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热得格外早,每到放学回家,我便拿着爷爷屋里的小蒲扇出门玩去了,爷爷就住在我家院子对面,时不时在灶台前忙来忙去,一会儿又洒洒水开始扫地,尘土飞扬的,从不让自己闲下来。我总喜欢领着一群村里比我更小的孩子,去村子的边缘“开疆拓土”,也采采野莓,抓抓知了田螺之类,满载而归。傍晚回来时,爷爷便让我把带回来的小物一并拿去喂鸡。他笑骂我尽带些“没用的东西”回来,我则笑嘻嘻奔向鸡栏,看着几只白羽鸡歪着脑袋,不明所以地围着那些小东西打转。日子便如村边那条小河,无声无息地流淌,爷爷依旧终日忙碌,我也照旧带着孩子们出去“探险”。
路上偶遇几个扎堆乘凉的老人,他们浑浊的目光常会落在我身上,干瘪的嘴唇翕动:“小丫,你爸叫啥?”我怯生生答出父亲的名字,心悬得老高,生怕自己做错什么给我爸丢脸。那些坐在小马扎上的老人便叽里咕噜念叨起来,皱缩的眼皮底下,眼珠迟缓地转动,又低声咀嚼般重复两遍父亲的名字。我正暗自庆幸他们该是不识父亲,他们却像用无形的钳子夹住我:“那你爷爷是谁?”心中顿时大呼不妙,红着脸飞快报出“怀业”二字,便兔子般惶惶逃开。身后风里,隐隐传来他们恍然大悟的尾音:“哦——原来是怀业家的孙女啊。”
爷爷在方圆几个村子里,是颇有些名气的。这“名气”,姑且算是因了他包工头的身份——在那些工人堆里,算是拔了尖的。每逢盖屋人家“上梁”时,爷爷便站在平房顶上,开始唱吉祥话,嘴里吼着“大梁一上,事事顺畅”,将粗糙而有力的大手往竹篓里迅速一抓,捏起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果抛向人群。老人孩子们欢呼着去拾地上的糖,倏忽间地面又回归了土色。有些动作慢的小孩抢不到,便急得哭闹起来,爷爷便又念一句“今日上梁,子孙兴旺”,转眼间将一大把糖果掷向那小孩跟前,这小孩火急火燎捡起几颗,擦擦眼泪终于笑了起来。我记忆中只参加过两次“上梁”,自从楼房兴起之后便没再听过了,这是后话。
逢年过节,家里都要做一大桌好菜好饭,再请上家中老人一同吃。爷爷的口味在我眼中颇有些奇特,他只钟情于肥肉,尤其是五花肉上那层连着皮、颤巍巍、油光最盛的部位。他夹起一大块,就着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三下五除二便吞咽下去。我忍不住问:“爷爷,你咋不吃瘦的?”他顿时精神一振,眼睛瞪圆了,扬了扬那握着筷子的、粗糙如老树皮的手:“欸!我天天早上鸡一叫就起来干活了,吃肥肉才够得上!”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自得,甚至有些骄傲的意味。我便不再言语,默默扒拉着碗里的饭粒。
后来听母亲私下提起,奶奶很早就走了,是爷爷既当爹又当妈,一手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的。其间自然也免不了一些不愉快,譬如早年一次切饺子面,爷爷一时走了神,竟削掉父亲鼻尖一小块肉。以致他初中的时候一直自卑,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可时光荏苒,父亲待爷爷的孝顺,却始终如一,未曾改变。按常理,爷爷此刻该是安享天伦、心满意足的。然而他脸上总像蒙着一层薄霜,眉头深锁,两道竖纹如同刀刻。偶尔对我展露一丝笑意,也转瞬即逝,脸色随即又沉凝下去,重新埋首于永无止境的忙碌。
那年清明,父亲载着哥哥和我去北山上坟。爷爷默默帮我们把饭盒收拾妥当,便转身回了自己那间小屋。山路泥泞,车轮碾压过的杂草在狭窄的小径上倒伏一片。山间松林阴翳,密密匝匝,偶有几棵结了果的小沙枣树,在幽暗的树影里,红果像点点不肯熄灭的残火。终于挨到坟地边上,父亲领着我们一路烧纸、磕头,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些“祖宗保佑”之类的陈词。临走时,父亲忽然摸出一根烟点上。我最是厌恶烟味,不由得皱眉埋怨:“爸,别在俺们面前抽呗,太难闻了。”
他嘴角竟轻轻向上一扯,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我不抽,这是给你大爷的。”说着,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那根燃着的香烟搁在大爷墓前,又找来一根小树杈,仔细支住,不让它倒下。山风微拂,袅袅青烟便丝丝缕缕地向那冰凉的墓碑飘散、缠绕。
我的大爷,父亲的哥哥,于我而言,只是一个空洞的名字,如同北山里散去的鸟鸣声,模糊而遥远。直到高中,才偶尔从母亲欲言又止的片段里,拼凑出他这极短的一生。大爷十八岁便入了伍,回家探亲时一身军装,英姿勃发,引得附近三个村的媒人争相说亲。最终,一个高挑的女人被领到爷爷面前。爷爷一眼便相中了她的身高,当即为儿子订下亲事。很快,大爷成了家,不久便有了儿子。
然而多年前一个寻常的夜晚,爷爷正在邻家做客,小酒盅刚举到嘴边,有人慌慌张张闯进来报信:他儿子骑车出了事,连人带车栽进了深沟,还没找到。
我不忍心去想,爷爷是以怎样一种心境,在无边的内疚和绝望中,与我的父母一同去寻找儿子的尸骸。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世间至痛,竟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肩头。
后来才听人零碎提起,那次,大爷好不容易盼到探亲假归家,却被妻子冷冰冰地拒之门外。紧接着,风言风语如同淬毒的针尖,刺破耳膜——妻子在外面有人了。年轻气盛的大爷,在巨大的屈辱和愤怒驱使下,于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骑上摩托车,不顾一切地冲入茫茫雨幕……爷爷一生引以为傲的大儿子,他倾注了半生心血和期望的骨肉,就这样以一种仓促而草率的方式,永远地消失在了那个雨夜。不知是出于深重的愧疚,还是别的什么无法言说的心绪,爷爷竟将半生积蓄,尽数交托给了大爷留下的孤儿寡母。此后经年,无论那孩子何时登门,无论开口要多少钱,爷爷总是毫不犹豫地给予,仿佛在填补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无底深渊。
母亲曾不止一次叹息,说爷爷是个“没心眼儿”的人,总爱高谈阔论,还特别喜欢评点他人是非。儿时的我,觉得爷爷身上有种快意恩仇的江湖气概,虽然有时过于看重脸面,心里却并不认同母亲对他的评判。然而,每当我独自在外玩耍,被人问起“你爷爷是谁”时,只要“怀业”二字出口,对方脸上总会浮现出一种心照不宣的、近乎戏谑的神情。渐渐地,一种莫名的羞耻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了我,让我在提及他时总是支支吾吾。母亲对此也只是摇头,叮嘱我:“有些话,别往你爷爷跟前学。”我思前想后,终究觉得该听母亲的。于是,我与爷爷之间的话愈发稀少,除了他主动问询,我常常只吝啬地蹦出几声单薄的应和。
那天回家,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不知何时蹲在了门边。它并不惧人,竟亲昵地咕噜着,用柔软的身子蹭我的裤腿。我正诧异母亲何时养了猫,爷爷闻声推门出来,一见是我,脸上顿时漾开惊喜:“来家啦!又窜高不少哈,得好好吃饭,长结实点!”
我抬头望向爷爷。他已不及门口那棵老槐树高了。一件洗得发灰的老头衫上,沾着几点干涸的水泥灰,脸上也蹭了些许。肩上松松披着一件褪尽颜色的军绿外套,鞋帮上更是糊满了洗刷不掉的红砖粉末。那双眼睛,也远不如记忆中那般锐利有神,略显浑浊的眼白底下,弥漫着一种沉沉的、近乎认命的妥协神色,像一块彻底老透了的姜。
我与爷爷简单寒暄了几句,便逃也似的钻进厨房。问起母亲那只白猫的来历,母亲一脸无奈:“我最烦养这些猫猫狗狗的,闹腾!那是只野猫,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黏上你爷爷了。他天天去喂,一来二去,这猫倒把咱家门前的路记熟了,一饿,就颠颠儿地跑你爷爷门口讨吃的。” 我一时愕然。那个曾直言厌恶小动物的爷爷,竟也悄然喂养起一只流浪的白猫来。
年复一年,随着登门给爷爷拜年的人日渐稀疏,“怀业”这个名字在村里的分量,似乎也如秋后的薄雾般,一点点淡去。然而,我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诸如“老了”、“不中用”之类的字眼。在他心中,或许从未觉得自己是“衰老”本身,他或许只认定自己仍是那个“怀业”——那个能站在房梁上撒糖的包工头,那个能靠肥肉扛起重活的父亲,那个沉默地喂养一只流浪猫的倔强老头。
他独自坐在院中的小凳上,端着褐色的茶水缸。那只白猫不知何时又来了,蜷伏在他脚边,尾巴尖偶尔轻轻扫动一下。他依然只是怀业,在满是楼房的村子里,固执地喂着一只同样无家可归的生灵,以此宣告某种微小却不容抹杀的存在。世界在变,变得面目全非,但怀业,依然是怀业。这便够了。
真实姓名:吴佳玲
联系地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天山区胜利路666号
就读高校:新疆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