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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柳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5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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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声唢呐声


黄土高原的清晨总是裹着一层淡金色的雾。梓然站在崖畔,手指摩挲着那支祖传的铜唢呐,冰凉的金属触感渗入骨髓。今天,他要送走他的兰香。

远处传来喜庆的锣鼓声,送亲的队伍已经集结在兰香家门前。梓然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兰香那双杏眼——明亮得像高原上最清澈的泉水,笑起来时眼角会堆起细小的纹路,像是黄土沟壑里开出的花。

"梓然哥,你吹得真好听。"十二岁的兰香坐在麦垛上,晃着两条细腿。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吹《百鸟朝凤》,紧张得手心冒汗,吹错了好几个音,可她听得入了迷。

"等我长大了,你吹唢呐娶我好不好?"少女天真的话语犹在耳边。

梓然睁开眼,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唢呐的孔眼。十八岁那年,兰香生日那天,他把她带到最高的那个黄土塬上。夕阳把整片高原染成血色,他吹了整整一个时辰,从《将军令》到《小开门》,最后是那支《百鸟朝凤》。兰香哭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鸳鸯的荷包塞给他,针脚歪歪扭扭的,却让他珍藏至今。

"梓然!还磨蹭啥呢?"同村的唢呐手老马在崖下喊,"吉时到了!"

梓然深吸一口气,黄土特有的干燥气息灌入肺中。他缓步走下崖坡,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送亲的队伍已经排成长龙,大红色的轿帘垂着,遮住了里面的新娘。但他知道,兰香一定穿着那件绣着牡丹的嫁衣——那是她去年就开始偷偷绣的,原本是为了他们的婚礼。

"新娘子哭得厉害,眼睛都肿了。"老马小声说,"她爹硬是按着她上了轿。"

梓然没说话,只是把唢呐举到唇边。第一声高亢的音符刺破高原的寂静,送亲的队伍开始移动。按照习俗,唢呐手要走在最前面,为新人开道。梓然迈开步子,唢呐声在黄土沟壑间回荡,惊起一群麻雀。

"吹《大摆队》!"管事的人喊道。

梓然机械地变换着指法。这支曲子他吹过上百遍,闭着眼睛都能吹。但今天,每个音符都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喉咙。队伍转过一道山梁,兰香家的土窑已经看不见了。梓然突然换了调子,吹起《哭五更》——这是送葬时才吹的曲子。

"你疯啦!"老马拽他的袖子,"大喜的日子吹这个?"

梓然甩开他的手,唢呐声越发凄厉。他想起了那个雨天,兰香浑身湿透地跑到他家,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爹收了张家的彩礼,要把她嫁给那个比她大十岁的张家独子。张家开着油坊,给的彩礼够治好兰香娘的痨病。

"我爹说,要么嫁,要么看着我娘死。"兰香当时抓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梓然,我们逃吧,逃到山那边去。"

他记得自己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娘的病等不起。"

队伍行进到一处陡坡,轿夫们放慢了脚步。梓然的唢呐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流出来,但他没有停。这支《哭五更》是他给兰香的最后礼物,他要把它吹完。

阳光越来越烈,梓然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看见十二岁的兰香在麦垛上对他笑,看见十八岁的兰香在夕阳下把荷包塞进他怀里,看见昨夜的兰香偷偷跑来见他最后一面,在他怀里哭到几乎昏厥。

唢呐声忽然拔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音调,然后戛然而止。梓然感到一阵剧痛从胸腔炸开,但他笑了。队伍最末尾的人后来告诉别人,他们看见梓然站在崖边,七窍流血,却还在笑,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褪色的荷包。

当送亲的队伍到达张家大院,人们才发现领头的唢呐手不见了。他们顺着原路返回,在离张家三里远的黄土崖下找到了梓然。他倚着崖壁,眼睛望着送亲队伍离去的方向,嘴角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那支铜唢呐被他攥在胸前,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深褐色。

兰香得知消息是在三天后。按照习俗,新娘子一个月内不能出门。当她终于跑到那个黄土崖下时,只看到崖壁上有人用石头刻了一行字:"来世再为你吹《百鸟朝凤》。"

风从沟壑间呼啸而过,像是谁在吹一支永远吹不完的唢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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