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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柳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5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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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糖谣》


陕北的五月,黄土高原的沟壑间已有了几分暑气。谷雨背着红柳,赤脚踩在晒得发烫的黄土坡上,细碎的沙粒钻进她的脚趾缝,又痒又疼。她抬头望了望日头,抹了把额头的汗,继续在崖畔寻找能入药的柴胡。

"要吃那砂糖化成水——"

一阵粗犷的歌声忽然从对面的山梁上飘来,惊飞了谷雨脚边的一只野鹌鹑。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白羊肚手巾的年轻后生正赶着羊群,在对面山坡上信步而行。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映在黄土坡上。

谷雨认得他,是十里外周家峁的牧羊人周满川。去年庙会上,他摔跤赢了三个村的后生,得了一匹红绸子,全给了自家妹子做嫁衣。这事传遍了四里八乡,都说周家后生仁义。

"要吃那冰糖嘴对嘴——"

满川的歌声愈发嘹亮,带着陕北汉子特有的豪迈。谷雨不自觉红了脸,低头继续挖她的草药,却听见山坡上传来一阵急促的羊铃声。抬头时,满川已经赶着羊群朝她这边来了。

"谷雨妹子,采药呢?"满川隔着一条沟喊道,声音里带着笑意。

谷雨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头。她今年十七,按村里规矩,未出嫁的女子不该与陌生男子搭话。但满川似乎不懂这些,三两步跳过沟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给,冰糖。"他摊开手掌,几块晶莹剔透的冰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爷爷留下的,说是从榆林带回来的稀罕物。"

谷雨犹豫着,满川却已经把冰糖塞进她手里。指尖相触的刹那,她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手,一块冰糖掉在地上,沾了黄土。

"哎呀,糟蹋了。"满川弯腰捡起来,吹了吹土,竟放进自己嘴里,"甜的嘞,沾了土也是甜的。"

谷雨忍不住笑了,露出一排细白的牙。她小心地把剩下的冰糖包好,塞进怀里贴近心口的位置。那里立刻传来丝丝凉意,混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我听过你唱歌。"满川忽然说,"上月十五,你在龙王庙后头唱'兰花花',我躲在柏树后面听完了整首。"

谷雨的脸更红了。那天她以为四下无人,才敢放开嗓子唱几句。陕北的女子能唱信天游不算稀奇,但被一个年轻后生当面说出来,还是让她耳根发烫。

"我、我得回去了。"谷雨背起红柳就要走。

"等等!"满川拦住她,"要下雨了,你看那云。"

谷雨抬头,果然见西北天边压来一片黑云。陕北的雨来得急,她家还在五里外的谷家坪,怕是赶不回去了。

"前头有个废窑洞,先去躲躲。"满川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朝山梁另一侧跑去。谷雨的手被他粗糙的掌心包裹着,心跳得比奔跑的脚步还快。

窑洞很浅,勉强能容下两人。他们刚钻进去,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在干燥的黄土上激起一片烟尘。羊群自觉地挤在洞口,像一道毛茸茸的屏障。

"冷吗?"满川问。

谷雨摇摇头,却打了个喷嚏。满川解下自己的白羊肚手巾递给她:"披上吧,我火力壮。"

手巾上带着年轻男子特有的气息,混合着阳光和青草的味道。谷雨裹紧手巾,偷偷抬眼打量满川。他生得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疤,听说是小时候放羊摔的。

"你唱首歌吧。"满川忽然说,"就唱'要吃冰糖嘴对嘴'。"

谷雨摇头:"我不会。"

"骗人,谷家坪的姑娘哪个不会唱信天游?"满川笑道,"你唱,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雨声渐密,打在窑洞外的黄土坡上,像无数细小的鼓点。谷雨清了清嗓子,轻声唱起来:

"一碗那凉水一张纸,谁坏了那良心哟谁先死..."

她的声音清亮如山涧,在狭小的窑洞里回荡。满川听得入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唱到"妹妹那个心上只有你一人"时,谷雨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但满川还是听见了,眼睛亮得像星星。

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把湿漉漉的黄土高原染成金色。满川送谷雨回家,两人隔着一丈远,一前一后走在泥泞的山路上。路过一片枣林时,满川忽然停下脚步。

"谷雨,我要去当兵了。"他说,"县里来了征兵告示,打日本鬼子。"

谷雨的脚步顿住了,背对着他问:"什么时候走?"

"三天后。"

一阵风吹过枣林,青涩的小枣噼里啪啦掉了几颗。谷雨转过身,眼睛红红的:"你刚才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满川走近几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本来该留给媳妇的。"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冰糖,有小孩拳头那么大,"我爷爷说,这冰糖放一百年也不会化。"

他掰下一小块递给谷雨:"你尝尝。"

冰糖入口即化,甜得发苦。谷雨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两人之间的黄土上,洇出两个深色的小圆点。

"等我回来。"满川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到时候,咱们'阳世上那跟你交朋呀友,阴曹那个地府咱们配夫妻'。"

谷雨从怀里掏出一块绣着并蒂莲的手帕塞给他:"这里面包着我的一缕头发,你带着它,就像带着我。"

分别那天,谷雨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满川和十几个年轻后生排着队往县城方向走。满川频频回头,最后一次转身时,他忽然放开嗓子唱道:

"墙头上那跑马还嫌那低,面对面那站着还想你!"

声音穿过晨雾,清晰地传到谷雨耳朵里。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满川走后的第三年,日本鬼子打到了山西。谷雨每天都会爬上村后的山梁,望着东边的天空发呆。她给满川写了十二封信,却只收到三封回信。最后一封信里夹着一小块冰糖,已经有些发黄了,但甜味还在。

"等打跑了鬼子,我就回来娶你。"满川在信里写道,"到时候咱们在窑洞里挂满红绸子,生一堆娃娃,教他们唱信天游。"

民国三十四年的秋天,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谷家坪时,谷雨正在河边洗衣服。她丢下棒槌就往家跑,翻出珍藏的红绸子准备嫁衣。可等啊等,同村的后生都陆续回来了,满川却始终没有消息。

直到那年腊月,一个缺了条胳膊的退伍兵敲开谷雨家的门。

"周满川...他..."退伍兵吞吞吐吐,"在忻口会战时,为了救一队老百姓,引开鬼子...跳了崖..."

谷雨没哭,只是安静地接过退伍兵递来的布包。里面是那块没送出去的冰糖,还有她绣的并蒂莲手帕,已经被血浸成了褐色。

第二天清晨,村里人发现谷雨不见了。有人看见她穿着红嫁衣,往满川当年放羊的山梁去了。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尽头是悬崖。

后来有人说,在月明风清的夜晚,能听见山梁上传来男女对唱的信天游:

"一碗碗那谷子儿两碗碗米,面对面那睡觉还想那你呀——"

歌声飘荡在黄土高原的沟壑间,像冰糖一样甜,像黄土一样厚,像陕北人的爱情一样,生死不离。

 

 

 

满川爷爷的樟木匣子里藏着一块泛黄的冰糖,用红布裹了三层。  

"陕北人许的诺,像这冰糖一样,百年不化。"老人临终前将冰糖塞进满川手心,褶皱里夹着1943年游击队托他藏粮的欠条。  

 

谷雨踮脚给满川系上并蒂莲手帕时,冰糖正贴着他胸膛发烫。她手指划过帕角"同生共死"的绣字:"戴好了,命就拴一块儿啦。"  

如今游客们常围在老槐树下,听驼背的王三娃用铜烟杆敲打铁皮糖盒:"喏,这就是那对痴人的信物。"盒里冰糖与手帕早已粘连难分,阳光下像琥珀裹着两瓣干枯的莲。  

有后生嘀咕"不就是块糖",立刻被老人瞪得缩脖子:"你懂甚?这糖化了七十年——当年满川揣着它炸碉堡,胸口烫出朵莲花印子哩!"  

风掠过黄土塬,冰糖在铁盒里叮当轻响,像谁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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