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韦不悔
人步入中老年后,镌刻着岁月痕迹的皱纹,悄然爬上眼角和额头,同时时光的沉淀,也在心头悄然生长。在这个年龄段,有些人,往往容易对往昔一些自认为有意义的事情感到怀念,且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怀念愈发强烈。
作为70后的我,亦是如此。
譬如,童年里我的故乡挂榜村的甘蔗林,对于我来说,其始终是记忆中的璀璨明珠。
记忆深处故乡的甘蔗林,就像一片片永不干涸的涌动的绿色海洋,永远洋溢着岁月的温柔与质朴。记得以前曾经读过冯至在《十四行集》中写过这样的诗句:“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这片甘蔗林对我来说,便是那童年岁月里的奇迹。每一次回忆,甘蔗林里清甜的气息,就如灵动的精灵,穿越过时光隧道,悠悠萦绕在鼻尖;那一片片蓬勃的绿意,也在脑海中肆意铺展,幻化成一幅幅鲜活而诗意的田园画卷,令我满心眷恋……
童年记忆深处,走进挂榜村,是要先经过一条蜿蜒曲折泥泞的乡间小路,才能缓缓踏入到它的怀里。在即将靠近它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片片连绵起伏、一望无际的甘蔗林。甘蔗棵与棵之间垄与垄之间排得整整齐齐,宛如阅兵时一群忠诚坚毅的卫士方队,静静伫立在广袤的田野之上,默默守护着这片生养万物的土地。林边,是一条条被岁月无情侵蚀的田埂,上面生长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它们在微风的轻抚下,轻轻摇曳着曼妙的身姿,仿佛在低声诉说着那些悠悠远去的往事,为这片甘蔗林增添了几分神秘而浪漫的气息。凑近去瞧,有的草花花瓣呈细碎的丝状,像是精心编织的绒球;有的则是小巧的喇叭形状,似乎正吹奏着无声的歌谣。“小园香径独徘徊”,这般景致,虽无繁花似锦,却有着质朴的野趣,让人沉醉在这乡野的温柔之中。而就在这田埂之下,还藏着许多隐秘的鼠洞,那里,也曾是我们童年冒险的“战场”。
当步入甘蔗林深处时,就仿佛踏入了一个神秘迷人的绿色王国。甘蔗们高高瘦瘦,身姿挺拔如同即将出征的战士,直直指向湛蓝的天空。每一根甘蔗,都像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散发着独特的魅力。它们的外皮光滑而坚韧,在阳光的温柔照耀下,泛着淡淡的青绿色光芒,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生命力量,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那细长锋利的叶子,恰似一把把绿色的宝剑,在风中沙沙作响,宛如甘蔗们在悄声交流着彼此心底的秘密。这些叶子相互交织,搭起了一个天然的遮阳篷,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在地上印满了星星点点的光斑,宛如梦幻之境,让人陶醉其中,流连忘返。当指尖轻轻滑过甘蔗的外皮,能感受到那细微的纹理,似是岁月留下的浅浅痕迹;而轻嗅那叶片,有股淡淡的、带着生机的草木清香。“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这般宁静惬意,正是甘蔗林给予的独特馈赠。
这片甘蔗林,藏着我童年时光里最纯粹、最美好的回忆。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甘蔗,便是我们这群孩子最喜爱的零食。每当立秋过后,甘蔗林里便涌起层层绿浪,一片片的甘蔗林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迅速蹿至两米多高,密得如同深山里的竹林。此时,我们这群按捺不住兴奋的小伙伴,便会迫不及待地钻进林子里,开启属于我们的欢乐时光——偷吃甘蔗。
那时的我,刚刚踏入小学的校门,对于大人们种植甘蔗的情景,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只记得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像一只欢快的小鹿,朝着甘蔗林飞奔而去。甘蔗林是按照农户划分的,可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根本分不清哪块是自家的。一钻进那茂密的甘蔗林,就仿佛置身于一个绿色的迷宫之中,常常辨不清东南西北。但我却丝毫没有害怕,只是认准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一旦瞧见粗壮诱人的甘蔗,便会兴奋得两眼放光,双手紧紧握住甘蔗,双脚用力蹬地,身子使劲往后仰,“嘎吱”一声,甘蔗被用力掰下,然后一屁股坐在松软的沙地上,尽情地咀嚼起来。
阳光透过层层叶丛,点点滴洒落在我的身上,周围静谧得只能听见微风轻轻拂过甘蔗梢,发出的沙沙声,宛如天籁之音,让人感到无比惬意。甘蔗那多汁甜润的口感,既能解馋,又能解渴,在那个时候,有了它,就连香喷喷的饭菜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倚靠着甘蔗,手里紧紧握着甘蔗,嘴里不停地咀嚼着,不一会儿,地上就堆起了白花花的甘蔗渣,嘴角也沾满了甘蔗灰,模样滑稽极了,像极了一只贪吃的小兽。估摸着快要上课了,我才心满意足地摸着鼓鼓的肚子,打着饱嗝站起身来,再顺手掰上几根最为诱人的甘蔗,折成小段后小心翼翼地揣进裤兜,哼着小曲儿,心满意足地钻出甘蔗林。
甘蔗的成熟期十分漫长,几乎横跨了整个下半年,所以在那段时间里,随处都能看到我们这些嘴馋的小孩吃甘蔗的身影。大人们常常会指桑骂槐地数落着:“又是哪家的调皮鬼偷吃了我家的甘蔗?”可我们这群调皮蛋,依旧是我行我素,实在是那甘甜的滋味,让人难以抗拒。“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我们在甘蔗林里的调皮劲儿,恰似那追逐黄蝶的孩童,天真又活泼。
偷甘蔗吃最有趣的事,是我们一大帮孩子同去一个地方偷,一下子就把被我们偷吃的户主损失好十几根甘蔗,常常惹得被我们偷吃的户主气得七窍生烟,抓我们去见家长......
每当午后,大人们在村外的地里务工不在家,日头正盛,蝉鸣在枝头此起彼伏,我们常常因为贪玩被太阳热晒而感到口干肚饥。于是我们几个或十几个小伙伴猫着腰,小心翼翼地钻进了那片绿油油的甘蔗林。
甘蔗粗壮挺拔,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警告我们这些“小贼”。我们紧张又兴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急切地在甘蔗间搜寻着最粗壮的那一根。好不容易挑中了,我们一帮孩童双手紧紧握住甘蔗,憋足了劲,使劲一掰,“咔嚓咔嚓”一声声地响起,清脆的声响在林子里格外突兀。
我们顾不上许多,迫不及待地啃咬起来,清甜的汁水瞬间在口中爆开,那滋味,比过年吃到的糖果还要香甜。正吃得忘我,突然,一声大喝从林子外传来:“哪个小兔崽子在偷我的甘蔗!”是阿牛叔,他黑着脸,大步朝我们走来。
我们吓得脸色煞白,甘蔗也掉在了地上,撒腿就跑。可哪能跑得过大人,没一会儿就被阿牛叔逮了个正着。阿牛叔揪着我们的耳朵,把我们带到了各自家长面前。
我爸脸一沉,扬起巴掌作势要打:“你个不争气的,咋就这么馋!偷东西是啥行为,丢不丢人!”我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满是懊悔。阿强妈妈则在一旁唉声叹气:“这孩子,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小虎爸更是气得直跺脚:“看我回家不好好收拾你!”
我们几个耷拉着脑袋,被大人们劈头盖脸一顿责骂,那滋味,比吃了黄连还苦。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改变不了偷吃甘蔗的癖好,因为甘蔗的甘甜多汁,对我们这些孩子诱惑实在太大了。而大人们见我们偷吃甘蔗的习惯改变不了,骂多了也没有用,打又不敢打,也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装作没看见般忍着,心里想“反正小孩子,也吃不了多少,况且他们是对着每户每家的甘蔗轮流着偷吃的,甚至对自家的甘蔗也不放过,这样算起来也公平,也损失不了多少。”慢慢就习以为常了。
看到大人们对我们这些孩子偷吃甘蔗的事没计较,我们慢慢地也过意不去,就有人提议,去偷吃人家甘蔗前,先帮人家地里的甘蔗剥一小片地的甘蔗叶,这样我们偷吃时心里好受一些。
大人们见我们这样偷吃他们的甘蔗,有些人就把脸转过一边偷偷笑;有些人就边笑着边问我们:你们这个馊主意是谁出的?
我们就害羞起来一哄而散......
多年后回想起来,那段偷吃甘蔗的快乐时光,依旧是童年里最难忘的一抹亮色。
除了偷甘蔗吃,去田埂边挖老鼠洞,活捉老鼠,也是我们童年最快乐的“源泉”。
抓老鼠之所以是我们童年最快乐的事情,是因为老鼠是我们甘蔗地里的最大破坏者。
在甘蔗即将成熟时,这些不速之客常常光临甘蔗地,因为甘蔗也是它们最喜欢的食物,而且它们一进来,为了方便在这里吃喝拉撒,就在田埂上挖洞住了下来,甚至有些老鼠干脆就把“家”建在甘蔗地里,它们在甘蔗地里一挖洞,就连甘蔗根也挖起来,这样对甘蔗造成很大损失。于是,有些大人就鼓励我们去捕捉老鼠。
捉老鼠的原因除了因为老鼠是甘蔗破坏者外,还有一个原因,是老鼠的肉可以吃,而且味道鲜美。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农村很多时候一个月下来,都吃不上一餐肉,这时候,有些大人为了给家人补营养,就经常在野外捉青蛙等动物回来吃呀,而甘蔗地里的老鼠,是专门以甘蔗为食,个子大得像只兔子,肉肥且干净,所以就经常成为大人们和我们这些小孩捕捉的对象。捉回来后拔毛或者剥皮,去头去尾去爪去内脏后,剁成小块状,放锅里炖到肉烂,捞起来跟姜葱蒜或者辣椒一起炒,味道美极了。
午后的阳光暖烘烘地洒在田埂上,我们几个孩子猫着腰,眼睛紧紧盯着田埂或者甘蔗地往里走,在寻找着可能住有老鼠的洞口,手里握着小铲子,准备来一场“人鼠大战”。发现一个周围光溜溜的洞口,大家便一拥而上,我用力将铲子插进土里,使劲一撬,泥土翻了起来,其他小伙伴则在一旁助威,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错过任何精彩瞬间。老鼠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惊慌失措,从洞里仓皇逃出,我们兴奋地大喊:“在这儿呢,快追!”便一窝蜂地追了上去。健壮的老鼠虽然跑得很快,但再快,也比不过我们这些灵活的小伙伴,很快我们就跑在了老鼠的面前。大胆的伙伴会将身子扑向地上的老鼠,想要手去活捉老鼠,胆小的怕老鼠咬到手,就用脚对着老鼠用力跺上去,想把老鼠踩住。
狡兔三窟,这个成语指的是狡猾的兔子会准备好几个藏身的窝。其实这个成语用来形容老鼠的狡猾也不为过,老鼠居住的地方,往往也在附近挖好几个深洞,以便其藏身躲险。这时候,老鼠见被我们围住了,就钻进了其他洞里,躲避我们的追杀。当然,我们也会想各种办法,用树枝捅,用水灌,非得把它们“请”出来不可。
有一次,我们还想出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主意——用烟火往老鼠洞里吹,想着把老鼠熏出来。我们找来一些干树叶和枯草,有个聪明的小伙伴说往干树叶和枯草上撒点辣椒粉,这样老鼠受不了辣椒味的刺激,就很快出来了。于是我们就照着他说的做,点燃后用衣服拼命往洞里扇风,滚滚的浓烟带着刺鼻的辣味瞬间涌进洞里。果然不一会儿,就听到洞里传来老鼠的“吱吱”叫声,我们兴奋得手舞足蹈。可谁也没想到,突刮起大风来,火星四溅,竟引燃了旁边的干草,火势迅速蔓延,眨眼间就烧到了甘蔗林边缘。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我们都吓傻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着火苗越烧越旺,甘蔗被火苗吞噬,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好在大人们及时发现,赶来扑灭了大火。虽然最后免不了被一顿责骂,甚至有些伙伴的家长脾气暴躁,怕被他爸爸抽打,就跑到别的亲戚家躲一阵子才敢回来,但这段经历却成了我们童年里最难忘、最刺激的冒险。
甘蔗林,不仅仅是一座美食的宝库,更是我们天然的游乐园。每当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大地上,我们便会光着膀子、穿着裤衩,相约去河里洗澡。路过甘蔗林的时候,总会忍不住跑进去玩捉迷藏。一垄垄甘蔗厚实得像一堵堵墙,相互交织,组成了一个巨大而神奇的“迷宫”。十几个小孩像一群欢快的小老鼠,一钻进去,便瞬间没了踪影。我们在林子里尽情地躲藏、奔跑,玩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小脸也涨得面红耳赤。甘蔗叶呈齿状,边缘锋利,可对于我们这些晒得黝黑、皮糙肉厚的孩子来说,根本造不成什么伤害。有时,为了找到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我会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在甘蔗丛中穿梭,脚下的土地有些松软,带着微微的湿气,偶尔还会踩到一颗小石子,差点摔倒。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匆匆跑到河里,随便抹几下身子,就算洗完澡了。“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我们在甘蔗林的欢乐时光,恰似那随性的牧童,自在又逍遥。
甘蔗林郁郁葱葱,繁茂得宛如一片原始森林,这里不仅是我们的“伊甸园”,也是许多动物们的休憩之所。
野兔、刺猬、獾猪、果子狸,还有时不时出没的野猪,为甘蔗林增添了不少生机。
有一回,我们在林子里嬉笑玩耍,突然听到一阵“哼哼”声,寻声望去,只见一头肥硕的野猪,正用鼻子拱着泥土找吃的。它浑身长满了粗糙的黑毛,两颗长长的獠牙从嘴角探出。我们既好奇又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靠近,想瞧个仔细。每走一步,我的心都“砰砰”直跳,生怕野猪突然向我们追来,眼睛紧紧盯着野猪的一举一动。察觉到我们的动静,野猪耳朵一竖,扭头瞪了我们一眼,随后晃着肥硕的身子,“呼哧呼哧”地钻进了甘蔗深处,只留下一阵沙沙的响动,惹得我们在原地兴奋地讨论着,讨论的话题,无非是想象着如果能把这只野猪抓着了,大人们会怎样夸赞我们,怎样把野猪杀了分肉等等,反正讨论了好久。
除了这些,甘蔗林还与我们的钓鱼时光紧密相连。每逢周末或是假期,我们这群小伙伴总会带着自制的鱼竿,相约来到村边的小河畔钓鱼。出发前,我们必定会钻进甘蔗林,挑选几根最粗壮、最甘甜的甘蔗。我们扛着甘蔗,提着鱼竿,一路欢声笑语走向河边。到了河边,我们迅速找好各自的位置,将鱼钩甩进水里,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掰下一段甘蔗,美滋滋地吃了起来。清甜的甘蔗汁顺着嘴角流下,那滋味别提多畅快了。等待鱼儿上钩的过程中,我们一边嚼着甘蔗,一边分享着彼此听到的趣事,有时还会因为谁讲的故事更有趣而争论得面红耳赤,可一转眼又和好如初,继续享受这惬意的时光。要是有谁幸运地钓到了鱼,那欢呼声瞬间能打破河面的平静,大家纷纷围过去,一边羡慕,一边帮忙把鱼从鱼钩上取下,然后又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期待下一次收获。“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即便没有细雨,这有甘蔗相伴的钓鱼时光,也同样令人沉醉,不舍离去。
要说最壮观的场景,当属砍甘蔗的时候。寒露时节,成熟的甘蔗经过霜露的洗礼,葱绿的叶子渐渐变得枯黄,粗壮的蔗秆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宛如披上了一件神秘的外衣。秋收过后,农事稍歇,一大早,大人们便齐聚在甘蔗地,纷纷拿起工具,砍起自家的甘蔗。砍甘蔗的工具类似柴刀,只是更加单薄窄小。甘蔗脆嫩多汁,刀轻轻落下,便应声断开,有的甚至用手轻轻一掰,就“啪”的一声自行倒地。砍好后,大人们便将甘蔗整齐地堆成一堆,然后开始削去甘蔗杆上的叶子。他们站在蔗堆旁,一边熟练地忙碌着手中的活儿,一边与邻人闲聊着家长里短,欢声笑语、招呼声此起彼伏,整个甘蔗地充满了浓浓的生活气息。小孩子们则在蔗堆间欢快地蹦跳着,偶尔也会帮大人把甘蔗放好,累了就跑到一旁,尽情享用甘蔗。此时吃甘蔗是无忧无虑,不用担心被人“抓现行”,也不怕爸妈的斥责,甚至无需自己动手剥叶,只管挑那些光溜溜的甘蔗吃,直到嘴角起泡,才肯罢休。放眼望去,整个甘蔗地,几百几千公顷的土地上,人影攒动,甘蔗成垛,欢声笑语回荡在每一个角落,热闹得像一个繁华的小集市,又似一个忙碌的码头。“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此时这砍甘蔗的场景,就像南宋诗人翁卷的《乡村四月》描写的一样,满是乡村生活的忙碌与充实。
砍下来的甘蔗,一部分连叶埋在沙地里,或者拉回来用草盖住,留待来年春天做种,大部分则用来榨糖。
童年时村里的人们是用最古老的土法方法制作蔗糖。
挂榜村是个行政村,下辖八个自然村:莲花、路洪、廖村、古眼、新庆、新欢、大黄、小黄。
我的童年横跨生产队时代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代。在集体生产队时期,甘蔗已是村里的支柱产业之一。生产队产出的蔗糖,会被送往镇里的供销社,继而由供销社售往城市的食品工厂,用于制作糖果、糕点、饼干等。
当时,各个自然村为便于生产红糖和砂糖,都在村里搭建草棚,并在草棚里安装用于榨取甘蔗汁的轱辘。
榨甘蔗的轱辘由两个带齿轮的圆木小轱辘构成。安装轱辘前,先以石头在地上砌成大圆墩,再取一个由木片拼接而成的大圆平底木盘,或者一个由巨型石头凿成的石盘,在木盘或石盘的一侧开设出口,将其固定安装在石墩上。随后,把两个轱辘安装在大盘内,使其紧密固定在一起,再在其中一个轱辘顶端固定一根如人腿般粗细的长木杆。用绳子将牛与长杆系好后,驱赶牛围绕轱辘转圈。随着轱辘转动,大人将剥去叶子洗干净的甘蔗一端插入两个轱辘相互交叉转动之处,甘蔗便被轱辘卷入,一股股散发着香气的甘蔗汁顺着轱辘哗哗地流淌出来,沿着大木盘或石盘的出口,流入木桶之中。待榨出的甘蔗汁积攒到一定量后,便用于熬制红糖或砂糖。
熬制蔗糖的巨型泥砌土灶同样建在草棚内,土灶上放置大锅。将一桶桶榨出的甘蔗汁倒入锅中,点火加热,使锅中甘蔗汁的部分水分蒸发,甘蔗汁逐渐变成浓稠的红色糖水。继续熬制,待糖水浓稠到一定程度,便用水瓢将浓稠的红糖液舀出,倒入用木片制成的四方形木盘内并铺平。待其冷却变硬后,用刀将其划成豆腐块状,成品红糖就此制成。
我家所住的自然村是莲花村。因为那个年代经济比较落后,物质很是匮乏,而且又是集体所有制,为了保证生产队里的粮食不被丢失,队里对粮食保管很严,特别是一些能现食的食物,比如花生,食糖等管得就更严了,专门请人看管仓库。所以那时我们虽然很眼馋这些食物,但惧于家长的威严,惧于生产队严格的管理制度,我们这些小孩子虽有心想“偷”,却不敢“放肆”,所以我们只好可怜兮兮地“望梅止渴”。
但也是有解馋的机会的。那就是等到生产队里要开始熬制蔗糖时,我们这些小孩就跟着一起帮忙,比如帮忙把甘蔗条洗干净搬来放一起;帮忙把榨出来的甘蔗汁抬到锅边,倒进锅里,或者帮忙往灶里添加柴火等等,直到等负责熬制的人把冷却好的蔗糖切成豆腐块状并数好收拾好入库后,他们才给我们吃那些残余的很少很小的小糖块。
我记得当时有个和我父亲关系比较好的,人称八叔的老人,人很是善良,见不得我们这些小孩的可怜相,经常偷偷把两三块比较大的残余糖块收藏起来,等别的的大人不在时偷偷给我们......
有时候为了等吃那些残余小糖块,我们一等就等整整一夜也有。
至今回想起来,和物质丰富的现在相比,虽然觉得那时为了等吃一块残余小糖块而熬了整整一夜很辛苦,但仍然感到一丝丝甜蜜萦绕心间。
过几年后,村里搞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把土地按户按人口分下到村民手上,赋予农民更多的自主权和决策权,激发了农民的积极性和创造力,让村民们自力更生,自给自足,这样更加提高村民们的劳动积极性,种甘蔗的地一年比一年多起来,甘蔗也一年比一年丰收,比以前在生产队时,多出来好多倍。不久,在几十里外的镇上,也建起了一个糖厂,村里的甘蔗不再仅在简易草棚里土法熬制蔗糖,而是被镇里的糖厂派来的大卡车,浩浩荡荡地拉到镇上卖给镇上的糖厂,村民们的收入也提高起来,慢慢地解决了温饱,并开始有存款起来。镇里的那个糖厂是个有几千个工人的现代化的工厂,设备先进,工艺精湛,甘蔗在这里被加工成洁白细腻的商品白砂糖,运往全国各地,甚至出口到国外。
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涌不断推进,广东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全国掀起南下打工潮。我因家庭经济拮据,便跟村里的熟人流挤上绿皮火车南下广东,这一去,就是十几年。期间每隔一两年返乡一次,每次返乡都像拆开一封渐次变厚的信:头两年,村里土坯房的裂缝被石灰和砂浆抹平;后来是连片的平房顶上支起了一根象树枝的电视天线;一些年轻的家长买起了翻盖手机,说话时总下意识摸一摸——那可是卖了两年甘蔗后,他们咬咬牙买的‘时髦物件’;家家户户的门口,再也见不到锈迹斑斑的二八杠凤凰牌自行车,取而代之的是既省力又无声,载重量更多的“电驴”,车筐里常装着捆好的甘蔗尾,是养牛喂猪的好饲料。
我指着父亲新买的三轮电动车笑问,他擦着车把说:“当然是种甘蔗得来的钱买呀!自打村里改良了甘蔗品种,甘蔗更加高产了,甘蔗收入更加多了,你八叔家去年盖新房,三婶家添了三轮车,哪家不是靠种甘蔗得来的收入买的?!”
风吹过窗外的甘蔗林,发出沙沙声响声,声音里藏着父亲没说完的话......
如今,村里依靠甘蔗产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简陋的房屋,现在大多已变成了崭新的小洋楼,村里原来的泥土路,也变成了混凝土铺成的乡村公路,道路两旁停满了私家车......
小时候曾经在甘蔗林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现在也都成了甘蔗产业的中坚力量。有的负责种植技术的改良,不断探索创新,提高甘蔗的产量和品质;有的投身到糖厂里当起工人生产食糖,或做蔗糖的销售,将家乡的甜蜜产品推向更广阔的市场。大家都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上,为了美好的生活而努力奋斗着。
而现在的我,因为年纪越来越大,为了能更好的照顾家人,前些年从待了十几年的广州市,搬回了广西老家。为了生计的原因,又不得不来到距离家乡几十里外的来宾市里做生意。由于工作忙,每个月很少有时间回来,即便如此,我仍然把老家里的土地全部种上甘蔗。由于生意忙没时间回来打理,就出钱请人帮忙耕种,打草杀虫施肥等等。即使知道种的这些甘蔗,一年下来扣掉所有成本后,赚得的钱远远没有我做生意赚的多,我也照样把它们打理得很好!因为在我的心里头,故乡挂榜村,及它那片甘蔗林,不管我在何时何地,它都永远是我心中永恒的乐园,永远是我最珍贵的记忆,因为它承载的,不仅是我童年珍贵的回忆,更是生我养我长大的故乡发展的见证。它从我儿时的欢乐源泉,变成了如今村民致富的希望田野,那一抹绿色,始终是我生命中最温暖、最珍贵的色彩。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无论岁月如何变迁,这份眷恋,都将深深扎根在我的心底,永不褪色,成为我心中最柔软、最美好的存在。这种情景,就像以前读初中时,语文课本里面艾青的《我爱这土地》里的诗句说的一样:“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对故乡挂榜村,及对故乡的那片甘蔗林,亦是如此深沉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