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小县城格外的凄美,那天空上细细的雨丝,轻轻地笼罩着这座小城,像是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火车站上出入的人流量少得可怜,两旁的街道上也不例外。行人们举着雨伞,匆匆走过茫茫雨幕。小孩紧紧跟着他们。
时已下午,我坐在保安厅里看着站上的每一个人。
进站口处的大人拎着泛黄的行李箱,肩上背着沉甸甸的包袱,他们眼神坚定而又无望,似乎一旦进站便是噩梦的又一个轮回的开始。他们为了生活背负了一切,一切却又何尝不是为了别人。他们的家人的生活便是他们的生活,这也成了生活下去的动力。他们是伟大的打工人,当然,也不仅仅是伟大。出站口是雨中县城少有的喜景。满载而归的大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在雨中撑伞矗立良久的家人们相见,那一刻所有的疲倦与不堪早已倾洒在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喜悦与欢笑。那欢笑声在茫茫雨幕中显得格格不入,却有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雨有些大了,细细的雨丝逐渐清晰。我知道上一任保安给我说过的规矩,联系车站下面的餐馆老板,背了两个挡雨棚,招呼几个人在出站口支雨棚。这是站上的习惯,时间久了也自然而然成了规矩。总不能让人一直撑着雨伞。
支雨棚确实是个力气活,不过有热心人的帮助就轻松不少。当我正在固定支架的时候,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约莫有十一二岁,举着印有‘‘小猪佩奇’‘图案的伞的小女孩。她个子在满是大人的人群中显得不和,但她离出站口的界限最近,所以在保安厅我并没有看到她。但我并不注意这个女孩,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的身旁肯定会有她的家人,再次也是亲戚。也就对她那把小伞有一点兴趣。“小猪佩奇”这动画片我以前看过,那时的少儿频道全是这,我也没得选。我也未注意,抑或是我根本不会注意,这动画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有多幼稚。所以当看到这把小伞,我不得不感叹“成长”这一词的重量。嗯,成长,从一个连幼稚都不懂的小屁孩,成长成了一个混日子的车站保安。我苦笑了一下,自己去餐馆搬几个长椅,供车站口的人坐。当然,我知道小女孩坐得肯定不适,我特意从保安厅里找出一个小凳子给那个小女孩坐。我不知道为什么保安厅会有这么小的凳子,没准是某位前辈的传承也说不定。
当我把凳子递给小女孩时,她明白了我的意思。穿着粉色碎花裙的小女孩像一只笨拙的鸭子,坐在凳子上,双手紧紧抱着卡通小伞。那双洗得掉色的小白鞋在荡着秋千。她刘海下澄澈透明的双眼看着我,随即眼角眯起,嘴角倾斜,清脆好听的话从她嘴里发出。
“你最终还是听了我说的话,白发给染成黑色的,一下年轻十几岁。所以我是该叫你屈大爷呢还是屈大哥呢?”
听完她说的话我一头雾水,但我还是向四周看去,发现周围的人注意力压根就没在我俩身上。我又看向小女孩。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好像这句话就是对我说的。我刚想说“我三十岁,长得原本就是黑发好不好,根本就不是白头发染的。你在污蔑我小心我告你。”
“哈,骗你的你还信,那我说我是小猪佩奇你还信吗“,她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你应该是新来的保安吧。”
她说话瞬间让想起上一任保安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先生。我明白了过来,开口发问:“你和一任保安认识?”
“当然,他还会木匠,诺”,她指了指正在坐的凳子,“就这个凳子,还是他亲手给我量身定做的呢”她满是自豪。我终于知道保安厅里为什么会有那个小凳子了。
“哦,所以你现在就坐在凳子上等你家长出来,不要乱跑。等你和家长见面后凳子放在这里就行,不用给我送过来,我自己过来拿。”
小女孩懂事的点头。
雨好像又大了,无数颗豌豆大小的雨水斜打在雨棚上,后不甘地从棚边滑落。我看着似乎隔着一条瀑布的保安厅,觉得应该找人借个伞过去。小女孩似乎洞察出了我的想法,直接把她那印有”小猪佩奇”图案的小伞递给我。
“这是以前妈妈给我买的,对我来说很重要,用完之后好好放着。当然,在你不被雨淋湿的前提下。“小女孩头也不扭。
我光是看着这把伞就想笑,我都多大的人了。而且撑这伞挡雨,多吸引人注意。
可我又不好拒绝,也不能拒绝。
最终我还是接下了她递给我的的伞,很小的声音道了声谢谢。撑开伞试了试,大小来看也不是不能使。
抓着伞柄,我突然意识到。常人眼中,这仅仅是一把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卡通小伞,可对小女孩来说,这把妈妈给她买的伞,已经为她挡了无数的风雨,灌注了无数对小女孩无尽的爱与念想。离开时,我看着坐在凳子上的女孩,关切地问了句:”你在等爸爸妈妈吗?”女孩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雨出神。她肯定是听见的,只不过是不想说而已。她周围或许有她的家人,我也不必过多追问。又道了声一切顺利,便撑伞穿过雨幕,直至保安厅而去。
回到亭子之后,我把伞小心翼翼的挂在墙上妥善保管,随后抽出几节卫生纸擦拭两肩湿润的保安制服。随便擦了几下,就打开电脑查上一任保安的电话。车站管理系统应该是有这一类的资料的。既然小女孩认识,我也就可以从上一任保安认识小女孩。
似乎又有火车进站了。隆隆的轰鸣声在雨中回响,像是战争前的号角。屈保安的电话找到了,但是并没有接通。又看向窗外,大雨倾盆。出站口陆续走出满是疲态的人,当迈出站口的那一刻,亦或是见到了家人的那一刻,这一路的劳累疲倦渐退,欢悦渐涌。他们放下沉重的包袱,和早已在此等候多是的人相拥,彼此互相诉说这一路来之不易。随后拎着行李,撑着伞,走向雨幕中停放的汽车。小孩紧紧抓住他们的衣角。
车辆启动,大灯印射在昏黄的雨幕,给黑暗贡献一份烛火。
出站口只有小女孩在等。 是的,只剩她一个人。
我又给屈保安的了几个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听。然后就撑伞回到了小女孩身边,坐在了长椅上。小女孩在我对面一直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你等的那辆火车的车次给我说一下,我给你查一下好不好。”我说。
听到我说的话后,小女孩抬起了头,漆黑的眸子似有闪亮。她很快的就把车次熟练说了出来,看得出来,是刻意记过地。可能,她看了很多遍自然记住了,当然也可能,她只看了一次就牢牢记住。我在网上查了查,果然和我猜想的差不多,火车因铁路失修而延误两小时。怪不得,原来别人早已收到消息了。所以也就不用早来俩个小时听风吹雨。
“火车要晚到俩小时”我看看壁纸上的时间,对小女孩说“现在8:30了,要等到10:30火车才会过来。”我把伞递给她。
“还要两个个小时吗?”小女孩明显很失望。
“是啊,要等到天黑了。”我看看可怜的女孩,心里一阵阵同情,“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要不我送你到保安厅里避雨,遮雨棚挡不了风。等时间到了,我再送你回来好不好?”
小女孩坚决地摇了摇头,眼睛认真地看着我:“我要第一个看见爸爸,爸爸也要第一个看见我!”小女孩的眼神毋庸置疑。
我点了点头,表示尊重她的立场。
“对了,刚才你一直说你的爸爸,那。。。你的妈妈呢,她没来吗?”我问。
小女孩很久才说话,她指了指她怀中的伞。“妈妈就在那把伞里面。”
我没有说话,静静的听她讲,周围风声雨声。
“记得我八岁的时候,妈妈不幸地出了车祸,人还在,可双腿没了。妈妈的工作也自然没了。原本这个家庭是靠爸爸妈妈而稳定的,而自从出事后就只有爸爸苦苦支撑了。好像是夜晚,爸爸妈妈吵了一夜。第二天就办离婚手续。又是个雨夜,妈妈送了我这把雨伞,又含着泪亲了我和弟弟一下,就被姥姥带回了娘家。”
“她是个好妈妈。”我说。
“她一直都是好妈妈。”女孩想擦擦眼,“妈妈走后爸爸就忍不住哭了,我和弟弟也哭了。那天爸爸就对我们说,妈妈是为了家才离开的。她是个好妈妈。”
小女孩说完后,我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涩。人们总是追求幸福生活在一起,可对有些人来说,离别才能避免不幸,且也抓不到幸福。这世间是好是坏,我们也无从考证。
“你知道《小猪佩奇》吗?”她问我。
“知道,就是你那把伞上的吧。”我说。
“我很喜欢小猪佩奇,以前每次回家都会看。记得很清楚,有一集的名字是叫《家长会》讲的是猪妈妈陪佩奇和乔治过家长会的故事。而我在意的并不是过程,而是开始,是有家长参加的。可我的家长会没有,我小学毕业那天我家长并没有参加。其他同学的身边都有家长陪着,我没有,独自坐在角落里。等家长会完后同学都被家长接走了,我还是蹭着别人家的车离开的。可我并没怪家长。爸爸在外地挣钱,妈妈在家腿脚不便,爷爷不会骑车也不会坐公交。可是我羡慕,羡慕小猪佩奇,羡慕其他同学。”女孩看着伞,”妈妈也肯定知道,所以她才买这种伞。”
小女孩说完后就不说了,静静地看着雨。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把她的思念无限放大。
女孩说的这些话我很有触动。记忆中的某些画面重合在小女孩身上。那是我五年级的时候,突然下了很大的雪,学校最终决定放假,可必须是家长接送。学校很多人都走了,只剩了我和十来个学生,学校给我们安排在了食堂,给我们做了面条和鸡腿。可我不想吃,我想吃家里的。又等了一整子,连食堂也只剩我和两个学生了。终于我伯来了。由于害怕路滑,他是走来的。我一肚子的话瞬间给我咽下去了。
突然间沉默,使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这个天气马路上几乎都没有车辆了,周围只有风雨的哭泣与诉说。
“你多大了?”我问。我可不想一直沉默两个小时。
“14.今年上初二。我弟弟比我小1岁,上初一”
“那他怎么不和你一起来等?”
“他在上学。”
“你请假了?”
“嗯。”
“好,你先别说话,然我猜猜请假理由“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先是这样的,啊老师我肚子痛,想请个假去县医院看看。啊,学校医务室的药吃了没有?老师我吃过了,不管用。那好,那好,我现在就给你假条。嗯。请多长时间,一个上午?啊!老师我肚子好痛啊!”
我还特意弯腰捂着肚子,小女孩被逗得咯噔咯噔笑。“啊?这么严重,给你请一天好了。啊,谢谢老师,啊好痛。。。”
小女孩制止了我的推理,嘴角的倾斜程度已证明了一切。良久她才笑着说:“没那么夸张,我就直接而说今天爸爸要回来,想请个假接他回来,明天就回学校之类的话,老师就批假了。”小女孩捂着嘴,“还有我要是老师,你说的我也会批假,只不过是笑着批而已。”
我和女孩都笑了,声音在雨中回响。
雨好像变小了,细看能看见细细的雨丝。街上的霓虹灯光在雨中映射。
很快两个小时过去了,这期间我们就没有再说话了,似乎时间和空间都禁止了一样。我们俩的身边不断聚集起了人,我意识到故事快截止了,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名字?”她笑了笑,朝我眯了眯眼“你问屈大爷吧,我不说呦。”
很快火车轰鸣声响起,小女孩很是开心。我为她感到快乐,慢慢地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冒着雨回了保安厅。站口陆续出来了人,小女孩似乎找到了父亲,紧紧的抱着那个男人。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她的心情。
故事最后,我在保安厅口目送父女俩离开。
父亲背着包袱,撑着伞。女孩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另一只手似乎在摆动。。。不对,是在挥手。他们好像在说话。但我只能细微听见女孩的声音。
“知道啊,是那个大哥告诉我的”
“是保安……“
“爷爷还在医院,医生说……”
“弟弟又打……真得好好……”
“……”
他们要转过我看不到的街道拐角时,女孩好像头扭向保安厅这边,吐了吐舌头。他们头顶星空渐明。
我的眼眶已经湿了,雨斜打在我脸上,我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