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萱赋

岁次乙巳，时维孟夏。夜雨敲窗，忽梦慈颜。披衣惊起，但见窗前月色如霜，宛如母亲当年补衣灯影。遂启晶屏而运思，叩云笺以成章，作此长赋，以申永慕。

龙城成纪，羲里娲乡；云雾峻极，葫芦沧浪。六图故里，王姓兰仪；于归冯门，萱堂德音。戊寅巧月，母亲诞辰；七夕星灿，天孙垂彩。年幼失恃，庭帏月冷；身为长姊，瘦影灯昏。外祖挥锄，汗滴南亩垄上；母亲执爨，烟萦北庑梁间。四壁萧然，惯听弟啼妹泣；一灯如豆，熟谙缝补浆裳。总角之年，早尝世间甘苦；及笄之际，已通百味咸酸。

慈萱风仪，至今映心目——身量修长，立如青竹秀挺；眉目含春，笑若寒冰化莹。青丝绾髻，常带皂角清香；布衣整洁，总含浆洗芬芳。更兼慧质兰心：三指轻拈，银饺列如元宝阵；一杖疾旋，雪皮散作玉尘扬。尤闻乡邻称道——公干慕蔺，频尝面叶夸甘旨；垂髫涎菹，久伺瓮坛嗅酸香。劳作愈彰精神：麦浪翻时，镰追快箭逐云影；碾场忙处，枷应急鼓和星移。鸡栖埘，豚归牢，饲喂不差晷刻；院除尘，室拂几，洒扫可鉴星光。

丁酉仲冬，冯王联姻。越梁纳聘，三里程新；父廿四壮，母十九春。虽为媒妁之合，终成琴瑟之鸣。 初入冯门，即承四任：奉祖母之药膳，授叔姑之饪稼，调阖家之饔飧，佐垄亩之耘耕。祖父谢世，长姑适人；祖母衰羸，难料家务。二叔束发，试手扶犁；二姑豆蔻，习工缝纫；三叔舞勺，懵懂牵犊；三姑龆齿，趑趄负薪。自此四十年，双亲共济同舟——外则父执门户，内则母主中馈。田间劳作，父独挑粪肥重担；山地耕耘，母只执点籽轻活。每见晨星未隐，父已负耒出户；常逢暮霭四合，尚带草屑归门。日常琐碎，足见真情：罐罐茶香，父煮母饮相让；粗瓷饭碗，稠推稀让互怜。父尝言：“稀汤寡水，孱躯何以为安？” 母辄回：“汝出力多，该多吃些养力。”

七怀艰辛，五株成荫。长姊小英，居长为先；胞弟长欣，克绍箕裘；双妹姬英、世英，联璧相偕。奈何天不佑人，双雏折翼，痛彻肝肠。犹记荒年：粮票虽珍，父亲彻夜排长队；藜藿充饥，母亲凌晨采野蔬。榆钱拌麸，笑言“今日饭足”； 苣汤浮绿，欣道“此羹味长”。至劬至瘁：深霄纺车急，棉线织就三冬暖；五更磨盘转，糙粝碾作四季餐。钢锥引麻，千针纳密爬山屦；巧手缀衽，百补牢缝御寒衫。浆水酸菜瓮常满，粗茶淡饭品自甘。最难忘却：腊月寒风里，东邻借得三尺布；春荒青黄时，西舍赊来一斗粮。夏夜蚊侵，艾烟袅袅驱虫豸；冬晨霜冽，炕火融融暖童躯。

丁巳惊雷，高考重开。十载积薪，终逢星火。庚申夏月，余赴科场；桂榜题名 ，喜传八方——公社广播，三遍连播传捷讯；乡邻争贺，满院纷沓贺喜声。志愿表上，首填军事院校；体检室内，详勘体魄健况。虽无画荻沙盘，常伴映雪囊萤；未闻诗礼庭训，长记灶前嘱咐。辞乡赴戍前霄，母亲挑灯永夜：飞针密走，线痕噙暖指间存；抟饼细裹，月魄长随客路深。村口送别，紧拽行囊难分袂；秋风寄语，叮咛百遍泪双垂：“到队伍上……要争气……”长路盘纡，五步十回瞻母影；秋风瑟缩，千丝万缕系乡根。当年只道寻常别，岂知此去——身许家国，竟负北堂倚闾； 魂寄山河，惟余南浦离殇。若问此生至痛处，勋绶空悬凋慈萱！

积劳成疾，血压常侵晨昏；抱病营家，心悸时扰夜眠。沉疴缠绵廿余载，全凭父弟共扶持。煎药喂汤，不辞其苦；端屎倒尿，未见其烦。刻骨难忘——父侍病榻，形锁骨立；母历危劫，泪透衣衫。丁丑槐序，午憩未醒。电讯骤至，霹雳裂空——披星赴路，归时柩已封黄土；拭泪拈香，惟见坟前纸烬飞。 携妻挈子，伏地长号：三炷心香，难酬反哺百一；九叩夜台，怎报鞠育万千。剜心刺骨——筐中鞋样半成，灶上羹汤带温。母亲既逝，父作悼诗数章：字字凝血，句句烙魂。 每每读之，恍见——黄土垄中，未冷鹣鲽泪热；青松荫里，长萦患难恩深。余戍天山，未奉定省惭子职；弟栖桑梓，独承菽水伺慈闱。功昭桑麻堪垂范，德并崧高可柱维。回念及此，扪膺愧怍—— 纵勒燕然铭汉绩，空怀寸草负春晖。幸将肝胆酬家国，聊持戎衣当彩衣。执戟卅载冰河冷，血荐轩辕社稷安。移忠为孝报罔极，丹忱永铭蓼莪篇。

甲辰之岁，严父仙游。享寿九秩又一，德润梓桑；归葬慈茔之畔，相去仅止跬步。 白杨荫左，劲柏参右；朝同清露，暮共苍烟。每瞻双冢，似见——生缔琴瑟和鸣契，死化连理并蒂枝；黄泉碧落长相守，皓首鸳盟永不移。

今思双亲，如仰山岳。母训谆谆萦肺腑，父爱沉沉温骨筋。“做人要学好人”——此声犹在耳畔；“干事莫亏先人”——其言长存魂魄。 勤为根本，常教“力气使尽还会长”； 学乃活路，总嘱“本事在身饿不着”。 归乡时节，携子焚香坟头祭；客居异乡，依俗化纸路口哀。儿孙星散，各拓一方心田——余隶戎行，奉献赤胆忠忱；阿姊小妹，立业津门油城；胞弟季妹，深耕陇亩田园。虽无金紫荣门第，幸有身心立世能。此即双亲，留予吾辈，最贵之产，至珍之宝——纵少琼瑶盈箱篓，多承勤俭继家风。但见坟头新草绿，如闻慈语问安宁。

嗟乎！天高地迥，觉逝川之无尽；人去恩在，知母德之永芳。廿八春秋，未改思念如初；一抔黄土，恒存慈爱温良。 母亲之德，正如陇上春麦——风霜愈显坚韧，雨露愈见精神。母亲之爱，宛若葫芦河水——不比江海浩荡，自有涓润滋养。 母亲之情，更似故乡明月——清辉不择朱门蓬户，盈亏永耀梁峁山川。 此情此恩——与春秋共久，随血脉绵延。任星移物换，难忘灯下缝衣影；虽海变桑枯，仍忆灶边呵手温。

思绪万千，乃为赞曰：生如春草发离离，逝化松风拂故墀。薪火融冰温陋室，金针度线补寒衣。懿范长垂河岳固，坤仪永耀日星巍。泉台若悯鲛珠落，且逐月轮踏梦回。来世再披莱子服，长偎椿闱奉严慈。音容久契岫云白，仁德深镌岭峁碑。心香一炷虔稽首，恒沐高堂兰桂蕤。

云雾苍苍，葫芦泱泱；慈恩如岳，永世不忘——

无锦裘之暖，有絮袄之温；母亲，平凡，却至纯！

无沧浪之阔，有井臼之恒；母亲，讷言，却至真！

无经纶之策，有持家之明；母亲，冲和，却至慧！

无膏沐之泽，有宵檠之守；母亲，敦厚，却至柔！

无文绣之华，有麻履之坚；母亲，清贫，却至刚！

无昆岳之高，有阡陌之深；母亲，朴拙，却至仁！

无钟鼎之养，有菽水之甘；母亲，劬劳，却至善！

此即余母，德馨如荠，冰清玉霜；慈仪如珩，俭而愈丰；蓼莪如川，山高水长！

（写于2025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