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一九四五年夏天,黄土高原上的太阳毒得能晒裂石头。秦月儿赶着羊群往沟里走,脚上的布鞋已经磨出了洞,黄土从破洞里钻进去,烫得脚底板生疼。
"羊羔羔吃奶双膝膝跪,想你想得我难入睡..."她扯开嗓子唱起了酸曲,歌声在黄土梁梁上荡出去老远。这是她娘生前常唱的小调,词儿酸得能倒牙,可在这荒山野岭里,不唱这些又能唱什么呢?
"这调子不对。"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土坡后面传来。
秦月儿吓得差点把放羊鞭扔出去。她看见一个穿灰布军装的年轻人从坡后转出来,肩上挎着个木匣子,脸上晒得黑红,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第三句应该往上挑,你唱平了。"男人说着,竟自己哼了起来,"想你想得我心肝肺,三天没吃下半碗米..."
秦月儿的耳根子烧了起来。这酸曲是姑娘家想情郎时唱的,从个陌生男人嘴里唱出来,臊得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是谁?"她攥紧了放羊鞭,羊群在她脚边不安地骚动。
"八路军测绘队的,叫赵明川。"男人指了指胸前的徽章,"在测绘地形,听见有人唱歌,就寻过来了。"
秦月儿这才注意到他军装上的补丁和磨破的袖口。爹说过,八路军是好人,不打人不抢粮。她稍稍放松了警惕,却还是往后退了半步。
"你咋会唱我们这儿的酸曲?"
赵明川笑了,露出一排白牙:"在延安学的。你们这儿的民歌可有名了,信天游、酸曲儿,我们文工团都当宝贝似的收集。"
那天傍晚,秦月儿赶着羊回家时,脑子里全是那个叫赵明川的八路军。他说话不像本地人那样粗声大气,也不像教书先生那样拿腔拿调,而是像山涧里的清水,清亮又温和。
第二天,她在同一个地方又遇见了他。赵明川坐在土坡上画图,木匣子摊在膝头,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秦月儿躲在土坡后面偷看,被他逮了个正着。
"来都来了,躲什么?"赵明川头也不抬地说,"我又不是老虎。"
秦月儿红着脸走出来,把怀里捂着的两颗煮鸡蛋塞给他:"给...给你吃的。"
赵明川愣住了。鸡蛋在边区可是稀罕物,他推辞着不肯要。秦月儿急了:"羊奶多得喝不完,鸡天天下蛋,你...你画图费脑子。"
就这样,秦月儿每天放羊时都能"偶遇"赵明川。他给她讲延安的窑洞,讲延河边的歌声;她教他认山里的草药,告诉他哪道沟里的泉水最甜。有时候,赵明川会掏出个小本子,记下秦月儿随口哼唱的酸曲。他写字时眉头微蹙的样子,总让秦月儿看得入了神。
七月初七那天,天上银河格外明亮。秦月儿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在打谷场上找到了正在看星星的赵明川。
"今天是乞巧节。"她小声说,"姑娘家都要向织女星许愿。"
赵明川望着星空笑了:"你许了什么愿?"
秦月儿没回答,却轻声唱了起来:"天上的星星配对对,人人都有干妹妹..."唱到一半,她突然停下,因为赵明川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粗糙温暖,虎口处有握笔磨出的茧子。秦月儿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她想起娘说过,姑娘家的手不能随便让男人碰。可此刻,她一点也不想抽回来。
"月儿。"赵明川突然叫她的名字,"我要走了。"
秦月儿的手一抖:"去哪?"
"部队要开拔了。日本人虽然投降了,可阎锡山的部队还在..."
秦月儿没等他说完就扑进他怀里。她闻到了赵明川身上混合着汗水和黄土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墨水味。这个拥抱短暂得如同夏夜的流星,分开时,两人的脸都红得像晚霞。
第二天,秦月儿没去放羊。她躲在屋里,把攒下的鸡蛋一个个数过去——十二个,够换一块花布了。她要给赵明川做双新鞋,让他穿着走远路。
晌午时分,村里突然喧闹起来。秦月儿扒在窗缝往外看,只见她爹和几个乡亲围着个穿绸缎马褂的男人点头哈腰。那人脑满肠肥,手里摇着把折扇,正是东沟的地主王占奎。
"月儿!出来!"爹在院里喊,声音里透着喜气。
秦月儿磨蹭着走出去,立刻被王占奎那双绿豆眼盯得浑身不自在。
"不错,屁股大,好生养。"王占奎用折扇挑起秦月儿的下巴,"十石麦子,说定了。"
秦月儿如坠冰窟。她这才明白,爹把她许给了王占奎的傻儿子。那傻子今年二十有八,还整日流着哈喇子玩泥巴。
"我不嫁!"秦月儿转身就往屋里跑,却被爹一把拽住。
"由不得你!"爹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王老爷肯要你是你的福气!"
秦月儿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她透过泪眼看见王占奎得意洋洋的笑脸,看见乡亲们麻木的表情,看见远处山梁上那个熟悉的身影——赵明川站在坡顶,手里的测绘仪掉在了地上。
那天夜里,秦月儿摸黑溜出家门。她光着脚跑过打谷场,穿过玉米地,来到村外那片芦苇荡。夏夜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风吹过时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赵明川果然在那里等她。月光下,他的脸像一尊石膏像般惨白。
"带我走。"秦月儿扑进他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襟,"去哪都行,只要离开这儿。"
赵明川的手在她背上颤抖:"我是军人,要服从命令..."
"那今晚就是我们的洞房。"秦月儿突然抬头,手指解开了衣襟的第一颗盘扣,"你要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
芦苇丛中,两个年轻的身体紧紧相贴。秦月儿尝到了眼泪的咸涩,也感受到了赵明川炽热的体温。当疼痛袭来时,她咬住了赵明川的肩膀,把呻吟咽回肚子里。风吹芦苇的声音掩盖了一切,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事后,赵明川用军装外套裹住秦月儿,轻声说:"等我回来娶你。"
秦月儿把脸埋在他胸前:"我等你。"
他们没有等到黎明。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时,芦苇丛外突然亮起了火把。王占奎带着家丁围了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好你个八路军,偷老子儿媳妇!"王占奎的胖脸在火光下狰狞可怖,"给我往死里打!"
赵明川把秦月儿护在身后,从腰间掏出了手枪。枪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野鸭,也吓退了那些欺软怕硬的家丁。可就在他们准备逃跑时,一颗子弹从背后射来,穿透了赵明川的胸膛。
秦月儿的尖叫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她抱住倒下的赵明川,看着他胸前的军装迅速被鲜血浸透。
"唱...唱个酸曲给我听..."赵明川气若游丝地说。
秦月儿哽咽着唱起他们初见时的那首酸曲,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惚中,她看见赵明川的嘴角微微上扬,然后永远地凝固了。
三天后,秦月儿穿着嫁衣被绑上了花轿。路过那片芦苇荡时,她突然挣脱束缚,一头栽进了湍急的河水中。人们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只绣花鞋,鞋底上沾着赵明川的血。
那年秋天,黄土高原上的酸曲忽然变了调子。老人们在传唱一首新编的歌谣,说的是一个八路军和一个放羊女的爱情故事。歌的结尾这样唱道:
"芦苇丛中订终身,黄土地上埋忠魂。若要问情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秦月儿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指轻轻抚过那本已经泛黄的民歌本子。春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翻动着本子里那些熟悉的字迹——那是赵明川的字,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与热忱。
中卷
"月儿,等打完仗,我一定回来找你。"赵明川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可如今已是阴阳两隔。
三个月前,一个满身尘土的八路军战士敲响了秦家的门。他叫李大山,是赵明川的战友。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赵明川的遗物——一副眼镜,一枚军功章,还有一张被鲜血浸染过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请把民歌本交给秦月儿..."
"赵干事是为了掩护伤员转移才..."李大山哽咽着说不下去,"他临终前一直念着您的名字,说对不起,不能回去听您唱歌了..."
秦月儿记得自己当时没有哭,只是安静地接过那些遗物,然后转身进了屋。直到深夜,她才躲在被窝里无声地流泪,泪水打湿了枕巾,也打湿了那本承载着他们共同记忆的民歌本。
"月儿,吃点东西吧。"母亲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你这样不吃不喝,身子会垮的。"
秦月儿摇摇头,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本民歌上。忽然,一阵恶心袭来,她捂住嘴干呕起来。
母亲脸色一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仔细打量她的脸色,突然明白了什么:"月儿,你...你是不是..."
秦月儿茫然地抬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月事已经迟了许久。她颤抖着将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赵明川留给她的最后礼物。
"我要生下这个孩子。"秦月儿的声音轻却坚定,眼中闪烁着泪光与决心,"这是明川的血脉,也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1947年的春天,秦月儿生下了一个男孩。她给孩子取名赵思川,希望他永远记得自己的父亲。每当夜深人静,她就会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轻轻哼唱那些赵明川记录下来的民歌。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她的歌声温柔而忧伤,小思川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仿佛能听懂这来自血脉的旋律。
随着解放战争的胜利,边区政府开始大规模收集整理民间文艺。一天,几位文化干部来到秦家村,听说秦月儿有一本珍贵的民歌集。
"秦同志,您这本民歌集非常有价值,我们想把它编入《边区民歌选集》,让更多人听到这些动人的旋律。"为首的女干部诚恳地说。
秦月儿犹豫了。这是赵明川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每一页都残留着他的气息。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赵明川当初收集民歌的初衷吗?让这些民间艺术得到传承,让革命文化发扬光大。
"好。"她终于点头,小心翼翼地翻开本子,"不过请允许我抄录一份留着。"
女干部感动地握住她的手:"谢谢您对革命文化工作的支持!我们会在选集里注明,这些民歌是由八路军战士赵明川同志收集,秦月儿同志提供的。"
就这样,赵明川收集的民歌被编入了《边区民歌选集》,在边区广为流传。那些熟悉的旋律从千家万户的窗户飘出,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爱情与信仰的永恒故事。
下卷
时间如白驹过隙。1950年,土改运动席卷全国。曾经横行乡里的王占奎作为地主阶级被打倒,他的土地和财产被分给了贫苦农民。当批斗大会召开时,秦月儿站在人群中,看着台上那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已不复当年的嚣张气焰。
"善恶终有报。"秦月儿轻声自语,抱紧了怀里的思川。她想起赵明川曾经说过的话:"革命就是要让劳苦大众翻身做主人。"如今,这个理想正在变成现实。
岁月流转,小思川渐渐长大。他继承了母亲的音乐天赋和父亲的文化素养,成为村里第一个考上音乐学院的大学生。毕业后,他回到家乡任教,致力于民间音乐的收集与研究工作。
2019年春天,已经白发苍苍的秦月儿坐在轮椅上,由已是知名音乐教授的赵思川推着,来到了新建的革命文物博物馆。在"边区文艺"展区,一个玻璃展柜里静静躺着一本泛黄的民歌本,旁边的说明牌上写着:
"八路军文艺干事赵明川同志民歌收集本(1945年),由其爱人秦月儿同志提供。本中收录的37首民歌后被编入《边区民歌选集》,成为研究抗战时期民间文艺的重要资料。"
秦月儿颤抖着伸出手,隔着玻璃抚摸那个熟悉的本子。七十四年过去,纸页已经发黄,但赵明川的字迹依然清晰如昨。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军人,站在夕阳下的山坡上,认真记录着她唱的每一句歌词。
"妈,您看这个。"赵思川指向旁边的一个电子屏幕,上面正在播放一段视频——一群穿着民族服装的孩子正在演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歌声清脆悦耳。
"这是咱们县里小学的民歌队,他们唱的这些歌,很多都来自爸爸收集的那本民歌集。"赵思川轻声解释,"现在这些歌已经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秦月儿的眼眶湿润了。她轻轻哼唱起那首最熟悉的旋律,声音虽已苍老,却依然饱含深情。赵思川也跟着唱起来,母子二人的歌声在展厅里轻轻回荡。
窗外,一株山丹丹花正迎着春风怒放,红得耀眼,红得热烈,就像七十多年前那个改变她一生的夏天,就像那个永远年轻的爱人眼中不灭的革命火焰。
"明川,你看到了吗?"秦月儿望着窗外的阳光,喃喃低语,"我们的歌,我们的爱,还有我们的理想...都延续下来了。"
春风拂过博物馆前的红旗,发出猎猎声响,仿佛在回应着她的话。那本静静躺在展柜中的民歌本,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每一页都记载着一段永不褪色的记忆,一个关于爱与信仰的永恒故事。
赵思川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放大的老照片——年轻的秦月儿站在山坡上唱歌,身旁是低头记录的赵明川。每当有学生来访,他总会指着照片说:"看,这就是民间音乐最本真的样子。"
"教授,您整理的《边区民歌音乐形态研究》太有价值了!"研究生小林兴奋地翻着厚厚的手稿,"特别是您对'换调不换词'这种特殊演唱技法的分析..."
赵思川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深邃:"这些技法都是我母亲亲口传授的。你看这首《蓝花花》,"他翻开泛黄的复印本,指着某处修改痕迹,"这个转音记号是我父亲当年特意标注的,他听出了民间艺人独特的发声方式。"
窗外传来音乐系学生排练的歌声,正是那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赵思川走到窗前,看见草坪上几个留学生正跟着中国同学学唱,阳光在他们年轻的脸上跳跃。
"教授,下周的国际民间音乐研讨会..."小林欲言又止。
"我会带着这本民歌集的复制件去。"赵思川抚摸着桌上的资料袋,"让世界听到这些从战火中保存下来的声音。"他的手指轻轻敲击节拍,恍惚间又听见母亲在油灯下哼唱的声音,那些旋律早已融入他的血脉。
博物馆的灯光在玻璃展柜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秦月儿轮椅前围着几个系红领巾的小学生,正睁大眼睛听赵思川讲述。
"这本民歌集的第28页有个特别的折痕..."赵思川俯身指向展柜,"那是1946年夏天,我父亲在暴雨中保护本子留下的。"
一个小女孩举起手:"赵爷爷,那这些歌您现在还会唱吗?"
赵思川笑着点头,突然用清亮的嗓音唱起《打酸枣》。孩子们惊喜地发现,轮椅上的秦奶奶嘴唇也在轻轻嚅动,干枯的手指在扶手上打着拍子。
"同学们看这边。"讲解员引导大家观看新设的全息投影区。光影交织中,出现了年轻时的秦月儿和赵明川——这是根据老照片用AI技术复原的场景。虚拟的赵明川正拿着钢笔认真记录,而秦月儿唱着歌,辫梢的山丹丹花鲜艳欲滴。
赵思川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他蹲下身握住母亲的手,发现老人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那一刻他确信,母亲又回到了那个蝉鸣悠长的夏日山坡。
中秋晚会直播现场,主持人激动地宣布:"接下来请欣赏由延安希望小学'山丹丹合唱团'带来的民歌联唱!"
舞台上,穿着陕北传统服饰的孩子们列队站好。音乐响起时,领唱的小女孩向前一步,清亮的嗓音穿透夜空:
"骑白马,挎洋枪——"
观众席上的赵思川浑身一震。这是当年父亲记录的第一首民歌,如今被改编成了童声合唱。更令他惊讶的是,舞台背景的大屏幕上,正缓缓展示着那本民歌集的数字化影像,父亲的笔迹清晰可见。
"这些孩子都是革命老区的留守儿童。"身旁的文化局长介绍道,"我们把民歌教学纳入美育课程,他们学得可快了。"
镜头扫过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定格在领唱女孩胸前的徽章上——那是枚小小的山丹丹花徽章,和当年秦月儿辫梢戴的一模一样。赵思川突然明白,这些扎根于黄土地的旋律,早已超越时空界限,成为连接几代人的精神纽带。
晚会结束后,他接到母亲主治医师的电话。匆匆赶回医院时,发现病床上的秦月儿异常清醒,正望着窗外的明月轻声哼唱。月光洒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恍若当年那个站在窑洞前唱歌的少女。
"妈,您看今天的晚会了吗?"赵思川打开平板电脑回放视频。当童声合唱响起时,秦月儿的手指微微颤动,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在《东方红》的旋律中,她慢慢闭上眼睛,像是回到了爱人温暖的怀抱。
床头柜上,山丹丹花在月光下静静绽放。赵思川知道,这些从战火中涅槃重生的民歌,将永远在这片土地上回响,如同那些不朽的灵魂,如同生生不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