你让我衡量南方是家还是北方是家,我还真的不好回答。说南方是家吧,心有不甘,也说不定下半辈子就落在这山清水秀的南方了;说北方是家吧,人在囧途,平均每年回不了一趟生我养我的故乡,真是左右为难啊!夜委屈的时候,总是想起白发如霜的父母,想起童年生活过的家乡,心里就像扎了无数根钢针,没来由的疼,可是疼过以后,还得继续三点一线的上班日子。老家成了故乡,距离越来越远,心里惦记的除了父母兄弟、左邻右舍、那山那水以及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
不知道从何时起,记忆里的故乡与现实出现了偏差,父母在岁月里渐老,哥哥嫂子都抱上了孙子,村子里熟悉的身影也越来越少,新生代一见面便显出满脸的生疏。唯独支撑我生活的深圳,有很多人能够准确的叫出我的名字,记得我的过去。家的天平渐渐地向南方倾斜,向我正在生活着的这座城市倾斜,老婆孩子占据着南方这边,我一个人挣扎在北方这边。我明明知道一个人坚持的最终结局,可我就是心有不甘。这就是现实的残酷,如四季更替,可以改变一片绿叶的命运,可以改变一季的收成,却无法带走一个游子的乡愁。深圳作家赵静早有切身体会,她十年前就将河南户口转到了深圳,只有她才能写出《有祖坟的地方不一定是故乡》这样具有先见之明的散文。我们这一代远离家乡,兢兢业业打下来的“江山”,也许真的会变成下一代的故乡,这个故乡没有祖坟,祖坟注定是要留在爷爷奶奶守护着的老家。
故乡与异乡的距离越来越遥远,思念越来越浓,也越来越痛。背井离乡的打工生活永远伴随着泪水和汗水,那种艰辛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感受得到。在我们这代人的身上,常回家看看永远是我们的心愿,因为父母为我们守护着故乡,守护着祖坟,我们已经犯下了父母在不远行的禁忌,又怎么能再铸“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大错呢?我们这一代人真会不约而同地将每年的春节或者清明节作为常回家看看的佳节,作为拾回记忆的日子,回家难,离家也难。
说起过年回家,横亘在我眼前的不是何时启程,而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回家?混得好不好,有没有挣下钱?决不能让父母看穿,让亲友察觉,这可是很伤脸面的事情啊!回一次家就算将一年的积蓄花完,就算背上外债,也得咬牙挺住。每次回家前,心里牵挂着的人和事,倒带一般在心里一遍遍地过滤,一遍遍地盘算。以往回家,我必买衣物,父母、兄长、嫂子、子侄以及多年不走的亲戚,都得掐算着送点薄礼,忍疼筹一笔钱,揣在兜里,一张一张地花,钱花完了,大包小包塞满了,心里才算踏实。又一次,我回老家才开始购置礼物,后来一进超市,发现老家的物价居然比南方还贵,真是岂有此理。吃了一次亏以后,我每次都是提前准备,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花冤枉银子。
记得2017年春节回家前几天,我的心里非常纠结,不知道该带点啥好。母亲在电话里警告我说:柜子里的新衣服塞得满满的,都有了霉味儿,晒一次得费不少力气,再花钱带衣服回家,就变成了老衣,得带进棺材里去。母亲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买么?只好考虑别的礼品。
回家前一晚,我和妻子从石岩街道国惠康、老街、南康百货一直转到佳华商场,然后又从佳华商场转到星城,最后还是转回了佳华商场,直转的眼花缭乱。商场里的东西应有尽有,只怪我兜里的钱太少,选不下合适的东西。后来走到水果堆头前,我心念一动,父母平常很难吃到南方的特产,还是选几种南方的特色水果吧!夫妻两意见一致,于是就选了几斤象牙芒果、几斤火龙果和半斤小虾米。从商场里出来,我的心里一下子舒畅多了,走路也有了精神。
第二天早晨,是回家的日子。我和平常上班一样七点起床,简单梳洗完毕,去石岩广场对面的中国银行ATM机取了三千块钱现金,捎带买了一条好日子,准备工作才算完成。在南方的家里生活太久,老家的烟太燥,有些抽不习惯,所以总要提前备一条回老家抽。
大约九点三十分,我和妻子儿子匆匆道了个别,从石岩黎光村出发,拖着一只灰色的旧皮箱,背上双肩包,沿河南路一直向西,约三站路,就能走到宝石南路的浪心路口公交站,在那里很容易乘坐前往宝安国际机场的公交。大约走了两站地,妻子骑着电动车从后面追过来时,我已经能够望见河滨花园陈旧的楼角了,距离目标站台大约三百米路程。她喊我上车,我赌气说:快到了,坐啥车?再说拿着东西也没法坐,要不你先带走皮箱吧?说话间,M217路公交车从拥挤的车流中缓缓向前滑行,时间只够我们每人各说一句话:我本来想八点走的,看见你在做饭,就磨蹭着想吃了早餐再走,谁知道你做的啥饭,过了九点半也没做熟,我只能饿着肚子走。妻子忍着我的抱怨,说:儿子饭后要学书法,我是提前为他做饭呢,你咋不早点告诉我?你懒得说,我也懒得问,你到宝安机场买早餐吧!穷家富路,怎么着也不能饿着肚子回家。她的眼里闪着委屈的泪花,令我有一瞬间的不忍。
印象中,我们每年不论谁回家,情节一样,场景一样,我们总爱制造这种令对方左右为难的小纠纷。一家四口一起回家,路途遥远,来回上万块钱车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孩子回去总抱怨受不了北方的寒冷或者燥热,所以我总爱选择独行。对我而言,向北向南都是割舍,你亲近北方的家,就意味着疏远南方的家。我早就习惯了离别前故意制造点夫妻矛盾,赌气离家,让彼此在歉疚中彼此冷落,多一些回味,少一些牵挂。我甚至觉得这种小闹剧就是调节家庭矛盾的一味特效药,甜也罢,苦也罢,磕磕绊绊又一年。
我有兄弟姐妹五人,我最小,排行老四,上面还有个姐姐和三哥哥哥。三哥从小就过继给了舅舅,所以我就成了排行榜上的“老三”。事实虽然如此,但是一家人的心里,永远留着三哥的位置。二哥年年都是第一个回家的人,他从1989年开始,长期在宁夏的建筑队里承包架子活,听说钱没少挣,挣来的钱全花在了麻将上。二哥的这个毛病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我们都善意地劝导过他,可是他的犟脾气,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用他自己的话说:要钱能干啥?挣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嘛,咱这辈子就好这口。二哥的生活就是挣钱、打牌、喝酒、下棋。最近几年我发现二哥居然迷上了全民K歌,唱的有板有眼。我曾经很认真地听过二哥唱《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迪拜乞丐》、《神奇的九寨》等歌曲,音色厚重,苍凉而充满忧伤,听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他表面的乐观大度,嘻哈人生和他的内心世界完全不同,他把快乐展示给亲人和朋友,将柔弱的内心世界隐藏起来,借歌声宣泄。这是我从他的歌声中听出来的。
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哥唯一的儿子欢欢在内蒙古乌海市打工的时候掉进了黄河边上的蓄水池,我是最先知道消息的亲人,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二哥开口。当我将这个噩耗告诉二哥的时候,他在电话里指责我不该开这样的玩笑,直至我们兄弟二人到了乌海,在冰柜里触摸到欢欢冰凉的身体时,他仍然坚持说这具尸体不是欢欢,根本不像。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公安局提供给我们的那段视频。
时间定格在欢欢出事的前两天,他在网吧里掏出仅有的一元钱买了一袋馒头片,这是他生前二十三岁人生中的最后一餐。钱包里除了身份证,就是两张余额为零的银行卡,那是我们通过公安人员的帮助,从银行查出来的结果,清单最后,是商场里两元一元的刷卡消费,清单最后是自动取款机上六次跨行余额查询。在侄子生命的最后阶段,我能想象他被饥饿煎熬的样子,他想在银行卡里查到生存的希望,可是最后,他还是离开了我们,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掉进蓄水池的,也许是疲惫至极的意外,也可能是对生活的绝望。从初中时期,我就听说他迷恋游戏,后来随我到了深圳,随姑姑到了北京,他只要有一点继续,就一头钻进网吧、游戏厅,置身虚拟的世界。他一直生活在游戏的牢笼里,最终酿成悲剧,给亲人留下了刻骨的痛。在乌海市火葬场,我亲眼目睹了一位父亲的伤心和无助,二哥心中的天塌了。
在处理完欢欢的后事以后,我和二哥抱着欢欢的骨灰盒走到乌海汽车站广场的时候,二哥突然不走了,他停了下来,颤声对我说:进明,咱不能抱着孩子往前走,抱着孩子回家我不敢面对,不知道怎么向爸妈交代,向你嫂子交代啊!他们跟我要欢欢怎么办?怎么办啊?咱还是找个地方把娃偷偷藏起来,好不好?你说话呀?二哥捶打着我的肩膀。一条鲜活的生命没有了,咱们怎么能藏起来呢?咱们又能藏到哪里呢?
这一刻,我记忆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内心强大的二哥不见了,他变得畏手畏脚,毫无主见,像一件旧瓷器,此时只要轻轻一碰就可能碎裂。二哥的心里除了无法释放的痛苦,还有对年迈的父母身体的担心和对任劳任怨的妻子的无法面对。他不忍心看到他们痛不欲生的样子,无法接受失去爱子的事实。
五年过去了,我从他的歌声里听出了悠悠的思念和无尽的忧伤。也许只有歌声,才是他释放情感的唯一途径,只有歌声才能让缓解他的痛苦。所以我非常纠结听或者不听二哥的歌,五年来我一直不敢贸然用文字触及我的亲人们内心深处的疤痕。
银川和甘肃接壤,若要回家,只需一张车票,七八个小时就能回到庆阳。所以二哥每年总是第一个回家,回家以后就像一个手脚勤快的儿媳妇,主动帮助母亲淘米、摘菜、洗衣、做饭、照顾中风已久的父亲。春节前杀鸡割肉,筹备年货全部由二哥包揽,我和大哥、姐姐、几位嫂子、侄儿侄媳以及他们的孩子,总是吃现成的年饭,从来不用操心吃什么。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我们做子女的回家一趟是不容易,其实最不容易的是母亲,老人家上了年纪,加之体弱多病,每年盼星星盼月亮把子女盼回家,到头来他们每天还得顶着严寒伺候我们吃喝,有几次甚至累得趴在炕上起不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呀。这个疑问谁都有懂得的那一天,而真正到了懂得的时候,我们已经老了,父母也许已经不在了,那时候,我真不知道每年春节我们兄弟还能不能有福气聚在一起,温一壶山岔(镇原县有名的地方米酒)黄酒,盘膝围坐在热腾腾的火炕上,对饮千杯,闲话家常。
久居在深圳这座年轻的沿海城市,我总是苦心经营着自己的生活圈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不如亲情般牢靠,但却能帮你解决实际问题,向你诠释着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天南海北的语言拥挤人在同一座城市,大家的日常交往都带着目的,带着利益,即使纯粹的铁杆哥们也很难经得起生活中大风大浪的考验,深交多年的朋友一旦离开深圳,离开同一家公司,便很快断了交往。人一旦遇到这样的朋友多了,心里就会形成一道无形的安全门,隔断了交往的深度和纯度,这种浅浅的关系就像枯萎的荷叶,总是在水面上浮着,缺乏莲藕扯不断的那根丝,这就是现实,经见的多了,就变成了习惯。
我曾经遇到过一位姓黎的书法朋友,名叫黎军,四川人,三十七岁,一米六五的个子,小眼睛,弯鼻梁,脸颊略瘦,其貌不扬,看起来邋里邋遢,至今没有找到媳妇。每年春节他总是不敢回家,生怕父母责怪,朋友嘲笑。九年前我和他参加宝安区某街道义写春联活动时相识,一起探讨书法学习心得,觉得他说话直,一个人离开家乡在南方闯荡,吃过许多苦,很不容易,就邀请他年三十到我家过年,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了。
那年大年三十,妻子花费了一天的时间准备了两桌丰盛的年饭,招待深圳的亲戚朋友。黎军进门时,我的亲戚、老乡已经围成两桌,留好了客厅的上座给他。黎军推辞再三,最终还是落座了。满上一杯酒以后,按照我老家的习俗,女主人得请长辈或者贵客对主菜进行点评,妻子就请黎军对自己做的饭菜提点意见。黎军没有客气,一道菜一道菜地尝,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提:卤肉太腻、鱼肉太松、排骨太硬、汤味太淡……十二道菜,六七个菜都不合口味,真让人为难啊!我家亲戚和老乡一个个听得面面相觑,妻子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我赶紧端起酒杯,打了个圆场,避免妻子难堪。
席散人归。妻子劈头盖脸对我就是一通抱怨:你请的那是什么缺德朋友,连别人客气的话都听不出来,让我在那么多亲戚朋友面前出尽了洋相?他两手空空,肩膀上扛着个脑袋来我家白吃白喝也就算了,还好意思向你伸手接那五十块钱红包,他也太不像个男人了吧?我知道妻子心里有气,只好忍气吞声地安慰她:都怪我,都怪我,怪我事先没有提醒过他,其实他人挺实在的,意见归意见,他怎么能直接说出来呢?你就别生气了,以后再见到他,一定收拾他一顿,给你出气。我只能好言劝解妻子。
从那年开始,黎军成了我家过年的常客,每年都是空着两手,也没给孩子带过什么礼物,给过压岁钱,我心里也不计较。单身汉嘛,没有孩子,都是粗枝大叶,哪里想的那么周到。可是我的亲戚朋友对他就有看法,说他年年都来,逢年过节的,哪像拜年,更不像走亲戚,走亲戚总得给孩子带点水果啊,基本的礼仪都不懂,你交这种人有啥用?也有人劝我谨慎交友,别被人家骗了。我都听见了,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我与黎军相交,不为吃喝,不图小利,完全是因为有共同的书法爱好,每年一起写对联,一起参加书法活动,烦闷的时候又能互相安慰解闷,所以我得学会包容。
我对黎军终究还是有了看法。那是因为一次借钱,时间恰巧是春节前夕。他向我借了两千块钱,说是工资都寄回老家给了父母,今年三十拜年时要像我一样给大家发个红包,给孩子买点东西,欠债不隔年,到那天一来就把钱还我。我一听,心里想:太阳终于搭西面出来了呀!嘴里劝他不要花费,心里却乐开了花,这回看妻子和亲戚朋友还有啥话可说?今年不光能堵住众人的嘴,还能给我挽回一点面子呢。
大年三十到很快就到了,黎军和往年一样,空手而来,又空手而归,到走也没提还钱的事,说好给大家发红包呢,最终也没有兑现,问题是我提前还给大家宣布了这个消息,人算是丢大了。直到黎军进了电梯,我也没有张口提还钱的事,只当他是贵人多忘事。
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黎军打牌输了钱,过年那几天吃饭的钱都是向同事借来的。我这人最反感别人赌博,二哥就因为这个,疏忽了对儿子的管教,导致欢欢痴迷游戏,最终走上了极端,所以我对黎军非常生气。这笔钱一隔就是两年,直到我老家盖房缺钱的时候,妻子背着我催了好几次才要到手。我当时认为我把他得罪了,谁知道来年春节他又不请自来了。大过年的,来者是客,我们仍然请他坐了首席,只是取消了评菜的环节。
春节假期,黎军照旧邀请我参加了他们圈子内的一些有偿书法活动,结账时我让黎军帮忙代领一下我的钱,谁知这一代就变成了欠账。我没有告诉老婆,怕家里紧张时她又要催来催去。这次和往常不同的是,黎军和我见面时总提那钱的事,说现在手里没钱,最近玩牌手气太差,还换了一份新工作,欠我的钱只能等年后发了工资再还。诚恳的态度反而弄的我不好意思,感觉像是我欠了他的钱。
这一年的正月十七那天下午,我的一位亲戚从福永过来看我,晚上提出想打麻将娱乐一下,因为人手不够,我就喊来隔壁的邻居夫妇过来凑个人数,哪知道邻居夫妇俩手气火爆,四个多小时洗了我们二人一千多块钱,亲戚输的下不来台。刚开始我们说好玩到晚上零点就收手,可是到了约定时间我那亲戚就是不肯撒手,还暗示我要跟他合作,一定要把本钱捞回来,结果一玩就到了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害的我连班也上不成,只好请了一天假。
我平常极少打麻将,有时候免不了陪朋友凑一凑热闹,一般都是输,也没啥心疼的。可是我的亲戚却不这样认为,他也算个高手,似乎输伤了面子,牌桌上老是话里话外,加枪带棍的,对邻居夫妇耿耿于怀,大家玩的都不开心。
那天,邻居夫妇赢了我们两千多块钱,还吃了一顿午饭。邻居夫妇刚一出门,亲戚就埋怨我说:你隔壁都住的什么鸟人啊,赢了钱不留下点台费,不请客吃饭,居然在这里蹭吃蹭喝,你以后离这种人远一点。
我什么也没说,我又能说啥呢?我和他只是远方亲戚,两人的交情也不深,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我们都从老家来到深圳闯荡,他和我的交情就像我和黎军的交情一样,能互相往来是因为他也爱好写作,共同的兴趣爱好使我们的关系能够持续十多年不变,这种持续,尽管不如亲人般牢靠,但是在关键时刻能够同舟共济,已经很不错了。同在一座城市里生活,我们总是要与人交往的,没有这些交往,就可能变成孤家寡人,生活还有什么滋味?多年的生活历练,使我早就习惯了别人对我的种种看法,也适应了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我从来不会奢求能遇上肝胆相照的知心朋友,能遇上这些普普通通的朋友,维持这种不深不浅的关系,我已经很知足了。
在深圳生活,我们除了交往一些朋友,还会加入各种圈子,生活的时间越长,加入的圈子也越多。有一天你一定能明白: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利用本身就是一种生存法则,这种法则得失兼而有之。大家有缘相识,就是一种潜在的资源,今天需要今天用,明天不需要了完全可以放在一边,等到哪天需要时完全可以再合作,大家平时很少谈真感情,谁要跟你谈真感情,十有八九玩的是太极。
比如写作这个圈子,走进这个圈子,只要你够勤奋,能写出有真知灼见的好作品,那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编辑都有可能采用你的文字,给你稿费,给你样刊,彼此消费着这个圈子里的人脉和资源,你也不用因为人家采用了你的作品感恩戴德甚至于受宠若惊,其实人家只认识你的作品和名字,不一定认识你这个人。在外来人口占绝大多数的深圳特区,大家都需要抱团取暖,为生存而战,有时候过分较真反而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成为继续交往的障碍。
因为离乡太久,只有过年回家,才能触摸到乡情的浓郁和亲情的温暖。我老家过年,一家人聚齐的时候一般不是年三十,而是大年初二或者初三。初一我们不给别人拜年,也不窜门,人们都待在自己家里,享受亲情的乐趣。初二或者初三,姐姐姐夫一家、过继给舅舅的三哥一家总会约齐了一起过来给父母拜年,才算人齐。这些年姐姐和三哥一家长期在北京打工,听说三哥在医院里做护工,姐姐在人家里做保姆,有时候为了增加收入还会干点钟点工。最近几年二嫂带着女儿也上北京挣钱去了,二哥一直坚守着银川这块根据地,继续干他的建筑活,大嫂带着两个儿子、儿媳、孙子一共七口人在新疆打工,基本上一年半或者两年回一趟家,很不容易。只有大哥守护着祖上的家业,过年时根本不用担心他会缺席。我家算起来有四代人,自从1997年分家至今,一大家子人从来没有聚齐的时候,聚齐了有32口人,真可谓四世同堂啊!
我的老家庆阳拜年时有磕头和轮流吃年饭的习俗。村子里在一个祖坟上烧纸的本家,到了正月就会按照辈分大小,一家一家轮流吃年饭,谁家不吃就意味着穷,所以大家都卯足了劲,准备着最丰盛的年饭。吃年饭前先按照辈分由长到幼分批磕头。大院里几十号人齐刷刷地跪下去,很像古时候的皇帝早朝,很有气势。磕完了头,由晚辈从首席的长辈开始给大家满上一盅黄酒以后,就开始散钱了。从干公事的、在外打工的、当老板的,挨个儿散过年钱。南方人把散过年钱叫派发利是或者发红包,我们北方就叫散钱或者压岁钱,不用将钱藏在红包里,直接给到明面上就行了。散钱的多少从十年前的五毛一块,涨到了今天的五十一百甚至更多。前些年大家都缺钱,也没有来钱的路,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来钱也容易了,散钱的时候在场的大人娃娃都有份,几十口人发下来少说也得上千块。一个正月的年饭吃下来,有钱的人散个万儿八千的一点也不奇怪。收了钱的人眉开眼笑,都羡慕在外闯荡的人日子过得滋润,挣了大钱。而真正挣没挣大钱,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
在深圳过年,不用磕头,不用担心吃年饭,更不用琢磨红包的大小,你给人家发了红包,说不定人家会加倍给你发红包,发红包就是礼尚往来,不会给你造成经济压力。各种各样的圈子拜年,红包会抢到深夜,有的人在群里连发几个红包,也有人在群里发一段祝福的话,就算是拜过年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妥。工作方面给领导拜年,同事们大多会约好了一起去,不用过度破费,有份诚意就行了,这样领导也好招待。真正有事求人,不必选择过年的时候,平时都能解决。春节长假难得,大家都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放松放松,谁也不会提工作。
在深圳,我有三类活动圈子:工作圈子、书法圈子、文学圈子。上班时在工作圈子里忙,下班后在书法圈子和文学圈子里忙,只要你有空闲,业余时间都可以参家圈子内的事,活动天天有,缺的就是人,吃饭喝茶不用担心,很多有钱的老板和赞助商备好了酒菜等着你呢。很多人大圈子玩腻了,还会在大圈子里建小圈子,在大圈子外跨界交流,整日忙的不可开交,生活节奏就像高铁一样快,你要学什么,想获得什么资讯,只要找到对应的圈子,满满的都是收获。
在老家就享受不到这种活动了,唯一能获得的资讯就是亲人间的往来和村长的微信群,村民们聊的那些话题,亲人之间重复过一万遍的问候,常常让你接不上茬,不知道如何应对。长期脱离乡村生活,感觉和老家已经脱轨了。我常常想:退休以后如果回老家生活,我还能融入故乡这个圈子么?我一点也不清楚曾经和我一起放过羊、上过学,种过地的那些伙伴们,这些年都是靠什么生活?回家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他们告别了靠驴耕地、靠天吃饭的困境,全部使用机械化设备种地,家家修了崭新的四合院、小二层,屋子里沙发、电视、电脑、太阳能热水器、无线上网一应俱全,户户有房有车,城市有的他们都有,城市人享受不到的绿色食品,是他们的家常便饭。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们的致富门路,偶尔回去也不敢加入他们的圈子,和他们一起轮流吃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我没有他们那样宽松的经济实力,没有他们那么大的酒量,城市磨损了我曾经有过的豪情,只能蜗居在自己的老屋里,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碧绿的庄稼,沉默不语。
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的生活该如何继续?我们的日子该如何度过?我左右为难,不敢想象。
坚守在南方的家里,失业或者退休以后,除了带孙子,我只能扎进自己痴迷了一生的文学圈子和书法圈子里继续淘金,可以赚一点零钱补贴家用,也可以参加一些公益活动,在各种各样的活动中结识新的朋友,实现人生的剩余价值和存在的理由,这样的一定很忙碌,也可能会很疲惫,但是只要能克服孤独,活出生活的滋味和夕阳的色彩,也算不枉来到人世一趟。
在南方,大多数人都说普通话,乡音在普通话的海洋里渐渐减弱;在北方,乡音依然诱人,却失去了童年时的纯真和亲切。南方是家,北方也是家,家南家北,何去何从?此时不敢妄下结论,只待时光流逝,顺势而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