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土

我祖辈都是农民出身，一辈子都在田地上度过。穷其一生，也为曾离开过田地半步。一代代都在田地上耕种，一代代都在田地上安眠。

我的爷爷当然也是农民，也传承者祖辈命的农耕生活。记得父亲曾对我讲过，爷爷是那个时代最出色的农耕者，力气大肯吃土，而且精通二十四节气与农耕之间的关系。知道什么时令该种什么又该怎么种。那时的爷爷精壮的双肩扛着锄头，就像是提刀的将士一样威武。朗朗晴空下重达几斤的锄头在爷爷的手中呼呼作响，黄土漫天飞扬。爷爷神圣的的背影在年幼的爸爸眼中无比的伟大，因此，农耕种子便深深地扎在了爸爸的心里，成为了继爷爷之后的又一位农耕者。

爷爷是那个时代的光荣，父亲是继承了那个时代。

许是遗传，父亲拥有和爷爷一样强壮的身体。甚至能追上漂亮贤惠的母亲的很大一部分功劳都源于这。强壮的身体加上年轻有力，父亲挥舞锄头更是如鱼得水，锄头在他手中宛如灵活的木棍。由于父亲效率快，我们家的粮食产量也自然比邻家的高，每年秋卖出的粮食所得的钱自然也多。父亲有时也会大方的给我几块钱买冰棍吃，所以每当我吃冰棍时，我都不自主的想，我吃的冰棍，是父亲一次一次锄地锄出来的。

父亲当然也需要给我传承农耕文化，这是祖上的规矩，更是自己的规矩。

所以年轻的父亲便带上年幼的我上了田地。那是烈日当空，父亲光着膀子卖力锄地。年幼的我自然在树荫下乘凉，似懂非懂的学习父亲如何耕地。母亲则在一旁准备随时给父亲擦汗。我却无心学习，一直把玩着脚下的黄土，静静的看着黄土在我手中随风消散，只剩下些散石。我也不像爷爷给我说的那样吃土，因为这东西在外表上已经劝退了我。我不由得佩服爷爷的勇敢。而且我还发现黄土没有沙子好玩，而且还硬，要有树枝才能挖出来。这似乎是这次黄土之行的最大收获。父亲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我一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汗，便大喊道：“爸爸，你出汗了！”“出汗？这有何妨。你爷爷流的汗，早已浸湿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父亲以继承了爷爷的那个时代为荣，却从未想过，那个时代如此短命。

随着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越来越多的大型机械相继问世。我也通过学习知道，不仅种地卖粮食能挣钱，知识也可以。可能是偶然，也可能是必然，大型收割机逐渐在我们地区推广，那宛如大山的机器几个小时就能完成一个农民几天甚至十几天的工作量。于是不再有农民了，亦或许很少有农民了。这些农活机器都可以干，只需要几百块钱而已，但省下的却是无比多的时间。所以村里人大都烟酒打牌或南下打工。父亲是后者。我还高兴地对父亲说以后就不用种地了。那时父亲所流露出的表情我直到现在才想明白：是对旧时代的不甘和新时代的感慨。

后来家迁村南头，田地很少来往，黄土更是没摸过。我也逐渐长大，心智也逐渐明朗，也理解了父亲，理解了父亲那一代农民。

“人总是念旧的”这句话说的真好。父亲多次向我吹嘘年轻时的他和爷爷。父亲可能也在想，想祖辈们的农耕精神吧。可人又不得不去接受新的事物，因为新的肯定比旧的好，就像大家接受大型收割机一样，高效又便利。父亲面对这样的机器又有何感想。我想不甘总归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接受与欣慰。

清明节我们去上坟。爷爷的坟在田地边的几颗柏树下，坟前是被机械犁过的绿油油的麦苗。父亲在爷爷的坟前矗立了很久，他的背影与记忆中爷爷神圣的背影悄然重叠，只是面前的土地已不再需要他挥汗如雨。他缓缓蹲下，用一双习惯了流水线的手，捧起一抔混合着新苗气息的黄土，攥在掌心。那紧握的，仿佛不是泥土，而是一整个正在疾速退却的时代。

他没有说话，只是摊开手，任由春风如命运的筛子，将细碎的土粒从他指间吹走，扬入这片被机器深耕过的沃野。最终，他轻轻地将那残留着体温与老茧的、最沉的一小块硬土，安放在爷爷的墓碑前。

晨风携带着纸烟晕染了远方的静默的收割机，晨光也给它披了层衣裳。父亲站起身，抖了抖土。那一刻我明白，我们家族以血脉传承的农耕，在此刻，由他亲手还给了土地。时代带走了锄头，但总有些什么，像爷爷坟边的柏树，以及这埋藏着祖辈汗与梦的根土，沉默地向下生长，永不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