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裹着燥热在田埂地头打转,龟裂的土缝里,枯黄的稻叶卷着边,蕃薯叶子也没了营养水份,它们像极了老人干瘪的手掌。老人们总说:“大雨不过七月半”,可今年这节气过了十多天,天空依旧像块干硬的蓝布,连一丝云絮都不肯垂落。田埂边的水泵嗡嗡响着,塑料水管里的河水哗哗涌向干裂的土地,看着那股奔涌的水流,我忽然就想起了儿时河岸边吱呀转动的水车 —— 那些裹着水汽的时光,像河面上的涟漪,一荡就漫过了记忆的堤岸。
我的家乡靠海,勤劳的先辈们用肩扛手推垒起了塘坝,让昔日的盐碱地变为广袤的粮田,也使家乡河道纵横交错,成了泽国水乡。
那时候没有如今便利的水泵,灌溉全靠水车,短的、长的,立在河边、沟旁,成了田埂上最常见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短水车我们称为“手车”,一般由两人操作,也可单人进行,双手握着木柄一推一拉,水就顺着木槽慢慢爬上岸,溅在田埂上,润出一小片湿痕;长水车是“脚车”,得两三个人并排站在车架上,身下是横杠与木拐,远远望去,像架在河边的小阁楼。它要固定在河面上,用竹棒扎紧脚架,木轴上的叶片浸在水里,只等脚力一踩,就带着河水往上翻,伴着吱呀的声响,像一首慢悠悠的歌。
我第一次见水车时,才五六岁。夏日的太阳把河面晒得发烫,河堤上排着好几架长水车,大人们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背淌着汗,伏在横杠上,双脚踩着木拐,一上一下间,河水就顺着木槽流进稻田。他们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调,声音混着水车的吱呀声,在水汽里飘得很远。我和小伙伴们拎着裤脚,在河边赶鸭子,看那些雪白的身影钻进水里,又扑棱着翅膀冒出来,身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
眼馋着水车的热闹,我们总趁大人不在时,偷偷爬上去试。双手紧紧攥着竹杠,双脚刚踩上木拐,就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使错了地方 —— 要么是脚跟不上节奏,木轴纹丝不动;要么是几个人合力猛踩,木轴突然倒转,叶片撞得木槽噼里啪啦响,吓得我们慌忙往下跳,裤脚管蹭满了泥,却还捂着嘴笑,生怕被大人们撞见。
真正学会踩水车,是七岁那年的午后。太阳把河面晒得泛着金光,我放完鸭子回来,看见堂叔和姨祖父正踩着水车。堂叔临时要去村头喊人,我赶紧凑过去,拉着姨祖父的衣角,央他教我。他笑着点点头,让我爬上车架的一侧,自己站在另一侧。“抓稳了,脚步跟着我,别慌。” 他的声音裹着水汽,温和又有力。我攥紧竹杠,看着他的脚抬起、落下,慢慢跟着节奏动。一开始总跟不上,脚底板发紧,好几次差点“吊鳗”—— 就是脚没踩稳,整个人往前倾,多亏姨祖父伸手扶了我一把。后来渐渐找到了感觉,双脚踩着木拐,听着水车吱呀响,看着河水顺着槽子流进田里,心里竟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欢喜。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滴在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可一点都不觉得累,只觉得那转动的水车,转着转着,就把夏日的燥热都转淡了。
踩水车的日子里,藏着我们这些孩子的小秘密。有时趁大人歇晌,我们就偷偷溜到河边,几个人凑在一起拉短水车。由于力气小,我们边握着木柄在手里来回推拉,边喊着号子,“一二三、一二三”,水虽然翻得慢,可看着那股细流漫进田埂,就觉得自己办成了天大的事。在踩长车时偶尔也会有“意外”—— 有人没抓稳,往后仰着跌进河里,浑身湿透地爬上岸,惹得大家笑作一团,河面上的笑声,比蝉鸣还要清亮。
随着水利设施的改变,古老的水车渐渐就不常用了。它们被搬进生产队的仓库阁楼,木轴上落了灰,叶片也干得发脆,像极了老人褪了色的旧衣裳。尤其是土地承包到户后,水泵成了田埂上的新伙伴。每家都有一台小小的水泵,电线往田头的电杆上一插,电机嗡嗡一响,河水就顺着水管奔涌而出,比水车快多了,也省力多了。只是每当水泵响起来,我总会想起河岸边的水车 —— 想起那吱呀的转动声,想起脚底踩着木拐的触感,想起水汽里飘着的小调,还有阳光下,孩子们趴在水车旁,眼里闪着的光。
风又吹过田埂,水泵还在嗡嗡响,河水顺着水管流进田里,滋润着枯黄的稻苗。远处的河道依旧泛着波光,只是再也看不见那架吱呀转动的水车了。可那些裹着水汽的时光,那些藏在水车声里的欢喜,早就在记忆里扎了根,像河边的垂柳,无论岁月怎么流转,总能勾起心底最柔软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