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的风裹着细沙,刮过程远的脸颊。他抬手抹了把汗,耳机里循环播放着昨天在榆林老茶馆录制的民歌片段。作为北京"声纳文化"的音乐制作人,这次陕北采风本是为了给一位当红歌手寻找新专辑的灵感素材,却意外被一首质朴得近乎粗糙的民歌击中了心脏。
"你给谁纳的那个牛鼻鼻鞋,针脚密来线儿白..."
沙哑的女声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苍凉,简单重复的旋律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剐蹭着他的耳膜。程远停下脚步,摘下耳机,那歌声却仿佛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转过一道土坡,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围着蓝布头巾的姑娘。她坐在老槐树下的石碾旁,膝上摊着一块粗布,正低头纳着鞋底。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是层层叠叠的黄土丘陵,构成一幅天然油画。
程远屏住呼吸,悄悄按下录音键。那姑娘突然开口唱了起来,正是那首《你给谁纳的那个牛鼻鼻鞋》。她的声音比录音里更加清亮,尾音微微上扬,像一阵风掠过麦浪。
"谁让你在这儿录音的?"歌声戛然而止,姑娘抬起头,一双杏眼警惕地瞪着程远。
程远这才注意到她右眼角有颗泪痣,衬得那张被太阳晒得微红的脸格外生动。"抱歉,我是被您的歌声吸引..."他慌忙掏出名片,"我是省城声纳文化的音乐制作人程远。"
"田晓麦。"姑娘扫了眼名片,没有接,"我们这儿的歌不卖钱。"
程远蹲下身,保持与她平视:"我不是来买歌的。田小姐,您知道您的歌声有多特别吗?就像...就像黄土高原本身在唱歌。"
晓麦手中的针线停顿了一下,嘴角微微抽动:"城里人就是会说话。"她继续低头纳鞋,粗针穿过厚厚的千层底发出"嗤嗤"的声响。
程远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活计上——那是一只已经成型的牛鼻鼻鞋,圆头圆脑的鞋面上用红线绣着简单的花纹。"这就是歌里唱的牛鼻鼻鞋?"
"嗯,给我爷纳的。"晓麦头也不抬,"他放了一辈子羊,就爱穿这个。"
程远突然福至心灵:"田小姐,我想请您录一个完整版的《牛鼻鼻鞋》,配上现代编曲。您知道现在都市年轻人多喜欢这种原生态音乐吗?"
晓麦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你们这些人,总想把我们的歌改得花里胡哨。上次有个电视台来,非要在《走西口》里加电子鼓,把好好一首离别歌唱得像迪厅舞曲!"
"我保证不会那样。"程远急切地说,"我们可以保留原汁原味的唱腔,只是用现代乐器做背景衬托..."
"不行就是不行。"晓麦把鞋底往布包里一塞,站起身来。她比程远想象的还要娇小,头顶才到他肩膀,但挺直的背脊透着股倔强。"歌是活的,改了就不是它了。"
程远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蓝头巾在风中飘动,像一面小小的旗帜。耳机里,录音笔捕捉到的清唱还在继续播放,与黄土高原的风声混在一起,形成奇妙的共鸣。
接下来的三天,程远每天都到老槐树下等晓麦。第四天傍晚,天空飘起细雨,他正要离开,却看见晓麦撑着油纸伞走来。
"给。"她递来一个布包,"淋湿了感冒,你们城里人娇气。"
程远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只热乎乎的烤土豆,还有一双崭新的牛鼻鼻鞋,比他脚小了两号。
"给我爷纳的,你先试试。"晓麦别过脸去,"鞋样子是按我爷的脚剪的,你穿着肯定挤。"
程远脱下沾满泥水的运动鞋,硬是把脚塞进了牛鼻鼻鞋。粗布摩擦着脚背,前脚掌被挤得生疼,但他咧嘴笑了:"正合适!"
晓麦终于笑出声来,眼角那颗泪痣跟着跳动:"傻子。"她轻声说,雨滴顺着伞沿滴落在两人之间的黄土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我答应录音。"晓麦突然说,"但有个条件——你得先学会唱《牛鼻鼻鞋》,用我们这儿的土话。"
程远愣住了。他精通钢琴、吉他,能写复杂的交响乐谱,却要从头学一首简单的民歌?
"不敢?"晓麦挑衅地扬起下巴。
"敢!"程远脱下雨衣包住录音设备,"现在就开始?"
晓麦清了清嗓子,唱出第一句:"你给谁纳的那个牛鼻鼻鞋——"
程远跟着唱,普通话的咬字让晓麦连连摇头。"不对不对,'纳'要带点鼻音,'鞋'字尾音往上挑,像问话似的。"
雨渐渐大了,两人的歌声却越来越响亮。程远学得认真,很快掌握了发音技巧,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你唱得太干净了。"晓麦评价道,"我们这儿的歌是土里长出来的,得带点沙砾子味儿。"
她拉过程远的手按在自己喉咙上:"感受这里,声音要从肚子往上顶,像喊山一样。"
程远的手掌贴着她纤细的脖颈,能感觉到声带的震动。一股热流突然从指尖窜到心脏,他慌忙收回手,假装咳嗽掩饰自己的失态。
"再来!"晓麦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自顾自地唱起来。这次程远跟着她,放开了嗓子。歌声穿过雨幕,飘向远处的山梁,又被风送回来,带着奇妙的回声。
"有点意思了。"晓麦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明天带你去见我爷,他唱了一辈子山曲儿,能教你真东西。"
当晚,程远躺在农家乐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屏幕亮起,是公司艺术总监林妍的微信:"采风顺利吗?刘总催新歌了,下周必须交demo。"
程远看着墙角那双沾满泥点的牛鼻鼻鞋,回复道:"找到宝了,但需要时间。"
第二天清晨,程远背着吉他来到晓麦家。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窑洞,院墙上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和金黄的玉米。晓麦的爷爷田老汉正坐在枣树下抽旱烟,见他们来了,眯起眼睛打量程远。
"省城来的?"老汉吐出一口烟,"会唱《光棍哭妻》不?"
程远尴尬地摇头。晓麦插嘴:"爷,人家是来学《牛鼻鼻鞋》的。"
"现在的后生..."老汉摇摇头,却还是亮开嗓子唱了起来。那声音沙哑苍劲,像老树皮般粗糙,却透着股穿透岁月的力量。程远连忙打开录音笔,同时用手机记下歌词发音。
学唱间隙,晓麦端来荞面饸饹和酸汤。程远吃得满头大汗,晓麦突然问:"你们那儿的人,为什么喜欢听我们的歌?"
程远放下碗:"因为真实。都市里太多虚假的东西,包装精美的流行歌曲,滤镜修饰的照片...你们的歌像黄土一样,不修饰,却直击心灵。"
晓麦若有所思:"我娘说,歌是心话,装不得假。"
"就是这个道理!"程远激动地拍桌,"所以我想做的不是改变民歌,而是让更多人听到它本来的样子。"
晓麦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我发誓。"程远举起三根手指,"不过...可能需要一点现代元素的衬托,不然都市听众可能接受不了太原始的声音。"
晓麦的笑容僵在脸上:"说到底还是要改。"
"不是改,是..."程远绞尽脑汁想找个合适的词,"是翻译!就像把方言翻译成普通话,但意思不变。"
"骗子!"晓麦猛地站起来,碗里的酸汤洒了一桌,"歌怎么能翻译?感情是能翻译的吗?"她转身冲进窑洞,"砰"地关上门。
田老汉叹了口气:"丫头脾气倔,随她娘。"他敲了敲烟袋锅,"后生,你要真稀罕我们的歌,就得明白,这不是你们城里人玩的时髦玩意儿。每一句唱词,都是祖祖辈辈的血泪。"
程远肃然:"我明白。"
"你不明白。"老汉望向远处的山梁,"晓麦她娘,就是唱《走西口》唱得好,被省文工团挑走了。去了不到两年,说嗓子坏了,回来没多久就...唉。"
窑洞的门开了一条缝,晓麦的声音飘出来:"爷,别提那个。"
程远的心揪了一下。他轻轻走到门前:"晓麦,对不起。我太着急了,没考虑你的感受。"
门后静默许久,才传来闷闷的回应:"你走吧。"
回到农家乐,程远反复听着今天的录音。田老汉的歌声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他理解陕北民歌的大门。那些简单的旋律里,藏着多少代人的喜怒哀乐?他想起晓麦说起"歌是心话"时认真的表情,胸口隐隐作痛。
深夜,手机又亮起来。林妍发来一段音频:"刘总找别人做了demo,你那边到底行不行?"
程远点开音频,电子合成器模拟的唢呐声刺耳地响起,接着是经过Auto-Tune修音的"民歌",矫揉造作得令人作呕。他愤怒地关掉音频,拨通林妍的电话:"这算什么民歌?这是对传统文化的亵渎!"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程远,你不对劲。以前你从不在乎这些。"
程远愣住了。是啊,从前的他只在乎点击量和版税分成。是什么改变了他?是晓麦倔强的眼神,还是那双挤脚的牛鼻鼻鞋?
"给我三天。"他最终说,"我会交出一个真正的好作品。"
第二天天没亮,程远就背着吉他来到晓麦家窑洞前。晨雾中,他轻轻弹起昨夜谱写的旋律——保留了《牛鼻鼻鞋》原始调式,只用吉他做最简单的伴奏。唱着唱着,窑洞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晓麦披着衣服走出来,眼下带着青黑,显然也没睡好。"你..."她的声音有些哑,"怎么唱得这么像我们这儿的人了?"
程远停下演奏:"因为我终于听懂了这首歌。它不只是一段旋律,而是...一种生活。"
晓麦慢慢走近,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站定:"我昨晚想了很多。也许你说得对,歌需要让更多人听见。但我害怕...害怕它变得不像它自己。"
"我们可以一起保护它。"程远轻声说,"你教我唱真正的民歌,我教你用现代方式记录它。不是改变,是...保存。"
晓麦的眼睛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她突然转身跑回窑洞,片刻后拿着一个旧布包出来:"这是我娘留下的歌本,里面有三十多首老曲子,有些连我爷都不会唱了。"
程远小心翼翼地接过,翻开泛黄的纸页。密密麻麻的笔记中夹着干枯的野花,每一首都标注着采集地点和讲述人的名字。最后一页写着:"给麦儿,记住歌是活的历史。"
"我想我娘会同意。"晓麦轻声说,"她总说,歌不能关在箱子里,要让它飞。"
程远感到眼眶发热。他抱起吉他:"我们一起?"
晓麦点点头,清亮的嗓音和着吉他声响起:"你给谁纳的那个牛鼻鼻鞋..."
这一次,程远跟上了她的节奏。两人的声音在黄土高原的清晨交织,飘向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峦。远处,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