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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柳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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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 帮

上卷

陕北的四月,风里还夹着刀子。

赵铁山蹲在黄土崖上,粗糙的手指捻起一撮土,放在鼻尖嗅了嗅。土腥味里混着远处飘来的硝烟,他眉头一皱,抬头望向天际线。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像口倒扣的铁锅,随时可能砸下来。

"铁山哥,前头有动静。"年轻的驴倌栓子猫着腰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三匹快马,从东边来。"

赵铁山没说话,只是把腰间的旱烟袋解下来,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被风卷着消失在沟壑纵横的黄土坡上。他今年三十有五,脸上沟壑比这黄土高原还要深,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能看透人心。

"告诉弟兄们,把驴队往沟里带。"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那批药,藏好了?"

"藏好了,铁山哥。"栓子点头,"都裹在草料底下,连驴粪都盖了一层。"

赵铁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他个子不高,却结实得像块铁疙瘩,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这趟买卖不同寻常,延安那边等着这批盘尼西林救命,日本人封锁得紧,只能靠他们这些驴帮走小路偷运。

"铁山哥,你说...会不会是黑风那伙人?"栓子跟在他身后,声音有些发颤。

赵铁山脚步一顿,没回头:"怕了?"

"不...不是..."栓子急忙辩解,却见赵铁山突然转身,一把将他按倒在土坡后。

"嘘——"

马蹄声近了。

三匹黑马从坡后转出,马上的人裹着羊皮袄,腰间别着短枪。领头的汉子脸上有道疤,从左眼角一直划到嘴角,像条蜈蚣趴在脸上。

"是疤脸张!"栓子倒吸一口冷气,"黑风寨的二当家!"

赵铁山按住栓子发抖的肩膀,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三匹马。马背上除了人,还驮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隐约可见暗红色的血迹渗出来。

"他们刚劫了道。"赵铁山低声道,"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正说着,疤脸张突然勒住马,鼻子像狗一样在空中嗅了嗅:"有生人味。"

赵铁山心头一紧,手已经摸到了后腰的攮子上。这疤脸张的鼻子比狗还灵,十年前就是因为这本事被黑风看中,收做了二当家。

"搜!"疤脸张一声令下,两个手下立刻翻身下马,端着枪朝土坡走来。

赵铁山知道躲不过了。他猛地跃起,攮子脱手飞出,正中一个马匪的咽喉。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栽倒在地。另一个马匪刚要开枪,栓子已经从侧面扑上去,两人滚作一团。

疤脸张反应极快,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赵铁山的耳朵飞过,在身后的黄土崖上炸开一个洞。赵铁山就地一滚,抄起死马匪的枪,抬手还击。

"砰!"

疤脸张的肩膀爆出一团血花,却咬牙不退,反而狞笑着从马鞍上抽出一把鬼头刀:"赵铁山!老子认得你!黑风老大说了,你们驴帮的货,见一次劫一次!"

赵铁山心头一震。黑风怎么会知道他们这次运的是药品?这事只有驴帮几个核心弟兄和延安那边的人知道。

没等他细想,疤脸张已经策马冲来,鬼头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赵铁山侧身避过,刀锋擦着他的棉袄划过,带出一蓬棉絮。他趁机抓住疤脸张的脚踝,用力一拽。

疤脸张摔下马背,却就势一滚,刀锋横扫赵铁山下盘。赵铁山跳起避开,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十几招,谁也奈何不了谁。

另一边,栓子终于制服了那个马匪,正要用绳子捆人,突然一声唿哨从远处传来。紧接着,马蹄声如雷,少说有二十多骑朝这边冲来。

"铁山哥!是黑风的大队人马!"栓子脸色煞白。

赵铁山知道今天讨不了好,一脚踢开疤脸张,拽起栓子就跑:"撤!让弟兄们分散走,老地方集合!"

两人刚跑出十几步,身后枪声大作。赵铁山感觉后背一热,知道是中枪了,却咬着牙不停步。转过一道土梁,眼前突然出现一条深沟,他想都没想就拉着栓子跳了下去。

下坠的过程中,赵铁山恍惚看见沟底有个人影,然后就是一阵剧痛,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草药味。

赵铁山试着动了动,后背火辣辣的疼,但已经包扎好了。他躺在一孔窑洞里,土炕烧得温热,墙上挂着几串干辣椒和草药。阳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醒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赵铁山转头,看见门帘一挑,走进来个穿蓝布褂子的年轻女子。她约莫二十五六岁,皮肤是高原人特有的那种红润,眼睛大而亮,头发用木簪随意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耳畔。

"你是..."

"白秀兰。"女子走到炕边,手里端着个粗瓷碗,"喝药。"

赵铁山接过碗,里面的药汁黑乎乎的,味道冲鼻。他仰头一口干了,苦得直皱眉:"我的弟兄..."

"那个小后生没事,去村里找人了。"白秀兰接过空碗,"你运气好,子弹擦着肺叶过去,再偏一寸,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赵铁山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子。她说话干脆利落,手上骨节分明,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的。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清澈,不像普通村妇。

"多谢姑娘相救。"赵铁山试着坐起来,"我赵铁山欠你一条命。"

"赵铁山?"白秀兰眼睛一亮,"驴帮的赵铁山?"

赵铁山警觉起来:"姑娘认识我?"

白秀兰没直接回答,而是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赫然是一支盘尼西林。

"这是从你衣服里找到的。"白秀兰声音压低,"你们驴帮这次运的,是药?"

赵铁山脸色变了,手已经摸向腰间——当然,他的攮子早就不在了。

白秀兰看出他的戒备,轻声道:"别紧张。我爹以前是黑风寨的账房先生,去年因为不肯帮他们销赃,被...所以我恨他们。"

赵铁山这才注意到,窑洞角落里供着个牌位,上面写着"先父白公讳明远之灵位"。

"黑风为什么盯上你们的药?"白秀兰问。

赵铁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这批药是送去延安的,前线的同志等着救命。"

白秀兰眼睛更亮了:"我就知道!你们是...那边的人?"

赵铁山摇头:"我们驴帮只负责运货,不问来路。不过..."他顿了顿,"日本人的封锁线上死了不少弟兄,这趟买卖,确实不同寻常。"

正说着,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白秀兰警觉地起身,从门缝往外看,然后松了口气:"是你那个小兄弟,带着两个人回来了。"

栓子一进门就扑到炕前:"铁山哥!你没事太好了!"他身后跟着两个驴帮的弟兄,都灰头土脸的,显然逃得不容易。

"其他人呢?"赵铁山沉声问。

"散了,按你说的在老地方等。"一个弟兄回答,然后压低声音,"铁山哥,出大事了。黑风那帮杂种劫了咱们三头驴,药...药全丢了!"

赵铁山一拳砸在炕上,牵动伤口,疼得倒吸冷气。白秀兰连忙按住他:"别急,伤口会崩开的。"

"三头驴...那就是一半的药..."赵铁山脸色铁青,"黑风怎么会知道咱们的路线?"

栓子犹豫了一下:"铁山哥,我怀疑...咱们里头有内鬼。"

窑洞里一时寂静无声。白秀兰看了看众人,突然说:"我知道黑风寨的密道。"

所有人都转头看她。

"我爹在的时候,带我去过。"白秀兰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后山有条小路,直通寨子里的地窖。他们抢的东西,一般都先放在那儿。"

赵铁山眼睛眯起来:"姑娘的意思是..."

"我可以带你们进去,把药偷回来。"白秀兰说,"就当...替我爹报仇。"

赵铁山盯着她看了良久,突然笑了:"白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秀兰也笑了,这次笑得有些神秘:"一个恨马匪的人。"

当天夜里,赵铁山召集了剩下的八个弟兄。白秀兰用草药给他处理了伤口,又熬了一大锅羊肉汤,众人围着炕桌,边吃边商量对策。

"黑风寨易守难攻,正面硬闯是找死。"赵铁山用筷子在桌上画着地形,"白姑娘说的那条密道,是咱们唯一的机会。"

"铁山哥,会不会是圈套?"一个年长些的驴倌怀疑地看着白秀兰,"她爹是黑风的账房,她怎么会帮咱们?"

白秀兰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枚带血的铜钱:"这是我爹临死前攥在手里的。黑风杀人后,喜欢在尸体上放一枚铜钱,意思是买命钱。"

赵铁山接过铜钱,在油灯下仔细查看。铜钱上确实有暗褐色的血迹,边缘还有几个血指头印,可见死者攥得有多紧。

"我信白姑娘。"赵铁山最终说道,"明晚行动,我和白姑娘、栓子三个人去。其他人分散在寨子四周接应。"

白秀兰补充道:"黑风每隔三天会下山抢一次,明天正好是他们外出的时候,寨子里留守的人不多。"

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夜深了,其他人去隔壁窑洞休息,赵铁山因为伤重,留在白秀兰这里。等众人都走了,赵铁山才低声问:"白姑娘,现在能说实话了吗?你到底是谁?"

白秀兰正在整理草药,闻言手上一顿:"赵大哥这话什么意思?"

"你认药的本事,不像普通村姑。"赵铁山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盘尼西林,还知道怎么处理枪伤。"

白秀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柜子深处取出个小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枚红五星。

"我是边区卫生学校的。"她终于说了实话,"去年被派到这一带建立秘密交通站,负责药品转运。我爹...确实是黑风的账房,但他暗中帮我们传递消息,被发现后..."

赵铁山长出一口气:"我就知道。那你说的密道..."

"是真的。"白秀兰点头,"我爹生前告诉我的,连黑风都不知道这条密道的存在。是当年建寨子时,工匠们留的逃生通道。"

赵铁山沉思片刻:"明天太冒险,就我们三个人..."

"必须明天。"白秀兰坚定地说,"后天这批药就会被转运出去。我们得到消息,黑风已经投靠了日本人,这批盘尼西林他们会卖给日军医院。"

赵铁山一拳砸在炕沿上:"狗日的汉奸!"

"所以赵大哥,我们必须成功。"白秀兰的眼睛在油灯下闪闪发亮,"为了前线受伤的同志,也为了...我爹。"

赵铁山看着她倔强的侧脸,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他想起自己死去多年的妻子,也是这样的倔脾气。

"睡吧,养足精神。"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翻身躺下,却久久不能入睡。

窗外,黄土高原的夜风呼啸而过,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下卷

夜色如墨,驴帮的驮队被困在青龙崖的隘口,身后是国民党保安团的追兵,前方是塌方的山路。赵铁山攥紧缰绳,目光扫过众人——栓子正低头检查弹药,老马叔咳嗽着包扎伤口,而白秀兰却蹲在岩壁旁,用树枝匆匆划着什么。

“路线只有帮里兄弟知道,狗日的怎么每次都能截住我们?”栓子吐了口血沫,眼神阴鸷地瞥向驮队末尾的瘦猴。赵铁山还未开口,白秀兰突然起身,将一块沾血的布条塞进他手心:“往鹰嘴涧走,那里有接应。”布条内侧,一枚褪色的红五星在火光下隐约闪烁。

枪声骤起,瘦猴突然举枪对准赵铁山后心!白秀兰猛地扑来,子弹擦过她的肩膀,瘦猴狞笑:“徐处长说了,提你们人头领赏——”话音未落,栓子的砍刀已贯穿他胸膛。混乱中,白秀兰撕开衣襟,露出缝在内层的边区密函:“我是代号‘玉兰’的地下联络员,这次运的不是药材,是电台零件。”赵铁山想起她总在宿营时独自“采药”,那些深夜的煤油灯下,她誊抄的竟是敌后布防图。

瘦猴的尸体旁,栓子踢出一枚铜制烟盒——保安团军官的特供品。赵铁山苦笑:“当年大当家死前说‘驴帮魂在义字’,如今……”白秀兰打断他:“义字之上还有家国。”她指向山下的火光,“三小时后,解放军会攻打县城,我们需要炸毁补给线。”一直沉默的老马叔突然跪下:“铁山,瘦猴是我远亲,可我不知他……让我赎罪!”他夺过炸药包冲向敌阵,爆炸映红了整片山崖。

突围至安全处,赵铁山为白秀兰包扎伤口,指尖触到她颈后的疤痕。她轻声道:“四年前在沈阳,你从轰炸中救出的女学生……就是我。”赵铁山怔住——那时他刚失去妻子,却记住了女孩倔强的眼睛。白秀兰取下红五星别在他衣襟上:“你妻子是党员吧?她在根据地医院救过我的命。”黎明破晓,远处传来冲锋号声,赵铁山终于握住她的手:“等胜利了,我跟你回延安看看她种的玉兰树。”

三个月后,整编后的驴帮成为解放军运输连,栓子做了指导员。赵铁山和白秀兰站在新坟前——那是老马叔的衣冠冢,碑下埋着帮规册子和一颗红星。白秀兰轻声念着电报:“平津战役需要向导……”赵铁山扛起背包笑道:“这回该你听我指挥了,玉兰同志。”山风掠过,仿佛回应着无数未名的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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