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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空间本是开放的。我自进入,被专家的一句专业术语,禁锢了身心,精神也仿佛被捆绑在一所封闭的空间里。这里所幸有凤。这个有形的空间里,其他的人都出去了,留下我和凤。凤的明眸和圆脸上浮满的微笑,感染着我。那清亮的语音中流淌的她童年,不,是幼年,是婴儿的经历,是从她记忆深处已远逝的父亲的讲述中潺潺而出,在我的耳中,舒缓的流淌。显然,我的心神,被洗刷、被冲击,灵魂的深壁被触痛。我已控制不住良知、慈心的防线,眼泪夺眶而出,淹没了娇弱的凤。
1970年某月某日,四川安岳一山村吴姓农家小屋里,几位中老年人,或坐或立,焦躁地等待着。内屋,传出撕裂的呻吟。“哇”“哇”,撕空的声音,镇住了他们。瞬间,他们清醒了过来,赌徒般的向内屋翘首探望。最前方的高辈老人,陡然转身,本就暗淡的皱褶的脸,瞬息转黑,她用力趟开众人,摊坐在旧木椅上,险些翻到。众人扶住。他们憋在思想深洞里的两个“符”,启封了,老人的神态,显然不是惊喜的那个“符”,而是临冰的那个近乎咒语般的“符”。两个女丫,许是听到惊动,无知好奇地拥过来,被另一中年妇女踢开,“去”“去”“滚开”,语音哀怨。他们一家的梦,被刚才的婴啼声,冲散,一家子的心,陷落在刚出生婴儿扎出的大坑中。几位中老年人,顽固地诅咒命运之神的不公,他们把失望和愤怒,归咎到这名幼婴,认为是她错投了胎,破坏了他们的梦。他们以长辈的身份,神佛般的法语,启示幼婴的父母,把这幼婴交回天地,是天地的不公,没有为他们这一家,赐予福果——他们认为可以转运的男丁。在他们看来,他们没有错,错在天,误在地。
那个年代,男人是一家生存的脊梁。农村靠劳动力生存,重男轻女思想极其严重。吴家因前已育二女,巴望第三胎生下来是男婴,结果仍是女,上辈公婆、岳父岳母坚决要求丢弃(不堪评说)。夫妻虽觉不忍心,但面对生育困境和上辈的强责,无可奈何,将嗷嗷待哺的女婴,丢弃野外。这里发生的荒诞罪恶,独院独户,乡邻不知。数日(吴父回忆说第七日)后,一乡邻见草丛有布影,好奇张望,发现一幼婴,一探鼻息,尚有气息,张皇间,跑到附近吴家聊谈。吴父听闻,并不敢动声色,心中惊恐酸痛,强忍泪水,犹故作好奇之态,生怕乡邻警觉。否则,声讨事小,影响后面生儿子的计划事大。待乡邻离去,对家人谎称上坡劳作,背上背篓,绕道,急急奔向丢弃幼婴的地方。
2
我,一个早过天命之年的也算经丰阅富的男人,已然控制不住愤慨。只能是愤慨。愤慨是内心的激荡,可以用奔涌的泪,表达自己的认知、良知的底线在遭临冲击,几近塌陷。不是愤怒,显然,我的修养和对凤的怜惜,愤怒,与此刻格格不入,我不会那么冲动地去破坏凤的平静。柔与刚是兼容的,仁与坚也是孪生的。我此刻的柔仁,正是刚坚的淬炼。我知道,凤的平静,更是历经不堪的柔韧、非凡的仁诲,才锻出了此般平静的刚坚。
平静的讲述,在我的脑子里铺演着……
吴姓男子,正值壮年。放下背篓,踉踉跄跄闯进草丛,心急火燎的抱起幼婴。他眼泪簌簌的掉落在婴儿已酱黄的小脸上,婴儿本已闭合的眼睛,竟然奇迹般的开启。男子没有想别的,抱着幼婴,慌不择路地向家的方向狂奔,他要把这个幼小的生命,他的三女儿,在最快的时间里送到妻子怀里,他知道,她的小命,此刻应是脆弱到极致。他努力控制住自己颠狂的身躯,减少颠簸。闯到后檐下,他突然停住了脚,如钉子般呆立在那里。他哪敢抱回家,被家里法老、教父似的长辈发现了,那还了得,脑子里甚至会出现恐怖的一幕,他不敢想象,罪孽会在瞬间再次发生。怎么办?怎么办?无助、惊惧、酸痛撕裂着滴血的内心,怀里的自己的孩子,生命垂危,急需那本该在刚出生就送往小嘴的奶水,怎么办?怎么办?男子的大脑,被电激活一般,快速的闪转:这么多天,这么幼小的女儿,在那草丛里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就没有惊动蚁虫鸟兽,他不敢想象,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这幼小的身体,如何抵御抗拒外来的威胁?难道有什么力量藏在暗处,保护着自己的孩子?难道是吸到了天地灵气,迎风的甘露,就能存活下来吗?男子张皇失措,自己的想象力远不及手臂中女儿的生命力。他不由自主地迈步到屋后的水井边,几滴井水送到女儿的嘴里。女儿的小眼,稍有了光泽,看着自己。他定了定神,有了主意——见女儿没有声色,抱着她,到了竹丛的深处。他小心翼翼地为女儿做了个巢穴,可以遮风避雨,暂做栖身之所。他得尽快告诉妻子,说服她,担起哺养的责任来。
孩子得救了。家务、农活忙闲中,昼夜里,夫妇俩,在老人们面前,相互打着掩护,喂养着、保护着自己这个似乎不存在的三女儿。确切的地讲,是一个野婴。他们似乎是在积功德。因为,哪有自己的孩子,不在身边养,不在家里养。就是狼孩,待遇也比这个幼婴高。
幼婴不知是身体的原因,还是天生就得神谕,她很安静。她来到这个世上,除了刚出生时,“哇”“哇”惊动了几位抢天理的老人之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搅扰任何生灵了。
后来,幼婴被转移到自家的杂物房里,很隐蔽,就是打闹的俩姐妹,躲猫猫也不会闯入的地方。夫妇俩,把聪明劲巧妙地用在了保护这个似乎有天性的三女儿身上。他们默契的智慧,藏在生活行动中,看似自自然然、平平淡淡,却是踏雪无痕地积攒着三女儿生存的一切可能的条件,虽然,条件极其简单,几乎是再不可减省,但对于藏在暗处的那个幼弱的生命来说,也是极其奢贵。无外乎是在她嗷嗷待哺时能在她小嘴还未完全干裂时送入滚热柔软的奶头,无外乎是她被恼人的蚊虫袭扰时能及时赶到驱走,无外乎是她被黑暗包裹得太久以致湿闷的空气将要窒息她时能呼吸到清新的气息和感受到光的抚摸,由此唤醒、振动体内生命的潮汐。所有的“无外乎”加起来,都是那局促阴暗空间之外的不经意。这微乎其微的“无外乎”,都得夫妇俩在时空的窄缝里为这个幼弱的三女儿争取得来,否则,看似开明温绪的外界,瞬间可生发摧毁三女儿的“邪恶势力”。
这片土地自古就在两股力量,也就是慈善和邪恶,他们被人世操弄博弈而存在。一千多年前,这里进驻了圣僧,带领信徒,用一生的力量,延绵不断,以石壁生花之功,把佛的世界塑造在岩石群里,以此感化邪恶,壮大慈善,但邪恶之花,总是野蛮、傲慢地丛生在野草之颠。他们无礼,他们自私,他们无视它生,他们的“伪礼”只维护他们膨胀的卑微之心。而慈善的心与“真礼”的行为,需要牺牲自己,或多或少是这样,在礼让和谦恭中,共维群生的关系。这样的付出,常常是弱势的。佛的进驻,就是为了扶危济困、扬善惩恶,维护共生平等。然而,人世的折腾,往往事与愿违的掀起不公,兹生自私的内心和邪恶的行为。此刻,慈善和佛的感化之力,就显得微乎其微。
三女儿的来临,对她来说,是必然,但对于人世的不公和邪秽之力,是意外。她顽强地存在了下来,虽然如今仍卷缩在阴暗里,但她,在父母的体爱中,和佛意的暗护下,等待正大光明的一天。
3
我在缓缓流淌的清亮之音里,平息了波涛汹涌的内心。不过,仍为似乎已睡到我生命深处的一侧,我能感受到她微弱的气息,跳动的脉搏,和滚烫的心,和希望光的眼睛。我被同样窒息在暗处,我已然不自觉地愿意陪伴着她,在昏暗中度过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月月日日。时间,在这里只是静静的陪伴。没有了宇的牵引和欢腾,宙就成了凝结的梦!
善的感召中,这对夫妇迎来了第四胎。不久,胎儿呱呱坠地。老老少少,族拥在欢闹中,也引来了远远近近的亲邻。一个带把儿的婴儿,多么的带劲,多么的伟力,远远超过佛念的力量。一切邪祟,烟消云散。喧闹声,驱开阴霾,阳光普照。
待亲邻探视热潮渐渐平息。妻子虚弱的身子,躺在床上,她能有的力气,全用在哺养这个“宝儿”。小家伙已成为这个家的“天之骄子”。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哪怕一声啼哭,也会惊觉老人的探责。在暗处的只有一岁多的三女儿,失去了妈妈的照顾,身子极其脆弱。前些天,是在有了儿子的亢奋中度过的。怠慢三女儿,疏于看望她、照顾她,在亢奋中仿佛没有发生。此前,多是他掩护妻子,照顾三女儿,如今角色易位。不是易位,是唱独角戏,自己不仅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和能力,而且时间、空间也没有。偶有想到三女儿,但被无序的生活,折腾得手足无措,他几乎是在弹簧上跳舞,他做不了主,如皮影戏的小角儿,被有声的、无形的乱七八糟的丝线,牵引着,窜来窜去。有时刚躲进暗屋里,准备探望三女儿,却被外面的老人的一声责追,自己的两条腿,如窃贼一般,赶紧溜出来。尚有点意识,就是想到以前打掩护的自己,是多么的重要和有价值。丈夫本是家里的主要劳力,里里外外、房前屋后,忙得脚板不粘地。白天,在没有了掩护帮手之后,分身乏术,要躲开老老少少的视线,去照顾三女儿,几乎不可能。只有在深夜,他抗拒着酸痛和疲惫,端着油灯,小心翼翼地,在晃晃悠悠的昏黄灯光中探视三女儿,见她呼呼沉睡,自己才躲回房间,贪婪地睡去。这个日子,他无法坚持,他真的无法遮掩。这样的窘境,他真的无法面对。他无法想象。他已没有了想象力。
几天过后,丈夫发现自己的顾此失彼——暗处的女儿,原本能慢慢爬行的三女儿,此刻躺在那窝里,一动不动。惊恐中的他,脑子一片空白。他本能地神志恍惚地抱着女儿,狂奔出暗屋,恰如一年多前,疯狂地抱着幼婴,从荒野奔回家一样。因为,他太无助了,但凡有一丁点儿办法,他也会冷静地对待,或与妻子商量应对法门。
几位中老人,惊异地看着他,两个稍懂事的女儿看着他。他,木头似杵在那儿,眼含惊恐和哀怨。一个家里脊梁般的男人,虽然近几天忙得没了头绪,但兴奋、荣宠刺激着他,犹如获得了神力,总有使不完的劲,怎么一下傻了。他怎么啦?当惊异的家人,关切地围了过来,发现他怀里抱着个勉强算得上小人形的肉坨坨时,他们同样傻了一般。一家人电击般的一瞬间之后,碰发出响雷般的质问,“抱的是谁?”他轰然摊坐在地上,用力摇晃着怀中的肉团,“我的三女儿呀,三女儿呀”“呜,呜”凄凉的声音拍击着山湾,撞击向壁岩。妻子抱着四乳子,从内屋出来了,趟开老人们,惊恐地看着自己的三女儿。两个小儿的身体挨到了一起,奇异在发生,肉坨坨原本紧闭的双眼慢慢张开了,瘦小的脏兮兮小手动了,两个小儿的手抓在了一起。体温带着电波在两个小儿之间连接了。这一家子,感受到了观世音菩萨的大慈大悲之心,驻临了,是她以神授之念,催动着四子,为自己苦难的三姐,羸弱的三姐,输送自己的力量,拯救她。缘起源生,是自己的迟到,让三姐自出生起,就陷在苦难中。
夫妻俩吞吞吐吐讲述了一年多来,他俩担惊受怕救护三女儿的悲曲般的经历。上两辈的几位中老年人,并非铁石心肠,听得老泪纵横,一家人抱成一团,号啕大哭,天地动容。最初坚决弃婴的老人不自觉的跪在阶檐,面朝苍天,双手合一,许是向祥云端上的观音菩萨请罪。
三女儿的身世解码了,她终于在出生一年多之后,重见天日的这一天,在一家人从思想、精神、灵魂,乃至肉身俗体得到洗礼的这一天,她娇弱无比的出现了,正大光明的出现。她的出现,她的正名,可谓惊世骇俗,由此,注定她接憧而来的一生,也将平湖惊澜。
4
我的精神,仿佛也得到了洗礼。跌宕起伏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临床的年轻病人,和他那几个陪伴他的姐友,在喧闹声中,回到了病房。流淌的清音,戛然而止。凤接受医生的治疗去了。我照面了几位时尚的年轻人,赞他们的友情,几名年轻人也颔首友好示意。病房很狭窄。我需要在静中澄积心境。我是体检有异,来这方西南名院,复检详查,欲知就里,结果被专家在一分钟内定性住院,危情警示,紧张恍惚中,若不是凤和她的奇幻身世,浸泡了我的心绪,不知怎么慢度这惊魂甫定、百无聊赖的日子。恰有此刻的喧闹,我去了医院的公园。园里空气清新,林荫通曲,鸟儿欢腾,荷塘新亮,鱼儿雅游。我的心境好多了。
医院,为病人量身定制的生活节奏,我返回了病房。
邻床的年轻人群不在。外侧床的中年男子,常抱怨,疑这疑那,串上串下的忙掇自个儿的院事。
凤疲惫的身影,但仍稳健的回到了房间。我关切的问候,凤清亮的回应。我时不时眼神中流露出探奇,凤明睿地会心了我的意思。心性相和、心意相通、心境相融。
三言两语间:
这一家子,老中青少幼,整日欢闹。欢闹声中,明显,充满了喜气。但日子可是捉襟见肘,越过越紧。生活所需的粮食、布料没有增加,但消耗量却在渐长。吃食中的精料部分,集中给了妇孺。本该得到呵护的尚年幼的三女儿,很尴尬。有大人在场,有四弟在,她不得宠幸,没有大人在场,她跌跌撞撞地跟屁虫似的追在两姐的后面,说是照顾,其实没被欺负,就算优待了。中老人中,有心肠软的,还是偶有来搀扶三孙女的。布料稀缺,热天,大姐二姐身上挂了点遮羞的布片,三女儿光着身子。大人多是打了补丁,但有的位置也有灌凉风的孔洞。这就是那年代的境况。冬天渐近,开始可以靠打闹多动,来抵御冷风。四弟,在篮框里,被干净的棉布片包裹得严实。大姐、二姐,跟着蜗牛般爬行的祖祖,到野外去寻些柴草,到火坑里烧着取暖,三女儿勉强能行走,靠在板凳外,小手前伸取暖,脸照得通红,但光秃秃的后背,还是冰凉。小女儿天性聪敏,竟然翻转着身子取暖。老祖宗自个儿发笑,脸皱舒展了些。
寒冬是怎么度过的,三女儿不知道,但春暖花开,她有感应,在院里追蝴蝶,在风里触摸花儿。三女儿光溜着白皙的身子,腰间挂上了大姐给她缠的旧布条。大姐已上了学,她知道怎么关心这个光溜溜的三妹子。三妹子在院坝转动。无数次搓洗,掉了色的布条,在旋转中飞扬了起来。她亲切地感受到布在身上的感觉,布条在体态与暖风中飞扬;她发出咯咯的笑,笑得大人们心里暖暖的。笑声吸引了鸟儿,三三两两蹲在院外枝头上停下歌声,静静的听。三妹子的笑声比鸟儿们自个儿的歌声更动听,三妹子的舞姿比它们的雄鸟更优美!雄鸟的舞姿,太炫,太火辣,有调谐感。鸟儿们观赏到的三妹子的舞姿,是稚幼的,无邪的,天真的,有点像它们鸟巢边的孩子,在舒展翅膀时的情状。鸟儿们愿意欣赏这样的舞姿,在鼓励与欣慰中欣赏。如果不是屋檐下那些苍老和自持成见的人们挡在那里,它们会飞过来与三妹子共舞,就如同盘旋在自家的巢穴上空,那么自由,那么天鸟合一,那是与孩子们一道共同向往天空的时刻!
三妹子在家里的地位很尴尬。生活竞争力不及两个姐姐。大姐现在知道照顾她,有了好转,可二姐徒增霸道——只能发泄在三妹子身上的霸道。四弟虽然太小,但地位殊宠,受到的礼遇甚至超过尊仰的祖祖。三妹子仅有在大人们偶生愧疚之心时,从他们零星的可有可无的资源中,施给她一星点儿。这些所谓的关怀资源中,最多的就是暖暖的那句空话。或许是家里太贫瘠,物质上的极其匮乏,让大人们心有余而力不足。由此,可想而知,当初的狠心抛弃,在那个年代是多么的卑微、随践。佛的善力,是普惠不到的,何况,人世更有人的乱力作祟。
三妹子如水般的无争,本能的习以为常地在一大家人中生活着。她如一株别异的草,夹杂在家人堆里,生长着,她的体内,积蓄着一种别样的力量,弱而坚韧,软而绵长,她的心里,生长着一种花的向往,向暖而生,向光而生,那束花的美丽,只在她的心里绽放,她独自浇灌和呵护那娇美的花。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四季的手,把一家子如石磨推转。就是石磨的上眼没有多少粮食下洞,下面就没有多少面粒挤出。大姐上学了,二姐开始随大人上坡劳动了,三妹子配合老祖祖,担起了照顾四弟的活儿,为妈妈腾出手来,加入到大生产劳动中,好多争些公分,扩大分粮食、分肉、分一切维系生存的物质资料的分子数。
五弟的降临,家里又增添了一段热度,虽没有四弟的礼遇高,但也仅次之。男丁的增加,为想象之中的数年过后,娶妻生子,人丁兴旺,劳力充足,粮食丰盈,成为可能。当二姐上了学,三妹子顶了上坡的劳动资格,镰刀、柴刀、小锄头、小背篓,一应工具,日复一日,就为生存着。三妹子开始亲身体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境遇。三妹子每天拖着劳困的小身躯,偶有看到大姐、二姐在作业本上神秘的学习,铅笔就像锄头在本子的行格里,一个个字,株株进窝。三妹子就是不知道这字,在窝里是如何发芽生长的?又如何开花结果的?她怯生生的,慢慢靠过去,想问大姐,大姐专注着呢,不便打扰,又转向二姐,“去、去,滚远点。”三妹子,被爸爸妈妈喊过去,照顾五弟。
“上学读书”,第一次以“梦”的种子,种进了三妹子的心田。
三妹子,想象着读书的景象。劳动时走神,晚上睡觉时想着。学校离家,听说不远。可她从没有创造出机会去学校看看。她倒是随大人一起到寺院去过。据说,学校并没有寺院远。在大人看来,到寺院是去祈福的,只要心诚,是有得到福诺的,对于这个家来说,时时刻刻,都不嫌少。反倒是到学校,能有什么回报?许多家的娃,读了几年书,不是大家,就是东拉西扯,没读出个名堂来,听说远村有几个学得好的,前些年,爬火车,说是上北京去见毛主席,见到没见到,反正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被火车装哪里去了。要不是大女儿、二女儿先后嚷着要去读书,大人们根本是不让孩子进学堂的。三女儿不这么想,分粮食那会儿,三妹子躲到会计员身后,看他那笔在计分本上,也像两个姐姐那样,种出些字来,密密麻麻的,整块“地”里都是,后来,记分员一手指着那块神秘的“田”,拉着嗓门,“东家分包谷128斤”,待称了背开时,“南户97斤”,隔一会儿,“西屋106斤”。一坝的人,老老少少,鸭子似的,伸长脖子,就等记分员早念到他家。三妹子挤在人缝里,关注更多的不是早迟的问题,而是,记分员那块“田”,为何就种出那么多粮食来了呢?这难道不是他有文化,读了书的缘故吗?她想象着,自己要是能当个记分员多好,那她在家里,谁都喜欢她,在这么人面前,多能耐。“让他们在我面前够着鸭脖子”,想着想着,自己“噗嗤”地笑出了声。
读书,坚定了三妹子的向往。自己要下到那块田里去下种,她要种出不一样的结果来。
三妹子懂得如何讨悦大姐、二姐,希望从她们那么获得更多的学校信息,那怕是鸡毛蒜皮,也吊着三妹子的心神。大人是看在眼里,但并没有太在意三妹子的心里想法。因为,三妹子只要不是病了,至于其它,他们根本顾及不了那么多。三妹子上下不靠,上下发脾气的对象也没有,她任何多余的奢望都不能表现出来。确切地讲,她的心田里,种不出其它孩子的那些奇怪古怪来。她的心田,净洁到只有感恩和善愿来,任何对她的滴水之惠,她都铭记在心里,都能扎根在她心田里,生长出善愿善果。她默默地做着力所能及的屋內屋外的活儿,她的懂事和付出,已渐渐成为大人眼里心里的当然。一个小大人似的小人物在这个家里悄然生长。轮到三妹子上学的年龄,大人提都不提。三妹子对读书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她一有机会就默默地呆在做家庭作业的姐姐们一旁,从中捕捉自己能感触的东西,也是想触动爸爸妈妈对自己愿望的关注,送她到学校读书。
挨到四弟也到了读书的年龄了,大人合计了起来。如何去找老师,如何请老师取个谕兆好运的名儿来,如何积攒三姐弟的学费。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还有个排行三的女儿在身边,因为,在他们心中,这个冒出来的又乖巧能干的老三,如今已成小半个劳力了。只要生产队队长敲锣上坡,就可以为家里每天挣个两三分工分来;闲日子,这个手脚利落的三女儿,也能在后坡前地里,很快拾掇成篓的柴草;大人、老人们心安理得的共享着这个小大人的可靠存在。
三妹子想读书的梦,摇曳在油灯昏黄的暗光中,她沉沉地睡去。梦里,她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等待着老师的到来,等啊,等啊,一股风吹了进来,房屋在扭曲,吱呀着想,她惊吓得赶紧逃了出来,可是脚怎么也迈不动,她拼命的挣扎,醒了过来,一股冷汗直冒,原来是大姐二姐的腿交叉地压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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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仿佛也被什么压着,有些透不过气来。我难以想象,自己在童年的校园里,那个案板加条石櫈上坐着学习的时候,远在数百公里的凤,边劳动边愿念着学校,此刻,到底有多少这样的愿念,星落在人世的苍茫大地上。想象自己的幸运和凤失落的奢望,何以如此天壤有别。我深深地陷在凤的无助的过往之中。
去了学校的三姐弟,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什么欣喜和荣光。大姐小学毕业,没有考上初中,二姐带回的“火钳”(错题红叉叉)到是挺多的,四弟,学校的麻烦制造者,由于家里宠爱的优越感,在学校被消磨殆尽,经常与同学发生冲突,不是哭了鼻子就是脸上额头挂青包,如果不是有两个姐姐罩着,恐怕得家长接送保驾了。爸爸妈妈感受到了喂养带把儿的操心,看着家里还有个淘气包,常在院子里闹出鸡飞狗跳的,想想,心里都有些悬吊吊的。
爷爷、爸爸都相信佛的启示,到了礼佛的日子,带着三女儿上寺院。一个小,三个上学,唯独这个天赋劳动能手的小大人,有上香礼佛的机会。这个机会是注定的,由此,才有了后面的机缘。三女儿做啥都心诚认真,礼佛的时候,自然被法师看在眼里。礼佛毕,孩子抬起头,法师见女娃眉目清秀,面色红润中白皙,体格匀称、有力,已察大概,抚摸孩子的头顶,口中念念有词,之后对爷爷、父亲说,你家孩子中,这个孩子今后最有出息,指不定,一大家子人还指望她能转家运呢!父子俩将信将疑,心想:三娃子,自小吃苦多,乖巧懂事,心性好,心灵手巧,做事勤便,不过,一家人都指望她,实在有些费思。以前礼佛,多少授些法语,他们都奉若神明,如今这话,仿佛在三女儿身上闪着佛光。信与不信,他们都不敢怠慢,虽然,自己是长辈,是至亲的爷爷、父亲,都很不自在,但又不得不重新别扭地在心里,重新确立三妹子的地位。而且,必须马上为她腾出位子,仿佛,尊神礼佛一般,把三妹子以神佛的化身,安放到心里。
三妹子还是那个三妹子,三妹子并不知道法师的开释,和对自己的预示。三妹子出生,就以赤子之身,坦露在天地之间,接天地灵气,沐昼夜天光,吮吸朝露,灵性得到天地洗礼、锻造,至纯至善。她本能地活着,时时处处表现出本真。
父子两人,带着三女儿,思绪在回家的路上。一家子,几代人,拼命的活,就连丢弃女儿的狠事都干了,也没活出个人样来,几个娃读书,也看不到起色。暗暗觉得,那法师的话,有如神明洞悉。如今,希望在这个他们一家子都没好好照顾的孩子身上,多少比妇人心慈的两父子,黯然神伤,心里愧疚不已。他们暗自默契,回家后,要说服家里的老中青少,要对三妹子好,要好好对他,并心生退回大姐二姐,重事劳动家务,换上三妹子上学堂的想法。
三妹子穿上了大姐、二姐的旧衣裤,是妈妈翻箱倒柜给拼凑的。三妹子第一次穿上了没有窟窿的衣裤,虽然多处打有补丁,但自己的体肤第一次较为完整地接触到了布料的感觉,严严实实的,三妹子有些不习惯,扭动着身子上下前后打量,仿佛自己的头长到了别人的身上,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但心里涌动着一种奇妙的感觉,她有些控制不住这从未有过的感觉,弥漫到全身,将要随汗液溢出。三妹子进学校了。三妹子欣喜若狂。但她只在心里盛装着,害怕得而复失。她的脸上仍是那在家里、在坡地、在分粮食场上的那淡淡的笼罩在无限希望中的笑。见到了学校,学校有点像寺院。学校没有静静的佛,有的是挂在斑驳墙上的领袖像。领袖像,三妹子识得,因为在生产队的保管室里有,也是高高的挂着。她曾在心里浮动过一丝愿念,这领袖能管我们这里的事吗?他看起来很慈祥,很温和,微微的仿佛在笑,但有时看起来有点儿严肃,问他,他不得应,总是和心里感受到的差不多。在那些大人的心目中,仿佛对领袖很敬畏,似乎有一种如天神罩住的那种感觉一样。他没有寺院的长老,那么近切,所以也没有多想。三妹子感到学校要比寺院鲜活得多,这里荡漾着人的活力的气象。见到了老师,老师还是人,没有特别的,老师有点像法师,没有法师那看着神圣而呆板的衣帽。老师穿着比普通人更干净的差不多一样的没有粘泥土的衣服,头发看起来很规整,像一朵秧苗。校长没有住持的禅杖,与普通老师无二。
三妹子的情况特殊,老师无法决定。校长接见了这孩子,得知十来岁了,问父亲一些情况,瞧孩子模样,很具灵动,问询了孩子都会些啥,孩子落落大方的对熟悉的农活和家务如数家珍,孩子也识礼数。校长开始怜惜这孩子,知还没有取名,也不见怪。这一带,乡村里识文断字的人少,文化程度不高。来读书的孩子,多是老师才给取学名。之前都不过是小名、乳名,什么小花、小宝、石头、狗儿,见啥取啥,或是排行,大、二、三啥的。轮上校长直接取名的少,得有机缘,三妹子从取名开始,就与众不同。这孩子经历不易,且聪明能干,得取个形神兼并的名。校长一思量,形“秀”而神“凤”,对,就“秀凤”,意为“秀丽之形容”“将来之人凤”。父亲不懂,不似村里的“桂花”“小梅”“小芳”啥的,校长说:“三妹子,将来是山里飞出的金凤凰,有本事。”父亲,高兴。“好,好,校长取名取得好,好,好。”“三妹子,谢校长”三妹子是听懂校长的话的,一下跪在地上,一个劲的向校长磕头。三妹子见过别人感激时,就是这样,她现在感激校长,也磕头。比在寺院还激动地磕头。
秀凤,十岁了,感觉自己真正成为了人,成为与大家一样的人。心里万分激动,高高兴兴地跟随校长,被他带到一间教室外。教室没有门窗。校长喊出了老师,小声地说了一会儿话。老师走过来,把这个半人高的秀凤带进了教室。教室里,坐着一排排,小玉米株似的一排排,比四弟还小的小弟弟。秀凤明白了,自己只有与他们一起读书。虽然自己大得多,但读书,自己与他们是一批的,就像一批秧苗中,自己是那高个子一样,把自己栽在这教室的田里,和他们一批,好管理、好施肥。刚进来,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样一想,心里踏实自然了。谢过小弟弟们的掌声,走到最后面,有个条櫈的一端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她就算这个班里的学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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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有人时进时出。我的脑际浮动着“凤”的身影,为她庆幸。她的幸运,看似得到了“佛”的眷顾,爷爷、父亲获得开释,自己有了读书的机会,实则是她自己的灵性和勤奋使然。凤那灵动的眼神,在病痛中尚稳健的步履,和那氤氲在泛着光的微笑中的自信。我被笼罩在脑际的凤影,浸染着,我深深地感受到一位柔美而坚强的少女,即将在新的鲜活的世界里享有成长!
临床的年轻人获得出院的信息,放下刚闹得欢的平板电脑,与几名陪伴,收拾起他的用品,留下一地的生活杂弃。很快办理了出院手续,主要就是结账和后面的药食医嘱。交谈中,近两万的医药费用,全报销了。床费、自己的生活开销,只花了四千多。其陪伴中一表姐透露,年轻人他家是贫困户,伯伯是村支书。一室病友,惊叹国家政策好!为他的身份特殊而心生几丝怪异的羡慕。
余下的病友礼节性欢送几位年轻人,刚要离开,院里的保洁工人全副武装,开进了狭窄拥挤的病房,年轻人快速离开。工人们清扫中,口中发出责叹的声音。清、扫、擦、换,先后四名人员,工序分明,无缝衔接,紧凑有序,几分钟,一张看似整洁的新床位,跃然房中。此刻,一名护士,领着一位手持拉杆箱带着口罩的中年女子,径直来到新床位,也就是胜的临床。简易交待后,护士离开。中年女士,放平箱子,有条不紊地从箱子里取出各色用品,熟悉地摆放到相应位置,其中看似有微型厨房电器,连同洗漱用品搁到了洗手间。她显然不似病人,病人没有这么利索干练,但她的举动,与这里又那么贴切,恰如本就是这个床位的主,利落地收拾物品,放射出即将出院的节奏。然而,这个节奏和物品的回放,形成极其强烈的反差,倒像是远出旅游,急不可耐地归了家,搁放物品一样。她对这里的空间的熟悉感,麻利的举动,和随后的进出房间,带回的明显属于入院的资料,让我不得不相信她已是这张床位的主人,只是她的节奏感和我新入院时仓惶无措的节奏,似是而非,不,她俨然是这张床位的老宿主。这张床位是为她而设的。她与这床位、与这空间,甚至是这医院,保持着身心曾有的亲切感,她才会如此轻车熟路、故地重游状。又是一位引我好奇的女人,一位有非常故事的病友。不过,这位新邻居,由于她对这里环境的熟悉感和对不断替换的流动中的人事习以为常到旁若无人的程度,她是不打算主动与同室的新病友们打个招呼的。恰恰是她的安静,和近乎护士进出的身影,不会给我们带来打扰。病房中,这种自控状态,对于身体状况不佳的其他住院者来说,是有修养的表现,也是反哺自愉的。
明显,当前的一室四病友中,一位只局促于自己欲罢不能的焦躁状态的中年男病友,一位对医院熟悉到如家便饭般自顾流程的中年女病友,剩下的仍是我和凤,在相互关切着。在病房里,我们的身份及其关系,只有一种称谓——病友。凤在有第三病友的情况下,她很自然地停下她的讲述,回归到病房相安无事、互不影响的平静状态。我在倾听凤惊世骇俗的身世中,明显感受到凤的博大内心、强大自控力。只有我是个例外。几日的检查,评估肾功能的几个关键指标——肌酐、尿酸、肾小球滤过率,大抵停留在肾功能衰竭的三期,这对于其他几位病友,或许是他们期待奇迹般的恢复状态,但对于我来说,无疑是如芒刺背、状若倒悬之感。
看着几位病友享受着前呼后拥的医护团队为他们每日的慰问,我多少有些茫然,既不羡慕,也不失落。我除了一位毫无多余话的护士,每天来测血压、放中药到床柜上之外,就没有医生过问。我预判我的主治医师是在各种“技诊法”找不到我的病因的情况下,依靠他们医院研发的中药胶囊,采用“药诊法”。在告别病房的年轻人群中的一位女孩子的帮助下,我能从手机“掌上医院”里查询陆续出来的检查指标一一正常中,我渐渐没有了前几日的颓然、惶恐,我按照护士的提示,每日三次服药,也有饮食方面诚惶诚恐的自律和节制。没有了检查,我每天有时间到院内的公园里去散散步,打一次八段锦。此外,凤和我仍有时段,或坐在陪伴椅上,或斜靠在床上,我继续甘之如饴地听她清泉般流淌着的身世之叙:
吴秀凤,作为发毛班的学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近乎小学毕业的个头,坐在教室的最后。课堂上,认真倾听的是她,积极回答问题的是她,端正地书写作业的是她,几乎全对的是她,她一开始就成为班里的学习标兵。其他的小家伙,不是打闹,就是歪歪扭扭的坐在那里,无精打采。课间时间,吴秀凤成了同学们的保护神,班里有打架的,她不由分说的站在中间,拖拉开他们,只要有她在,那里就相安无事。这个班的老师,向校长汇报,他有个助手,轻松多了,感谢校长给他班里送了个“宝”。吴秀凤有如此优异的表现,源于她渴望读书,发于她天使般的心性和聪慧。当然,她十岁的学习力,有端正的学习态度的持恒,她不出色,都不可能。虽然在散学典礼上的颁奖,有让高年级同学诧异的地方,但在校长声情并茂、情绪深切地讲述吴秀凤的苦难童年、求学经历、励志勤学的故事后,全校同学无不为之鼓掌。吴秀凤站在领奖台上,从尴尬到坦然、从卑怯到自豪,脱变成校园里的“天使”。她在其后的学习中,一直是这个班、这所学校的学习标兵。她的成长故事,成为了这所校园的精神榜样。
吴秀凤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初中。可当学校发现她年龄太大,认为初中毕业后,被升学制度限制,不能考进高一级学校,更不可能考进铁饭碗的师范、中专学校,拒收了她。根本原因是家里没有钱,支撑她继续读书。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就读。这些年,吴秀凤在校如饥似渴地学习,从校园的一切信息中吸取她成长的养分,她绚丽绽放在校园里。每天回家,和假日里,她仍然坚持家务和坡地的农活,她在这个给予她生命而又稀缺爱的环境中,顽强地生长。如今,她渴望从老师的描绘所构筑起的希望之路上,走出自己的人生,她正欲阔步向前的时候,她的如梦境般的却又真实存在的愿景,在临入初中时,如海市唇楼般消失了。她再也没有在校读书的机会,梦想之路戛然而止。她滞留在家里,每天茫然无措。
这差不多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暑假中,那期间我也是茫然无措。我初中毕业考试中,加上英语学科计算,我是年级第八名,除开英语学科计算,我是年级的第一名。在随后的师范、中专升学预选考试中要考英语,正式考试不考英语。可是,我预选落榜了。没多久,接到了县城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但那还要读三年才考大学,结果难以把握。况且县城离家很远。我们那地,几乎没有人去过县城,对于如此陌生的地方,一家人心中没底,是不会考虑去读高中的。哪怕在若干年后,我认为那时的决定是失误的,对于学习极具天赋的我,势必在高中通往大学的路,可能性极大,我后面的经历和社会层次就大相径庭了。整个暑假,我除了无精打采的放牛外,就是坐在阶檐下发呆,整个人简直颓废了。父母在我的小学老师的支持鼓励中,继续送我复读,后来,我如愿以偿地考入师范学校,拿到了“铁饭碗”。
我敏微地觉察到那清泉流音中隐约的颤抖,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小山村的她,她的无措,我感同身受,面对制度大山的横隔,我随她颓然搁浅在人生的底谷,叠加在一起的影影境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为眼前这位女子的过往命运揪心,我无助,即使有援助之手,也伸不进那悠远的时空。
7
局促的男病友,从医生那儿带回来一个专属于他的好消息,他次日能出院了,他的糖尿病肾病得到了有效控制,他能赶回百公里外的乡村老家,为过世的相邻老人送葬。他机械地抬起为掩饰自己沮丧内心的那一直低垂着的头,他欣慰无比,局促的窘态一扫而光,开始插入话题口齿利落地抖落他憋在心中已久的家常事。为庆贺他的出院,他不疏远我,我俩一同到院外街道的美食店点了餐,我抢先扫微信付了费,说是为祝贺他,他客气地接受了这陌生而友好的祝贺,餐毕,他点了两瓶矿泉水,也作回礼。两个脸上留住阳光的男病友回了房,这个平静的空间里,瞬间仿佛宽敞了许多。我临床的女病友,一样的进进出出,偶尔斜靠在床上,独自陶醉在手机的稀里哗啦的视频里,也旁若无人地打接电话,声音沙哑中多少透露了些信息。在她没有卸下口罩之前,我也没有要向她打一个绅士风度的招呼。作为同是女人的凤,也没有。这样的情况下,凤只保持着病房的一员,暂时封存了她于我脑际奇幻般的凄美经历。
医院走廊从沉寂的夜里醒来时,男病友急不可耐地收拾着十多天妻子先先后后为他送来的用品,在临出院的房门口,回头近乎口吃地“祝……你们……早……日康复哈”,我们来不及回应,人影就消失了。
院工几人进来,靠窗的新床位又崭新如初。两名女病友先后透析去了。我独自吮享着公园里从歌乐山上流泻下来的风的味道。
凤说,新来的病友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入院向床位报到后她女儿就领着她回家去了,可能家就在附近,多少比病房里要舒适方便些。带口罩的女病友透析没有回来。我俩心领神会地接续了那凄美的忆叙:
秀凤在劳作中学会了识别草药。这项技能属于农村,许多靠言传口授就能掌握个大概的中老年人,他们一边劳动,一边从土坎上,山坡上的石夹缝里,树林中,识别许多中草药。原本为及时缓解个什么胃不消化、包扎小伤口,应个急。乡下只有赤脚医生,一两个村一个,人户居住分散,有个急病啥的,村民们掌握些急救技能,应急处理是常事。秀凤,年纪虽小,她好学,觉得这个管用,她更为聪慧的是,发现有的草药,可以换钱,她已早早地通过这种方式,积攒起小钱来。她在放牛割草打柴中,把采集来采药,藏在隐秘岩壁下,待风干后,集中卖给赤脚医生或乡场上的采购站。她不动声色地积累着属于自己的财富,虽然微乎其微,她珍享着由此带来的一丝专属感和安全感。
她在深寂的夜里,常常坐在月光底下,思考自己的前途,自己不能沉沦在失学的颓丧之中,自己得找机会,挣脱家和山区的束缚,飞到更远更广阔的天空中去,去探索自己的“凤”愿。终于等到了机会。她听说有位乡邻在很远的大城市做工,近日回乡,很体面。她紧紧地捏着自己的小钱袋子,她用针线缝在自己的贴身的衣服内侧。她给祖祖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弟弟都写了留言条,虽然有的不识字,但她知道姐姐会念给他们听的。临别时,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担心被家人们知晓后,她走不脱,虽然她此刻也舍不得他们,但她深思熟虑,毅然决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给予她生命和养育她的家。她求上这位乡邻,带她到大城市,她不拖累他什么,她自己有车费,也无需担心她家人的顾虑,因为都说好的。
秀凤第一次坐上客车,那感觉,真像在飞行一样。鸟儿会飞,她没想到,人世间也有这么个大房间,还能带着拥挤在一起的数十人,一起飞。车窗外的树啥、房舍呀、山坡呀,从前面摇晃着,滑翔到后面,有点像自己奔跑的感觉,只是耳际没有风,不,靠窗的有风。她好奇地打量着沿途所看到的人、事、物,她听着身边的乘客们乱七八糟的说话,从中捕捉可能有用的信息。
穿过了数不清的似曾相识的村庄,数不清的新奇的场镇,翻越了数不清的郁郁苍苍的山,六七个小时过去了,房屋渐渐多起来,高起来,远非沿途的哪怕县城规模可比的大气象,疲惫的乘客,开始兴奋地张望车窗外流动的楼房,骚动中惊醒了睡梦中的乘客,秀凤预感到,自己的栖息之地即将到来,自己飞行的心,即将落地,心反而更加激动起来,激动中泛起了一丝紧张。
车站外,乡邻作简单的介绍和嘱咐,也算尽乡情之谊和对晚生的关心之意,“谢谢叔叔,谢谢叔叔”秀凤深深地鞠躬。一车的人,瞬间消逝在茫茫的烟霞林楼之中。
秀凤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钱口袋,她清楚里面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元零碎,这对于她而言,是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唯一可以依靠的底气。夜幕已开始张网,自己得首先找个落脚点,幸好天气暖和,随便一个僻静处,都可以凑合。她可舍不得花钱住旅社,这点钱得活命。她躲进了一个附近有楼房的桥洞,里面有些沁凉。她从附近寻了些干草,铺在里面,整理出一个“窝”,外面用树枝作些掩饰,一个简易的“房舍”就算建成了。她放下自己的“书包”旧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红薯来,以作晚餐。长途颠簸,秀凤沉沉入睡,还做了美梦,自己在一个厂房里,脚踏缝纫机,很快就缝出了一件崭新的衣服,自己穿在身上,暖乎乎的。
醒来时,脸、手、脚,凡是露出的地方,都有些痒痛。附近躺着许多吸饱了血的蚊子。她无暇顾及这些恼人的蚊虫,爬起来走向街头,抠出零钱来,买了个馒头,边吃边向店主讨要了碗甑脚水喝。她向店主打听,附近哪里有招工的。店主每天忙着自己的小食店,也没听说哪里有招工。秀凤请求店主收留她做小工,每天只要给口吃的就行,能提供处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行。店主见秀凤一个姑娘家,穿着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有些好感。但自己小生意,并不缺人手,说是不要工钱,自己怎么忍心。谈话间,有不少过来买早餐的,秀凤小声的插嘴给算账,既快也准确。店主好奇地问“读过书”“考上中学的,家里姊妹多,送不起。”秀凤笑着回应。店主起了恻隐之心,这么个好姑娘,考上了没读,甚是惋惜,可那个年头,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哪里人呢?”“安岳的”秀凤补充道“离这里老远了,坐了七八小时的车”“哦,老远的乡下,不容易”“你都会些啥?”“啥农活家务,我都会,不会的,我会很快学。”店主相信她的话,能考起中学,一定是灵光的,不似那种只会点粗活蛮力的笨手笨脚那种,而且还食量大。这姑娘长得秀气,脑子灵活,能口算一门好账,指不定用上她,自己的食店,生意都好做些。店主是个中年妇女,让秀凤先看好外堂,她与里面做面工的丈夫商量了来。店主应允了下来。让秀凤先洗洗脸手,捋捋头发。女店主虽然生意做不大,但算讲究。秀凤在家里可讲究,哪怕穿戴简陋,但容发整洁。这只是在桥脚下蜷缩了一夜,才这个样。秀凤进内做了些收拾,走出外堂,立马鲜活而出,清丽得有些招眼。女店主尤为喜欢“这会儿忙着,不能教你做啥,你自己随手捡活儿干。”
这恰恰是考验一个人的能力。啥活都不安排,就看你的态度和眼、脑、手的应变能力。秀凤并没有想那么多,自个儿的单纯和勤便,就是随手上。店主一家能收留她,她是内心感激。见有坐吃早餐的食客,起身离开时,她躬身“叔叔,慢走”,立马收拾碗筷桌凳;有客人进店,“嬢嬢,吃点啥?”声音轻甜;没客人时,拿了扫帚,利落地清理了垃圾;店主清点钱币时,自己轻快地清洗了碗筷,并摆放得整整齐齐。店主就觉得这孩子是个熟手,也不多说,乐得自在清闲。小店生意小,做的品种并不多,中间有些闲暇时间,女店主见这女孩子灵巧勤快,夫妻俩省心省力,商量着给她在自家并不宽裕的房间中,给调整出一间木楼上的小屋,让姑娘自己收拾一下,没有床,打个简易的楼板地铺,找来陈旧的桌凳,供姑娘放个啥用品的。秀凤也没啥用品,除了自己穿着的打了补丁的一身旧衣服,和内包里的几元零碎,还有一个跟随自己几年的洗出线条的勉强能装住红苕的书包之外,再无其他了。店主抱来一床旧被子,还算干净,从被子中翻出一把木梳子、一面小镜子。秀凤感激不尽。自己在安岳的家里,都没有这些,没有独立的房间,自己仍和二姐睡一张床,大姐临出嫁了,才从三姐妹的床上分离出来。不愧是城里,自己一个小伙计,都有独立房间。从未有过的一股暖流云绕在心间。
店里的除和面发酵做馒头的“看家活”外,其余,秀凤啥都做了。后来,甚至女店主直接放心让秀凤在外堂、店门口售卖,放心地让她算账收钱。对她视同家人。甚至比对自己的孩子还放心。店主有一儿一女,女儿读中学,儿子读小学将要毕业。周日,店主从不让自己的孩子接触钱盒子,也并不把他们叫来店里帮忙。俩姐妹来店里吃饭后,都是追他们回自己房里学习,生怕耽搁下了他们未来的大好前程。儿子倒常在周日约几名头发不整的男女孩子来店里吃白食。父母不好排遣儿子的交往和看似大方的习气,担心没给儿子面子。正是由于父母的这看似无虞的容纳,为后来埋下了隐患。
这是店主的家事,凤虽有些隐忧,但又不便插嘴,只作为一名店员,默默的本分做事。店主也有女儿,所以,时不时的关照秀凤,甚至包括妈妈从未关心过自己的女事,这让秀凤感受到了“迟到的妈妈的爱”,有些时候,夜里想到这码情境,自己感动得抽泣了起来。女店主开始虽没有给秀凤开工资,但与自己的女儿商量,把她的旧衣旧鞋, 送些给秀凤。秀凤终于有了换洗的衣鞋,她倍加珍惜。她渐渐觉得这里就是她的家,她越发勤快。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拓宽了食品种类,搞上了小中餐,秀凤在闲时,请示了店主,到闹市的大食店去学瞟瞟艺,回店里尝试。店主夫妻喜在心里,盘算着给秀凤开一点工资,算是心意,她好自己买些女孩子、姑娘家的用具用品。他们看着这个善解人意吃苦耐劳的孩子,再这么下去,自己虽然像捡了宝似的,但也不能资本家、地主老财似的“剥削”别人。
好运之神,仿佛发现了这个曾苦难多磨的女孩,正准备垂幸她时,却被一个邪性的精灵,发现了玄机,偷偷盗取了女孩的好运灵符。店主心急火燎地倒腾着钱箱子,夫妻俩开始不动声色,首先将自己的儿女叫到内屋里清查,争执之声越来越大,秀凤预感到事情不妙,依稀听出个大概——钱箱子里的钱不对,有数量不少的钱不翼而飞了。就这些人,想必是店主开始从内向外排查。俩姐弟是愤愤而去。秀凤从来就不靠近店主的柜台,每次在外围收了钱,总是及时直接交给店主,报告数量,提醒店主清点。秀凤压根就不知道、也不关心店主的钱财位置和管理方式,这是她作为伙计的本分,她心里一直珍藏着感激之情和心怀如家的温暖,她不可能生出哪怕一丝贪邪之念。她只记得近日,店主的儿子带了不少同学街友来店里逗留过,但她自顾忙前忙后,不会去留意这些小弟弟小妹妹们,何况他们是小主的朋友。她也没有多想这之间的关系。店里总是人来人往,开门做生意,顾客盈门,是多好的事呀!秀凤并不在意,也不便过问这发生在店里的意外之事,她只关心的分内事和如何为顾客服好务,把生意做好,让店里出现顾客满门、财源滚滚的局面。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勤快地做事。
这一天打样,店主夫妇郑重其事地叫秀凤坐下,拿出十来元,“秀凤,我们这店小,生意就这个样子,也赚不了多少钱,养不了多的人。你勤便,在哪里都能找到事做。这十元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明天还是到其他地方找事做吧!”秀凤脑子都懵了,有些天旋地转,哪怕自己的爸妈不送她读初中,也没有这么强烈的震颤。她清醒过来,想问个究竟。但她哪有资格问原由,店主能收留她,能给她有家的温暖,她感激涕零。店主不留她,还给十元钱,自己有言在先,只给吃的,还意外给了住所。即使现在不需要自己了,不给钱,也是约诺之列。秀凤只深深地鞠躬,不愿收他们的钱,她默默地回到房间,躺在这既温馨却渐起陌生的空间,孤独陷在黑暗之中。第二日,天没有亮,穿上来时的她已补好的自己的旧衣服,叠好被子,收拾整理好女店主赠送给她的用品,没有惊动店主,跨上她的旧书包,拿了两只前一天没有卖完的冷馒头,还留了言:
留言条
秀凤跪谢店主一家人收留,给我有家的温暖,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记住这段恩情。临走时,带了两个馒头,做路粮,给您们说一声。愿您们店越开越大,生意越来越好,妹妹弟弟学习好!
秀凤告别了
1986年秋
8
我无法排遣凤所遭临的不辩境遇,也不忍去触及凤那段莫名其妙的记忆,或陪伴她一起倒腾那尘封的零碎的信息,如福尔摩斯狄公包公聚在一起察微探奇抽丝剥茧,推理出什么真相大白,这显然已无丝毫意义。只感觉凤那若水般的静柔、博容、厚德之美,生出熠熠波光!我仿佛度进了那渐露晨曦中,陪伴秀凤,去驱赶躲闪的黑暗,趟开未知的前路。
菜市场,天没有大亮之前,这里已是人潮涌动。摆摊的商贩和开餐饮店的店主、伙计,拥挤在一起,讨价还价、挑肥拣瘦、计斤较两,好不热闹。秀凤曾经随女店主去过,所以,她漫无目的的走到了这里。她眉清目秀,和便嘴甜,有些菜摊主还对她有印象,主动招呼她,嘈杂声中,秀凤与她们攀谈起来。这次秀凤并不是买他们的面啦、葱、肉啥的,围绕这些农产品的什么价格呀、进货渠道呀、品相呀,在看似漫不经心的攀谈中,秀凤敏锐地发现点什么,似有些门道。秀凤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生路或许就在这里。可有个问题,就是摊位很挤,而且位置不同,效益大有不同。于是,她上了心,穿梭其间,开始探索、建构自己做菜生意的商业图景。秀凤很快做起了菜生意。虽本钱少,但她节俭,凭嘴甜、讲信誉,半赊半付,滚雪球般,生意越越大。有了些积蓄,她结束了风餐露宿、住桥洞、搭窝棚、睡屋檐的日子,终于有了个安身之所,她租了房子,她倔强地叮在了这个城市的边缘。
任何事物都是在变化中的。城市边缘的破落面貌,在发展的浪潮中,即将被彻底改变。路边摊被取缔了。城市建设者从核心区倾泻而出,城市外围的高楼、商铺也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对于资本少,并没有取得农贸商铺菜市经营许可证的边缘户来说,自然被这波浪潮淘洗出局。秀凤就是其中之一。
漂泊到石桥铺的秀凤囊中羞涩,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她必须在功能不成熟的城市间歇带,重新找到生存之机,因为她没有任何从业资格证,也没有资金,更没有人际资源,这些是城市完善区生活和就业的条件。她看到那些搭棚修车的,场面很凌乱,是不是需要收捡整理的下手,这样,或许生意会好些。她准备试着去毛遂自荐。她靠近一处有声响的修车场。几名拿着扳手的修车工,黑得像大猩猩一般,围转在一辆破旧车上。她只远远地注视着他们,他们形貌邋遢得都有些分不清男女啦。一个姑娘家,不好靠近这粗狂的场所。一辆小轿车开过来,从驾驶位上开门,走出一位穿戴雅气的中年女子,憋了一眼秀凤,径直走进修车棚里。在路过修车位置时,一名站着的修车工,似给女子打招呼。敏睿的秀凤,从修车工打招呼的情状中,判断出这名女子身份不一般,她联系刚才电了她一眼,自己得有所行动。
一种冲动的勇气,催动着秀凤,走进车棚,恭候在简易的房门外。她很自然地咳嗽一声,算是给未知的屋内传递一种信息,有个女孩在外面。一位透着非常气韵的有丰富阅历的中年女子,不会不对屋外的信息无动于衷的,秀凤将心比心地想到这一点。一会儿,中年女子出了房门,秀凤主动地向女子微微鞠躬,正欲张口,中年女子温和出口“小妹妹,是有什么难处么?”“多么懂自己的大姐姐”秀凤心里快速泛起一团缓暖。“大姐姐,您是这里的老板吧?”“何以见得?”“大姐姐,这气度不仅是老板,家庭非常幸福!”“嗯”中年女子脸上挂满笑意,“你真会说话。”“不过,你不会是专门来给我说这些的吧,这和你站在这里有什么关系吗?小妹妹”“我是想来您场里做工。”接着环视了一圈,“如果我能得到您的准许,为您把这场地收拾得整齐干净一些,您的生意会更好。”秀凤清眸里,透出请求。中年女子爽朗地笑出声来,“谢谢你为我考虑到位,你有什么要求?”秀凤再次鞠躬,“能给您服务,我很幸运。我没有住处,能在您的厂房里住,就可以了。至于工钱,我做了工,您随便给,我会努力让您满意,您这么成功的大姐姐,也不会亏待小妹妹的”秀凤脸上溢满天真纯朴的笑。“你真会说话,好的,我答应你。我会安排给你收拾一下。”“我还不知道你的情况,按常识,我得了解一下。”秀凤口齿流畅地快速向大姐姐介绍了自己的来历。“你先到场房里适应一下吧,我去会儿就来。”“好的。”女老板姓韩,向几个工人交涉了几句,登上了小轿车,一溜烟消失在场前的大道上。
秀凤走进场房,很空旷,地面有些零乱杂物,迎面有一排房间,都关着门。秀凤拿了扫帚,清扫起来。屋外一辆车戛然而止,“吴秀凤,出来搬东西。”韩老板温和地叫道。从后座上卸下并不太重的包裹,和一些家常用品,搬进屋内。“这些东西,就是给你的生活用品,你将就着用,后面还需差什么,给我说。”“这里有三个小间,一间我的办公房,一间工人值班房,一间工具配件房。原来是四名工人轮流值班,他们在附近和城里都有住处,这无需他们来值班了,我让他们将值班室的私人用品取出,你就长住在值班室,旁边套有厨房和公共洗手间,你吃住在这里,每天负责煮大家的午、晚餐,所有食材,我一两天送过来一次,不用你买。你还管理一下修理场内外的卫生,无需你搬那些铁疙瘩,这是他们这些男人自己的事,哪里乱搁乱摆,你叫她们收捡到位。你夜间照看哈修理场。我的办公室,也领你看一下,钥匙交给你保管,里面有些书籍,你可以看。有电话,我没在这里时,有电话来,帮我接一下,接不了,也没关系,这里可以记录一下。慢慢适应吧!”韩老板温和地一一交待完后,叫来几位工人,向他们当面介绍和交待了事宜,特别嘱托,要关心秀凤,不能欺负她,长辈有个长辈样,兄长有个兄长样。其中一位长辈,叫韩叔,是负责的。在她没在场里的时候,有啥事,就问叔。
韩老板作为女人,心细,体贴人,这是秀凤在打开为她带来的用品中发现的,不但有床上用品,洗漱用品,还特别为秀凤买了两套内外的衣服、鞋袜,和秀凤都不知道如何使用的女人用品。秀凤大开眼界,这城里人用的东西就不一样,自己仿佛蝶变为城里人了。她在收拾这个新“家”中,身体里再次泛起一股暖流,这个感觉,在她身体里第二次涌现。
秀凤自己都暗自庆幸自己,总是遇到好人,他们就像她的救星一样,在她最无助时,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家”,甚至比家还优越、富足的关爱。因为,她原本的家,那稀缺的爱,总是被大比例的分割出去,在姐弟面前,她更多的时候是被忽略,有点像童年躺在玉米壳里,等到深夜才睡眼朦胧中看到家人分到手的一点粮食。城里,她感受到的不一样,到处都是涌动的人们朝着自己的方向,在奔忙。在涌动的潮流中,自己虽如浮萍,时不时被浪到荒滩,在遗弃的近乎绝境中,自己没有放弃,仍能感受到自己滚热的心,驱动自己前行,在黑暗中寻找光,触摸岩石、泥土,感受生根的地方,或重新接受浪花的欢迎!
秀凤安顿了下来,这里活儿轻松,她有了时间,捉摸女人该用的用品,尝试着使用。她从韩老板身上,感受女人的特质和气息,也尝试着用女人的内心去感知身边的人和事,洞察这个世界。她让自己从原有生存状态变成了生活状态。生存的状态,自己无主无根,就像浮萍。生活的状态,应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对于生活的态度和主张,自己能看见内心和容颜的美。如今,她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她在这个时空里,既存在自己,也能对视自己,她发现自己的活力和美的存在。这是韩老板给了她生活的土壤,激发了她的活力,唤醒了她对于自我的认识,而且,韩老板也提供了她建立人生雏形的启发。她利用空闲时间,重新开启了学习,不过这不是课堂上那种学习,而是从老板案头的机修书籍里和几位修车师傅的现场演示中,建立自己大脑机修库的过程。她从机修师傅们的操作中对照大脑信息的储存,建立自己的技能思维。她渐渐谙熟车的结构与机械原理,她聪慧的头脑,在这钢铁结构和油污气息中散发着奇异的光彩。她的在场的观摩,加速了几位师傅的活力,她偶尔的提问和提供给师傅们的恰到好处的参考,让师傅们惊诧,站在旁边的不是仅仅给他们提供午晚餐的小妹妹,而是师妹,具有熟练技能的师妹。在一次有韩老板在场,机修师傅们都忙不过来的时候,吴秀凤准确地从工具箱里取出工具,和躺在附近的配件,装配好后,启动汽车,汽车发出和气舒服的声音。韩老板惊异这个有一手好厨艺的姑娘,竟然有这一手修车的天赋。发自同为女人的心理亲近和生理近亲,她欣慰地拥着秀凤的肩,“妹子,行呀,修车也能帮上忙!”“韩姐,那我能成为半个修车工吗?”“一个女孩子,你闲不脏不累呀!”“不呀。向几位大师傅多学手艺,多一分工作嘛”秀凤可爱的笑脸,开放在这黑黝黝的修车场上,越发灿烂。“好,只要韩师傅答应收你为徒就行。”“好哇,我有这么个女徒弟,求之不得哟!”爬在另一辆车上的韩师傅爽快地答应下来。“就是菜汤里不要有机油味哈”提着扳手的一个年亲师傅戏谑道。“你们满身满脑子的机油,还能从汤里闻出机油味啦”韩老板反唇相讥。“就是”秀凤嗔笑。秀凤乘势而就,成了修车工。韩老板,更加怜爱这个一面黝黑玫瑰一面清水芙蓉的妹子,给开了双份工资。秀凤不仅长出了人生的底色,更是垫起了人生的底料!
9
这是一段难得的平顺期,秀凤的厨艺不见长,但修车的技术,却日增月熟。她不同于几位男师傅。男师傅们是手艺,在经验中干活。她有超强的学习能力和理论的开领,她拥有的是技能,在技术中干活,所以,她的看似修车的手艺,很快超越了一个个男师傅,一月月过去,一年、两年过去了,她由生工变成熟工,由熟工变成技工,由技工变成精工。师傅师叔们在她的身手面前黯然失色。韩师傅很大度,很欣慰,为自己有这么一位青出蓝的女弟子,常常在韩老板面前夸耀,引得另几位师傅馋羡不已,不过,也是心悦诚服,众口夸赞。韩老板决定将另一处修车场交给吴秀凤经营。几位男师傅虽有些不舍,但也没办法,老板的生意盘里,不可能将就到师傅们的想法。秀凤很感恩韩老板,也感恩这里的几位师傅们,她抽时间,买来两瓶白酒,弄了几个超标的菜,在临别之际,破例向几位师傅敬了酒,差不多把拜师酒、谢师酒弄成一餐会。几位师傅,看着这个从他们车场快速成长脱颖而出的大姑娘,如今成为一方老板信任的场主,甚是高兴。
秀凤来到新车场,这里尚在修建中。车场的建设虽不及楼房建设那么复杂讲究,但前后相关流程不少,从申报立项、选址、批地、堪设、施工、验收、设施设备投入、招工、开工、运营及管理。场房建设中,运营队伍的组建,就开始了,这样能保证早投入,早产出,抢占市场先机。高明的老板、企业主,是善于在优化生产要素进程中,实现效益的转化,韩姐就是这样的企业老板。从技术尖工到修车场主的转变,秀凤还有许多功课需要补。韩姐领着秀凤,从车场建设、监工、修车工的分类招工、设施建设、设备采购、零配件采购、修车场运行、服务、市场联络等,一一现场教导,秀凤用心领悟,休息时,悄悄掏出笔记本记录,这一系列的学习经历,对后来秀凤的发展,极其重要。修车场的房舍建设中,秀凤注意到临场指挥的修建老板,能说会做,很是一把好手,这一行,秀凤眼前是无暇有兴趣,但涉及修车场的功能区分布和建设质量问题,所以在修建中,他们有接触。对方姓陈,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对人很随和,但对修建要求很严格。他风风火火的,自己开个货车,拉河沙拉砖、拉钢材拉水泥,亲自搬卸,现场上,一会儿扎钢筋,一会儿搅拌砂浆,一会儿提砖刀砌墙,他偶尔站到空旷处查看整体情况,秀凤才有机会与他作短促的沟通。他满头大汗,整个形象就是个精干的工头,部队里的班长,领着十来个工人,作最前线的最小的作战单元,冲锋陷阵。
从工地的暮色中回到韩姐为她租的住处,秀凤有些疲惫。她要对一天的情况,在大脑中作些整理。这已成为自她从学校读书开始,就养成的一种学习生活方式,她已屡试不爽,从中受益——她清楚自己,当日的意义和收获。然后,她开始神清气爽,漫步在附近的街头夜市,挑一个不错的相对安静点的餐馆座位,独自享受简单的晚餐。她现在的身份和职事,只怕是再没有自己加工美食的时间了。她还得慢慢适应这看似骄奢实则简朴的生活方式。
修车场的修建进程很快,有的功能区和房舍已建成。秀凤开始配合韩姐购买一些设备。凭已建成的工程进程、质量来看,建设与施工的双方已完全建立信任,并且安装设备也不妨碍尚未完工部分的修建。就这样,修车场建成之日,设施设备也基本就绪,这大大缩近了修车业务开张日期。这期间,韩姐带着秀凤走访了周边的同行,融通关系,也为秀凤的身份和后面的业务往来搭建桥梁。修车行不同于其他行业,其他行业,为了保守技术、争夺市场,难免口是心非的明争暗斗,修车行,则比的是“硬技术”、“暖服务”,彼此间是敞亮的服务,有些时候还互相推荐业务和提供应急的配件,这样抱团式的共生存在,能保证为顾客更快修好车的服务效果。韩姐是一位企业主,交际广泛,深谙行业之道,她既是在广结善缘,汇聚人际资源,扩张自己的产业,也是在培养秀凤,给秀凤机会,让她在职业路上成长。秀凤遇到了有缘人,跟对了人,后面的路,事业路、人生路,渐渐地明朗了起来。
韩姐为修车行取了个响亮的牌名——凤翔车修,办公室装了座机电话,自己配了大哥大,为秀凤配了BB机。那个年代,就是座机电话,也算先进的了,城市的街头,市政规划建设了少量的公共电话,需买电话币方能使用,只在那些叉街,方便的地方才有。沿街的少数商铺,凭借周围客流量大,借机在店门口、窗台边安装一台商业电话,吸引顾客来打电话收钱,顺便买包烟或需用的啥货品,也赚钱,商铺里门庭若市,生意爆棚的好。不过,要安装商业电话可不容易,邮电局得拿到计划才行,安装一部电话的初装费用得好几大千,几大千可以买辆摩托车,甚至可以买一二十平方不等的旧房子,非一般的人家和商铺能安装得起的。大哥大是财富老大的象征,起码三万元一台,是啥概念,你在城区有栋楼,不见得买起大哥大,谁舍得那么多钱去弄个铁疙瘩在众人面前晃悠。当然,对于那些闯在时代潮流前面的商业成功人士,就不一样了,他们是联络商业信息的需要,朋友多,业务广,走在街上找公用电话和商业电话,费时费力,效率低,在他们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商业行动中,有个最便捷的通讯工具,确实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当然,也有极少数人,勉强有这个财力,弄个大哥大,他们多少也是为了标示自己的时尚,和虚张实力,在朋友面前显贵。韩姐除了几个修车行之外,还投资了美容、时装等行业,她的业务广,交际宽,是名副其实的实力型、社交型企业家,大哥大在手,无疑是相得益彰。偶尔,秀凤与她同行,谈业务中,大哥大就交给秀凤,秀凤的身份就是小秘了。
凤翔修车行的整体环境、条件远优于秀凤学艺的那个修车场,规模也大得多,“行”与“场”,一字之别,已见别意。秀凤由于自己技艺精湛,跟韩姐学了管理和交际能力,很快招兵买马,组建了修理团队。开工仪式这天,若大个空旷的场地,来捧场的各行老板,各式车辆,甚至还有农用车,普通的摩托车,都有一席之位。修场房的陈老板也把他那大货车开来了。简捷而热情的接待,韩姐和秀凤像风铃一样,转动人群中,发出清脆悦耳之声。简易的仪式举行中,韩姐感谢大家的捧场,秀凤带领全体车行人员集体宣誓,承诺以“精湛技艺,精诚服务,为您的车驾出行护航!”的“双精”精神,为大家、为社会服务。最后,所有来宾在仪式册上签名、留言、留通讯信息。隆重、简朴、时尚意义的开行营业仪式,在优雅亲和的欢送旋律中结束。部分贵宾,韩总邀留在简易的宾客接待室里,品茶,谈业务。秀凤已带领工人们在修车场内,上阵开工了。修车行在这个时代的人事造化中,真正凤翔了。
绝大多数来此修车的,并不知道这处远近知名的透着灵气的修车行的老板另有其人,他们一是冲着这里的技术服务一流名声,而是想一睹“凤”的真容,说这里有一位趴在油污里的美人,这可是闻所未闻的眼福啰。经过一段长短不等时间的考验之后,来修车的车主,大都如愿以偿地开上已修好如新的车,奔驰在新的征途上,窃贼般的心里,偷偷的揩拭着被乌云遮挡的半块月亮,自己疑似成了驱开卑污晚风的人。岂知,在老板层的圈子里,那只正翱翔的大“凤”,是成熟、风华正茂、时代潮流中的韩总。韩总一边是前景广阔的企业局面,一边是如秀凤这样的柱石般的骨干,支撑着她的商业大厦。韩姐在忙里偷闲中,从油污中唤出秀凤,心疼地带她到自己旗下的美容中心保养。她一边是出于如女儿般或如妹子般对秀凤的关爱,一边是作为老板,对自己爱将的感激,感激于她的冲锋陷阵,靠她的精工技术搅动偌大的修车市场,紧紧吸附在凤翔修车行,使这里成为一个吸金盘。怜惜她本是女儿身,自己风华雍雅,另一位小“凤”,却扑腾在油污之中。她真的关心这株日渐成熟的芙蓉。她要维护她女人的特有气息。秀凤心甘情愿、无比幸福地享受着韩姐的心理爱抚,同时也享受着那从未有过的弹柔在体表上的生理触抚。
10
这是我自进入这个原本不情愿的场域里来,第一次感受到的,从凤清泉般讲述中氤氲而出的美好。这畅往的美好,缠绵在我脑际,浸漫全身,我亦如徜徉在浴池里,得到洗礼——多日积压在心里的阴霾烟消云散。看着眼前皓目润肤的凤,我怀疑她从未脱离过那美容气浪的罩护。“女人,遇到贵人是福”那位带着口罩的插在我们中间的临床女病友的第一次开口与我们搭讪说话了,不过,突如其来的异声,将我们从梦境中,扯了出来。她有啥半遮面的神态,我们似乎没有多大印象,只认为是她的出现,扯破了我们美好的意境。她喉咙里挤出的奇异声调的说话声,听起来怪怪的。她声音本是怪怪的,连扯到内容上,也是怪怪的,难道男人遇到贵人就不是福啦?对,她许是在发现我们的戛然而止,短时的静寂,和我们表现的惊异、疑惑,他决定析解我们的疑惑“男人,遇到贵人,只能是暂时有了点儿机会。”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捡到的宝儿,重又掉回了地上。不免,想从那蒙着的面中,瞧瞧她的全貌,怀疑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是不是真的从她的口中发出。“我进出这医院十多年了。”然后,她自顾躺下,摆弄她的手机,从中释放出奇异的声响,她真的是到了旁若无人、视若无物的境界。仿佛我们该回到故事里,这病房是她独有的单间。我和凤,在沉寂和喧闹声中,渐渐续回到若隐若现的残意中,陷入夜香。
院里的时空,仿佛只有白天和黑夜的交替,并没有向前,和后退,对了,是有些停滞状态。唯一希望改变的,是内心的愿望——期待医生见面宣布我出院——这样,我可能一下兴奋起来——原本我就是个健康的人,我与这里无关,哪怕明知这里是个济世为怀、橘井泉香的地方;心里还依念着的,或值得一念的就是,遭遇了一个女人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凤奇异的境遇,像磁石一样,我被紧紧的黏住,磁石的里面,是凤的化身。这颗晶莹剔透的磁石,幻化出的奇异世界,我被深深的吸引。我游离在外面,如一只精灵,功法肤浅的精灵,想陪伴在磁石周围,以自己微弱的功法,守护这个世界的祥和与安宁。
从美容中心蝶变出来的凤,时尚中,青春的活力四射。韩姐看得眼馋,打趣“我要是个男人,准娶了你”,凤心里一触闪,仿佛被什么有穿透力的东西电了一下,不知是什么神经,扯到了她娇嫩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面红耳热的,一种奇妙的感觉贯遍全身,别扭中怪舒服的。凤并不知道这是女子青春期中的羞涩感。过来人的韩姐,见凤越发小鸟依人、楚楚可怜,不依不饶,“有白马王子吗,给你向一个”发起了进攻,弄得凤云娇雨怯,幸好本是在霓虹灯影中街上,如果是大白天,凤可能会逃遁。凤哪里听说过把“白马”和“王子”凑到一起是啥器物,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那“白雪公主”还是“灰姑娘”,但机敏的凤,联系到韩姐前面那句直率的粗鲁的猛话,大概意识到后一句的意思,至少“有”和“无”是明白的,她低眉含目,摇了摇头。“那好,正好,前几日,有个小伙子煞有介事地向我打听你的情况,想必是他有这个意思。”“哪个打听我,要干啥子?”“那么精明能干的黑玫瑰,这白白的,就又装起糊涂来啦”韩总取笑道。“这人,你认识。”“管他哪个,要修车,就来”“又来啦,修车修车,就知道修车,如果,把你调到美容中心,就是要美容,就来。”韩姐嗔怪道。“姐,真的呀,又要调我呀,扳手螺丝拧惯,去美容,我怕把别人的耳朵拧下来。”“哟哟哟,你行,都敢拧顾客的耳朵啦”“我生意还做不做呀”“算了,你还是继续拧你的扳手吧”“吔,姐说话不算吗?您还真以为我那么粗豪,我文静着呢!”没有了娇羞的凤,话利落多了。“不要你给别人美容,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脸蛋的人,我咋忍心有让你去新学技术呢,是让你发挥既懂管理,又有女人的优势”“呵呵,这才是我的韩总,我的姐嘛”凤的嘴甜甜的。“不过,还不是时机。”“什么时机?姐”“你猜?这么机灵,考考你”“凤翔这边吧,管理的接班人和技术骨干,就是我这个角色。”“真是个难不倒的机灵鬼。”韩总爱怜地挂了一下凤的鼻梁。二人漫步在霓虹与夜色交互的时空里,亦真亦幻。“说的你认识的人,你是该有个家,有个疼你的保护你的男人。”“凤翔就是我的家,姐就是保护我的人”“又绕开。这个人的底子,我还是清楚,本地人,有父母,还能干,姐已结婚,就三口之家。小伙子实诚,吃得苦,带着一群人,到处接活儿干,不管赚钱不赚钱,都把活儿做得巴适。如今,也有了洋房,他本人也算这地不大不小的老板。”“我可不想去做人家的小媳妇。”“呵,还是懂男女事儿呢。对,我以前、现在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这一点,像我。”“这不就是向姐学的嘛。”凤懂事地将头靠在韩总的右肩上。“女人,还是要嫁人的,这样才没有别活。只是,要有自己的事业,也就是职业。在家庭里,生活相互尊重、相互依靠,在经济上,自己得有独立能力。女人的人生中,为有一个心仪的男人,留个空间,自己也有独立的能力和空间,这样的人生,才算完美!”“对呀,姐就是这么完美的呀!”“鬼丫头,尽说中听的。不过,我喜欢。”“谢谢姐,既给我生活,也教我人生。”“谢什么,别辜负姐的心意就行。”“小妹遵命。”“这还差不多。”说着说着,韩总把秀凤送到了住处。那个年头,夜街不时窜出二三个小混混啥的,韩总有气场,一看就是非一般的女子,可小凤,美容出来,水灵灵的,韩总这一程关心,方方面面的。
躺在床上,很静,静得有一丝浅浅的躁动。秀凤的鼻息间,美容护肤的芳香,驱赶着房里素简陈旧的气息,仿佛,这里即将变换主人,或是这里的主人即将变换房间,总之,这里没有了往昔的融洽;眼里,霓虹中,韩姐似在一侧,仍陪伴着她;脑里,浮动着一天的人和事,还有躲不开又搜索着“不大不小的自己认识的男老板”,是某个人,但又不敢确定,似又挤进来几个人,但模糊不清,影影绰绰的。她甜甜地睡去,梦里,自己在一方翠绿的水草上飘飞,远处,一匹白马正昂首腾空向她奔来,幻化成一翩翩少年。
秀凤照常凤翔上班,继续着业务,脑子里多了一份责任——培养新的管理人员和技术拔尖骨干。她在行事风格上稍稍有了些改变,并不事必躬亲,有意无意地将一些日常管理交付给有责任心的顾大局的人,自己在技术方面,悉心指导几名技术好手。给他们各展所长的机会。她腾出些时间来,开始整理自己的心得笔记,开始有意无意地简略地整理装容,尽量不要回到以前的墨色玫瑰那个样儿,她要有个准备,以免韩总提到的那个“老板”出现在修车行时,自己没有女人样,或根本找不出仍然扒在车底下的那个女人来。她时不时想到可能出现的猝不及防的情景来时,自己都有些忍俊不禁。她量度着韩总给她的“不要辜负她的心意”的嘱咐,她尽量在可能的方方面面都去预判着准备。“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她坚信这是至理诤言。她已通过淬炼,成为一名职场精英,在社会生活乃至接憧而来的家庭生活,她得从心理上、方法上去准备。把生活当职业来对待,从心理上来看,是积极状态。秀凤从那开始,就生就了积极的生活态度,为积极的人生打下了底色。
这一天,晨光明媚,秀凤上班早。车场上等着辆大货车,车有点印象,驾驶台跳下来个人,抱着一束花,径直向自己走来。秀凤并不在意是什么花,哪怕自己被韩姐戏称为墨色玫瑰,自己也没有去留心这些花是啥样,有啥隐喻,那是文化人的自塑,与她这个想做文化人但没做上的无关。她对野花感兴趣。“吴经理,早上好!”来修车的,或商户,是有给秀凤称“经理”的,眼前这个人,印象还深,修建车行和开业仪式上打些交道,之后,虽少,但并没有忘记。秀凤在前些日搜索韩姐提到的“那个人”,秀凤只浅浅的想到过陈老板,但并不知道他是单身,所以,未往深里想。今晨,秀凤心明步爽,礼节性回应“好早,陈老板,车出状况了?”“是人。”陈老板脸上挂出真诚的诡异的浅笑。“人,人有啥情况哟?大货车都开得动,肯定是好好的。莫不是没睡好觉。”“请笑纳,送给您。”陈老板说着,将手中的鲜花递向秀凤。秀凤见对方真诚的语态,不过仍觉有些唐突,机械般的伸出手,迟疑中,还是惶惑地问道:“陈老板,啥意思?不年不节的”“大早出门拉货,见田地里花开得鲜,又想,要路过这里,我认识的女性少,就摘了几支,看望哈吴经理,清早,不失礼数。”“这礼我收下,这么见礼。都发财哈!”秀凤接过花,就直奔自己的办公室而去,也没回头。陈老板,憨憨的看着秀凤轻快窈窕的背影,愣怔了一会儿,耳边回响“都发财哈!”这话里有话呀,似是告别,有祝福,可陈老板硬是预感出对自己有所期待,还干还多发点儿财了来,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这穿着、形象有点寒碜,不嘛,也还过得去,昨天买花前,就买了一声新装新鞋,难道吴经理都没察觉,可惜了,又看看自己多年挣钱的大家伙,还算争气的货车,嗯,想必是,这个拉个货,还可以,可要是吴经理坐在上面,确实有点不雅配。想到这里,也不便多想,吴经理并未招呼我去坐一会儿,喝个早茶啥的,多想啥子,她那支黑不溜秋的修车工来了,强行修我的车,那还不好说。要不是韩总指使自己送个花什么的,我才不会老早来这里等起嗫。走吧,她收了花,对我还友好,尤其是“多发财哈”,越来越觉得美好就在前面。登上车,开着车在车场遛了一圈,没见个人影,心意不错的开走了。
秀凤随手将花束放到办公室的一角,继续着她程序化的工作。不几日,韩总来视察来了,秀凤这不是从油车底下扒出来了,而是在场地上教导,接上韩总,也带上车行助手,一道向韩总回报近期经营情况,查看工作记录。韩总叫那助手到她车上把水果提下来,这是她进年来的视察属下业点的“套餐”,她都要根据行业的特点,捎点啥吃的给员工,这些在油污中摸爬的员工,适合吃水果。韩总很有人情味,是大家都很爱戴的大姐大。韩总看到角落里那束花,边上的几朵,叶片有点暗卷。明知故问地取笑秀凤,“都有人送花了,竟然不把喜事告诉给姐,好哇,你个家伙,女大不中留哈”“姐,啥哟,那个修房子的陈老板,仍过来的野花花。”“蔫头耷脑的,我准备扔了”“啥,谁说的是野花,不懂怜香惜玉”“陈老板自己说的”“呵呵,这人看起来实诚,还晓得说点儿慌吔”“我知道你喜欢野花,野花你有感情。不过,城里的花,可有讲究哟”在秀凤心里,就没把这个当回事,她喜欢野花,是她与野花朝夕相处,野花给她安慰,给她气息,野花的鲜香,自自然然,就和她一样。她是没见过陈老板送的花,疑是月季,只当是生长地不同,所以就没在意。“这花,叫玫瑰花,你不就是墨色玫瑰吗,你们是近亲。”韩总打趣的继续滔滔不绝起来,“她是像月季,跟月季是近亲,月季也好,玫瑰也好,在中国,欧美,都代表美好和爱情。如果有哪位男士给你送玫瑰,或是月季,都代表他看上你了,送给你,你接了就表示你接受他的心意。”“啥,骗我哟,他说是在土里摘的野花,大清早路过我这里,打个招呼而已,还说这是礼数。”“这个陈啥的,恐怕他真的是把别人种的当野花摘了吧”秀凤将心比心地辩解道。“嗯,是是,是,别人也把它当野花,可你看这绑带,带彩的,这么讲究,野山坡也长这个,或是,陈老板车上有这彩印丝带子和包纸。你个粗心的姑娘家。”“这怎么办?”秀凤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是觉得对方有点唐突,现在看来,是自己的无知,自己的唐突。“怎么办?热办。”“只有凉办,啥热办?”“热办,就是趁热打铁,上呗!”“啥上哟,姐,要上您上,我不上。”“说哪里去了,我是大姐,说别了,上一辈了,别人还是个雏儿。”“啥东西哟,我听不懂。”“陈老板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单身男。”说着,用手指头戳了一下秀凤的脑袋。“你这脑袋不会是去庙里木鱼了吧”“我以为他是结婚的。”“原来是这样。男人结婚没结婚,是看不出。怪我没说透。”“是姐给延误了。”“啥又延误了,姐,你都不让我缓缓。是咋回事,我都没弄明白。”“还不明白,他看上你了,他本人和家的情况,给你介绍过。你表个态吧”“你给他亲,还是给我亲,这就帮别人来逼话来了。我不理您啦”秀凤娇羞地跑出了办公室。“跑嘛,野丫头,只当你是同意了哈”屋里追出一句猛话来。
韩总是过来人,知道有情义的姑娘才会娇羞,没有情义的,没感觉的,大多是无动于衷。她撮合的这两个年轻人,看来是有戏。四川人,总爱以善意的挑逗方式,传达男欢女爱的情事,把两个生涩的年轻人催成熟,这样,轻松愉悦,不伤害人格尊严。韩总话虽有些直,但她确实心疼秀凤这个女娃子,自她无依无靠流落到她的一个修车场,也正好被她遇到,不然也没这个缘起。后来,隔三岔五的知道了秀凤的身世后,深深地感到,自己就是她的依靠,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加之秀凤聪敏过人,勤劳好学,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事业上的得力助手,生活上的心灵寄托,人生路上可遇不可求的知己,虽身世不一样,但个性禀赋气韵,仿佛是自己的青春复制。她乐善好施,对这么个心仪的妹子,自是关爱有加,给她相个稳妥可靠的夫家,也是她的责任。关心归关心,爱护归爱护。婚姻是两个年轻人你情我愿的事。自己牵个线,说和说和可以,成事还是得男女主角上,他们自己相处相处,合得来,才行。
那之后的几天里,秀凤白天上班还好过,到了晚上,心里像有只兔子在蹦跶,老失眠。这局面,很快被新的情况,缓和下来。秀凤在办公室接了一个电话后,就站到车行外,眺望公路的尽头。她心里既紧张,又激动,甚至有些好奇。自从她知道陈老板是个单身之后,重新从记忆里刨出来,冲洗了一遍,剥去了“已婚”的假设心理尘垢——这个在工地和货车里跳下的有些成熟的人,身上总有股泥土气息的人,黑釉釉的,浅浅的胡须和有力的眼神,憨实中透出精明能干,精神十足,特有一股男性的稳重与坚毅的魅力。这印象老是跳到眼前,挥之不去,如今他要来见她,她知道意味着什么,自己对他翻新的印象,在意起来。这时,路端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向她这边飞驰而来,她视线里,期待的是那辆不算太脏太旧的大货车,摩托车的声势虽然逼人,但她并没留心车上的人,开始也看不清,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远处。“嘿,吴经理,还在仰头看什么?看大货车吗?”一位穿着时尚的年轻人,从戛然而止的摩托车上向自己挥手招呼。秀凤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这个没有胡须,面色俊朗的年轻人,似见过面,但又不敢认,“我陈保国,认不得啦,刚打过电话”“你,秀凤指着他,你会变啦”秀凤是有些置疑,但还是有种把带泥的芋头刨洗干净的感觉,确信是那个“芋头”,禁不住捧嘴咯咯的笑出声来,点着头,“嗯,肯定是哪位高人,给你包装过的。”“高人就是你呀,给你送花过后,我就郁闷了几天,后来听韩总说,你以为我是有婚家的人,怎么回事,心想,我怎么就被她误会成个大叔呢?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还有副工地上的‘面具’没取下。”“好了好了,你会说,是我的错,把你认老了。你年轻,你帅。”秀凤边说边娇笑起来,有点儿直不起腰。“这个,你满意了吧,满意就上摩托。”“谁要上你的摩托,是哪个各人要带着面具,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出来吓唬人。”说话间,秀凤已不由自主地被陈保国有力的大手拉到了后座上,“抱住我的腰,身子前倾,走啰喔”一路风尘,秀凤只觉两侧的车、树、房屋,热烈地迎他们而来,又欢快地离他们而去。秀凤第一次这么紧贴一个厚实的肩背,里面的热从自己跳动的胸部传导到自己的体内,如果不是时不时坐垫带动身体的跳跃,和斜前方起伏的视感,稀释了热度,自己怀疑身体会被融化掉。
摩托车在一阵剧烈颠沛中停了下来。呵,眼前好旷远,一股从未呼吸过的气息,迎面而来,声浪、开阔的江面,冲击着秀凤兴奋的感官。秀凤第一次见这么壮阔的大河。“这是哪里?”“嘉陵江”“常听人说起过,嘉陵江、长江,但几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来到江边。”“长江更大,我后面带你去。”
“今天,你放心的耍,我给你们韩总说的。”“你准备还充分呢。韩总都听你的?”“不是听我的,是听你的,来见你,不得经她允许吗,你是她的宝贝疙瘩。”“是宝贝,但不是疙瘩。”“瞧我咋说的,把‘疙瘩’仍江里去。”“把你扔江里去。”“啥得呀,那我游回去,你自己骑车回去哈”“游回去,你是穿山甲。”“也是哈,还真游不回去,只有游着游着,变成白龙马,飞回去”秀凤一听“白龙马”,就立马想到白马王子,原来,这缘分真是不期而来。眼前这位还算成功人士的陈老板,不是陈保国,就是我的白马王子。秀凤心里想着,历久经世的心,有了一丝暖暖的自慰感。“你先去江边耍,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坐一会儿。”“对啦,右面这座山,叫啥名?”“这不是山,只是嘉陵江与长江之间的高地,石桥铺、大坪,就在高地的那侧,那边缓,这侧陡,这里也没啥名,沿江边有些村子,红岩村就在那边,这后面是小龙坎,远处的高地上,叫鹅岭,上面有个鹅岭公园,上面有个塔,据说,在塔顶上可以看全城,我没去过,有时间带你去看。”“左面这沿江的山,也没名吗?”“有名,这还是我们石桥铺看到的那座山,连着的,叫歌乐山。”“哦,多好的名,是唱歌的歌,快乐的乐吗?”“是”“那你去吧,我坐一会儿。”陈保国自感有见识,可问完,就让自己离开,有些不情愿,但看到坐在大礁石上的秀凤,被江风吹得扬起的秀发,红润而甜甜的圆脸上,浮出畅往的神情,仿佛沉醉在幸福之中。他读过初中,年轻时还看过一些小说,里面有描写女子自我陶醉的情景,他知道,那是美好的,不容男子此刻去踩踏,自己此刻也是小说里的男主人公,不要打扰“公主”的美好才妙,自己真的该到下面沙滩上,远远地欣赏高高在上的她才好,看累了,然后挑几坨好看的鹅卵石,回去给她做个精致的“嘉陵江”盆景,岂不更好。陈保国也自己带着美好的愿望,走向沙滩。
秀凤感受着这清新柔美的江风,在自己的脸上,轻轻的抚摸,仿佛在美容中心体验到的触摸,怪不得那些美容的姐姐妹妹们手法那么轻柔,想必是在跑到这江风中练就的。这滔滔的江水,在脚下转了个大湾,有点儿像爸爸赶牛犁地时,架在牛颈子上的枷担,不过,对面旷远接天的大地,可不是牛,自己也不是那犁地的人,不过,这么大的江水,汹汹而来,咋就在脚下服服帖帖地拐了湾呢,秀凤不由得看向了右侧的这不算山的高地,难道是它挡住了去路, 是的,汹涌的江水,憾不动这高地,识趣地拐向了右前方,这不就是大势所趋吗,说不定,顺势而出的大江,去向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之间呢。左侧的青山,陪伴着自己,一道注视着这滔滔的江水,仿佛在默念着什么。默念也是一种对话,一种交流。自己如那水中一粒,本随波逐流,如今,被翻到了江面,如那开了花的浪,本可仰天大笑,笑自己即将拥有的幸福,自己多么幸运,感谢这大江的涌流,推我到了可以自由地看这世界的波巅,多想与青山长水一道载歌载乐哟,这下是参悟到了歌乐山驻守在这里的真意啦。不过,自己还是矜持一点,免得惊了下面沙滩上的新人。自己把美好种植在心中,静待生长。
不知是被江风熏得迷迷糊糊的,还是被幸福包裹了,这一天不知就怎么过了。第二天,自己的房里多了一个精巧别致的盆景,特别有心意,婉转的江河畔,礁石上两个小小的泥人,依偎而坐。秀凤很快坠入了爱河,感受着生命中无比激荡的柔情。
在进入婚姻殿堂之前,秀凤向陈保国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要回家一趟,告知父母,自己要结婚了,自己在重庆有了自己的家,要跪谢他们的生养之恩;二是,听说附近有座大庙,叫什么华岩寺,她要去叩谢佛的启示和仁慈。陈保国欣然追随,陪伴她在婚前完成了这两项心愿。
陈保国在他雅马哈摩托车车尾尽量装了许多礼物,以表达足够的诚意,当然,也算是聘礼。吴家小院里,喜气洋洋,一家人从未见过的大城市的礼物,人人有份,价值不菲,一看就是好东西。这些礼物是秀凤一道精心挑选的,因为,按时间推算下来,她大概料道家人需要什么。陈保国向即将成为的岳父岳母,交了聘礼两万元。他们家从未出现过这么多钱,成扎的钱,只是在赶集时信用社的窗口外,瞟到过这种成捆的钱,如今自己家里有,犹如天上掉宝。秀凤几年没回家,也没音信,这突然回家,带来如此大的惊喜,给这个颠簸在温饱线上的家庭注入了激动人心的生机。虽然说是有个什么车,说两个轮的,没有公路,没瞧着,但见准女婿,一身贵气,自是喜不自胜。听说三女儿是什么车行经理,准女婿是修大洋房的老板,一家人心里痒痒的,都想一起到大城市里去看看。已出嫁的大姐不在家。二姐心里不知是羡慕还是想到以前老是欺负三妹,不好意思,默默的站在一边。三个已先后没读书的弟弟,也忘却了以前老抢三姐的饭吃的情境,追绕着三姐周围,嚷着带他们上大城市。弄得一家人左右为难。最后商定,借这次参加三妹城里的婚礼,由大姐、大姐夫、二姐三个弟弟都到重庆走一遭,一是贺喜(按四川的婚俗,这是送亲队伍),二是沾喜,三是见世面开眼界。但都得回来。二姐还要嫁人,已有婚约。三个崽儿,十几二十岁,没有那家女儿看上他家,负担这么重。但,都到城里去,干啥子,三妹、准女婿并没有这就答应帮衬,总得有儿子在家撑住啥,不然那些年奔死奔活,甚至丢弃三女儿这种连鸟兽都不如的事来,如今三个儿子虽看不出有啥大本事,但力气有,活蹦乱跳的,看似养老还是有依靠的。父母惭愧地给秀凤、陈保国说:“按说,该给三妹办个出嫁礼,但路程远,不方便,二姐还没出嫁,为二姐准备陪嫁,都让家里憋不开。如今三妹抢先了,家里不好办,大姐也才出嫁不久,担心三亲六戚,乡里乡亲的说闲话。就不办了。望三妹子俩体谅大人的难处。”凤都想这些,只是觉得,真该回来看看,好几年,都没捎个信,说自己不孝。内心里,很感激爸爸的疼爱。不是后来在读书的那几年,父女俩坡上劳作中,爸悄悄把她的身世在近乎哭诉中告诉了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几乎不在这个世上。她知道母亲更不容易,为了这个家有个活路,舍命的生儿子。想想那个年代,女人活成生育工具,日子那么苦,自己虽女儿身,但时代变了,还有的女人仍身陷泥潭中,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首先自己得是个人,立于天地之间的人。
礼佛日,陈保国与秀凤穿戴洁净,心里也清理得干干净净,走向华岩寺。远远的,很静谧,祥气笼罩,林竹滔滔,寺角隐现,那里像进住了神仙、菩萨一样,老远的杂躁的人心,都被降住了。沿途的公路上,蔓生的小道巷道上,从四名八方汇聚在华严寺的大门外,形成庞大的松散的人流,缓缓的行进。也有极少的各类车,远远地停在附近,迈出搀扶着的老人。几乎看不到童稚打闹奔跑。也没有赶着牲畜,哪怕是带着宠物猫狗的。仿佛这里的深宅大院、高庭豪门,极富威严,极受尊重;仿佛这里是高等学院,享有极高的学术敬仰;仿佛这里是高山仰止。人流源源不断地来到,但并不拥挤。人们都在缓缓地行进中,吮吸这里的气息,感染这里的氛围,都赤诚着自己,自愿接受这里山光气韵的沐浴;远处传来极富穿透力的诵经声和木鱼节奏的敲击声;空气里弥漫着或浓或浅的檀香味,俩位虔诚礼佛的新人已浸在其中。寺院为各类香客提供了烧香祈福的方式,老香客们,径直缓步到对应的大殿,排队烧香、跪拜、诵经,随行的看热闹的,多是到空旷了庭院里参加些如荷花展、活字印刷、古法造纸、抄经、撞钟等活动,也有好奇的到斋房,品尝斋饭来参悟人生与养生。秀凤自来到重庆,忙于生计,一直没有时机礼佛,如今是工作稳定,即将走进婚姻殿堂,她从心里感恩韩姐,回家拜望了父母和养育她的地方,心里隐隐的愿念,就是佛缘在远方守护着她,没有佛缘,她书读不成,自然没有后面的出走重庆,结下一连串的善果。她没有来得及到她童年拜的寺院去礼佛还愿,她相信佛是相通的,万能的佛,无处不在,她相信她心中的佛也能在华严寺相逢。她领着陈保国,沿路标,闯过蜿蜒曲折的廊道,来到观音殿,她是女孩,她与观音有缘,她很情愿地在观音慈眉善目的注视中,净化自己,她相信,她的苦难,观音的仁慈和救助,她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她让陈保国在殿外等候。她躬身轻步地来到佛堂,从香台上取了一支香,在燃着的烛火上点了,移步到观音坐台香盒上插上,双手合一,转向莲台,面朝观音,跪在蒲团上,深深地三鞠躬,一感谢,二祈平安,三祈福愿。然后献上自己的香钱以表心意。他俩遂心如愿,脚下轻快,离开了华岩寺。
两人开始筹办自己的婚礼,韩总自然是他们婚礼的筹办顾问。这期间,韩总很开明和体贴下属,授意默许秀凤趁此培养车行的接班管理者。秀凤原本为此担忧,拖欠工作,有韩总的天降旨意,欣然落实。车行的员工,借此锻炼,发挥作用,为各自的上位,积极工作,恰如江流。
婚礼在韩总证婚中举办了,婚礼简捷而隆重、喜庆。陈家的亲朋好友众多,很很地热闹了一番;秀凤的亲人、同事、社会姐妹,见证了她的幸福。四弟留在了重庆,追随姐夫,其他姐弟等返家。
秀凤不久就调到了美容中心做副总,负责人事、日常管理。家业顺遂。先后有了两个儿子,二儿子受计划生育严厉限制,悄悄生来悄悄养,后打通工作人员关系,户口上成双胞胎,搞得大儿子小一岁,二儿子大一岁。左邻右舍中,为人好,和善,抬头不见低头见,外人,没那个管你闲事。那个年头,办公都是纸质化,城乡中为了生育、读书、升学、就业,改动年龄的,全在笔下和人情的驱动中办理得停腔落板,大家心照不宣。陈保国的建筑队在城乡建设的洪流和管理逐渐制度化进程中,升为建筑公司,旗下除几支建筑队伍外,还开了五金公司。秀凤在带上孩子后,极为不舍地辞去了美容中心职务,专事培养孩子。与韩总缘起职业,虽然之后再无业事交集,但情义交往上,情缘深厚延续。孩子先后读书后,秀凤接管了家庭产业五金公司。
进入新世纪,老家的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和三个弟弟,携家带口的,都先后来到重庆,或家庭产业或关联企业中上班,能力强的做个工头啥的。老家就留下父母亲,上一俩辈的老人先后离世。她的老家,成为家乡的特例,率先出现“空巢”家庭。但每到春节前后,家门热闹,成为远近知名的望门大户。后来,乡村公路通到院坝,春节,数辆小车,停在院坝,好有场面。远远近近传颂着她家重庆那只“金凤凰”的传奇故事。
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石桥铺一带,作为重庆主城三区渝中区、九龙坡区、沙坪坝区的交汇地带,不城不乡,变革的空间巨大,先后经历了由乡入城、高新区两个蝶变阶段,在城市交通枢纽部,后发先至成为现代化的大世界。大儿子上了大学,二儿子读高中。房地产如火如荼,陈氏企业,私产上亿,住房遍布。正在家业兴旺如如中天时,天有不测风云。陈总在随姐、姐夫赴綦江祖籍乡宴中,饮酒过量中毒,在回主城顶级医院——西南医院的十多天高难度抢救中,无效身故。家庭、企业两方如晴天霹雳,天塌地陷。家庭有秀凤支撑,尚可应付。但企业纷繁复杂,内部人事结构、财务、若干工程项目的运行、外事等,庞大的体系中,作为法人的妻子,秀凤全然无助,毫无介入手段和能力,企业很快支离破碎,地块、实体、资产被实力人物们肢解,其中自己的族亲中,就大有人在。幸好,紧紧掌握在秀凤手里的,有十多套商品房和一个五金公司,折合两三千万的资产,母子三人的生活,尚有保障。有的亲戚,在那场变故之后,关系破裂,再无往来。患难见真情,人性的“照妖镜”为秀凤留存了可贵的人际资源。
11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次穿越世纪之交变革时代的旅行,这趟旅行,自己灵魂陪伴,随凤从青春迈向中年的成熟,从自励奋斗通向人生的巅峰跌谷,从真情、亲情、人心、人性的萍踪侠义走向情缘裂合,令人唏嘘,令人惊叹,在时代大潮中,人生的微渺与造化弄人。
在我陷入沉思浮绪的一瞬,临床的女子,递给我手机,问“这女子怎么样?”我有些猝不及防。对临床,由于她一直带着口罩,在新冠疫情后心理阴影尚有余痕的当下,对她多少有些戒备,加之她沙哑的插话,旁若无人的行为,我更是只能僵硬地又不失礼地侧了侧头,看如井架支撑过来的手机,桌面上一位时尚的颜值不错的女性,脖子上的围巾、一头乌发,被风撩在一座峰顶的草坪上。“漂亮、时尚。”我乐意地赞赏到,至少手机里的女子,比眼前的她,要乐意接受。“你们相信这是我吗?”她似得意地问我们。这是在她打断凤带给我那穿越时代的讲述后,发起的关于有互动感的问话,这也是自她进入病房里来几天中第一次与我们的互动。她的行为和问话,都另我们突兀,但总比那种相互视若不见的状态要和谐得多。哪怕凤并没有看她手机,她在给我看了并没有想给凤看的情况下,问我们俩人,想必是我俩这么多天的讲听默契,已把我们俩当成一个事物来对待了。以她女人的视角,把照片给一个异性看了,就可以权定评价,她相信这种评价更客观、更权威、更可信。“相信,相信。”凤和我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她眼里放出信任的光彩,尤其是对我。她缓缓地摘口罩,那动作极缓极缓,差不多看不出是要带上还是要取下,有点像一位医德高尚的面部医生在启修复面部手术数日后纱布的情状,我们倒是要小心翼翼地看。鼻梁有些塌陷,仿佛人生就长在鼻梁上,嘴唇乌青中有些前突,面部有点像沙漠的蓝眼睛干枯后的龟裂。除了放出光泽的那双眼外,确实是感觉口罩戴着更合适。我看了下凤,凤也看了下我,有点儿会意的意思,该怎么表达一下,好呼应前面的两句话。“漂亮、时尚”和“相信,相信”还在耳朵边挂着,期待呼应。“你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神、漂亮”我先说,相信这样更礼节和真诚。“我们都有漂亮和精彩的过去。”秀凤的呼应更好,声音很和美,带上“我们”,多么亲热,多么友好,多么地情意畅往。我瞬间感觉是在与一位伟大的心灵导师在一起。瞬间觉得这里不是病房,当然心理慰疗室,也还是病房。我渐渐能理解这位愿意向我们直面想处的女士,渐渐内心中泛起对她的尊重和敬意。无疑,在面对现实中,她是勇敢、坦荡、真诚的。“谢谢您们的安慰!”“请谅解我,我愿意听您后面的故事。”她声音没有那么沙哑了,可能是长期带着口罩,压迫着了口鼻,这卸下,有些解放的感觉。她说话中,面朝向凤的那边。我越来越相信,手机里时尚的女人就是她,因为她的彬彬有礼的转变。
秀凤在没有了丈夫的生活中,自己务必是两个儿子的天,她得撑起。大儿子进了军校,二儿子进了大学。五金公司,秀凤辛苦地经营着。个人的生活,越来越单调,秀凤开始有些不适应,有邻里女子来约她打牌,她婉言谢绝了,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是一定不能沾上那个的,加之,自己勤劳成癖,不停地做事,仿佛是自己生命习惯。她开始在不多的闲时。在宽敞的凉台上种些花花草草,后来还栽上了葱菜什么的。一日下来,关上商铺的店门,回到家里,弄点个人的吃食,打开电视,听听音乐。她不喜欢看电视剧,她知道那个花时间,容易被剧情扯到深夜不睡觉,影响第二天自己做生意。她不能允许自己马虎做生意,不光是出差错,更会影响生意往来。她不是一个能原谅自己在工作上出差错的人。所以,她必须养成一个良好的生活节奏和习惯,实际上,她只需要保持好就行。听音乐,很好,她能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缓解白天的劳累。她经常在柔美的旋律中,沉沉地睡去。
这是一段长长的平静期,时间在她这里四季不明显,只有偶尔在儿子自愿兵中的一个电话、一段视频中,有些跳跃感。当然,自己也会给在乡下老家的爸爸母亲打个电话,那多是在晚饭后。有时,也给好友去个电话。她不习惯聊微信,微信得守着,花时间,不然,怠慢人,觉得不礼节。打电话好,大家有啥说啥,一阵说完,不留后意,不会误事。自己平淡而枯燥的生活中,好在二儿子就在城里读大学,周日会回家,陪妈妈吃饭、说说话,如果是礼佛日与儿子的假日重叠在一起,她就让儿子守守店,自己到华严寺去礼佛。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做起生意来,从早上开门,直到晚上关门,常常误了吃饭,自己并没有察觉身体出了状况,仍然撑住。有一次,昏倒了,还是顾客喊邻居,弄到附近的医院,一查,贫血。这可怎么办?得补呀!对于秀凤来说,多休息和饮食的规律问题,是横亘在她面前的难题。开始一段时间,尽力保证,但有时,顾客堆在那里,自己不能慢怠,更不能拒之门外,忙起来,就没完没了,还是耽搁了身体的修复,而且新的问题悄然无息地在身体里横生。而且,忙起来,并不感觉身体异常。后来,再次出现昏厥。也只有昏厥,才能放趴这位坚强的女人。她终于被困在了医院里——贫血肾功能衰竭,五级。病情的严重性,让这个一母两子的家庭,走向了十字路口,必须面临选择。弟弟还在读大学,对于已成为士官的哥哥,在知道了妈妈的病情那么严重,痛心不已,在人生的岔路口,他无论怎么舍不得部队,都必须担起家庭的责任。他到了家,医院就是家。儿子很孝顺,虽然失去了部队的锻炼和前途,但家完整。军人的担当,也包括家,包含对亲人的爱。秀凤安慰着儿子,弟弟感激着哥哥。家附近一家私立医院以百倍的热情,百倍的信心,为这位“特别的患者”注入了十足的服务。巨额的医疗费,流水般刮去了一套房子,但病情的恶化并没有得到遏制。母子俩清醒了过来,“甜言蜜语”的周到服务并不能解决病患的根本性问题。他们转院到新桥医院——陆军军医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在这里得到了全面的系统检查,国内顶级的肾病专家带着医疗团队进行会诊,秀凤终于得到科学合理的治疗,但由于病情恶化的延误,导致不可逆转的伤害,只能采取透析化疗,改善贫血状况。
这已是三年前的情况。那之后,秀凤成为肾病专科的常客,几乎每周来透析一两次,一次四个小时。独自躺在冰冷的透析机前,面对如魔如幻的飘荡在空中的血管,流淌着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开始感觉是一个血魔,在吸食自己的血液,但时间长了,仿佛自己与这个怪异的机体长在了一起,一起同呼吸,共命运。自己就是个奇怪的精灵,自己还能钻进自己体内,看着这血液的流动。这不能不说,在抛开一切杂念,尤其是对未来的担忧,在没有几乎感受不到身体的不适的情态中,这是奇妙的旅行。不过,这种体验,极其短暂,仿佛只是个念头而已,有点如梦如幻的那一瞬而已。秀凤躺在空寂的透析室里,除了能感觉得到自己是个生灵之外,世界都是空蒙蒙的。时间在这里,只是血液流动带出的气息。一次次、一周周、一月月,“一年年,我都数了19年啦”不太沙哑的声音,几乎恰到好处地铆接在这里。我看着凤,凤却看着临床的那位,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有点儿震颤,“19年,19年”心里默念着这个仿佛不是时间概念的词,只觉得是鲠在喉咙里难以吞咽的一味药。我与凤一齐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我的心拧得紧紧的,慢慢放缓,开始对她肃然起敬。我在为凤悲怜得有些疲惫的此刻,却突然闪出一位悲无可悲,怜无可怜的她来,六倍于凤的时间长度,来得那么突然,挤在一起,如一幕黑暗,铺天盖地,完全淹没了我们已铺染好的世界。
她若无其事地翻卷着自己的裤脚,在白床单上面,她那双脚露了出来,俨然不是一双从她身上延伸出来的,而是她在躬身倒腾着的物件,脚型的物件。干枯的脚趾、脚板、小腿,目之所及,整体暗黄,密密麻麻爬满了黑点。我有些想撇开视线,但又怕自己的这个视线的转动,引起了她或凤的注意,对我有什么发自心底的抗议和鄙视。我视力不太好。凤也注意到她的脚。她并没注意我们在干什么,因为她很投入地在以按摩的方式抚慰属于她身体的一双脚。显然可以从那张时尚漂亮照片上生长出白皙红润的腿脚,被折磨成这个色形,仿佛每一个黑点是植入的微信芯片,记录着十九年的腹透。
凤微笑着平静地给我说,她现在透析照常,增加了一项治疗,就是心衰。我本就按了心脏支架,冠心病、高血压的药,吃了大半年,偶尔还有心悸、心绞痛,单硝酸异山梨酯片每天两次。她都治疗成这个样儿了,心衰,这咋个支撑啦。她看透我的心思,乐呵呵地,她就是心里念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希望他们都成了家,她就乐意去死了,她强调说,人反正都有这一天,没有啥的。
“我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还在外地闯,二儿子当了兵,专业在公考,前面志愿没报好,落榜了,也出去闯世界去了,说不闯出个名堂,不回来了。”她边搓她的脚,边自言自语地说。
我的儿子在兼职与数不清的公考中,如今仍徘徊着的。口中傻傻的糊念着:“加上前面离开的靠窗的那位,我们四家有七个儿子,都三十左右的,只有他家一个儿子结婚。也没遇到个有女儿的家庭,不然,或许还可以结个亲家哟。”两位女病友脸上都唤起了光彩,显然在笑。“我家有三个女儿”那位八十多岁的老太病友步伐稳健地迈进了病房,后面跟着个有活力的中年女孩,瘪着嘴在笑,很是好看和迷人。“这是我大女儿,我还有两个儿子,他们都各有个女儿,大的三十几,小的二十七八,都没耍男朋友。”老太这把年纪,算是活明白了,把三个孙女全抛出来了。我们仨,面面相觑,都不敢接,我硬着头皮:“这几天,五家凑足了十个孩子。”然后,自顾傻傻地笑。之后,一阵话题乱甩,病房里热闹起来。
周五晨,一波波主治医生或带着护士、或带着病房医生,是教授级的,就带着五六名男女医生,就是个团队,一房一房的慰问患者。我眼巴巴地等着,终于来了位中年女医生,后面跟着的是我接触了两次的病房医生。没等我回忆出我的主治医生的名姓时,“这个病人可以出院了”我惊疑地从床上仰头看着这位似刚说话的女医生,心里感觉是被抛弃了,或她从未收治我作为她的医治对象一样,“这个病人”这提法有点怪,有点儿与她无关的意味。联想他们那些医患之间关怀备至的互动关系,我等了这么多天,刚想认主治医生,想她给我个妥善的治疗方案的时候,竟然逐我出院。“难道我病愈了”我除了在侥幸地预判我可能无大碍,中间关切地从掌上医院中了解到一些检测数据,在波动中相好,由此带给我一些信心,独自到公园树荫下和荷花亭里打了几次八段锦,为身体作了些鼓舞之外,我总体来讲,都是情绪不振地躺在病床上。当然,只有是与凤在一起时,另当别论。
出不出院,还得住院医生说了算,她说,这已搞不及了,只能下周一出院。我就不知道我是病人呢,还是个好人。“继续把药吃起。叔,我给您把出院的药开好,护士会给您拿来。”说着,她掂了掂床头柜上的“延肾胶囊”药瓶。瓶上标着“新桥医院专用药”,成分,全是些中草药名。我温暖地在医院度着周日。
我约凤一道出去她推荐的美食店吃饭,她说儿子要给她送来。我说,你的经历,太传奇了,都让我几次控制不了内心了。我想给她写部小说,凤她乐呵呵地向我笑,她说,她没文化。也不说可以,也没推辞。我只觉得,我心甘情愿。而且,我得真的要做这个事,不然,这个机缘,这趟住院,我就白来了。我发自内心的认为这一程,是有价值的。我有些羞涩地,语无伦次地表达加她微信的提议,凤立马神色惊喜起来,神采奕奕地说,她前面就有这个想法,说我都要出院了,又犹豫有点儿冒昧,没说出口。相互加了微信。我惊疑地发现她的微信名“凤胜建材”,我不可能不联想到她的名“凤”,可“胜”是我的名,但我们就认识几天,我更多的是走进了她的人生的“故事”里,在“深度”认识她,她仅仅是在给一个短暂初识的病友讲她自认为经历平平的过去而已,由此,这“胜”全然与我无关,也不是她已过世的夫君的名,那是“国”。我不免有些好奇而又轻描淡写地“随口”一问:“咋取这个名?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她可能并没有认为我这个问题有那么重要,并未注意到我对这个问题揭示的重要性、紧迫感,并未急于回应,可能是突然有什么促使她若有所思,我不识时务地补充了一句:“你就没发现,‘凤’‘胜’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吗?”我特意站立起来,伸手指向各自床头墙壁中间的标记牌上醒目的“床号、患者姓名、主治医生、病房医生、责任护士、诊断结果、入院时间、饮食提醒”等信息牌。凤的视线随我手指方向,露出奇异的笑颜,“还真是哈,这么巧!”,她还是平静地说:“她独自撑住家庭和五金店。五金店以前不是这名,几年前,她换店的位置,自己取了这名,加进‘胜’字,是想给自己信心。”“哦,是的,做任何事,信心很重要。”
我是感觉到凤的隐约的情绪云,梨花带雨氤氲而起的云——在得知我即将出院了,这意味着我的痊愈而离开——对友情的祝福之余,残留的一丝潜意识的落寞。是的,她的病情还在教授带着的医疗团队攻关研判中,如此复杂的病情,多线防控,如何治?他们对医疗的职业修养和对患者的大爱仁心,在催动着他们的行动。但对于承受病魔肆虐,集中到患者身上,凤是独自在打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而且旷日持久,白日昼夜。已经三年了,她需要的是看到希望的治疗,更需要的是精神信念。她的佛缘,伴她渡过苦难的童年,也度过了一段美好的创业、家庭生活期,然而,近三年来,她靠积蓄的精神养库,在打这场抗击病魔的战争中,她消耗太大,她还没有取胜,她把对两个儿子的未来作为精神仰望,她由此获得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
这些天,有一位我这样莫名其妙闯入的患友,而且,那么在意和被她的人生故事深深吸引住的傻乎乎、憨直直的病友,倾听她的讲述,我的情绪感染着她,她将自己的苦难讲成煎熬我良知和道义的修罗场,她是慢条斯理到,在春风里看春光的状态。这无疑为她的精神库里新添了养料。我是不希望我的离开,抽走了她的精神养料,我希望这份养料留存下来,发酵增量,帮助她抗争,直到重回健康之身,重新回到她三四年前的生活轨道上,她的两个儿子先后成家,她的五金店门前新老客户,络绎不绝,她养着她阳台上的花草,她收留的狗儿、猫儿,陪伴着她,她礼佛日仍到华严寺去,甚至有时间,回四川老家,陪伴年迈但容光焕发的母亲,在院坝晒点泥土气息的暖阳,然后去拜望童年去过的寺院,向大师请教佛法,对啦,返回后必须去拜望她的韩姐,这位她的人间“观音”,总之,她能从容地优雅地漫步在时光的长廊,沉浸在她的美好世界里!
停笔于2025年10月28日 武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