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一九九三年春,陕北的黄土高坡上,山丹丹花开得正艳。
崔明亮蹲在窑洞前的土坡上,嘴里叼着一根干草茎,望着远处蜿蜒的山路发呆。风卷着黄土刮过他的脸庞,他眯起眼,哼起了一首酸曲:"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哥哥我想妹妹想得心尖尖疼..."
"明亮!你个碎娃又在唱这些不着调的!"崔老汉从窑洞里探出头来,黝黑的脸上皱纹纵横,像极了黄土高原上的沟壑。
崔明亮吐掉嘴里的草茎,拍拍屁股站起来:"大,我这不是闲着没事嘛。"
"闲着?"崔老汉冷哼一声,"二十岁的人了,天天就知道闲逛!你瞅瞅隔壁王家的二小子,去西安打工,一年给家里寄回来两千块钱!"
崔明亮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土块。他不是不想出去,可家里就他一个儿子,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年纪也大了,地里的活计全靠他。
"大,我..."
"你什么你!"崔老汉打断他,"今儿个刘家来人说了,愿意把他家女子许给你,彩礼钱要五千。我寻思着把咱家那头驴卖了,再借点..."
崔明亮猛地抬头:"大!我不要娶刘家女子!"
"由不得你!"崔老汉瞪圆了眼,"你都多大了?村里像你这般年纪的,娃都会跑了!"
崔明亮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刘家女子,比他大三岁,脸上有块巴掌大的胎记,村里人都叫她"花脸刘"。他不是嫌弃人家长相,只是...
"大,我有心上人了。"他小声嘟囔。
"啥?"崔老汉没听清。
"我说我有心上人了!"崔明亮提高了声音,"是李家的巧珍!"
崔老汉脸色一变:"胡闹!李家穷得叮当响,巧珍她大还瘫在炕上,你娶她?咱家养得起吗?"
父子俩的争吵引来了邻居的围观。崔明亮羞愤难当,转身就跑,身后传来父亲的怒吼:"有种你别回来!"
崔明亮一口气跑到村后的打谷场,靠在麦秸垛上喘气。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明亮哥?"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
崔明亮回头,看见李巧珍挎着篮子站在不远处。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脸蛋被夕阳映得通红。
"巧珍..."崔明亮嗓子发干。
李巧珍走近了,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粗布包:"给,我烙的饼子,还热乎着呢。"
崔明亮接过饼子,手指不小心碰到李巧珍的指尖,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
"听说...你大要给你说亲?"李巧珍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
崔明亮狠狠咬了一口饼子:"我不娶!要娶就娶你!"
李巧珍的脸更红了:"胡说什么呢...我大那样,谁肯要我..."
"我要!"崔明亮抓住李巧珍的手,"巧珍,咱们逃吧!去西安!我听说那边工厂招工,一个月能挣好几百!"
李巧珍惊慌地抽回手:"你疯了!咱俩一没户口二没介绍信,去了能干啥?再说我大..."
"你大有你哥照顾。"崔明亮急切地说,"巧珍,你想想,留在这山沟沟里,咱们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外头改革开放了,机会多着呢!"
李巧珍咬着嘴唇不说话。远处传来呼唤声,是她哥哥在找她。
"我得回去了..."李巧珍转身要走。
崔明亮一把拉住她:"明晚这个时候,我在这等你。你要是不来...我就一个人走。"
李巧珍没答应也没拒绝,匆匆跑开了。
第二天夜里,崔明亮背着个破包袱在打谷场等到月上中天,正当他以为李巧珍不会来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
"巧珍!"崔明亮惊喜地迎上去。
李巧珍背着小包袱,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我偷了我哥二十块钱...明亮哥,咱们真的能行吗?"
崔明亮握住她冰凉的手:"放心吧!我听说西安满大街都是金子,就等着咱们去捡呢!"
两人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村子。崔明亮口袋里装着卖掉了祖父留下的怀表换来的八十块钱,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三天后,他们辗转来到了西安。站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广场上,两个乡下孩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这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明...明亮哥,咱们现在去哪?"李巧珍紧紧拽着崔明亮的衣角,生怕被人群冲散。
崔明亮咽了口唾沫:"先...先找个住的地方。"
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陌生的城市里转悠,最终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一家简陋的招待所。五块钱一晚的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掉了漆的脸盆。
"你睡床,我打地铺。"崔明亮把包袱扔在地上。
李巧珍摇摇头:"咱们轮流睡床。"
那一晚,两人都辗转难眠。窗外城市的喧嚣与家乡的寂静截然不同,汽车的喇叭声代替了虫鸣,霓虹灯的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墙上投下变幻的色彩。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开始找工作。崔明亮去了建筑工地,李巧珍则试着应聘纺织厂的女工。然而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没有户口,没有介绍信,连最底层的工作都难以找到。
傍晚,两人在招待所附近的小面馆碰头,各自垂头丧气。
"明亮哥,要不...咱们回去吧?"李巧珍小声说。
崔明亮猛地抬头:"不行!回去我大肯定逼我娶'花脸刘',你愿意看我娶别人?"
李巧珍的眼圈红了:"可是..."
"再坚持坚持,"崔明亮握住她的手,"明天我去码头看看,听说那边搬货的不要户口。"
第三天,崔明亮终于在一处建筑工地找到了临时工的工作——搬砖,一天八块钱。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叼着烟打量他:"能吃苦不?"
"能!"崔明亮挺起胸膛,"我在家天天干农活!"
"行,明天六点来上工。"工头吐了个烟圈,"干满一个月给结账。"
与此同时,李巧珍也在一个私营纺织厂找到了工作。厂里环境恶劣,机器轰鸣震耳欲聋,空气中飘满了棉絮,但一个月能挣一百二十块钱,还包一顿午饭。
那天晚上,两人在小面馆奢侈地点了两碗牛肉面庆祝。
"巧珍,咱们的好日子要开始了!"崔明亮兴奋地说,"等攒够了钱,咱们租间房子,再买个收音机..."
李巧珍笑着点头,眼睛里闪着光。
然而好景不长。半个月后,李巧珍在纺织厂晕倒了。厂医诊断是营养不良加上过度劳累,建议她休息几天。可是请假就意味着扣工资,他们根本负担不起。
"我去跟工头说说,多干点活。"崔明亮心疼地看着李巧珍苍白的脸。
"不行!你每天回来手上都是血泡..."李巧珍的眼泪掉了下来,"明亮哥,咱们是不是太傻了?以为城里遍地是黄金..."
崔明亮搂住她的肩膀:"别怕,困难是暂时的。我今儿在工地遇见个老乡,他说南方机会更多,等咱们攒点钱,就去深圳!"
"深圳?那得多远啊..."
"远怕啥?听说那边一个月能挣五六百呢!"崔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憧憬的光芒。
就在这时,招待所老板娘敲门催房租了。他们已经拖欠了两天,再不给钱就得露宿街头。
崔明亮翻遍所有口袋,凑出了最后三块钱:"大姐,再宽限两天,我工钱马上就发了..."
老板娘撇撇嘴:"年轻人,城里不是那么好混的。明天再不交钱,就收拾东西走人!"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李巧珍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明亮哥,我想家了..."
崔明亮紧紧抱住她,哼起了那首酸曲:"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哥哥我带着妹妹闯天涯..."
歌声中,两个年轻人相拥而泣。窗外,西安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永远闪烁的霓虹。
第二天一早,崔明亮比平时更早去了工地。他决定找工头预支点工钱,哪怕少拿些也行。然而刚到工地,他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吵吵嚷嚷。
"怎么回事?"崔明亮挤进去问道。
"工头卷钱跑了!"一个工人愤怒地说,"咱们这半个月白干了!"
崔明亮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明亮?崔明亮?"
他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皮夹克、梳着大背头的年轻男子朝他走来。那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是邻村的张红军,比他大两岁,三年前就出来闯荡了。
"红军哥?"崔明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红军大笑着拍他的肩膀:"真是你啊!我听说有个陕北来的小伙在工地干活,没想到是你!怎么,也出来闯世界了?"
崔明亮勉强笑了笑:"是啊,出来...挣点钱。"
张红军看出他的窘迫,凑近小声说:"工头跑了吧?别担心,跟我干!我现在包了点小工程,正缺人手呢!"
命运就这样在绝处逢生。当天晚上,崔明亮带着预支的五十块钱回到招待所,不仅付清了房租,还买了一只烧鸡和一瓶汽水。
"巧珍!咱们转运了!"他一进门就兴奋地喊道。
李巧珍从床上坐起来,惊讶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哪来的钱?"
崔明亮把遇见张红军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最后说:"红军哥说了,等这个工程结束,带咱们去深圳!他在那边有关系,能安排更好的工作!"
李巧珍却没有他那么兴奋:"那个张红军...靠谱吗?我听说他在老家欠了不少赌债..."
"人都是会变的!"崔明亮不以为然,"你看他现在混得多好,皮夹克、大哥大,听说还在西安买了房子呢!"
李巧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你决定就好..."
夜深了,崔明亮躺在地铺上,听着李巧珍均匀的呼吸声,思绪万千。他想起了黄土高坡上的家,想起了父亲愤怒的脸,想起了离开那晚山丹丹花在月光下的模样...
"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他在心里默默哼唱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梦里,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牵着穿红裙子的李巧珍,走在深圳高楼林立的街道上。远处,一轮红日正从海平面升起...
中卷
跟着张红军干活的日子比崔明亮想象的要轻松得多。工地上,他不用再搬砖扛水泥,而是被安排做材料登记的工作,每天只要坐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记录进出工地的建材数量。
"明亮,晚上有空没?哥带你去见见世面。"第五天下工后,张红军拍着他的肩膀说。
崔明亮犹豫地看了看表:"巧珍还在等我吃饭..."
"啧,大老爷们儿整天围着女人转像什么话!"张红军掏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根递给崔明亮,"放心,就吃个饭,完了送你回来。"
崔明亮不好意思再拒绝,跟着张红军上了一辆桑塔纳。车里皮革和烟草混合的味道让他有些眩晕,这是他第一次坐小轿车。
车子停在一家灯火辉煌的饭店前,门童恭敬地拉开车门。崔明亮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点的胶鞋,局促地不敢迈步。
"挺直腰杆!"张红军在他耳边低语,"在这儿,没人知道你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
饭店里,水晶吊灯将大堂照得如同白昼。穿着旗袍的服务员领着他们进了一个包间,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见他们进来,纷纷起身。
"张老板!""红军哥!"
张红军大笑着与他们握手,然后介绍崔明亮:"这是我小兄弟,陕北来的,实在人!"
那顿饭吃了什么,崔明亮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桌上摆满了从未见过的菜肴,酒杯里的液体金黄透亮,入口却火辣辣的。张红军和那些人谈着"项目""回扣""批文"之类他听不懂的话,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明亮,来,敬王处长一杯!"张红军突然把酒杯塞到他手里。
崔明亮慌忙站起来,笨拙地举杯:"王、王处长,我敬您..."
那位王处长五十来岁,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笑:"小崔是吧?年轻人有前途!红军常提起你,说你能干!"
崔明亮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一仰脖把酒灌下去,呛得直咳嗽,引来一阵哄笑。
饭后,张红军又带他去了家歌舞厅。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穿着暴露的女孩们扭动着身体,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直接坐到了崔明亮腿上,吓得他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
"哈哈哈!"张红军拍着他的背,"放松点!男人嘛,该玩的时候就得玩!"
凌晨两点,崔明亮才被送回招待所。他轻手轻脚地开门,发现李巧珍和衣躺在床上,听见动静立刻坐了起来。
"你去哪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等了你一晚上!"
崔明亮嘴里还残留着酒气:"跟红军哥去见几个朋友...对不起,我该给你捎个信的..."
李巧珍走近闻到他身上的烟酒味和香水味,脸色变了:"什么朋友要去这种地方见?明亮,那个张红军不是什么好人!"
"你胡说什么!"崔明亮突然提高了声音,"红军哥帮了咱们大忙!要不是他,咱们现在还在街头流浪呢!"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李巧珍咬着嘴唇不再说话,转身去铺床。崔明亮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崔明亮头痛欲裂地醒来时,李巧珍已经去上班了。桌上放着一碗凉了的稀饭和半块馒头,旁边有张字条:"锅里有热水。"
接下来的日子,崔明亮跟着张红军见识了越来越多"世面"——高档餐厅、歌舞厅、保龄球馆...他开始习惯穿张红军给的西装皮鞋,学会了用发胶把头发梳成时髦的大背头,甚至能面不改色地喝下一整杯白酒。
而李巧珍依旧每天早出晚归,在纺织厂做着枯燥繁重的工作。晚上回到招待所,她常常累得倒头就睡,而崔明亮则越来越晚归,有时甚至整夜不回来。
"明亮,深圳那边我联系好了。"一个月后的晚上,张红军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有个大项目,一个月起码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崔明亮瞪大了眼睛。
张红军笑着点头:"怎么样,跟哥去闯闯?"
"可是巧珍..."
"女人嘛,到处都是。"张红军满不在乎地说,"等你在深圳站稳脚跟,什么样的找不着?"
崔明亮心里一阵刺痛。他想起了李巧珍那双粗糙的手,想起她每天省下半块馒头留给他,想起他们逃离家乡时在月光下的誓言...
"我...我得想想。"
回到招待所,崔明亮犹豫着把深圳的事告诉了李巧珍。出乎意料,李巧珍没有反对。
"如果你想去,我们就一起去。"她平静地说,"但我有条件——我要先见见张红军说的那个'大项目'是什么。"
崔明亮喜出望外,立刻答应下来。
第二天晚上,张红军在饭店包间接待了他们。席间,他对李巧珍格外热情,不断给她夹菜倒饮料。但当李巧珍问起深圳的工作具体做什么时,张红军的眼神闪烁起来。
"就是...建筑材料贸易,很正规的。"他打着哈哈,"弟妹放心,绝对不会亏待明亮!"
饭后,张红军接了个电话,说有急事先走,让司机送他们回去。车上,李巧珍突然问司机:"师傅,张老板在深圳做什么生意啊?"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这个回答让李巧珍更加怀疑。回到招待所,她严肃地对崔明亮说:"我觉得张红军有问题。他说的生意太模糊了,我打听过,他在西安的名声并不好。"
崔明亮不耐烦地摆手:"你就是想太多!红军哥帮了咱们这么多,能有什么问题?"
"那为什么不敢说清楚做什么生意?"李巧珍追问,"明亮,我听说他可能涉及走私和地下钱庄..."
"够了!"崔明亮猛地站起来,"你要是不想去就直说!别在这污蔑红军哥!"
李巧珍的眼圈红了,但她倔强地仰起脸:"好,我们去查。如果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但如果他真的有问题,你必须答应我不跟他去深圳。"
崔明亮冷哼一声,摔门而出。
下卷
在开往南方的列车上,崔明亮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灯火,突然哭了起来。李巧珍默默握住他的手。
"对不起..."他哽咽着说。
李巧珍靠在他肩上:"咱们从头开始。"
列车穿过黑夜,驶向未知的黎明。崔明亮轻轻哼起了那首酸曲:"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哥哥我带着妹妹闯天涯..."
这一次,歌声里不再有迷茫,只有坚定的勇气。
深圳的朝阳正从海平面升起,照耀着这两个来自陕北的年轻人。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深圳的夏天热得像个蒸笼。崔明亮和李巧珍站在罗湖火车站外,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和川流不息的车流,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
"先找个住的地方。"崔明亮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们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
两人拖着行李在陌生的街道上转悠,最终在一个叫"岗厦村"的地方找到了一间铁皮屋。八平米的空间,一张木板床,一个煤气炉,月租一百二十元。铁皮被太阳晒得发烫,屋里像个烤箱。
"比西安的招待所还差..."李巧珍小声说,但她马上打起精神,"不过没关系,咱们一定能找到工作!"
第二天天没亮,两人就出门找工作。崔明亮去了附近的建筑工地,李巧珍则沿着大路寻找纺织厂。深圳的工厂比西安多得多,但竞争也更激烈。直到第三天,他们才各自找到工作——崔明亮在一家港资建筑公司做搬运工,李巧珍则进入了一家台资纺织厂做挡车工。
"一个月三百块!还有加班费!"崔明亮兴奋地告诉李巧珍,"工头说干得好能涨到四百!"
李巧珍也很高兴:"我们厂工资低一点,二百八,但是管一顿午饭。"
就这样,他们的深圳生活开始了。每天早上五点,崔明亮就起床煮一锅稀饭,两人匆匆吃完便分头去上工。晚上回来时,常常已是深夜,李巧珍累得手指都伸不直,崔明亮的肩膀被水泥袋磨得血肉模糊。
第一个月发工资那天,他们奢侈地买了一只白切鸡,坐在铁皮屋外的空地上庆祝。
"巧珍,你看!"崔明亮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总有一天,咱们也能在那样的楼里上班!"
李巧珍笑着点头,把鸡腿夹到他碗里。
在建筑工地,崔明亮的陕北口音成了工友们的笑料。
"崔仔,去把那个'锤子'拿来!"工友故意学他的口音。
崔明亮红着脸纠正:"是'锤头',不是'锤子'..."
"哈哈哈!"工友们大笑,"陕北佬就是土!"
但崔明亮干活从不偷懒,渐渐地,大家开始尊重这个朴实的陕北汉子。一次,工地来了一位香港老板视察,崔明亮被临时叫去帮忙搬样品。当香港老板不小心落下一个公文包时,其他工人都假装没看见,只有崔明亮追上去还给了他。
"后生仔,你叫什么名字?"香港老板用生硬的普通话问。
"崔明亮。"
"边度人?"
"啊?"
"问你哪里人。"旁边的秘书翻译道。
"陕北,陕西的。"
香港老板点点头,对秘书说了几句粤语。第二天,崔明亮被调到了公司的样品间工作,工资涨到了四百五十元。
与此同时,李巧珍在纺织厂也迎来了转机。厂里新进了一批德国制造的纺织机,没人会操作。只有小学文化的李巧珍却凭着在西安积累的经验和惊人的记忆力,第一个掌握了新机器的使用方法。
"李小姐,你很聪明。"德国工程师用英语说,通过翻译夸奖她。
李巧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就是...喜欢琢磨这些机器。"
三个月后,李巧珍被提拔为技术组长,负责培训新工人。她甚至大胆地向厂长提出了一个改进工艺的建议,被采纳后使生产效率提高了15%。工资涨到了四百元,还有了季度奖金。
时间如流水,转眼两年过去。崔明亮已经能说一口蹩脚的粤语,从样品间调到了外贸部,负责跟单工作。李巧珍则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经常被派去其他分厂指导工作。
那个香港老板——姓林的商人,对崔明亮越来越赏识。
"崔仔,有没有想过自己创业?"一天午饭时,林先生突然问。
崔明亮愣住了:"我...我没本钱,也没经验..."
"你有诚实和勤奋,这是最难得的资本。"林先生笑着说,"深圳机会多得很,就看你敢不敢抓住。"
那天晚上,崔明亮把林先生的话告诉了李巧珍。两人躺在铁皮屋的床上,望着天花板畅想未来。
"明亮,你还记得咱们陕北的剪纸和布老虎吗?"李巧珍突然说,"我在想,能不能把这些家乡手艺带到深圳来卖?"
崔明亮眼前一亮:"对啊!深圳这么多外国人,肯定喜欢这些有中国特色的东西!"
第二天,崔明亮鼓起勇气向林先生提出了这个想法。令他惊喜的是,林先生不仅赞同,还愿意投资。
"我可以先下一批订单,你回陕北组织货源。做得好,我们成立公司!"
就这样,崔明亮请了半个月假,带着积蓄回到陕北老家。当他穿着西装皮鞋出现在村口时,乡亲们几乎认不出他了。
崔老汉看见儿子,先是板着脸,随后老泪纵横:"你个碎娃...还知道回来!"
崔明亮跪下来给父亲磕头:"大,我错了。但我现在有出息了,能养活您和娘了。"
他挨家挨户收购剪纸、布艺、泥塑等手工艺品,出的价钱比市价高两成。起初乡亲们将信将疑,但当崔明亮当场付现金后,大家纷纷把压箱底的老手艺都拿了出来。
"明亮,这些真能卖到深圳去?"村里的王婶问。
"能!"崔明亮信心十足,"不但要卖到深圳,还要卖到香港,卖到外国去!"
回到深圳后,这批货很快被抢购一空。林先生如约与崔明亮合伙注册了一家小型外贸公司,取名"秦粤贸易"。崔明亮占30%股份,负责内地采购;李巧珍辞去了纺织厂的工作,负责产品质量把控。
创业初期异常艰难。为了省钱,他们白天跑业务,晚上在租来的小仓库里打包发货。李巧珍的手被粗糙的包装绳磨出了血泡,崔明亮则因为连续熬夜开车送货,差点出车祸。
但他们的坚持很快得到了回报。第三个月,公司开始盈利;半年后,他们搬进了正规的办公室;一年后,员工增加到了十五人。
在公司成立一周年的晚上,崔明亮带着李巧珍来到深圳湾。夜色中,对岸香港的灯火如繁星般闪烁。
"巧珍,"崔明亮突然单膝跪地,掏出一个丝绒盒子,"嫁给我好吗?"
李巧珍惊呆了,盒子里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
"你...你什么时候..."
"攒了半年钱。"崔明亮憨厚地笑了,"巧珍,咱们从陕北跑到西安,又从西安跑到深圳,一路吃了那么多苦...我想给你一个家。"
李巧珍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伸出颤抖的手,让崔明亮为她戴上戒指。
"咱们回家吧。"她轻声说。
这个"家",是他们上个月贷款买的一套两居室。虽然不大,但这是真正属于他们的地方。
婚礼很简单,就在新房里请了几位好友和林先生。崔老汉和李巧珍的哥哥特意从陕北赶来,看到孩子们在深圳的成就,两位老人既惊讶又欣慰。
"明亮啊,大以前错怪你了。"崔老汉喝着儿子倒的酒,感慨道,"这世道变了,你们年轻人有出息!"
婚后,公司发展更加顺利。他们不再局限于手工艺品,开始涉足服装和小家电出口。李巧珍利用在纺织厂学到的技术,设计了一系列融合陕北元素的现代服饰,在广交会上大受欢迎。
五年后的春天,"秦粤贸易"已经成长为年营业额过千万的中型外贸企业。崔明亮和李巧珍搬进了南山区的写字楼,雇佣了五十多名员工。他们资助了家乡小学的重建,还设立了奖学金帮助陕北贫困学生。
每当夜深人静,站在自家阳台上眺望深圳璀璨的夜景时,崔明亮总会想起那个黄土高原上的小村庄,想起他们仓皇逃离的夜晚,想起一路走来的艰辛与幸运。
"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他轻轻哼唱着。
李巧珍从身后抱住他:"想家了?"
"嗯,等忙完这阵子,咱们回去看看吧。"
"好。"李巧珍靠在他肩上,"带上孩子一起。"
深圳的夜风温柔地拂过他们的脸庞,远处,新一天的曙光正在海平面下蓄势待发。这座永不停歇的城市,见证了无数像他们一样的追梦人。而他们的故事,正如那黄土高原上年年盛开的山丹丹,历经风雨,终见彩虹。
