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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柳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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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骡与骟马

贺满囤蹲在窑洞前的土坡上,嘴里叼着半截旱烟,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起伏的黄土高坡。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蜷缩在地上。他今年三十岁了,这在陕北农村已经是老光棍的年纪。

"满囤,又在这儿发啥愣呢?"隔壁王婶挎着筐子路过,嗓门大得能震落坡上的土疙瘩。

贺满囤慌忙掐灭烟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啥,歇会儿。"

王婶撇撇嘴,眼神在他裤裆处飞快地扫了一眼,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得贺满囤生疼。他知道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儿骡"——像公骡一样没用的男人。

回到窑洞,贺满囤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和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水混在一起。他狠狠抹了把脸,走到土炕边,从炕席底下摸出那张皱巴巴的诊断书。

"先天性尿道下裂伴隐睾症",县医院那个戴眼镜的医生说的话还在他耳边嗡嗡响:"这种情况会影响生育功能,目前我们这里做不了手术..."

贺满囤不识字,但这张纸他找人念过无数遍,每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烙在他心上。他记得自己当时站在医院走廊里,双腿抖得像筛糠,耳边是其他病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那些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医生那句"影响生育功能"在脑子里炸开。

"满囤!满囤在家不?"门外传来熟悉的喊声,是村里的李媒婆。

贺满囤慌忙把诊断书塞回原处,整了整衣襟去开门。李媒婆一进门就拍着大腿说:"好事儿啊满囤!张家峁有个寡妇,男人去年挖煤砸死了,留下个五岁的女娃。人家不嫌你年纪大,就看中你老实肯干!"

贺满囤的心猛地一缩,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李婶,我的情况..."

"哎呀,知道知道!"李媒婆压低声音,"那女的也是个'骟马',生完头胎就摘了子宫,再不能生了。你俩这不正好?互相不嫌弃!"

"骟马"这个词像针一样刺进贺满囤耳朵里。在陕北农村,不能生育的女人和不能人道的男人一样,都是残缺的、被嘲笑的。他想起小时候看见生产队骟马的情景,那匹枣红马被按倒在地,兽医手起刀落,马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三天后,贺满囤见到了张改梅。她比想象中年轻,约莫二十七八岁,皮肤黝黑但眉眼周正,牵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相亲是在李媒婆家进行的,张改梅始终低着头,只在贺满囤给她倒水时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

"我...我情况特殊..."贺满囤结结巴巴地说。

张改梅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李婶都说了。我...我也不行..."

就这样,两个"不行"的人订了亲。彩礼比正常少了一半,酒席也只摆了五桌。婚礼那天,贺满囤穿着借来的西装,领口勒得他喘不过气。张改梅穿了一件大红嫁衣,是前夫结婚时买的,改小了些。拜堂时,贺满囤听见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骡子配骟马,绝配!"

闹洞房的人比往常少,来得也都是敷衍了事,很快就散了。贺满囤坐在炕沿上,听着张改梅在灶间收拾的声响,手心全是汗。小女孩已经被邻居暂时接走了,空荡荡的窑洞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陌生人。

张改梅端了盆热水进来,低着头说:"洗...洗脚吧。"

贺满囤机械地脱了鞋袜,把脚放进温水里。张改梅蹲下身要给他洗脚,他慌忙拦住:"别...我自己来..."

两人沉默地洗漱完毕,张改梅吹灭了煤油灯,窸窸窣窣地脱了外衣躺到炕里头。贺满囤僵硬地躺在炕沿,中间隔着一人宽的距离。黑暗中,他听见张改梅轻微的呼吸声和自己如雷的心跳。

"改梅..."贺满囤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我得跟你说清楚...我不光是不能生孩子...我是...是完全不行..."

窑洞里安静得可怕。贺满囤感觉自己的话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良久,张改梅翻了个身,声音平静得出奇:"我知道。李婶都说了。"

"那你为啥还..."

"我需要个男人撑门户,你需要个女人做饭洗衣。咱俩...各取所需吧。"

贺满囤突然觉得胸口堵得慌。他想起小时候放羊,有只母羊难产死了,羊羔却活了下来。生产队长把羊羔绑在一只刚失去羊羔的母羊身边,那母羊开始不肯喂它,后来也就认了。现在他和张改梅,不就像那对不是亲生的母羊和羊羔吗?

日子就这样过了起来。张改梅确实是个能干的女人,把原本脏乱的窑洞收拾得井井有条,做的酸汤面能让贺满囤连吃三大碗。她带来的小女孩叫玲玲,起初怕生,后来也敢跟在贺满囤后面"爹、爹"地叫了。村里人见了他俩,虽然眼神还是怪怪的,但至少当面不再说难听话。

满囤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麻木地活下去,直到那个夏夜的暴雨天。

那天他在邻村帮工回来晚了,半路遇上暴雨,到家时浑身湿透。一进门就看见张改梅慌慌张张地把什么东西塞进炕柜里。他本来没在意,直到半夜起来解手,发现张改梅不在炕上。借着月光,他看见张改梅蜷缩在灶间的草堆上,手里攥着个东西在轻轻抽泣。

贺满囤悄悄靠近,终于看清了——那是张改梅和前夫的结婚照,已经被摸得起了毛边。照片上的男人浓眉大眼,搂着年轻时的张改梅笑得灿烂。贺满囤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他踉跄着退回窑洞,躺在炕上睁眼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张改梅像没事人一样起来做饭,眼睛还有些肿。贺满囤埋头喝粥,突然说:"改梅,要不...要不你找个相好的吧。"

"啪嗒"一声,张改梅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她脸色煞白:"你...你说啥?"

贺满囤不敢抬头,声音发颤:"我知道你想男人...我不中用...你可以...可以偷偷的...只要别让人知道..."

"贺满囤!"张改梅猛地站起来,碗里的粥洒了一桌,"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是贺满囤第一次见张改梅发火。她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我是寡妇,但我不是娼妇!我嫁给你是明媒正娶,不是来偷汉子的!"

贺满囤慌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

"怕我什么?怕我守不住?"张改梅抹了把眼泪,"我要是那样的人,早就跟了煤窑上的工头了,还轮得到你?"

玲玲被吵醒了,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张改梅一把抱起孩子,冲进了里屋,"砰"地关上门。贺满囤呆坐在原地,看着桌上洒了的粥慢慢变凉,凝成一层皮。

那天之后,张改梅有三天没跟贺满囤说话。贺满囤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来,故意避开和她独处的时间。第四天傍晚,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发现院里的柴堆整整齐齐码高了,水缸里的水满满的,灶台上温着一碗面条,旁边还卧着个荷包蛋。

贺满囤蹲在灶台边,捧着那碗面,眼泪滴进汤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把这个女人当成了真正的家人。

那天晚上,贺满囤鼓起勇气蹭到炕上,轻轻碰了碰张改梅的肩膀:"改梅...对不起..."

张改梅背对着他,肩膀微微抖动。贺满囤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到她满脸的泪水。他笨拙地把人搂进怀里,张改梅挣扎了一下,终于靠在他胸前哭出声来。

"我不是...不是嫌弃你..."张改梅抽噎着说,"我是气你...气你瞧不起我..."

贺满囤心如刀绞,只能更紧地抱住她。两人就这样相拥而眠,虽然身体依然无法结合,但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了。

第二天,贺满囤起了个大早,走了十几里山路到镇上,用攒了半年的钱买了块红绸子。回家后,他悄悄把绸子塞进张改梅的针线筐里。张改梅发现后,脸一下子红了,小声说:"这...这得不少钱吧..."

"给你做件新衣裳,"贺满囤挠挠头,"那件红的...别穿了。"

张改梅的眼圈又红了,但这次是因为高兴。她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拿出个布包:"这...这是给你做的鞋...试试合脚不..."

贺满囤试了试新鞋,正好合脚。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陕北民歌里唱:"白面馍馍红点点,婆姨汉子心连心..."突然明白了,原来就算没有男女之事,两个人也可以把日子过成歌。

转眼到了秋收季节。一天傍晚,贺满囤正在场院打谷子,村里有名的二流子赵三晃悠过来,嬉皮笑脸地说:"满囤哥,听说你婆姨以前在矿上挺风流的?要不要兄弟帮你验验货?"

贺满囤手里的连枷停住了,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他转身一拳砸在赵三脸上,把对方打倒在地。赵三捂着脸骂骂咧咧:"装什么装!谁不知道你是个骡子!你婆姨早晚给你戴绿帽子!"

贺满囤像头发疯的牛,扑上去和赵三扭打在一起。最后还是路过的村民把他们拉开。回到家,张改梅看见他脸上的伤,惊得手里的碗都掉了:"这是咋了?"

贺满囤摇摇头不说话,蹲在门口闷头抽烟。张改梅打来热水给他擦脸,轻声问:"是不是...有人说闲话了?"

贺满囤突然抓住她的手:"改梅,咱们搬走吧!去新疆,去内蒙古,哪儿都行!"

张改梅愣住了:"为啥呀?咱的地在这儿,房子在这儿..."

"我受不了了!"贺满囤痛苦地抱住头,"每天出门都感觉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你是...说我是..."

张改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让他们说去呗。咱又没偷没抢,光明正大过日子,怕啥?"

贺满囤抬头看她,发现这个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女人,此刻眼神坚定得像块石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很窝囊,还不如一个女人有骨气。

"再说了,"张改梅压低声音,"玲玲还小,咱得给她攒嫁妆呢。等将来...说不定还能招个上门女婿..."

贺满囤心里一暖。虽然玲玲不是他亲生的,但张改梅这话分明是把他当成了真正的家人。他重重点头:"对,咱好好干,给玲玲攒嫁妆!"

那天晚上,贺满囤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男人,和张改梅生了一炕的娃娃。醒来时,发现张改梅正担忧地看着他:"你做噩梦了?又哭又喊的..."

贺满囤摇摇头,把她搂进怀里。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在黄土高原上,像给这片干渴的土地披上了一层银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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