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李三娃就背着货箱上路了。陕北的黄土高坡在晨光中显出一种苍凉的壮美,沟沟壑壑像是大地的皱纹,记录着千年的风霜。李三娃的布鞋踩在松软的黄土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这是他走了二十年的路,熟悉得闭着眼都能摸到下一个村口。
"哎——洋火洋胰子——针头线脑换头发咧——"
李三娃的吆喝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带着浓重的陕北口音,像是给这片寂静的土地注入了生机。他的货箱是个老物件了,枣木做的,边角磨得发亮,背带深深勒进他宽厚的肩膀里。箱子里装着山里人稀罕的物件:五彩的丝线、镀铜的顶针、印着牡丹花的香胰子,还有娃娃们最爱的水果糖,花花绿绿地躺在玻璃瓶里,阳光一照,能晃花人眼。
转过一道山梁,石峁村的窑洞就出现在眼前,像是一排排嵌在黄土坡上的眼睛。李三娃的脚步声还没到村口,几条土狗就先叫了起来,接着是娃娃们的欢呼声:"货郎来咧!货郎来咧!"
七八个光脚丫的孩子从各个方向奔来,围着李三娃打转。他笑着放下货箱,从兜里摸出几块冰糖,分给孩子们。最大的那个男娃子叫栓栓,黑红的脸蛋上挂着两串鼻涕,接过糖就往嘴里塞,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货箱里的玻璃球。
"三娃叔,这回有画本没?"栓栓吸溜着鼻涕问。
李三娃抹了把额头的汗,从货箱底层掏出两本皱巴巴的小人书:"有咧,《三国演义》和《西游记》,你娘让你看么?"
栓栓的娘是个寡妇,村里人都叫她秀娥。去年男人挖窑时塌方没了,留下她和六岁的栓栓。李三娃每回来石峁村,总要给栓栓带点小玩意,有时是几颗糖,有时是一把木枪。秀娥总说不能白拿,硬塞给他几个鸡蛋或是一把自家种的旱烟叶。
"三娃兄弟来咧?"王老汉拄着枣木棍从坡上走下来,脸上的皱纹里夹着笑意,"这回可带着'老白干'?"
李三娃拍拍货箱侧面:"专门给您老带的,两斤装,保准够您喝到下一集。"
王老汉是村里的老光棍,年轻时走西口摔断了腿,就再没出过山。他最爱听李三娃讲外面的新鲜事,什么县城里有了电影院,黄河上架了新桥,听得老汉眼睛发亮,仿佛那些景象就在眼前。
货箱在村中央的老槐树下摆开,不一会儿就围满了人。婆姨们挑拣着针线布料,老汉们围着看新到的旱烟叶子,娃娃们则眼巴巴地盯着糖果和玩具。李三娃一边招呼生意,一边和乡亲们拉着家常,谁家闺女要出嫁了,谁家又添了丁,这些家长里短在他走坡的路上,会变成下一个村的谈资。
"三娃子,这花布咋卖?"张婶捏着一块印着红牡丹的布料问。
"您老要的话,给三毛钱就成。"李三娃用袖子擦了擦汗,"这是西安城最时兴的花色,保准您闺女喜欢。"
太阳爬到头顶时,货箱里的东西已经少了一半。李三娃收起剩下的货物,准备去王老汉家吃晌午饭。陕北的夏日午后热得人发昏,连知了都懒得叫唤。王老汉的窑洞里却出奇地凉快,土炕上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放着两碗荞面饸饹和一碟腌萝卜。
"喝口?"王老汉从炕柜里摸出两个粗瓷碗。
李三娃接过碗,抿了一口土酒,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两人就着咸菜喝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王老汉讲村里的事,李三娃说路上的见闻,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偏西。
"三娃啊,"王老汉突然叹了口气,"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就这么一年到头走坡,没想过安顿下来?"
李三娃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我这人闲不住,真要在一个地方待着,怕是要憋出病来。"
"秀娥那女子不错,"王老汉眯着眼睛,"一个人拉扯娃娃不容易。"
李三娃的手顿了顿,酒碗停在半空。他知道王老汉的意思,村里人也都看在眼里。每次他来,秀娥总会"恰好"路过,有时塞给他一双新纳的鞋垫,有时是一包炒好的南瓜子。两人之间隔着层窗户纸,谁都没捅破。
"人家有娃娃要养,我这一年到头不着家的..."李三娃摇摇头,把剩下的酒一口闷了。
傍晚时分,李三娃收拾好货箱准备离开。石峁村到下一个村子有二十里山路,他得赶在天黑前走到。刚出村口,就看见秀娥牵着栓栓站在路边,栓栓手里攥着个布包。
"三娃哥,"秀娥的声音轻轻的,"这是几个馍馍,路上垫垫肚子。"
李三娃接过布包,碰到秀娥的手指,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秀娥低着头,脖颈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晕。栓栓躲在娘身后,偷偷冲李三娃做鬼脸。
"栓栓,这个给你。"李三娃从货箱里拿出一个铁皮小青蛙,"上发条的,会跳。"
孩子欢呼着接过玩具,秀娥却红了眼眶:"老是让你破费..."
"不值几个钱,"李三娃摆摆手,"下集我还来。"
走出老远,李三娃回头望去,母子俩还站在村口,秀娥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冲动,想转身回去,告诉她自己愿意留下,愿意和她一起抚养栓栓。但货郎的脚步已经迈出,就像黄河水不会倒流一样,他终究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山路上,李三娃的吆喝声再次响起:"哎——洋火洋胰子——针头线脑换头发咧——"这声音穿过黄土高坡的沟壑,飘向远方,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永远走不完的路,一个永远说不出口的心事。
走到半道,天边突然滚来几朵黑云,转眼间就遮住了夕阳。李三娃加快脚步,但雨来得比他想象的更快更猛。豆大的雨点砸在黄土上,溅起一朵朵小泥花。山路转眼变成了泥浆,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力气。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不是雷声,而是山洪。李三娃心头一紧,这季节的山洪最是要命,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冲劲十足。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往前看,隐约看见前方河沟里已经泛起了浑浊的浪头。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救命啊!救救我家栓栓!"
李三娃浑身一震,那是秀娥的声音。他顾不得山路湿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转过一个山弯,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暴涨的河水已经漫过了小石桥,桥那头,栓栓紧紧抱着一棵小树,秀娥在岸边拼命呼喊,却被湍急的水流阻隔。
"秀娥!别慌!"李三娃大喊着冲过去,货箱在奔跑中剧烈晃动,里面的货物叮当作响。
河水浑浊湍急,夹杂着树枝和杂物。李三娃迅速卸下货箱,从里面抽出一根麻绳,一头系在岸边的大石头上,一头绑在自己腰间。
"三娃哥!太危险了!"秀娥哭喊着。
李三娃没说话,只是冲她点点头,然后义无反顾地踏入水中。冰凉的河水瞬间没过大腿,冲得他一个趔趄。他死死抓住绳子,一步步向对岸挪动。一个浪头打来,他差点被冲倒,嘴里灌进了泥沙,呛得他直咳嗽。
"三娃叔!"栓栓的哭喊声给了他力量。
终于,李三娃抓住了那棵小树。他解开腰间的绳子,牢牢系在栓栓身上,然后抱起孩子,沿着绳子往回走。回程比来时更加艰难,水流似乎更急了,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全身力气。有几次,他差点被冲倒,全靠死死抓住绳子才稳住身形。
当李三娃终于把栓栓交到秀娥怀里时,他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秀娥抱着孩子哭成了泪人,栓栓也紧紧搂着娘的脖子不撒手。
"三娃哥..."秀娥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雨渐渐小了,山洪来得快去得也快。李三娃的货箱被冲出去老远,里面的货物散落一地,有的被水冲走,有的沾满了泥浆。他蹒跚着走过去,捡起几样还能用的东西,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货没了还能再进,"他自言自语道,"人没了就真没了。"
秀娥抱着栓栓走过来,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混成一团:"三娃哥,今晚别走了,去我家住一宿吧。"
李三娃看着眼前这对母子,突然明白了王老汉的话。他点点头,弯腰捡起湿漉漉的货箱:"好,不走了。"
夜色降临,雨后的星空格外明亮。秀娥家的窑洞里,灶火烧得正旺,烘烤着三人湿透的衣裳。栓栓已经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个铁皮小青蛙。秀娥给李三娃盛了碗热腾腾的小米粥,两人坐在炕沿上,一时无言。
"三娃哥,"秀娥终于开口,"你...以后还走坡吗?"
李三娃望着窑洞外璀璨的星空,又看看熟睡中的栓栓,轻声道:"走,但不走那么远了。我想...在石峁村开个小杂货铺,你觉得咋样?"
秀娥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笑着哭的:"好,真好..."
远处,黄河水依旧奔流不息,就像黄土高坡上人们的日子,有苦有甜,却永远向前。李三娃知道,他的货郎生涯或许会结束,但一段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