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路过菜市场,“野生青蟹,很肥的,35元一斤”的吆喝声裹着烟火气飘来,我下意识放慢脚步。弯腰去看那些被编织绳紧紧捆住的青蟹——壳上没有野滩涂里的泥渍,螯钳也少了几分生猛,哪里是什么野生的?目光落在它们呆滞的模样上,童年第一次下海捉青蟹的画面,突然就漫过了心头。
我的家乡靠海,“讨小海”是村里人刻在骨子里的本事。菜碗里少了鲜物时,拎上竹箩、赤着脚往海边走,总能捞回些惊喜。
我第一次跟着哥哥去,是8岁那年的盛夏正午。太阳像团火球挂在天上,把人裹在热浪里,脚踩在小石块铺的山路上,烫得难忍,仿佛脚底都要被烤化。路边的狗尾巴草蔫头耷脑,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可一想到要去海边,那点灼热感早被揣在心里的期待冲散了。我跟着哥哥的脚步,一颠一颠走了一里地,终于望见了翻着微光的海。
初三、十八的潮水最守时,我们到的时候,海水正慢悠悠地退,露出湿漉漉的滩涂。跳进浅水里的瞬间,暑气一下子被清凉裹住,脚下的“薄路”更是神奇。那是潮水冲刷出的硬实泥地,踩上去不陷脚,像走在平整的水泥路上,哥哥说这是“仙人造的路”,我当时信以为真,走得格外郑重。
潮水退得再远些,滩涂上露出一条条蜿蜒的小沟,沟与涂交错着,像地图上的江河与山脉,藏着数不清的小生命。小沟里的水渐渐清澈了,偶尔能看到小鱼苗游来游去,还有小螃蟹横着身子快速爬过。我学着哥哥的样子跪下,手伸进水里慢慢摸。忽然,指尖触到个硬邦邦、带棱角的东西,刚想抓,那东西“嗖 地就没了影。正纳闷,右手突然一阵刺痛 —“啊唷!”一只大青蟹的螯钳死死咬住了我的手指!我慌得用左手连水带泥去捧,它才松了钳。把它捧出水面时,我眼睛都亮了:青黑的壳泛着光,在阳光下还能看到细微的纹路,我赶紧把它按在泥涂上,用块大泥巴压住它的背。可这小家伙不服输,竖起两只螯钳,张着“铁夹子”就要扑过来,那凶巴巴的模样,倒让我来了劲。我屏住气,慢慢捏住它螯钳的根部,小心翼翼塞进竹箩,生怕它再趁机咬我一口。低头一看,手指上渗着血,一道深深的钳痕印在上面,可心里的欢喜早盖过了痛,像打了场胜仗,连伤口都不觉得疼了。
接着摸,又碰到个“硬家伙”,可它一动不动,也不咬人。捞起来一看,原来是个空蟹壳,还带着新鲜的潮气,壳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哥哥说青蟹会“脱壳”,脱了壳的青蟹软乎乎的,就躲在附近,这空壳就是它们留下的“外衣”。我赶紧在周围的泥里扒拉,手指细细地感知着泥土里的动静,果然摸到只软趴趴的青蟹,捏在手里温温的,像捧着块软玉,生怕稍一用力就伤了它。我轻轻把它放进竹箩,看着它在里面慢慢爬动,心里满是温柔。
后来,我在小沟边发现个泥洞,好奇地伸进去摸,一下子就摸出条滑溜溜的泥鱼,它在我手里扭动着身子,滑得差点掉下去。哥哥说,有泥鱼的洞里多半藏着青蟹,泥鱼和青蟹可是“死对头”。我把小手伸进洞里,慢慢摸索着,果然触到了青蟹的硬壳,一抓一个准。那时才知道,别看泥鱼没牙没钳,却是青蟹的“天敌”,它会用尾巴在洞口扇动,惹得青蟹发怒,伸出螯钳乱挥,结果往往把自己的钳弄断;泥鱼就会慢悠悠吃掉受伤的青蟹。滩涂上的小世界,藏着这么多奇妙的规矩,我听得入了迷,每摸到一只青蟹,都像是解开了一个小谜团。
等夕阳把海水染成金红色时,远处传来了涨潮的声音,海浪一点点向岸边靠近,漫过了刚才我们走过的滩涂。竹箩里已经躺着10余只青蟹,大的半斤重,小的也有二两,爬动时发出“呷呷”的声响,像在为我的“战果”喝彩。我和哥哥迎着晚霞往回走,脚底板沾着泥,走起路来有些沉重,肩上背着沉甸甸的竹箩,那重量却让我心里格外踏实。
离开家乡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城市,吃过各种各样的海鲜,却再也没机会赤着脚去滩涂摸青蟹了。每次在菜场看到桶里的养殖青蟹,看着牌子上的标价,就会想起童年时的那些青蟹。可现在,这样的青蟹难觅踪迹了。
时代在变,家乡的模样也在变,高楼拔地而起,道路越来越宽阔,可那片曾经充满生机的滩涂,却随着担屿塘工程建设,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每当想起那片曾经热闹的滩涂,想起和哥哥一起迎着晚霞回家的场景,心里总免不了一阵怅然。那些藏在潮起潮落里的童年时光,和那片滩涂上的鲜灵,终究是回不去了,只能在记忆里一遍遍回味,回味那份独属于童年的美好与纯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